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眼掃了一圈帳篷,緩步上前,將插在作戰圖一側的玉座上的軍令旗揣入懷中,轉身潛入了暗夜之中。
段譽一路策馬狂奔,胸口翻涌著浪潮,煙兒……太心急了,就算為了創拔淳清,也需等創拔淳清醒來從長計議,這般心急的替他除掉障礙,不就自亂陣腳了?
張太良前腳將趙後請入武德殿,段譽後腳請旨入宮。
蒙氏替蟒王添了一杯茶,剛落定,便听外面通傳的請旨聲,杏目里掠過狐狸光,余光瞧了眼蟒王,見蟒王的臉色還未恢復,心里不由的笑道,這段譽,來的真是時候,消息夠靈通的啊,不用她證明,便不打自招了。
听著外面的稟報,蟒王濃眉蘊著怒意,消息這般靈通,這王宮上下,還有什麼是他段譽不知道的。
不等蟒王開口,門口一陣腳步聲傳來,殿外的丫鬟們還未來得及開口行禮,淡黃色鳳袍翻飛入內,趙後扶著張太良的胳膊,緩步走進空寂的大殿內,目光掃視了一圈,來勢洶洶,凌厲的氣勢逼得丫鬟們齊齊變了臉色,沉默了下去。
大殿之上,香煙繚繞,除了蟒王和蒙氏,再無他人。
見趙後前來,蒙氏臉色微微一變,繼而抿嘴一笑,從蟒王身側緩緩起身,揮了袖子,裝模作樣的笑道︰「給姐姐請安了。」
趙後緩步走進內殿,張太良和一眾丫鬟退居殿外,躬身靜候,殿外電閃雷鳴,狂風怒吼,東邊的乾坤殿絲毫未受風雨的半分影響,輝煌依舊,燈火耀眼。
「王後來的是時候。」蟒王合衣坐在龍榻上,身子略微前傾,渾濁的眼球掠過一絲嘲諷,意味深長的說了句。
聞言,趙後緊繃的臉微微一松,寬慰的笑道︰「臣妾听說王上應于酒宴疲勞過度,這時子了還未睡下,便來探探。」
說罷緩步上前,殿外的丫鬟適時的拖著銀盤將一碗羹湯端了進來。
「這是南疆百雀泥與冰蠶絲凝結提煉的乳粥,王上……」趙後在蟒王身側坐下,輕言輕語的慈和道。
「勞王後費心了,孤的身體,怕是享受不起了。」蟒王淡笑著打斷了趙後的話,宏厚的聲音,加重了幾分,喚道︰「容兒,王後的心意,你就替孤收下吧。」
蒙氏心下一驚,面上笑逐顏開,撫著蟒王的肩膀抿嘴一笑,「姐姐的心意,妹妹怎麼好意思收呢。」
話雖這麼說,好好的一出戲,莫不是要被趙後攪了?如今創拔淳清昏迷未醒,趙後和穆驚鴻也就仗著段譽手中的兵權,獨霸大蟒,只要趁著今晚除掉段譽,將軍職位空缺,又趕上斗獸大賽,凌兒就有機會了。
趙後抬眸瞅了蒙氏一眼,淡淡笑道︰「臣妾剛听說王上派人深夜召淳親王妃入宮,可有此事?」
蟒王滄桑的臉上浮起笑意,濃眉一展,「正有這個打算,還沒有召。」
說罷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瞟了眼殿外侍立的張太良,這老東西!
趙後笑的和藹,「鴻兒那孩子,本宮看著喜歡,王上莫不是也喜她的溫婉?」
蒙氏心下冷哼,繞這麼大的圈子套話,不就是想了解蟒王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嗎?
「淳親王妃向來知書達理,深得孤的賞贊,只是……」蟒王歪了歪身子,濃眉不動,疲聲繼續道︰「只是容兒說了些話,孤想探個究竟。」
趙後冰冷的目光瞬間射向蒙氏,蒙氏杏目弧光微閃,兩道目光在空中激射出隱形的火花來。
轟隆的悶雷猶如敲響的喪鐘,一聲聲撞擊著大蟒的上空,監公張太良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從殿外偷偷向里瞧了一眼,小太監從雨中一路奔來,湊在張太良的耳旁小聲的飛快說了句,「段將軍硬闖了崇文門,正在內宮宣慶門候著,求見呢!」
張太良臉色大變,驚得佛塵抖了一下,忙問道︰「什麼時候來的?」
「來好一會兒了,剛剛公公不在,奴才就壯著膽子向王上稟告了,王上沒有表態,王後就來了,怎麼辦,公公……」小太監的身上濕漉漉的滴著水,擦了把臉上的雨水飛快道。
大蟒王宮共三道宮門,第一道是崇文門,第二道便是宣慶門……張太良也拈起袖子點了點額角的汗,緊張的看了眼殿內,揮了佛塵,催促道︰「攔住他,一定要攔住他,快,帶我去宣慶門……」
這一個個的都瘋了麼,還有一日就斗獸大賽了,三國權貴齊集大蟒,大蟒一旦發生內亂,牽連諸侯國,若有傷及,天下就大亂了啊,哎呦喂,急死老奴了!
