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肖肅的懷疑流言有可能與宋崇和楊家有關,魯寧當即驚得的跳了起來,也顧不得跳起時帶倒了身後的木椅,只滿腔疑惑的問道︰「頭兒,你會不會是想太多了?又那麼傻的人,往自家腦袋上潑髒水來陷害別人,他們有什麼目的啊?跟你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至于用這種同歸於盡的法子嗎?再說了,就算陷害成功了,他們也得不了多少好處去,何必呢?」
也勿怪魯寧會大驚小怪了,他原是軍中普通的戰士,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天神神力而已。也許四肢發達的人頭腦總有些簡單,若非肖肅百般相護,他也混不到今天這個地位。不過也正因為肖肅的維護,即便到了京城這個人心復雜的地方,他也一直保持著一顆單純莽撞的赤子之心,根本想不到世上會有人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在他看來,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會有人自己往自己身上潑這樣的髒水來陷害別人!其實也不單單只是他,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相信。
更何況,此事事涉帝王之尊,根本不能當做尋常流言來看待。
皇家血脈,往大了說,那可是跟江山社稷聯系到一起的。看冀王近些年越來越多的動作,很明顯有跟太子分庭抗衡,也準備好了是要爭個高下,從聖人手里接替皇權的架勢的。
這種流言一出,簡直就是徹底斷絕了他位及人君的資格啊!
宋崇乃冀王恩師,楊家則是冀王的母家,若是他上位,他們那可就是實打實的國師和國舅啊!會有那麼笨,做出這種自絕後路,自斷前程的事情嗎?更何況宋崇一向清高,端出一副只要清明不要富貴的嘴臉,會用這麼拙劣的手段自毀清名嗎?
若是肖肅懷疑皇後太子,或者是其他的宮妃皇子,魯寧都覺得有可能,偏偏就是宋崇與楊家,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啊!若說之前他還覺得自家頭兒不會那麼下作,做出散播流言這種卑鄙的事情來毀掉情敵,開口只是調侃,開開無關緊要的玩笑的話,這會兒他還真就不由得開始懷疑起他來了。
可是,事情的真相偏偏就是那麼的出乎人意料之外。隨著驍騎營的調查方向轉到宋楊兩家之後,零零碎碎拼湊起來的信息表明,那流言最初的源頭,還真就出自這兩家。
不過令人奇怪的是,之前當著旁人明明白白說過要在京都停留幾年,然後再帶著關門弟子冀王一起出去游學的宋崇宋大儒,半年前卻突然留書出走,說是要去邊境屬國探望一位友人,然後連告別都沒有,就悄然離京,至今也沒有任何的消息傳回。而冀王也一改之前與宋大儒的親近,這半年以來,幾乎是日日都窩在皇宮里,愣是再未踏足過宋府半步。
宋崇消失在京城和冀王絕跡于宋府的時間,似乎也早在此傳言宣揚開很久以前,大概可以追溯到肖肅受傷進入白府養傷前後的樣子。
也是從同一時間開始,淑妃不再頻繁的召見示好宋崇的夫人、女兒和兒媳,宋家人也很少出現在人前了。再加上楊家竟是慢慢收斂起以往稍顯囂張的嘴臉,全族人對外都突然變得和藹可親了起來。種種情況聯系在一起,光是想想,就覺得其中有很大的問題啊!
得了確切的消息之後,肖肅未做他想,也完全不在意魯寧那被憋屈得不行的表情,當即拿著所有的證據,直接進宮交到了興慶帝的手中。
揮退所有太監宮娥,興慶帝面色從容的翻看著那一摞厚厚的紙張,越往後看,沉靜肅穆的面容就越顯猙獰,一雙微顯蒼老的手,也慢慢的握了起來,手背上鼓起一條條蚯蚓般的青筋,顯見內心深處正壓抑著難以釋放的劇烈怒氣。
親自守候在御書房門外的蘇福只听見里面傳來一陣劈里啪啦的巨響,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肖肅默默的跪在地上,任由興慶帝狂風暴雨般的發泄怒氣,沒有出言相勸。
許久之後,狂暴的興慶帝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而這個時候,他面前的書案上已然空無一物,地面一片狼藉。長嘆一聲,他頹然的坐了回去,低啞著聲音問道︰「宋家與楊家為何要把矛頭指向你?與你被劫殺受傷有關?」
「是!」肖肅沒有抬頭,語氣毫無起伏的答道,「半年前領著百劍門高手劫殺臣,然後被臣伺機挾持,才最終得以逃出生天的,正是宋崇宋大儒本人。」
「朕出宮探望,問過你幾次是否知曉何人劫殺你,那時你為何都不說?」想到當初看見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他,自己滿腔忿恨詢問凶手,想要為他報仇雪恨卻最終被拒絕時的失落,興慶帝十分難受。心中好似梗著一個什麼東西,堵得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這種感覺,不單單是因為四子冀王與他的老師及母家私底下那些動作,還因為肖肅當初的隱瞞和不信任。
當初無力為他做主,見他備受父母冷落,又遭奴僕欺壓,最終卻只能將惡奴治罪,然後遠遠的送他離開,心中一直深懷愧疚,這些年便一直將他當做親子一般愛護。卻沒想到,在生命危難之際,他卻連一句真心話都不肯對他講,讓他一直以為,他受傷,不過是源自于一場普通的劫殺而已。
