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十五分,戰斗如期而至。
在西、南兩線,在上百門火炮的掩護下,兩萬法軍同時向薩拉戈薩守軍堅守的陣地發動猛攻。這是場侵略者與絕望者的戰斗,雙方都沒任何憐憫,誰都要獲得勝利,因而誰都無所畏懼。
乘坐法國工兵釋放的觀察氣球,測量官無法確定地圖上的目標,那是他很驚訝的發現,整個內城完全變了模樣,所有教堂、修道院、住宅、倉庫、街道,與市政設施都被鏈接為一體,毫無縫隙,形成一座座相互支援,相互依存,丑陋但堅固的堡壘群。
戰斗開始時,整個戰場上盡是身穿藍色制服的法國-軍人,幾乎連一個西班牙人都看不見,直到炮火停息,步兵上前攻擊時,才有三五個守城哨兵,開始在街道上來回奔走呼叫,應該是告訴自己戰友做好準備,敵人來了。
地面上的法國士兵基本上是第一次踏進薩拉戈薩的內城,大部分人連城市地圖都沒看過,與高空氣球上那位拿著高倍單筒鏡都無法確定方位的觀測員相比,他們更是蒙頭蒙腦,搞不清方向,只知道在軍官們的帶領與森嚴軍紀的驅使下,一個勁往前沖,面前的街壘、教堂或是住宅樓都是他們的目標。
當一個連隊的法國士兵,戰戰兢兢地翻過兩人高的街壘時,卻沒有任何被攻擊的跡象,所有人高興起來了,他們興奮的叫喊著,讓身後的同伴趕緊跟上,並繼續向下一個街壘沖鋒。在步兵推進到距離兩座街壘中間時,攢動的人頭開始在四周冒出,兩側住宅的陽台上、門窗里伸出無數槍管,蝗蟲般密密匝匝的子彈撲面而來,把法國人成批、成批地撂倒。因為通向兩側住宅的入口都被徹底封閉,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士兵無法單挑城防守軍以泄恨,結果白白成了敵人的活靶。
更恐怖是,直接面對下一道街壘的法國士兵,毫無準備的他們受到西班牙人隱藏火炮的突然襲擊,大量葡萄彈與實心彈迅速撕裂柔弱的軀體,將後者化為血肉混合物。四、五個想要轉身逃離陷阱的士兵,也被隨後跟來的數支來復槍子彈釘死在攀爬第一道街壘的磚石上。僅10分鐘不到,100多人的連隊基本被消滅于這座長不過80米,寬不到5米的狹窄通道里。
上午11點15分,除了富瓦將軍的第五旅成功佔領小半個街區外,其他傷亡慘重的法軍大部分已從兩線後撤,重新堅守兩小時前的防線。第二天,法軍指揮官改變了戰術,士兵們不在狹小的巷道里排列出密集的隊形,而是分散開來,以班排為單位,用散兵方式做逐屋爭奪。首先是設法接近房屋,進而沖進屋里,然後把樓上的火力壓制住,再去逐層、逐層的佔領,甚至在地下室和屋頂都要激烈交火。
初期,效果還不錯,但到後來,法國人推進到密集老城區時,戰斗再度陷入僵持。因為薩拉戈薩人幾乎將每棟樓、每個房間相互打通,他們利用磚石、家具等布置成一座座迷宮,一旦房屋讓法國士兵闖入,己方火力被壓制,無法有效抵抗時,反抗者會選擇迅速鑽入迷宮,一邊四處游走,大放冷槍;一邊釋放信號,請求增援。等到援軍趕來,然後匯合一處,把在迷宮里暈頭轉向的法國人殲滅或趕出房屋。
到1月18日,薩拉戈薩內城開展攻勢的第7天,在拉納元帥的干涉下,法軍再度更換攻城戰術,炮兵將火炮推行到前沿陣地,對行進途中的每一道街壘和每一座房屋進行猛烈轟擊;在火炮不能覆蓋的區域,工兵則在步兵的掩護下,用埋設地雷爆破尚有西班牙人堅守的房屋,使其變成埋葬活人的廢墟。
即便如此,薩拉戈薩人也沒放棄變成廢墟的建築物,他們設法加強火力,從臨近的房屋里不斷的射出子彈,還在濃煙或夜色掩護下,不顧法國人的猛烈槍彈,實施一次次自殺性質的沖鋒,以阻止法軍在廢墟四周設置工事。
截止21日,參與南線與西線圍攻的法軍總算佔領了四分之一的內城,但所有人已筋疲力盡。將軍們紛紛向拉納元帥抱怨︰自己的部隊必須等待援軍或輪換,否則士兵們將拒絕效力,「在薩拉戈薩匪徒瘋狂反撲下,該死的廢墟將成為埋葬我們的墳墓。」
