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水落已知的冰窖有兩個,一個用來冷藏教堂的儲備食材和果酒,另一個用來冷藏各種試劑,就在研究室底下。不過要去那兒不經過研究室,入口在監控室那邊,出口才通往研究室。
听了她這些話,黛捷心里雖有防備,但沒有表現出來,只說︰「帶路。」
黛捷確定顏水落臉上沒有易容,她沒聞到絲毫易容類的藥水味道,有的只是淡淡的防腐劑氣味,所以她選擇相信顏水落的「換心」說法。到底,這兒的她和防空洞那會兒給她的感覺很不一樣。
只有她們兩人,沿路踫到巡邏隊,顏水落也都笑著說︰「找伊薩問點事情。」
踫到的巡邏小隊長還會爽朗回笑,「夫人是擔心那只怪物吧?您放心吧,隊長已經加強部署,夫人只要專心研究就好了,不會再發生這類事情的。」
顏水落微微苦笑,眉宇間的擔憂不是偽造,「它……它的破壞力實在很強,受傷的伙伴還好嗎?」
「夫人放心,他們還在隔離室,到現在也沒出什麼事。」小隊長說著,臉上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顏水落已猜到他想問什麼,不過她並不主動告知,淺淺一笑。
小隊長看著她的背影,到底還是什麼也沒問。
等轉了彎,顏水落才再次開口,「知道他想問什麼嗎?他一定是想問,那些被怪物咬傷或抓傷的隊員會不會死去,抑或……直接被感染,同化成怪物……對了,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司夜。」
顏水落眼楮微閃,焦點有一瞬落在天花板上,「哦?國際反恐大隊的人?」
黛捷喉嚨里發出一聲清晰的「嗯」。
司夜是盛麒的同事,反恐大隊里數十個中隊長里唯一的女性,盛麒曾在閑談間提起過這朵辣玫瑰,說她和小鈺其實還是司夜的偶像……這也是黛捷能記住這個名字的原因--多難得能有個當國際刑警的粉絲,不好好利用怎麼對得起她?
「早就听說司夜喜歡獨闖龍潭,現在看來傳言非虛。」顏水落半開玩笑道。
黛捷正眼看她一下,喉嚨里吐出低沉的嗓音,「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顏,叫水落。中國話里有個成語叫水落石出,就是水落石出的水落。」
「奇怪的名字。」
顏水落唇瓣彎了彎,沒吭聲。但她眼里的笑意黛捷看得清清楚楚……黛捷腦海里頓時閃過顏非梵曾提及過的,她們的外公外婆。
在顏非梵的記憶里,外公外婆的印象均來自顏水落的只言片語。
「小姨說,他們都是上世紀的知青,不知道為什麼文革結束了都沒回城市,听說還是當時很稀罕的大學生呢……一輩子都活在鄉下。不過好像都不限制小姨和我媽的自由,都隨她們的意,想出去闖蕩就出去……」
在自由環境長大的姐妹……
黛捷忽然很囧地想到--梵梵表姐的媽媽難不成就叫「石出」?
嘴角抽了一下,又听見顏水落的聲音,「其實我還有個姐姐。」
黛捷讓自己身邊充滿了平和的氣息。
難得感受到這樣的氣息,顏水落藏了許久的心里話也不由吐露稍許,「我們上高中後就離開了家,到縣里上學……她比我大兩歲,但只比我高一屆……大概是在家里排行小的關系,我從小就比較自由,不用幫家里干活,反倒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學別的東西,比如二胡。二胡,你知道嗎?我們國家有個很著名的瞎子,他的《二泉映月》特別哀傷淒涼……」
顏水落說,她在高中的學校很受歡迎,加上成績很好,老師也寵她,所以她有些任性驕縱。
「比起我那個溫婉含蓄的姐姐,我真的很幸福吶……周末,我可以睡到早上十點,可以參加同學聚會,可以什麼都不顧地瘋玩,可姐姐卻要到快餐店打兩份工,晚上還要到夜校當補習老師……」
所以,那幾年,活潑熱情的妹妹越來越受歡迎,憔悴孤僻的姐姐卻越來越被排斥。鮮少見過多面社會的妹妹偶爾也會埋怨姐姐不懂化妝不學交際,而見多了社會底層灰暗的姐姐心里卻希望妹妹能多無憂無慮地幸福幾年。
所以,當五年後,被一個滿身鮮血的外國人制住、並不得不替他處理傷口的妹妹,絲毫沒預知到,這是個多麼危險的征兆。
說到這里,顏水落已經在冰窖入口發了幾秒鐘的呆,黛捷沒提醒她。
顏水落眨眨眼,薄薄的水霧從干淨的瞳仁里蒸發消失。她站在一個瞳膜掃描儀前,等待識別。五秒後,不知什麼金屬制造的大門緩緩向兩邊開啟。同時,一股涼氣涌出,刺激了兩人溫暖的肌膚。
顏水落側開半個身子,「這是我們儲藏試劑的地方。你不用打著偷走這些東西的念頭,沒我的瞳膜,你出不來。」
難怪這麼大膽就將她帶到這個機要的地方,即便是熱愛人類也不該如此。原來是有所依仗。黛捷不動聲色地模了模她的超聲波雷達,沒有絲毫的震動傳出。她點點頭,「另一個。」
