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含期望,殷切等待的日子,最是難熬。
且不說蘇梅喂那石床上昏迷的男子吃了藥之後,便枯守在一旁等著他蘇醒過來時的心情。只說白清看了那鐵證一般的袁氏族譜,痛哭了一場,然後目送著兄長和肖肅聯袂進宮,去為她討回一個公道時,那份殷切和焦急,簡直讓她坐立難安。
成敗在此一舉了,她重生以後,一直綢繆的事情,終于可以做一個真正的了結了。若是上天憐她,讓她回來是要給她一次悔過和幸福的機會,那麼,只希望從此以後,她與他們,再無瓜葛。
可惜,希望永遠是美好的,而現實,卻恰恰是用來打破希望的。
正當她滿懷著即將要甩月兌前世包袱的輕松感笑逐顏開時,有兩個領路的婆子,引著一個打扮得十分素淨的女子進來,通報道︰「小姐,王家小姐來看你了!」
佇立在窗前凝望天空的白清回過身來,便看見那個踏進了屋,正自顧著解下灰色鼠皮披風的女子。
她一張小巧的瓜子臉,肌膚晶瑩如玉,細膩白皙,粉女敕的腮邊微微泛著紅暈,嬌美誘人。秀挺的瓊鼻,櫻桃般的小口,加上一雙微微上挑,帶著點兒嫵媚氣息的眼楮,端得是一個嬌柔美麗的姑娘。
她身著月牙白錦雲小襖,下配著同色系的掐花綾棉裙,外罩一件淺藍緙絲小褂,微松的發髻上,也只隨意的別了幾朵點綴著南珠的珠花。如此清雅素淨的裝扮,配上一身柔弱縴細的氣質,更是將她整個人襯托的婀娜多姿,柔美嬌憐。
這人,卻正是幫著袁茂林設計讓她入了情網,最後卻又勾引了她的丈夫,還投靠了蘇梅,陷她于死地的王淑儀。
看見她的那一刻,白清心中的感覺很是復雜,不同于對涂氏和芊若的恨,對這個女人,她竟是連恨,都恨不起來。
因為,她的人生,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都那麼的悲慘。
她,王氏淑儀,與王平之一樣,同是出自燕京王家。與王平之的偏房庶出不同,她乃是嫡支嫡系嫡出之女,原本應當享盡父母親人的寵愛,卻不料初生就沒了祖父,之後又接連喪父喪母,被祖母視為克親之人,差點被溺死。好在得前來奔喪的舅舅襄陽候鞏琚憐惜,接回了鞏家照顧,才得以安身。可惜,鞏家除了襄陽候,旁的沒一個人喜歡她這個克親之人,表姐妹們最喜歡的,就是想盡了辦法去折磨她。
後來,還是在一次宴會中,得了白清的青眼,日子才漸漸好過起來。
而她,也是除開涂氏之外,白清唯一認可的閨中密友。從初識她為她打抱不平開始,那麼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去保護她,照顧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個被護在她羽翼下那麼多年的女人,竟然會背叛她。
而到最後,她背叛了她,自己卻也依然沒落得什麼好結果。
蘇梅恨她,因為她搶了屬于她的丈夫;恨袁茂林,因為他忘記了他曾經的承諾。而王淑儀呢?她與袁茂林暗通款曲,背叛丈夫的同時,還背叛了自己的朋友,蘇梅為人最恨背叛,又豈會容得下她。
到最後,她白清因火燒賑災糧被賜死。袁茂林被閹割,送進了蘇梅的公主府里,做了個小太監。而王淑儀,則曝出了背夫通奸之罪,由其舅襄陽候親自將之浸了豬籠。
也不知,她在死亡降臨的那一刻,有沒有半分後悔過,她對她所做的那一切?
****
自顧打理好自己的王淑儀,發現白清不若以往相見時的歡快嬉笑,反而一言不發的看著她,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安來。她走向白清,不解的問道︰「白妹妹,你怎的如此看著我,可是我今兒的妝扮,有哪里不對?」
「沒有!」白清搖頭,隱晦的避開了她的踫觸,走向羅漢床,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方才淡淡的問道,「外面好似下雪了,你怎麼來了?」
王淑儀听得她的問題,不依的撲了過來,一把掐在她臉上,嬌聲的嗔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我冒著大雪來看你,你還嫌棄上我了。」
白清身子一僵,抬手抓住她的胳膊,扭過頭,極力的想要避開她的蹂躪。
可王淑儀看著嬌柔,力氣卻不小,白清根本避不過。而且她的動作自然而隨意,好似做過無數次一般,就連旁邊伺候的丫鬟們,也習以為常,只但笑不語的看著,並不上前相幫。
覺察到白清的別扭和僵硬,王淑儀松了手,沒好氣的問道︰「怎麼,我不過是回鄉掃了一回墓,你就跟我生分了?虧得我去了燕京,還想著你素常喜歡各地的美食,買了好些燕京的點心果子回來,一進京就巴巴的送過來給你,你就是這麼對我?」這口氣,滿含著傷心與嗔怪,好似她真的是因為白清的疏離而難過一般。
可是白清卻分明的從她眼楮里,看出一股子忐忑難安的味道來。
回燕京掃墓?上輩子,可沒這回事。
上輩子的時候,她在七夕節順利出嫁,雖然婚前與袁茂林見了數面,成婚初始也有些不安,王淑儀就是打著陪伴她的名頭,日日出入袁府,毫不避諱。而她,一直以為她們是最好的友人,她是擔憂她,生怕她日子難熬,才來陪伴,從未想過,她去袁府的目的,不過是多一些與他相處的時光。
是她傻,親自將好友送到了丈夫的床上,還猶不自知,一味偏信著他們。
被背叛,也算是活該吧!
