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光如垠,水一般的緩緩流動在斑駁的樹影間。
白清連清歌都未帶上,手執宮燈,獨自朝設在二門左近的內書房行去。書房里,得了信的白氏父子二人,早已屏退左右,靜坐相待。
白清走進書房,熄了宮燈,沒有如往常般一見面就往父兄面前湊,反而挑選了一個稍顯昏暗的角落坐下,將自己掩藏在黑暗之中。
她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表露一絲多余的情緒,分外平淡的將自己經歷過的一切,細細說出。包括她如何被袁茂林等人騙得團團轉,如何從父兄聖人太子等處為那些欺騙她的人們謀求利益。也包括她最後是因為怎樣的罪名,被聖人賜了毒酒,卻死在嫂子涂氏的手中。甚至于,她連身死之後,進入那個奇怪的,里面遇見了怎麼樣的人,看見了怎樣的情景,以及那本書中所描述的一切,全部沒有一絲隱瞞的告知了他們。
「我死了,聖人病了,冀王臨朝監國,早投了他的涂家風光無限,當日就打上了咱家的門,爹被氣得吐血而亡,尸骨未寒之際,涂氏就在娘家的支持下,哭鬧撒潑的逼著哥哥寫了和離書,轉天就嫁了她那已經謀了外任的表兄,出京去了。」白清眸子里含了淚水,哽咽著繼續說道,「族人們說,冀王處處針對打壓白家,是因為爹寧願讓我找個停妻再娶的卑劣之人,也不肯將我嫁于他為妃。我,是白家覆亡的緣由,所以我們這一支,不配再埋葬于白氏家族的祖墳中。哥哥領著年幼的佷兒佷女,帶著我與爹的尸骨回鄉,不但未能如願將我們葬入祖墳,反而帶累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和娘的尸骨,一並被族人強制遷了出來。」
「最後,哥哥只得將我們全部化為骨灰,然後帶著佷兒佷女,離開了南潯,不知所蹤。那本書的最後,我們白家覆亡一年之後,聖人駕崩,遺詔冀王登基為帝,並且在遺詔之中,厲斥早已亡故的皇後娘娘縱容親子庶人連瑧謀朝篡位,不配為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勒令遷棺出皇陵,葬于妃陵園中,不設祭饗。另冊立新皇之母淑妃為元後,命其百年之後合葬于皇陵,徹底的將皇後一脈打落塵埃。蘇梅,被新皇封為大長公主,時任吏部侍郎的袁茂林被淨了身,送到大長公主府,做了個小太監。」說到此處,白清不由得勾起了嘴角,露出個諷刺的笑意來。
蘇梅重返京城,出示證據讓她因「火燒賑災糧」的罪名被聖人勒令禁足的時候,曾經來看過她。當時的她說,對于袁茂林,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喜歡過,不過是看他有前途,能為她報母仇兄仇,才委身下嫁的。可到最後,她弄死了自己這個搶走了他的女人,卻又把他變相的留在了身邊。
說是折磨侮辱,又何嘗不是舍不下呢?
比起她這個蠢鈍的毒婦,蘇梅那般精明利索的女人,在感情上,不也是一樣的糊涂麼?
也許,這一點將來她可以好好的利用一番。
故事說完了,白氏父子二人都沒有說話,整個書房里,陷入一片靜謐之中。只那兩張相似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模一樣的震驚和駭然。
鬼神之說素來有些無稽,作為博覽群書的飽學之士,他們卻一直是不太相信的。然而,白清自玄慈觀受傷歸來,醒轉之後言及夢中所見的一切逐漸成為現實之後,他們終于漸漸的升起了些敬畏之心,不再如以往一般置若罔聞。
可畢竟是多年的習慣,心底到底存疑,這些日子以來,冷眼旁觀白清突然之間的改變,他們著實擔憂。不過白清性子頗 ,若她不願說,便是他們如何逼迫,她也不會告知。
于是,他們只能安靜的看著,然後順著她的意思,處置她想要處置的人,然後等待著她願意開口說出真相的那一天。
果不其然,他們很快就等到了這一天,可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事實竟會如此的驚人。
死而重生,穿越時光,重返人間。
這些詞語,熟悉而陌生。若是別人言及,他們恐怕只會當做傳說故事,听听便罷了。可偏偏是白清,她一句一句,清晰明了的訴說著未來十年會發生的一切,一點一滴的細節都不曾忽略。
他們知道,這是真的,至少對白清自己而言,這是一場曾經經歷過的人生大戲。
看著她面上淚珠點點,眼神茫然無措,似乎對于未來,她沒有半點期待,他們,心疼如絞。
這一刻,他們顧不上她口中嚴峻的朝堂狀況,顧不上尚在淑妃與冀王蒙蔽之中的聖人皇後和太子,他們的眼中,只看得見從痛苦的人生中掙扎著回來的白清。
這是從一丁點兒大,他們就開始捧在手心里寵愛的姑娘啊!他們所有的願景和謀劃,不過是想她能夠幸福快樂的活著,比那些有母親寵愛關懷的姑娘,更加肆意的享受著幸福的人生。可是,她最終卻是以那般悲慘的下場收尾,他們父子二人,著實有些無法接受。這比其他人的悲慘結局,更讓他們覺得憤怒。
白清的性子如何,作為唯二的親人,他們可謂是了如指掌。單純善良,潔白無瑕,這是他們期望中的樣子。縱然不如想象中的樣子,有些驕縱,有些跋扈,可她卻如他們所願,至始至終都保持著她的善良無害。至今十五年的漫長歲月中,除了近兩三個月的突然轉變,她的手上,從未沾染過半點血色。
哪料到,她最後竟然會頂著個「毒婦」的名頭,遺臭萬年。
天下人口誅筆伐的時候,怕是從未想過,那樣的她,是被他們口中極力贊揚的「農神娘娘」栽贓陷害的吧!