顏水落微詫,但還是從里面拿了一管貼了張長長化學式標簽的、裝了淺藍色溶液的透明試管出來,以備檢查。關了門以後,她有些愛莫能助地說,「至于儲存蔬菜的那個,我並不知道具體方位,只知道在廚房附近。廚房在尸房附近,只有一個入口,听說後門通向懸崖。」
「嗯。」
去廚房的路很長,路上遇到兩隊巡邏,都被顏水落淡淡地遮掩過去了。
一路上,顏水落都在和黛捷進行短暫的交流……也稱不上交流,多半時候都是顏水落在談她的過去,听起來,她有些愧對前二十三年生命里那些在乎她而她沒有好好珍惜的人。
「司夜……如果我的女兒還活著的話,她應該和你一般大了……呵,你查得到嗎?我曾有一個女兒。」
黛捷腳步微不可察地滯了滯。
顏水落還有些放空地說︰「也對,你怎麼能查到呢……如果不是每天都在想念她,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我是否真的有過這麼一個女兒了。」
「在這里,我見過太多麻木無情的人,他們有些是少年少女,可眼楮里已經毫無情感。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女兒也活了下來,她是不是也會被他訓練成麻木不仁的殺手……又或許,他會善待吧。」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
顏水落扭頭對她笑了一下,「知道我為什麼相信你嗎?」
黛捷瞥她一眼。
她的笑容燦爛了些,「因為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你讓我感到親切……我看你的第一眼就有種奇特的感覺,類似心疼--或許我女兒也從事著這樣危險的工作。是不是很神經質?你瞧,在這個地方不見天日地待了近二十年,我想我大概要有心理疾病了。一個清醒地看著自己要得精神病的神經病吶。」
「不是二十三年嗎?」黛捷的話音微微生澀。
顏水落更驚奇了些,又有點失笑和明了,「難怪你能潛伏進來呢,原來已經把我的底都快看透了……確切地說,也可以算二十三年。只不過,前兩年和五年前,都沒有意識罷了。」
這樣算的話。
這個顏水落1號替代了顏水落2號的一切研究行動,而明面上那些屬于教父夫人的應酬和勾心斗角,則全面交給了2號。還有,這位1號,在當年亨納爾敵人的瘋狂報復下,到底還是從那場令人談之色變的車禍里活了下來,而且被亨納爾豢養此地,不見天日。
黛捷過濾著1號顏水落的話,得到了一些他們之前沒查清的信息。
「你的女兒真的死了?」黛捷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就似正常的循例詢問。
顏水落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你能想象,這世上和你唯一血脈相連的人,在你面前被車輪碾過的場景嗎?」
黛捷淡定地眨眼。
又是一個記憶誤區。
黛捷都不想再數亨納爾給多少人做過這種催眠了……居然連顏水落都沒放過。從上一位黑手黨掌權者柯來昂過世後,亨納爾都會讓心月復醫生給所有外出做任務的手下進行催眠,有些是篡改記憶,有的則是遺忘……
黛捷想了想,還是淡淡地問了句,「如果她還活著,你信嗎?」
顏水落腳步停住,直直地看向黛捷,眼楮足足有半分鐘沒眨。若非她嘴唇有點抖,黛捷還要以為她真如表面上淡定。
顏水落好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音節,「她,還,活,著?哪,里?」
一字一頓,配上她面無表情但奇特的眼神,還真令人感動。
黛捷心頭用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這樣的危機里,她抗拒這樣的異樣,面色如常地冰冷,強調,「如果。」
顏水落失望而悲傷地苦笑,很是淒清的感覺,她低著頭,「這世上哪來的如果……不過,如果她真的還活著,還活得不好,我會竭盡全力,做她的英雄。」
哪怕,她從來不是合格的英雄,甚至,她連女俠都不算不上。
她一直在給家人惹麻煩--小時候是挖掉別人好不容易種下的花生番薯,中學時候是經常需要借用姐姐的餐費來滿足自己比普通人更深切的虛榮心,生育後更因為流連男子美色而給姐姐帶去滅頂之災……
這樣的她,怎麼算是女俠?
然而,無論洪荒多麼無情,這一刻,母性情懷讓她內心的勇敢大于永恆。沒有誰會一輩子不懂事,可每個人的一輩子都有不懂事的時候。而她的不懂事,已經牽連太多的無辜者,讓太多的無辜者只擁有簡略的未來。
盡管她的懂事來得這樣晚,可又有誰在乎呢?
