我以前經常會羨慕那些帝**人,無論是高貴、英武的騎士,還是勇敢、堅毅的士兵。羨慕他們被授予的勛章和被大聲傳誦的名字,羨慕他們得到的鮮花與擁抱,羨慕他們滿臉笑容地走在擁擠的大街上,接受人們熱情的歡呼,羨慕他們坐在酒館中大聲談論自己的作戰經歷。
而我所羨慕的,正是我永遠無法擁有的。
從為帝國效忠的本質上來說,我與他們沒有區別。只是我用的是另一種方式。我所肩負的使命和職責讓我終究與榮譽無緣,我所做的事也永遠不會被人們知曉。我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羨慕的想法,但卻總是忍不住幻想自己被鮮花和笑容簇擁的景象。那時的我常常為此煩惱、自責,直到我的一位老師告訴我,能夠羨慕也是一種幸事,因為那說明我們的心仍未麻木
大教堂的鐘聲如秋風般肅穆,久久回蕩在廣場和街道間。灰色的鴿子劃過灰暗的天空,落在教堂的尖頂上。
大教堂後面是規模巨大的皇陵,塞倫登帝國的十五位皇帝就長眠在那下面。而明天,帝國的第十六位皇帝也將葬入其中。皇陵的中央,是聖騎士殿下巨大而沉默的雕像。聖騎士低垂著頭,長劍拄地,雙手扶在劍柄上,仿佛正在用頭盔中的眼楮審視著長眠在他腳下的昔日帝國的統治者們。
我站在廣場上,對著頭頂陰沉的天空凝望良久。天氣非常反常,夏季慶才過去沒多久,按說應該已經進入了盛夏,但天氣卻如同深秋一般。廣場邊的梧桐樹葉片竟開始泛黃,風中也帶著絲絲涼意。這突如其來的古怪天氣給我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但想到這里我又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如今有太多棘手的事情堆積在眼前,按說天氣是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了,而我卻被這天氣弄得疑慮重重。
我搖了搖頭,努力把紛亂的念頭驅除出腦子,然後邁步走進被皇家騎士們層層把守著的大教堂。
我在通往大教堂主殿的過道上踫到了菲爾德。他和我打招呼時顯得神色黯淡。
「怎麼了,這麼沮喪?」我很直接地問他。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東西。那是一塊銀質的帝國十字勛章,在牆上燭台的照耀下,閃著漂亮的金屬光澤。
「剛才奧爾尼伯爵給了我這個,說這是我應得的榮譽。但由于時下正處于哀悼時期,就不公開授勛了。」菲爾德苦笑著看著勛章。
我一下明白他失落的原因了。
「陛下本來要親自給我授勛的,在騎士競技賽的頒獎典禮上,給我掛上這枚勛章。」
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好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我們一起朝教堂主殿走去。
「我小時候,我們三人還在一起學習的時候,他就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有一天他一定會親自冊封我為騎士。兩年前,在大教堂主殿的聖騎士雕像下,在數千人的目光中,他把劍放在我肩上,冊封我為塞倫登帝國騎士。一個月前我剛從黑特拉回來時,他笑著說,一定會親自給我授勛,當著我父親的面為我授勛。」菲爾德握緊了勛章,嘆道,「只可惜這次他沒法遵守諾言了。」
「之前你父親知道你將被授勛嗎?」
菲爾德聳聳肩︰「我不知道,他應該對這毫無興趣吧,也許會有人和他提這事兒,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我也不會像個小孩子那樣拿著勛章跑去他那兒,在他面前晃蕩這玩意兒。」
我笑道︰「那說不定倒會是個很有意思的畫面。」