張太良宅著小腳步,冒著風雨,匆匆來到宣慶門,見段譽屹立在夜色里,宮燈黯淡,讓他整個人籠罩了一層冷意。
「哎呦,我說段將軍,早不見,晚不見為何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求見王上呀!」張太良剛靠近段譽,便忍不住急聲道。
「張公公,王上是不是召煙……召淳親王妃進宮了?」段譽一把抓住張太良的胳膊,低聲道,聲音僵硬。
「可不是!」張太良嘴快,想也沒想月兌口而出,剛說完,便意識到出大事了,蒙氏說段譽和穆驚鴻有私情,這會兒進宮……莫不是為了王妃……
張太良著實又驚出了一聲冷汗,瞅了眼段譽難看的神色,急忙改口道︰「還沒召……還沒召呢,是老奴怕壞事,提前通知了王後,段將軍啊,您可不能亂來啊,蒙夫人有意引您……」
「召王妃入宮,是不是因為城公子和三公主的死?」段譽對于張太良的話一句都听不進去,抓住張太良胳膊的手驟然用力,急道。
張太良疼的齜牙咧嘴,直跺腳,聞言,抽著氣急道︰「哎呦,有……有這方面的原因,蒙夫人將城公子和三公主的死都牽連到王妃身上,還……還說什麼陳家大院……淳親王妃和將軍你策劃……策劃……兵變吆……」
段譽猛地一震,泛著黑氣的臉冷峻的駭人,煙兒為了防止他兵變,不惜下毒除掉他,如若陳家大院的說辭牽扯出兵變一說,豈不是因為他,而連累了煙兒……
段譽突然推開張太良,往深宮走去,張太良揮著拂塵追上他,苦口婆心道︰「段將軍,你先冷靜冷靜,王後已經去了,不會出事的,何況王妃去了天牢,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危險,可別因為蒙氏的一面之詞丟了性命吆……」
不行,除了創拔淳清,這宮中還有誰能護住煙兒,可創拔淳清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城公子死後,不到半年三公主滄玉也香消玉殞,三年前慶安公主暴斃後,蟒王便消沉了下去,不過問朝政,不插手軍隊。
他承認,城公子和三公主的死,煙兒有月兌不了的干系,但這一切不都嫁禍給了死去的慶安公主了嗎?她們的死,慶安公主都在現場……蒙氏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和證據,絕不會貿然前來告密……
蟒王若是知道真相,即使在怎麼消沉,也不會放過煙兒的,伴君如伴虎。
段譽一把將擋在身前的張太良推了個踉蹌,踏著重步像武德殿走去。
張太良摔了個四仰八叉,從水潭里爬了起來,見段譽勢不可擋的身影,突然捶胸頓足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啊,要出大事了……」
一旁哆嗦的小太監忙將張太良扶起,張太良緊張的瞅著他,急聲道︰「快去找人,派人去東暖閣瞧瞧王爺醒了沒,順帶找幾個人去天牢,讓王妃不要進宮!」
王妃若是有個閃失,親王一旦醒來,蒙氏挑起的亂子,沒準從大蟒內亂,就演變成了國家紛爭,畢竟親王是蒼梧帝國的人啊。
我的天,張太良雙目有些眩暈,看了眼深沉漆黑的天際,泥雨瓢潑,轉身向武德殿奔去。
從上空俯視下去,這諾大的宮中宮,殿中殿,院中院,人影稀稀,燈暈淺薄,大雨沖刷著宮門,石階,擎天柱,甬道樓閣,順著五彩琉璃瓦如成串的珠簾為這座肅穆的王宮罩上了粉飾罪惡的袈裟。
在東邊,燈火璀璨,笑聲艷艷,來自不同國度的權貴們,正擊著編鼓,把酒言歡,絲毫沒有察覺,他們身處的這個國家,自心髒處開始腐爛,蛀蟲蔓延。
宣慶門外,一人孤身立在高聳入天的石碑頂尖,石碑上刻著大蟒歷代君王的豐功偉績,凡是大蟒臣子,進宮前必是拜上一拜。
大雨冰冷入骨,滄安冷冷俯視著宣慶門前發生的一幕,被驟降的冰溫凍的青白的小臉浮著淡淡的冰霜,見段譽進了武德殿,冷冽的扯了唇角,縱身一躍,再一次,如暗夜的蝙蝠,消失在天際那端。
那個方向,盤踞著大蟒的中心軍隊,鎮西兵團!