不過是勝利者書寫的歷史而已,如今他們既已窺得先機,便是白清真的成為一個手染鮮血的「毒婦」,只要他們勝利了,她亦可以被打造為美譽滿天下的名門閨秀,又何懼一個小小村婦,又何懼她那擷取自別人的技能和知識?
自然,也不懼一個剛入朝堂,連半點繼位資格都沒有的冀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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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神思不屬,心中暗自思量忖度,沉默了許久之後,白濟遠總算有了些反應。
他半眯著眼楮,眼角處皸皺起幾條細細的魚尾紋,卻絲毫不損風度翩翩的姿儀。只是此刻,他面上的表情有些莫測,似憤怒不虞,又好似淡然無謂,聲音中,還帶了點兒飄渺的味道︰「你手受傷,是為了替清歌擋災,還是故意想借此推遲婚禮?」
白清抬頭遙望著父親面無表情的臉,心中有些遲疑。提及這一事,她其實很有些郁卒。當日她下了決心想要弄傷了自己,找一個可以順利推遲婚禮的借口。她本以為,只要自己努力保住清歌,她就不會再受傷,誰料到最後,她是如願以償的受了傷,推遲了婚禮,清歌還是一樣沒有逃過這一劫。好在並不如前世嚴重,延請名醫診治之後,已然恢復如初,她愧疚之余,才稍放了心。
後來,她得知因為她的受傷,陪同前往玄慈觀伺候她的僕婦丫鬟們以及奉命保護她的護院侍衛們,全部被父親施以杖責,只有清歌,因為同樣受了傷,才幸免于難,可依然被扣了半年的月錢以示懲罰。她才知道,若是當日她受了傷,與她同坐一車的清歌卻完好無損的話,她定然會被父兄杖殺,絕對活不下來。
她終于明白,自己到底做了怎樣的蠢事,之後,便再不願任何人提及受傷之事。
然而此時,問問題的,是她的父親,她再不願,也不得不答。她垂下頭,低聲的嘟囔道︰「我知道會驚馬,故意受的傷,我不想一回來,就又嫁出去,重復上輩子的災難。」
白父聞言,語氣中的溫度更是急速的下降了好幾度,冰冷的問道︰「你是覺得,就算你不願意了,我們也會逼著你出嫁麼?」
「聖旨,不可違。」
「聖旨不可違?」白父氣得笑了起來,「你難道沒有仔細看過,你拿回來的那份賜婚聖旨,根本未曾加蓋過玉璽麼?」
「啊!」這一下,連白澈都驚異的叫了出來。「賜婚聖旨,沒有加蓋玉璽?」
白濟遠冷哼了一聲,目光不善的看了兒子一眼,解釋道︰「她一個姑娘家,跑到宮里去求什麼賜婚聖旨,根本就是兒戲,聖人又豈能跟著一起玩鬧?你見過哪家的賜婚聖旨,不是聖人派遣天使前往兩家各自宣旨,並且賜下如意的?又豈會只賜一份,由她自己帶回?不過是不耐的她哭鬧,隨便給寫了幾個字,哄哄她而已。」
「那我的呢?」白澈目中暗含期待。當初的賜婚,不也是妹妹去求的麼?若是一樣如此對待,那他是不是就不用那般糾結著,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那水性楊花的女人了?
「你如何能一樣?」白濟遠鼓著眼,目光如刀,死命的瞪著他,「明旨宣詔,御賜玉如意一對,與你妹妹的情況,完全不同。你那事事情,早些給我處理干淨了,別拖拖拉拉的,到時候出了問題,損了名聲,還帶累你妹妹。」那般對待他們白家,對待他女兒的女人,不配做白家的媳婦兒,也不配生育白家的子嗣。
作者有話要說︰chenghayy扔了一個火箭炮投擲時間:2013-06-1713:57:19
書昭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3-06-1702:35:07
謝謝兩位親!麼麼一個!
chenghayy,加更神馬的,等周末好吧!這兩天,實在事情太多了些,寫文都是晚上寫,到凌晨才能更新,再一章的話,鐵定天都亮了,傷不起啊!
還有背燈和月就花陰親親,你是想看前世的肖肅的番外呢?還是今生的肖肅的番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