「啊哈,看啊父親,我獲得了一枚漂亮的勛章!瞧啊,這銀晃晃的小玩意兒!哈哈哈哈!」菲爾德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但這也只是一瞬即逝,開懷的笑容很快變成了苦笑,「他會以為我在戰場上受了刺激,腦子會出問題。」
「這可是一枚銀質十字勛章啊,不管他表面上如何冷漠,但任何父親都會為兒子取得這樣的榮譽而驕傲。」我說道。
菲爾德冷笑著搖頭道︰「勛章?他最不會在意的就是勛章了。我小時候曾趁他不在家,當然了,他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家,偷偷進入他的書房。角落里有個沒有蓋子的大盒子,里面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勛章,胡亂的堆在那里。很多勛章的綬帶甚至都發霉了,金質的,銀質的,瓖寶石的,各種各樣的勛章,積了厚厚的灰塵,顏色暗淡。那些勛章,就像垃圾、廢物一樣被他扔在那里,他甚至連個箱子都懶得找,全都扔在那個連蓋子都沒有的盒子里。我從小到大也見過許多莊嚴、鄭重的授勛儀式,看著各種各樣的漂亮勛章被授予那些功勛卓著的騎士們。每當那時候,我都在心里沖那些人大笑著說,所有這些勛章我爸爸都有,每一個他都有,我爸爸把這些勛章收集起來,然後全都扔到一個破盒子里,發霉發爛。」
我沉吟道︰「也許,你父親只是對榮譽有另一種理解,菲爾德。」
「也許吧,天知道他是怎麼理解的。但我不會像他那樣。我會把我的勛章擦的亮亮的,在他面前佩戴,並沖他微笑。不管他會認為我腦子有問題還是怎麼的。瞧啊,我親愛的父親,我獲得了一枚勛章。」
昏暗的過道中,我覺得菲爾德揚起的嘴角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雖然牧師們在神壇和牆上都點上了燭台,但教堂主殿內還是很昏暗。神堂下是黑特拉三世的棺木,死去的皇帝此刻就頭戴皇冠、身穿華服躺在里面。一襲黑裙的愛田由公主正跪在棺木前祈禱,黑裙襯得公主的臉色更加蒼白。她長長的金發盤成了發髻,額頭上佩戴著瓖有紫水晶的秘銀頭環,雪白、細長的頸項如天鵝般優雅,挺直的後背顯出她縴細、修長的身形。
我們沒有走上前,而是站在主殿一角,注視著愛田由的背影。
「看到新打造好的那頂皇冠了嗎?」菲爾德突然問我。
我搖了搖頭。
「剛才主教把新皇冠拿出來展示了下,現在放到內殿里去了。」菲爾德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黃金打造,瓖滿了紅寶石和紫水晶,造型縴細而尊貴,優雅中不失奢華。」
我點點頭︰「听上去和愛田由很配。」
「西門,她很快就不是公主了,我們以後也不能再叫她愛田由了。」他看了看我,不無傷感地說,「永遠也不能那麼叫了。」
我想象著自己在愛田由面前屈膝下跪,稱呼她為女皇陛下,並向她宣誓效忠的景象。一切都會改變。我們所熟識的那個快樂無憂的公主將會消失,那個喜歡策馬飛奔、讓金發在腦後自由飛舞的女孩兒將會逐漸遠去。不論她是否願意,這一切都會發生。
「該死的黑特拉人。」菲爾德從牙縫里吐出一句。
我知道他指的什麼。
「也許這是她的命運吧。也許她注定要戴上那頂冠冕。」
「命運?」菲爾德冷笑了一聲,「由那幾個黑特拉雜種締造的命運?」
我對此不置可否。
菲爾德嘆了口氣︰「我從不相信什麼命運。你我都知道那頂皇冠根本不適合她,她那個性格,皇位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牢籠。她會活得很痛苦。」
「這也是無奈之舉,她是黑特拉三世唯一活著的子女了。讓愛田由坐上皇位也是黑特拉三世的遺願。無論如何,這總好過讓張伯倫倫坐上皇位。」
「所以就硬是把愛田由塞到那個位置上,犧牲她本該十分快樂的一生?她根本什麼也不懂。我不認為讓張伯倫倫坐上那個位置有什麼不好,他本來就是……」