「你這是怎麼了?」見白清沉默不語,王淑儀不安的神情已經連掩飾都掩飾不住了,雙手顫抖著抓住白清的手,抬眼屏退了屋中的僕從,這才急切的問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跟我說說,我們是好友,情同姐妹,我一定會幫你的。是不是?你跟袁公子……」言語里,充滿了試探。
白清已是忍了又忍,在心底里勸說自己,要冷靜,可是,听見她這話,卻終究還是忍無可忍了。
「讓你失望了,我好得很。」她嘴角牽起一個諷刺的微笑,冷冷的道,「是袁茂林讓你來試探我的吧!可惜,你來晚了,就在剛才,我哥拿著袁茂林騙婚的鐵證,去皇宮覲見聖人了,也許待會兒,我與袁茂林解除婚約的旨意,就要下來了。指不定順帶著,還有驍騎營的枷鎖一並送達呢!你們算計了這麼久,沒想到最後還能讓我這個已經成為囊中物的傻子給逃月兌了吧!是不是覺得很難受?」
王淑儀聞言,一張泛著紅暈的小臉,迅速的蒼白了下去,就連眸中,也漸漸的泛起了水光,更顯她嬌弱柔婉的氣質。
換做以往,白清見她這幅模樣,肯定又會不管不顧的以為她是受了什麼委屈,忍不住的就要開口去哄她,為她出頭,然後還要伏低做小的逗笑了她才能作罷。可是此刻,看見她這一副淒然悲絕的模樣,她卻再無半分同情和憐惜的感覺,只覺得自己的上輩子,活得是那麼的可笑。不但被一個假作痴情的男人哄去了終生,害得自家家破人亡,還被一個故作柔弱的女子,掌控玩弄于指間。
私底下,他們對她,恐怕是百般嘲笑的吧!
頂著白清諷刺的眼神,王淑儀垂下眸子,淚水一滴一滴的落下來。她語中滿含著冤枉和不可置信,大聲的問道︰「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幫著別人算計你?我今日來,不過是想著這麼久不見,想要看看你傷好的如何了,怎麼會是替袁公子來試探你呢?而且,騙婚是怎麼回事?當初不是你自己看上了他,去求聖人賜婚的麼?怎麼又會涉及到騙婚了?」
「我自己看上的?是啊!是我自己看上的。」白清怒極反笑,卻又冷下臉來斥問道,「可是是誰一直在我面前說新科狀元有多麼的文采斐然,瀟灑俊逸,與我又是多麼般配的?是誰提議我干脆去請求聖人賜婚,好借此來避開那恐怖的殺人王的?王淑儀,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情,你忘了,我卻記得一清二楚。是我自己笨,是我自己傻,才會被你們哄騙了,以為你們都是為了我好,不希望我將來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還曾經那麼感激你們!」
她強忍的淚水,也緩緩的滴落了下來,卻倔強的昂起了頭,想要將那股淚意強咽回去。然而,聲音中卻到底還是帶上了一絲哽咽,「好在上天垂憐,臨嫁之前,讓我知道了你們的真面目。王淑儀,你一個有夫之婦,一眼成痴,喜歡上了狀元郎,為了滿足你的私欲,便要推了我出去做擋箭牌。這麼些年來,我多少次為你出頭,替你擋了多少你那些表姐妹的陷害和惡作劇?還幫著你保住了你母親臨死前給你訂的親事,讓你順利的嫁進了余家,可是你呢?你就是這麼來報答我的?」
說到此處,她站起身來,俯視著低頭默默垂淚的王淑儀,咬牙切齒,恨恨的道︰「哥哥說得對,你這個女人,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兒狼。就算我給你再多的好處,你最終還是會為了你自己,轉過頭來對付我。我是白痴蠢貨,我的眼楮一定是瞎了,才會在那麼多人里面,選了你跟涂氏那賤-人做朋友。我告訴你,從今日開始,我與你再不是朋友,以後便是踫見,也當素不相識罷!」
說這話的時候,她抬起手來,揮袖一把掃掉了桌上她帶進來的禮品盒,木制的盒子「 」的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盒子里面裝著的精致無比的點心果子,灑了一地。
不知是她的狠話,還是木盒落地的聲音,王淑儀被嚇得縮成一團,瑟縮著雙肩,微微顫抖著抬頭望她,眸光里滿是動人的楚楚可憐。
「我沒有!」她的聲音十分柔弱,還帶著一絲顫抖的否認辯解道,「我沒有算計過你,也不喜歡袁公子。我不過是擔心你真的嫁了殺人王,不被他打死,也會被他嚇死。你尋常總故作強悍的樣子,實則最是膽小了,怎麼能夠嫁給那種手中染滿鮮血的莽夫?袁公子是今科狀元,溫文有禮,又一表人才,不正是你素常喜歡的類型麼?自小到大,你年紀雖比我小,可卻是一直在保護著我,我很感激,也想幫你。我那麼做,只不過是希望,你幸福罷了。」
白清冷笑一聲,反問道︰「希望我幸福,就要幫著別人來算計我麼?你說你沒喜歡過他,那麼當初在半月巷與他私會的人,又是誰呢?你當我是傻子就算了,可別忘了,我還有一個聰明過人的哥哥。」