……
這一切都在德賽的意料之中,城市巷戰從來都不是那麼好打的,在沒有自行火炮支援,坦克周遍封鎖,飛機定點清除,空降兵佔領據點,步兵裝甲巡邏等等的充分準備,冒失的介入巷戰只是拿士兵生命來開玩笑。
德賽很慶幸,幸好自己以正當的理由逃避了進攻,轉而就地防御。過去的數天中,自己駐防區域里,除了少數西班牙人在幾百米外,試探性的打了幾槍後,並無其他戰事。至少,在軍醫官奧爾德少校的戰地醫院里,沒有德賽團的士兵去接受治療。
當然本團無戰事僅是暫時的,為了拿破侖的皇帝的千秋大業,西班牙戰爭要繼續,薩拉戈薩城要攻克,所以未雨綢繆,德賽必須在現有的條件基礎上,借鑒後世一些成功的巷戰經驗,在獲得既定戰果的同時,竭力減少自己部隊的傷亡。
城中依然鏖戰,槍炮聲不斷,但法軍佔領下的外城,顯得格外平靜,這里的居民或主動退守內城,或被法國人的刺刀驅趕到外地,留下的建築大部分都空蕩蕩的,寂靜的叫人害怕。此時,一小隊法國士兵,正陪同卡瓦醫生以及他的幾名助手,來到埃布羅河邊采集藥材,士兵中領頭是彭杜瓦斯下士,副手是他的馬賽老鄉,席爾瓦。
冬季的埃布羅河平靜的流淌著,作為西班牙境內的第二大河流,它流淌的區域多數貧瘠而又落後,並不寬闊的河面呈現淡巧克力色的怪異,原本植被繁茂的河流兩岸大都枯黃,缺乏生機,偶爾才有幾株綠苗在嚴寒中冒出,隨風搖擺,顯得格外孤立。
「這些家伙,冬天里有葉子采摘嗎?還不如呆在城內的教堂里尋找值錢的玩意。」席爾瓦手指滿眼荒蕪的地表植被,一如既往的開始抱怨。
或許此時,連隊的其他戰友正活躍在佔領區,大肆截獲西班牙人遺留的財富,每個教堂與修道院,每棟樓宇和公共建築,都在長官們的細致安排下,各自分工作業。數百名士兵如同工蟻一般,瘋狂抄家,神龕下,供奉座上,床頭、衣櫃、乃至牆體夾層,士兵們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唯有自己替代了憲兵們的角色,來這里看管采藥的人。
彭杜瓦斯依然是不加理會表情,繼續履行看守的職責,做好長官交代的每項事務。五個士兵在下士的安排下,分散在草藥采摘者的四周,持槍警戒與監督。
卡瓦醫生和他的4名助手們非常自覺,只是在士兵們圈定的範圍內,安靜的收集藥草,除了一名10歲男孩喜歡四處玩耍,偶爾還跳出士兵們的包圍圈,但被很快叫回。
冬天里,雖說沒有植物葉子采摘,倒是植物藥的地下部分,諸如地下的睫、鱗睫、塊根及根皮等,恰恰是精華都蘊蓄的部位。每隔一段時間,一名披著修女袍的女助手就將收集到的藥材根睫匯集在一大片光滑的岩石板上,由另外一人負責分揀與晾曬,數小時後,才可以分裝。
近代草藥並非中國人的專利,當歐洲人在18世紀中葉,開始少量印刷法文版的《本草綱目》時,歐洲的醫生,尤其是英國的醫生,已在重新辨別各類草藥價值,差不多近七百種,陸續補充到《倫敦藥典》里。直到19世紀中葉,法國人巴斯德與德國人科赫的杰出貢獻,奠定了微生物學的基礎,加之化學工業的大發展,才最終促使合成西藥全面超越中草藥。
在巨大桉樹陰影籠罩的一角,彭杜瓦斯再度巡視了一遍後,回來這里歇息,目前情況還算正常,就是那個充當過臨時叛匪的小男孩太過活躍,若不是卡瓦醫生堅持,擔當伍長職責的彭杜瓦斯下士絕不可能允許小男孩加入到這支采藥隊伍中。
對于小男孩的姓名,沒有法國人表示過興趣,至于他的父母,早已陣亡于第一次薩拉戈薩的攻防戰中,唯一的舅舅和舅母,也死于法國人的槍口之下。10歲的小家伙身體羸弱,鴨舌帽下顯露的發質很稀疏,看起來就像女孩,個頭還不如七八歲的其他男孩,原有衣服早已破爛不堪,是好心的卡瓦醫生將自己兒子的棕色大衣披在他身上。或許是玩得太過瘋狂,大衣被小男孩整理折放在岩石一角,滿身襤褸的衣服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