「聖人愛子之情,世人盡知。初登帝位,就立即冊封了幾位年長的皇子和公主,年幼的也在入皇家玉牒之後便即刻賜封,此等聖寵,大成建國二百余年來,當屬首次。宋大儒乃冀王師尊,又是楊家老國師的關門弟子,素來受聖人推崇。臣昏迷初醒當日,就將被劫殺的情形告知了師兄白澈,他當即親自帶人前往玉山坳谷探查,那里的一草一木通通恢復了原狀,所有的證據全部湮滅,根本找不到絲毫可以證明有一場劇烈的戰斗曾經在那里發生過的痕跡,更不提尋到半分與宋大儒相關的訊息了。所以,單憑臣的一面之詞,狀告素來清雅風流的宋大儒,世人豈會相信,聖人您又豈能相信呢?」肖肅的語氣十分平淡,說著滿腔怨氣的話,偏偏卻听不出半分怨怪,有著的,也不過是淡淡的無奈而已。
而他的一言一語中,只提宋崇和他的身份,卻並不牽扯冀王,卻叫興慶帝內心的愧疚更甚。
近年來隨著朝堂上的風起雲涌,原本以為自己幾個兒子一直兄友弟恭的他,已然清楚明白的看到了那些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激烈斗爭。看著被他教養成溫潤純善,友愛兄弟姐妹的良善太子,因為兄弟背地里一次次的暗算,慢慢變得心狠手辣,也漸漸拋棄了他性子里的優柔。欣慰之余,他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心酸的。
當年經歷過艱難的奪嫡之爭,親手將自己的兄弟送進黃泉,這麼些年來,坐在這個九五之尊的高位上,他的心中,其實並沒有想象當中那麼快樂。手飲親人之血的痛苦,日復一日的折磨著他,每晚的夢中,他好像都能夠看到父皇指責的目光,然後驚醒,再不能眠。
所以,他不想自己的兒子再歷經一次自己遭受的磨難,他將他們養在一起,著力培養他們的兄弟之情,他教育幼子們尊敬太子,也教育太子友愛弟兄。
可惜事與願違,皇子們的想法與他的初衷,終究還是背道而馳,漸行漸遠了。
皇權的誘惑太大,皇子們的欲-望太強烈,臣下官員也妄圖以從龍之功獲利,慫恿著皇子奪嫡。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終究還是在發生著。
這樣的認知,一下推翻了他十數年的精心謀算,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嘴角噙著淡淡諷刺的微笑,興慶帝指著散落一地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道︰「宋崇不知所蹤,傳揚流言的是宋府和楊府府中下人,幾位皇子的母家外家,包括敏國公宋家,以及奉安侯顧家在內,都沒少推波助瀾。這麼一個流言,牽扯了朝堂後宮內外十數家人,偏偏罪魁禍首竟是受害者。你將這樣的調查拿來給朕看,就不擔心朕懷疑你的意圖嗎?」
敏國公宋家乃是皇後宋氏的娘家,奉安候顧家,則是太子妃顧氏的娘家。
這場給皇帝戴綠帽的流言,經過徹底清查之後,涉案之人,囊括了所有皇子的母家和岳家。最初宋家拋出來的流言不過是隱隱綽綽的傳揚冀王與宋崇二人面目相似,然後布置好一切證據,叫人以為這個幾乎可以一戳就破的污蔑是從安樂侯府傳出來的。肖肅身為驍騎營都指揮使,肩負監察百官之職,若是其身不正,定然無法繼續在驍騎營中立足。這樣的陷害雖然拙劣,可若是此罪名真的安在了他頭上,他是絕對沒有翻身之地的。畢竟流言雖然說得是宋崇與冀王,源頭上,卻是在侮辱興慶帝的帝王之尊。
可是後來傳言一出,無數原本不和的人竟然也聯手推波助瀾,到最後竟然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就連興慶帝親自出手,也再控制不住了。偏偏最初矛頭所向的安樂侯府,卻因兩位主子肖肅一直賴在白家未出,顏彌婭也幾乎以白家為家的緣故,所有的布置全然失去效用,最終查明與此事毫無干連,完全的置身事外,讓宋楊兩家的算計,徹底的破產。
可就算如此,這樣的調查結果送至御前,但凡興慶帝對肖肅有一丁點兒的懷疑,恐怕所有的罪名,就全部要落到他頭上去了。偏偏他卻並未有絲毫的隱瞞,從一開始到最後,所獲得的信息全部如實上稟。不得不說,他這樣貿然的將一切攤開來的做法,還真的很是冒險。偏偏他這樣頑固不化的死忠之心,卻是叫備受兒子打擊的興慶帝心中多少好受了些,就連原本冰冷的目光中,也慢慢的帶上了些許溫暖之色。
肖肅叩首在地,恭敬的道︰「蒙聖人不棄,臣以弱冠稚齡忝為都指揮使,掌管驍騎營。奉命所調查之事,即便與臣本身相關,也定然要將來龍去脈一一稟明,由聖人親自決斷。」
興慶帝欣慰的點點頭,叫起了他,感性的說道︰「朕是你的親舅舅,以後有什麼事,不必隱瞞,大可直接告訴朕。你放心,不管劫殺你的主使者是誰,朕早晚都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多謝聖人,臣遵旨。」肖肅有些動容,言語間卻依然固守著君臣之分。
興慶帝長長的嘆了口氣,多少年了,他一直以如此態度面對他,真的是拿他沒有辦法。早已經習慣了,此時也不再糾結,興慶帝直截了當的說了自己的想法︰「宋崇此人為人十分謹慎,又心細如發,這種自毀前程的事情,絕不可能出自他的手筆。此時尚有蹊蹺之處,你再詳細查明,把他找出來,朕倒是想看看,他們究竟想干些什麼!」
「是!」肖肅領命離去。
興慶帝獨坐御書房中,望著窗外夕陽落下時映射出的一片光影,面上一片陰霾肅殺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