在這些撞擊攢動的勢力的外圍,喧囂浮夸的邊緣,東暖閣靜謐依舊,閣內燃燒的紅燭發出細細的 啪聲,紅色的燭滴,如蜿蜒的血淚,滑落著桌邊,淌出一條鮮紅的疤痕,凝結。
小白雕歪著腦袋看著榻上沉睡中的男子,不時的發出咕咕聲。
「王爺體內有黑煞蜈蚣毒,又逢著毒針,不同的毒混合在一起,無從解起啊……」一身青灰色長衫的中年男人雙指搭脈,面色凝重,絡腮胡子微微顫抖,低沉的嘆了一聲。
炎笙冷月般的眸子眯了眯,靠在檀木桌邊,漫不經心道︰「救他。」
中年男子面露難色,發絲上還有薄薄的黃沙,該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他看了眼炎笙,突然起身,掀袍跪地,嘆聲道︰「九皇子,微臣盡力了……」
炎笙漫不經心的眉眼一冷,冷月般的眸子眯成了半弧,「讓你從帝都來大蟒,不是為了听這句話。」
「九皇子……」
話沒說完,走廊里突然傳來疾疾的腳步聲,蹬蹬蹬一路奔了來。
「大哥!」創拔玉猛地推開房門,戰袍被雨水淋濕,步伐猛的停下,青色的披風獵獵飄起,帶進一屋的風雨氣息。
他的額頭上,臉上,都覆滿了雨水,發絲糾纏在戰盔下,戰袍灌水,不住的往下滲著水,軍靴上還沾著黃泥,一看便知,是剛從西蠻日夜兼程,趕回來的。
炎笙瞟了眼門口,不由的扯了唇角,創拔玉回來了,他便不用管這爛攤子了,不過,創拔淳清不能死,至少現在。
目光觸及床榻上的男子,創拔玉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在門口愣了半晌,臉色震驚的神色遲遲忘了收起。
創拔淳清清淡的眉心微微蹙起,面上蘊著一絲擔憂,漢白玉般俊朗的面容,從鼻梁,到薄唇,又到優美的下顎,都蒼白的幾近透明。
縱然是在昏迷當中……
這一幕何其相似,創拔玉漸漸沉下的眉眼浮起巨大的怒意,突然轉身,大步往外走去。
這小子……炎笙突然閃身,瞬間移步到創拔玉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去哪兒?」
創拔玉大眼楮里翻涌著滾滾黑雲,低怒道︰「今日若冒犯了九皇子,創拔玉事後自會請罪,請九皇子讓開。」
那個女人竟敢……
「溫卓已經死了。」
「不是溫卓!」創拔玉突聲怒喝,看向炎笙的目光閃著冰冷的光,怒然道︰「是那個女人!」
除了那女人,沒有人能傷大哥分毫!
