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港,黃昏時分。
從硝煙彌漫的血腥戰場重回寧靜安詳的和平故土,多少令習慣于軍旅生活拉莫斯上校不太適應。從海船下來,剛一踏上巴塞羅那的土地不久,拉莫斯就察覺到自己腳下,那雙被擦得閃閃發亮的軍靴已落下稍許灰塵,空氣中還夾在燃燒煙煤引發的嗆鼻氣味。
看著老友拉莫斯滿臉略顯不悅的表情,一旁的帕斯賽爾上校卻在開心笑道︰「馬丁,這是現代工業的文明氣息,它將把我們,把這座古老的城市帶入一個偉大的復興時代!」
城市的寧靜總是相對的,這里沒有隆隆的槍炮聲,但存在轟鳴的機器聲。伴隨著巴塞羅那紡織工業的重新崛起,這座城市晝夜不停的運轉著近5百台蒸汽機。它們大部分從英國采購,少量來自赫魯納軍工部門的自主研制。但後者不僅數量少,馬力功率也不大。
巴塞羅那市內的數百台蒸汽機械,其中半數以上被成功運用于棉紡、織布與印染等紡織工廠里,其他的多安置在港口搬運、鋼鐵冶煉與金屬鍛造方面。而在整個加泰羅尼亞-阿拉貢地區,蒸汽機的數量已超過千台,僅僅是英國本土總量的十二分之一。但需要說明的是,到1810年底,法國、普魯士、奧地利、丹麥、瑞典,五國合計的蒸汽機數量,也不過八、九百台。其中法國328台,普魯士不到300台,奧地利、丹麥與瑞典的蒸汽機數量更少。
工場與工廠的主要區別之一,就是後者擁有數量眾多的燃煤蒸汽機取代不穩定的水力,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三個月前,《地中海箴言報》曾在其經濟欄目中引述了1810年5月,赫魯納公爵在巴黎寫給加泰羅尼亞工商業主們的一封公開信︰
「先生們,請大家務必留心,這是一場無與倫比的,劃時代的偉大產業革-命!這場以廣泛使用蒸汽機為主要標志的革-命對于社會的改造作用,遠遠超過了以往的政治革-命,只是在形式上不似政治革-命那樣出現強烈的沖擊波和引起局勢的大動蕩……
產業革命的存在,勢必將促使人們開始擁有,或不得不擁有著更強的進取精神和在自由競爭中求發展的意識;產業革命的發展,會以不可逆轉的氣勢,改變著所有人的傳統習俗、價值取向,乃至擇業的標準。請諸位反思一下,不列顛王國的崛起過程中……
對此,我們必須清醒而明智的認識,並理解到這一點,以積極、務實態度的參與其中,並引導產業革-命在我們這個新興國度上的快速發展。所以,請不要冷眼旁觀,不要無所事事,或是私心妄想的進行阻攔,那樣只會令自己遭遇社會無情的汰換……
蒸汽時代的產業革-命,不僅僅大幅度提高了社會生產力,它也代表著人類的新一輪文明發展,最終還將傳播先進的思想和生產方式,繼而深刻徹底的改變整個世界的面貌。」
也就是那時起,「蒸汽時代」、「產業革-命」、「工業文明」一系列新名詞,成為普通市民街頭巷尾,茶余飯後的談論話題,而不再僅限于貿易商人與工場業主們。就連英國的各家報刊也紛紛出資轉載了安德魯。德賽對于蒸汽機器引發工業革-命的精彩評述。
其間,倫敦泰晤士報的一篇評論文章,夾雜著復雜的語氣如是寫道︰「從珍妮紡紗機開始,大英帝國首先開啟了蒸汽機械的工業革-命新時代,並在50年中把整個歐洲遠遠拋在身後。然而時至今日,這一輝煌榮耀的冠名卻是一位落後國度的敵對君主賜予給我們英國人的!也請白廳議員與唐寧街內閣保持高度警覺,即將擁有兩個天主教國家,上千萬臣民的那位年輕國王,正一手拿著支票,一手又高舉皮鞭,命令他的國家與臣民竭力追趕,並超越我們!」