「這是黑特拉三世的意思,所以沒什麼好有疑問的。」我打斷了菲爾德的話,他的言辭越來越危險,而大教堂並不是適合對這種話題暢所欲言的地方,「況且,愛田由並不是孤身一人,不是嗎?」
菲爾德沉默了。
「她會改變並適應頭上那頂冠冕的。她會變得堅強、勇敢、智慧,她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統治者。你不必擔心什麼,菲爾德。」
「我沒有擔心,西門。」他的眼神有些失落,「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我凝視著遠處那個身穿黑裙的縴細身影。
「我們都是如此。」我輕聲說道。
黑特拉三世的葬禮在兩天後舉行,舉國哀悼。
帝國皇帝的死震動了整個大陸,在震驚之余,大部分國家更多的可能也是松了口氣。也有公然為之慶祝的,比如沙地國。在黑特拉佔領區的某些區域,有發生暴、動的跡象。北部冰封之地的蠻族部落開始蠢蠢欲動,半獸人、冰霜巨人頻繁出沒在邊境線上。
混亂在際,因此衛斯理宰相要求盡快讓愛田由公主進行加冕儀式,這也是軍團長們、大公爵們的意思,大家都在加冕儀式後立刻返回各自的防區和行省,處理戰後事宜。
加西亞行省的卡薩斯公爵在葬禮舉行前幾天就已經匆匆離去,加西亞行省邊境黑特拉平民的一些暴、動已經得到了證實,並且有擴大的跡象,他必須親自趕回去穩定局勢。薩爾茲行省的莫里多公爵也動身回到自己的領地,前去處理動亂。帝**第八軍團的指揮官返回了冰封堡,以防蠻族與半獸人發動突然襲擊。第十二軍團的軍團長也提前返回了黑特拉防區,去穩定那里的局面。
在黑特拉三世死後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找機會觀察張伯倫倫?黑特拉親王。親王並不住在皇宮中,不然許多事情會好辦得多。他住在貴族區的一幢由克瑞伐公爵提供的大宅邸中,海岸城的守衛們在宅邸周圍徹夜巡邏、守衛。通過和為宅邸做清潔工作的僕役的閑聊,我大概掌握了親王的房間位置和他的作息時間。
同時我還仔細觀察了下親王身邊的身穿藍色制服的海岸城守衛。這些來自海邊的士兵皮膚黝黑、粗糙,身形矯健,同時不修邊幅,個個無疑都是戰斗的好手。他們在閑暇期間也會走進酒館里喝酒、閑聊,但幾乎不與皇都民眾和士兵有任何接觸,對他們自己人以外的人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一名為他們服務過的妓女告訴我,這些海岸城的人除了騎在她身上的時候會罵罵咧咧幾句,其他時候都一言不發,干完就走人。
我還不確定張伯倫倫親王與刺殺是否有任何關系,但他的確沒有露出任何可疑的地方。他的黑眼楮中沒有強抑著的喜色,也沒有做作的哀傷,表現出的僅僅是為失去一個感情一般的弟弟感到的些許惋惜。當衛斯理宰相向眾人宣讀黑特拉三世的遺囑時,他也只是神色平靜地點著頭。
但他的表現越是平常,我就越加懷疑這里面是否有表演的成分,說這是一種偏見也好,但我就是對親王這個人充滿了懷疑。他離開皇都那麼多年,這次回來本來就十分突然和可疑。而這之後不久皇帝就遇刺身亡,很難讓人不將兩件事聯想到一起。張伯倫倫親王回到皇都後,曾和黑特拉三世有過兩次長談,兩人談話的內容不得而知,但從表面上來看,兩人似乎化解了當年由于皇位繼承的問題而造成的多年的隔閡。
從動機上看,張伯倫倫親王有可能為了取回皇位,策劃對黑特拉三世的刺殺。但襲擊者毫無疑問都是黑特拉人,而海岸城和黑特拉相隔千里,其中有太多未知因素。
其實我之所以一直無法理出一個頭緒,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對于親王這個人幾乎一無所知。我唯一知道的是,十年前黑特拉二世在臨死前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將身為弟弟的海因茨?黑特拉指定為皇位繼承人,而哥哥張伯倫倫?黑特拉則在弟弟加冕後,默默地去了遠離皇都的海岸城。那時候我才十歲出頭。直至今日,皇宮里都一直很忌諱談論這件事,而民間則只有各種猜測,其中的詳情鮮有人知曉。