他還記得三年前慶安公主死後,大哥的表情,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從小到大,他眼中的創拔淳清,從來都是溫文爾雅,如世間最完美的玉,無懈可擊,就連悲戚,都是用深深的笑容來掩蓋的,三歲那年,大夫人猝死,大哥就是用一種極深極深的微笑站在大夫人床榻邊,看著眾人將夫人抬走,他眼中的微笑,即使深,也抹不掉那一閃而過的傷悲。
大哥從來都善于偽裝,不曾像任何人透露過半點心事,而慶安公主死的那一刻,大哥的表情……也許,那才是真正的創拔淳清。
每每想起,他便心如刀絞,恨不能替創拔淳清忍受所有的,所有的,隱忍的悲。
那女奴的氣息,和慶安公主,太像了。
在沙陀戰場見過的那一刻,他便有了這種感覺。
倔強的,直率的,坦誠的,強硬的,驕傲的……慶安公主,他的第一任嫂嫂。
炎笙高高挑起的眉跳了一下,冷月眸浮起一絲笑意,放下了擋在創拔玉身前的胳膊,漫不經心道︰「準了。」
創拔玉沉著臉,大步就往外走,沒走兩步,身後嘲諷的聲音傳來,「明早你回來,記得帶一具棺材。」
創拔玉猛地停下腳步,僵站在原地,冰冷的低沉道︰「你說什麼?」
炎笙淡黃色的錦袍上沾染上一些水漬,眉梢挑起,面無表情道︰「薛風,你留在這里。」
他的聲音里已有了不悅,創拔玉一時氣盛沖撞了他,他可以忽略,然而創拔玉的怒意,以及用詞,卻在不知不覺中觸犯了他與身俱來的皇族威嚴和地位。
似是察覺到了炎笙散發的冷戾氣息,創拔玉眉心微微一斂,憤怒的神情漸漸恢復尋常,炎笙雖和大哥交好,看似是那種漫不經心的隨意之人,無所作為。
然而只要是生活在帝都權力中心的人,都知道,炎笙在帝都究竟有怎樣的地位,他雖甚少進宮,家父也不與他提及,然而他卻是在文武學堂待了八年,深諳人世。
炎笙在帝都的地位,可謂是,一手遮天。
創拔玉緩緩轉身,突然低頭抱拳,單膝跪地道︰「末將有罪!」
他斂了心神,此次身負要職,西征監軍,再不是無所事事的公子哥,他雖心無城府,但是,炎笙的城府,卻是極深極深的。
大哥說過,炎笙,是一只心懷乾坤,面若無意的狐。
听聞炎笙的吩咐,正替創拔淳清把脈的薛風忙俯身喏喏道︰「是。」
炎笙看了眼創拔玉,面色淡淡,似是不想跟這心智單純的男子多說一句,徑直路過創拔玉,向外走去。
他們的年齡該是相當的,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個生活在勾心斗角的深宮,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一個生活在富貴無憂的大家族中,受盡保護與寵愛,不同的成長,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同樣,也會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見炎笙沒有怪罪,創拔玉微沉的眉心凝了凝,有些恍惚的站起身,不由的扭頭去看炎笙的背影,在帝都的時候,他就听人說過,炎笙皇子殺人不眨眼,侍候他的丫鬟和太監,幾乎沒有活過一個月的。
但是……
「玉公子。」薛風低沉的輕喚。
創拔玉怔了怔,大步走進屋內,一見薛風,眸光閃了一下,這薛風可是專門伺候皇族的御用太醫,有再世華佗之稱,炎笙竟把他叫來了,中州到大蟒,天高路遠,如何會這麼快……
薛風見創拔玉面上淡淡的疑惑,笑道︰「微臣是走水路的。」
創拔玉心頭的困惑更盛了,炎笙和大哥何以會好到這個地步……
他取下戰盔抱在懷中,走到創拔淳清床榻前,低聲道︰「大哥什麼時候能醒?」
薛風凝重的搖了搖頭,拿過一枚銀針,沉聲道︰「只知中了黑煞蜈蚣毒,溫卓用的毒,卻查不出,查不出就無從調配解藥。」
「沒有其他辦法了麼?」
薛風頓了頓,眉頭緊緊皺起,遲疑道︰「有……」
創拔玉大眼楮里閃過光亮,「什麼辦法?」
薛風凝重的望著他,「有一個人能解王爺的毒,只是……」
「誰?」創拔玉豁然起身,風流的眉間蘊著驚疑。
薛風三思片刻,才從嘴里緩緩吐出三個字,「烏明忉。」
創拔玉微微一怔,「他也來大蟒了?」
「來了。」
創拔玉緩緩坐下,眉間莫名的掠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他以什麼身份來的?」
薛風臉上也露浮起一絲尷尬,低沉道︰「應該是代替那個人……」
說到這里,薛風眼神微微晃動了一下,不能提及的人。
創拔玉回頭看著創拔淳清蒼白俊朗的臉,眉目黯淡,搖了搖頭道︰「他不會救大哥的,他恨我們,所有的人。」
薛風也不在言語,創拔玉站起身,將戰盔重新帶好,看著薛風笑道︰「但可一試。」
說罷深深的看了眼創拔淳清,大步走了出去。
紫竹林里風雨微凌,竹葉碩碩晃動,泥濘的曲徑通向東暖閣的燈火,少年負手立在閣樓前,戎裝上染著大片大片的血,如綻放的紅綃梅朵,側臉上也沾著鮮紅的血,淒美極了。
他在笑,極冷極妖極美的笑,雙眸散發著紅色的光,在這漆黑的暗夜中,猶如地獄魔鬼。
他的目光隨著從閣樓里出來的人而微微移動,先是炎笙,後是創拔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