竭力追趕,德賽的確是在這樣去做;而超越英國,那是絕對是泰晤士報危言聳听的片面之詞。只要英國內閣下令,斷絕向地中海的這個新興國家輸送蒸汽機、鍛鋼熟鐵,以及威爾士白煤等各類工業原料,加泰羅尼亞-阿拉貢地區的工業發展勢必在5到10年內停滯不前。
對此,英國議會與內閣非常清楚。而他們也巧妙的將此作為一項交易砝碼,迫使急于布局工業產業的安德魯。德賽在攻克里斯本後,不得不暫停了針對英國遠征軍的軍事行動。
在蓬勃興起的巴塞羅那市內,得益于赫魯納公爵的高瞻遠矚,曼雷薩內閣的產業扶植政策,地中海銀行的巨額低息甚至無息貸款的支持,以蒸汽作為驅動的騾機、織布機、提花機廣泛運用的結果,使得這座城市業已衰敗多年的紡織業,猶如雨後春筍般的再度快速崛起。
在短短15個月時間里,恢復並成長了22家紡紗廠,13家織布廠,8家提花與印染廠,其總體數量達到同期英國紡織業重鎮,曼徹斯特城的近一半。此外,紡織業的飛快發展也促進眾多的相關配套產業工廠,諸如煤鐵礦開采、鋼鐵冶煉廠、金屬加工廠、機械制造廠等。同樣,農牧業與外貿航運業為之興起,棉花成為貨真價實,供不應求的「白金」。
目前,單在以紡織工業為主體的巴塞羅那一地,這里就集中了全國一半以上的蒸汽機械,成功培養起四萬多名熟練與半熟練的產業工人。而生活在這座城市的近40萬居民中間,三分之二都與紡織業的命運息息相關,其中的15萬人還是近兩年移居該市。
每月、每周,甚至是每天,成千上萬的外地移民不斷涌入重新煥發勃勃生機的巴塞羅那。他們紛紛匯聚在市政廳附近的勞工招募處,尋求屬于自己的發展機會。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座現代工業之城,巴塞羅那就等同于加泰羅尼亞,它的重新崛起象征著新生的加泰羅尼亞-阿拉貢王國正向著工業革-命大發展的快車道進發。所以,安德魯。德賽決不允許任何人、任何團-體、任何勢力,試圖動搖或想要破壞巴塞羅那的繁榮局面。否則,他們將要承受赫魯納公爵的雷霆震怒,與疾風暴雨般的凶猛反擊。
對于這個道理,馬丁。拉莫斯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因為他的家族便是紡織工業布局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在曼雷薩內閣的報告與軍情局的檔案中,整個拉莫斯家族明里暗地擁有或控制著該城的12家棉紡廠與印染廠,雇用了近萬名勞工,其中四成為年輕的紡織女工。預計從明年開始,這些工人帶給紡織托拉斯的產值貢獻,每年可達1000萬里亞爾。所以,對于來自公爵與內閣在經濟上的各項指令,拉莫斯家族都非常樂意听從,並認真的加以執行。
唯一的心理障礙,就是拉莫斯對于憲兵軍警所采取的一系列陰謀,略微表示不滿。在從港口駛向市政廳的馬車上,他得知近期巴薩羅那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按照他對赫魯納公爵的了解,各個權力部門行動方式的認知,所謂逮捕投敵叛國的報刊從業人士,繳獲來自的英**火船,甚至加泰羅尼亞廣場上的爆炸案,都應該來于自己人之手,並非保守派貴族。
于是,拉莫斯對著自己面前的警務大臣抱怨說︰「事實上,我們可以用更加文明或耐心的方式來說服他們,而不是使用專-制暴力,或是用陰謀詭計去栽贓嫁禍。」