因此在葬禮結束的當晚,我對衛斯理宰相談了我的想法,本以為他會告訴我一些有參考價值的往事,或者幫我理清頭緒,給我一些啟發。然後老宰相卻根本不打算和我談這些,而是說了件毫不相關的事情。
「西門,我想讓你去見個人。」
我對衛斯理宰相沉吟半天卻突然說了這麼句話有些不解︰「什麼人,大人?」
「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叫奧爾維,是個跟我一樣的老頭子。他就住在皇都近郊的諾奇成,是鎮上神堂的牧師。」
「大人,您讓我去這位奧爾維牧師,是有什麼話想讓我轉告嗎?還是有什麼東西要我帶去給他?」
老宰相搖搖頭︰「不,你只要去和他見個面,聊聊天,就這麼簡單。我之前和他提過你,他會歡迎你的。他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其實我一直想讓你找機會見見他。以前,我總覺得時機還不合適。但如今黑特拉三世去世了,愛田由公主即將繼位。我覺得是時候了。」
見我仍是一臉疑惑,宰相微笑著說︰「就當是我把你引薦給我的一個朋友,西門,別想得太復雜。輕松一點,就當是一次休假遠足,讓你緊繃的大腦松弛一下。而且,說不定你的許多疑問,在他那里會得到答案。」
皇都近郊的東南方向有一系列鎮子和村落,而諾奇成就是其中之一。我對這個鎮子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它位于較大的蘭登鎮的北側,從皇都騎馬到那里只要三、四個小時。
第二天上午,我跨上我那匹性情溫馴、訓練有素的黑色母馬,輕裝簡行地前往諾奇成。從皇都主城門出來,騎馬走在騎士大道上,我不禁感嘆命運的多變。十多天前我沿著這條路回到皇都時,還是一片歡慶勝利的驚喜,城內到處都飄揚著紅色與金色的帝國旗幟。如今我再次踏上騎士大道離開皇都時,城內全都是哀悼皇帝的黑色旗幟。
愛田由即將成為塞倫登帝國的首位女皇,她在加冕之後就是帝國最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而到那時,我的身份,我的職責,毫無疑問將全都告知給她。我納悶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場景。
女皇陛下,您的父親生前曾有一批皇家刺客供他調遣,而我是他最信任的刺客之一。我替您的父親殺過不少人,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該不該把您的親叔叔給做了。
我不禁在馬上笑出了聲,隨後便覺得自己的笑聲異常陰暗和苦澀。
在接下來的旅程中,我盡力趕走腦子里的所有思緒,放松心情。就像宰相說的那樣,當做是一次休假遠足。
我沿著騎士大道向南走,然後在奧古斯河的淺灘前轉彎向東走,經過縴夫森林後,是大片的農田和莊園。我記得菲爾德的家族在這一帶還有不少的產業。
時值正午,天氣還是灰蒙蒙的。路上我踫到一位駕著馬車要去蘭登鎮市集的年輕農夫,他的馬車上載滿了甜瓜。
「今年有些不對勁兒,明明遇上沒什麼災害,養料和水分也很充足,果子的收成卻很一般。味道也大不如往年。」他向我如此抱怨,「不光是我,其他人都是這樣,種什麼都不好。大伙兒都說這不是好兆頭,估計要出大事兒。果然,你瞧,皇帝陛下這就遇刺了。」
水果不甜,于是黑特拉三世遇刺身亡。我思索著這其中奇妙的因果緣由。
我和農夫一起走了一段路,在一個三岔路口,農夫指給我去諾奇成的捷徑。于是我們在那個路口分手道別,臨走前他還塞給我幾個甜瓜。
「雖然不是太甜,但管保新鮮。」他如此告訴我。
于是我們分道揚鑣。他去賣他不怎麼甜的甜瓜,我去見一位素未謀面的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