顏水落眼底迷霧繚繞,悄然地席卷她為數不多的理智。黛捷沒發覺,而她自己更不知道。
「我的隊友曾在英國見過一個和你七分相似的年輕女孩。」黛捷似是不經意地說,「因為有種青澀和成熟交纏的美感,所以偷拍了幾張照片作紀念。」
什麼青澀和成熟交纏的美感……完全是盛麒發情時說的甜言。
不知為何,顏水落听到這樣直接的話反而更淡定了,至少比剛才冷靜得多,她的聲音里居然還能填上笑意。
「那還挺有緣。雖然科學家將全球人類的臉型分為八種,可要在七十億人口的八分之一里有相似的五官甚至膚色,這樣的幾率絕對也是幾千萬分之一。你要不要也拍拍我的照片當紀念呢?」
還可以開玩笑麼?
黛捷有些不解,只是繼續說︰「不考慮你們有親緣關系的可能嗎?听說你還有一個外甥女。」
顏水落微怔,「她也還活著?」
「嗯。還嫁了個外白內黑沒有三觀和下限的男人,已經淪落到失業的地步了。」PS︰這是小鈺給表姐夫的評價……
「是嗎?」顏水落下意識地哼了聲,隨即眼底浮現幾分警惕,面上卻笑得更溫和了些,「你好像對我的家底很清楚。是他派你來……試探我的嗎?」
「原來研究所內部這樣不和諧。」黛捷淡淡道。
顏水落微苦笑,好一會兒才再次開口,「你能給我再說一些我外甥女的事情麼?」
黛捷心里忽然泛出一種淺淡的酸氣--她不明白,都說了顏錦枳可能還活著,為什麼她卻一直詰問梵梵表姐的事情?難道亨納爾的催眠強度要比血脈相連還要大嗎?
但她很快平靜下來,「你想知道哪方面?」
顏水落臉上有幾分慈愛,「比如,她念書的時候,還有她和她現在的丈夫怎麼認識的……還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你可以慢慢說。」
「她高三時候,養父母車禍過世;大一下學期被最要好的朋友陷害出國;再回到R市時,男朋友已經忘了她。」
顏水落的眼神變得難以形容,常人見了或許會心跳加速。而她的聲音還微微地沙啞了,「為什麼不記得她了?」
「因為你的情人。」黛捷的重點是情人--亨納爾。
但听在顏水落的耳朵里,重點則是她--害得姐姐落難又害得姐姐唯一的女兒陷入狗血劇情的她。
更重要的是,不知為何,這朵反恐隊的辣玫瑰給她的感覺太過詭異。理智上她知道她們是敵人,她的話不可盡信,但偏偏,她又不自禁要相信她所有的話。
如她所言,她真的是第一眼看見她,就下意識地替她掩護了。
顏水落緊緊閉上眼楮,早已修剪干淨的指甲還是在掌心留下鮮艷的紅痕。
她咬著唇,輕輕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沒听見回答,顏水落又問,「什麼時候的事?」
「回國?」
「嗯。」
黛捷眨眼,「四年前。」
四年前嗎?她剛得知自己被強行換了心髒,排斥得厲害,差點不想再活下去的那時候嗎?這一瞬,顏水落染上些許血絲的眸子毫不猶豫地布上厚厚的迷霧,連帶著肩膀都有些微的抖動。
黛捷自然是不知道原因的。
好不容易等她好些了,兩人就踫上了巡邏隊。
沒見過面的小隊長笑著和顏水落打招呼,「夫人,這是要去廚房嗎?」
顏水落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地微笑,坦蕩得體,「今晚大抵會通宵了,想先犒勞一下自己。」
「真想嘗嘗夫人的手藝呢,早听別的醫生說過夫人廚藝絕好了。」
听到這話,黛捷很囧地聯想到阿皓那出神入化的上好廚藝……有這樣的隔代遺傳麼?有麼?
「是他們過獎了。」
寒暄幾句,兩人得以繼續前行。
然而,拐進最後一條長廊後,黛捷停住了腳步……一直被她忽略的東西此刻悉數浮上心頭。這一路,她只想著怎麼從顏水落嘴里套消息,卻多多少少忽略了路況。
這一路,顏水落帶她經過的地方,竟然都沒有那種拳頭大的可視攝像頭,光潔的天花板和牆壁讓她多少逐漸減少了戒心。而兩次踫上的巡邏隊,更讓她對顏水落的人心有了更深的了解,讓她以為,在這里,顏水落做什麼都是合理的。
然而,直到現在,她才終于理清--
如果廚房的冰窖藏著重犯,那無論如何,巡邏隊都不可能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醫生單獨去那樣危險的地方……畢竟,盛麒的破壞力絕對不啻于那只怪物。
所以,顏水落的目的其實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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