拉莫斯上校所說的他們,指的是以阿馬特主教為首的巴塞羅那保守貴族。他們的保守,不在于思想與行動方面,拒絕產業革-命引發的大把賺錢機會,而是想方設法的篡奪德賽對這個國家的實際控制權,試圖建立一個由巴塞羅那傳統貴族主導的,屬于純粹加泰羅尼亞人的加泰羅尼亞王國,而不是一個聯合阿拉貢與巴倫西亞多民族的國家。
對于拉莫斯上校的這番諫言,也是很多新興工業貴族們的共同期待,沒有人希望這個飽經戰亂的土地上再度流血成河。然而,帕斯賽爾上校則不同,他既不是傳統貴族,也沒有家族產業做為後盾支撐,他所擁有的一切,地位、權力與榮譽,都是安德魯。德賽君主賜予的。
所以,帕斯賽爾上校,以及由一介普通平民,通過自身的不斷努力,並向赫魯納公爵奉獻忠誠,而成功攀升起來的新一代貴族,包括高級軍官、政-府官員、白手起家的商人、遠洋船主,他們才是徹頭徹尾的「革-命者」,對未來君主忠誠不二的擁護者。
在听到老友開始動搖了立場,竟然在最關鍵時刻,仍舊發出試圖調和雙方根深蒂固矛盾的妥協言辭後,帕斯賽爾顯得很生氣,他聲色俱厲的警告說︰「馬丁,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听到從您嘴里吐露的不合時宜的廢話。您和您家族必須記住,是赫魯納公爵,我們未來的君主帶給了我們一切,地位、榮譽、權力,以及財富。所有記不住或不願牢記上述事實的人,必須統統下到地獄里去!」
話一出口,警務大臣感覺有些懊悔,那是自己的措詞太過嚴厲了,尤其是最後一句的威脅。為了緩和車廂里的緊張而尷尬氣氛,帕斯賽爾談起了拉莫斯家族的紡織產業,他問道︰「馬丁,你知道在倫敦,一磅棉紗的價格是多少?」
拉莫斯搖搖頭,他勉強答道︰「不太清楚,應該和巴塞羅那差不多吧!」
帕斯賽爾笑了笑,作為軍情局的前任高層,除了專注政治、軍事與外交等領域,他也涉及經濟層面的情報分析與研究。他說道︰「在倫敦,1磅棉紗的出廠價格是6法郎,由英國商船運到我們腳下的城市後,加上運費與關稅也不過7法郎;但在巴塞羅那,包括你們家族在內各個棉紗廠里,每磅棉紗的實際成本就高達7。2法郎,對外售價為9法郎。」
對于家族核心機密了解並不太多的拉莫斯,听完之後大感震驚,他喃喃自語道︰「這不是虧本了嗎?在廉價的英國棉紗面前,誰還去購買的高價棉紗?」
帕斯賽爾輕笑一聲,繼續解釋說︰「虧本的不是你們,而是赫魯納公爵與地中海銀行。按照曼雷薩內閣的產業扶植政策,從1810年開始,直到棉紗廠的生產效率達到或接近英國曼徹斯特城的平均水平。兩年之內,政-府會暗地給予棉紗廠每磅2法郎的特別補助,將實際交易價格拉低英國棉紗的同等水平,防止後者的價格傾銷危及整個紡織行業。
此外,對于各個紡織廠與印染廠,想要接受來自政-府與軍隊的大宗訂單,只能采購產自加泰羅尼亞本地的棉紗制品。當然,這些都屬于絕密。除了您的侯爵父親和幾位會計,您的家族知道此事的人,包括現在的你,目前也不超過5人。
所以,加泰羅尼亞的紡織工業興旺發達的基石,都是建立在政-府的財政赤字日益猛增的前提之上。為此,公爵不得不在巴黎、在埃武拉、在里斯本大肆斂財,搜刮各種民脂民膏,最終目的卻不是為了他自己。所以,我的朋友,請您不要再抱怨什麼,我們君主所做的一切,哪怕是陰謀詭計、惡意栽贓,都是為了服務于這座城市,這個國家,包括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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