半月巷三字一出,王淑儀明白大勢已去,再說什麼也無用了。
她終于不再辯駁,面上柔弱受傷的神情,也漸漸的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滔天的恨意,還有毫不加以掩飾的媚態。「是,是我在算計你。就連娶你,利用你謀取更多的利益,更高的官位,也是我向袁郎提議的。」
「呵呵……」看著白清面上的恨和痛,她暢快的笑了起來,雙肩不停的顫動著,連聲音里面,也帶著一股快意,「你自以為是在幫我,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幫我,回到侯府以後,她們就越是變本加厲的嘲笑我,欺辱我。若不是你的自以為是,我會受那麼多苦麼?我會嫁給那麼一個不中用的男人麼?全都是你害了我,我又怎麼會不恨你呢?可是……」
她頓了頓,一雙媚態十足的眼楮,眨也不眨的看著白清,放柔了聲音,「可是,你的確也幫了我很多。給我首飾,銀錢,幫我出頭,帶著我去閨秀圈兒里交際,一心一意的幫著我。我也感激你的。所以,袁郎那麼好,我舍不得給別人,願意分給你。我們姐妹二人,你在明,我在暗,又是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話,多好啊!」她面上,竟真的露出一副憧憬的神情。
「你瘋了!你瘋了!」白清踉蹌的後退了幾步,不敢置信的看著她。這個人,是她記憶當中那個柔弱的好似菟絲花一般,只能緊緊的依附在自己身邊,仰仗著自己的保護,才能夠生存得下去王淑儀麼?
不,她不是,她早就瘋了。
否則,她怎麼會有如此瘋狂,如此無稽的想法?
「是啊!我瘋了!」看著白清毫不掩飾的恐懼,王淑儀更加肆意的笑了起來。「你不知道嗎?從爹娘意外身亡,祖母要將我溺斃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瘋了。憑什麼你出生不過百日,你母親就去世了,你父親和兄長還是那麼疼你?就連聖人和娘娘,他們也把你當成親生的一樣疼愛。同樣是克親,同樣是喪母,憑什麼你處處惹人憐惜,我就要被人嫌棄?」
「就因為這些,你就恨上了我?我幫你,也成了錯?」從來沒想過,她的恨,竟是源自于此,白清心中,升起一股悲涼來。
「你幫我,是你自願的,我沒求過你啊!呵呵……你是傻子嘛!京都里出了名的呆笨之人。你那麼好騙,不過引得你來看見表姐打罵我,然後在你面前掉幾滴淚而已,你就把自己當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了。既然你當了觀音菩薩,又何不好人做到底,嫁了他,成全了我們呢?你不是說要一輩子照顧我,護著我麼?你讓我嫁了個無能的男人,把你自己的男人賠給我,不是理所應當麼?」說到此,她的聲音突然淒厲了起來,「一切都那麼順利,所有的事情都是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退婚,為什麼要破壞我好不容易達成了的願望?」
她瘋了,她真的瘋了。
白清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上輩子的悲劇,竟是源自于一個瘋子的痴念,實在是諷刺至極。
她握緊了拳頭,恨不能一拳砸過去,將那一副理所當然的面目砸個粉碎。可她這一次,並未隨心而行,反而死死的壓抑住自己的憤怒,腦中回想著她看過的那本書中,蘇梅有一次哄一個失控的瘋子時的情節,努力壓低了聲音,柔柔的誘哄道︰「我不嫁了,你不是可以自己嫁麼?光明正大的嫁給他,讓他成為你一個人的,不好麼?從此以後,他的眼里再不會有別人,只看得到你一個。你們會和諧美滿,幸福快樂的過一生,多美好啊!」
「我可以嗎?」陷入瘋狂中的王淑儀,迷茫的問道。
「當然可以!」白清崁切的回答,「你現在就可以去告訴他,跟你一樣,他的心里也只有你一個人,你如果把這個決定告訴他,他一定會很開心的,是不是?他那麼的愛你,你怎麼舍得把他推給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呢?他得多麼的傷心啊!」
「對!他最愛的人,就是我,我怎麼能把他給別人呢?我得去找他!」好似真的被誘哄住了,王淑儀扔下這句話,連披風都來不及取,就朝門外沖去,一趟小跑,很快就消失在視線里。
白清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趕緊召了人進來,吩咐了下去,以後再不讓這個人進門,完了之後,便月兌力的癱在了羅漢床上,仍舊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