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金闕 2訓子(下)

作者 ︰ 看泉听風

陸琉有兩女一子,長女陸希是陸琉已故原配前梁汝南長公主蕭令儀所生,次女陸言是陸琉繼妻常山長公主鄭寶明所生,長子陸大郎是府中姬妾所生,今年才五歲,因陸琉尚未給他取名,家中人皆稱大郎。

他也是陸琉目前唯一的兒子,故雖為庶出,卻也極得常山公主的喜愛,帶在身邊親自撫養,飲食起居無一不妥帖周到。主母如此看重,家中下人自然也捧著他、寵著他。一般來說,只要父親不查他功課,陸大郎君小日子是非常滋潤的。

這日天氣寒冷,他剛在乳母的伺候下,鑽進烘得暖暖的被窩,卻被陸琉一聲令下,驚得連滾帶爬的從被窩中鑽了出來,匆匆穿上衣服往書房趕去。因是去外院,陸大郎的乳母向氏也不好跟隨,只吩咐了小廝們好好伺候著。當陸大郎趕至書房的時候,他的六個伴讀也來了,七人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等著下人通傳。

「還不進來,還要我出去請你不成。」書房里傳出了溫和清越的話語聲,陸大郎粉女敕的小臉一苦,兩條小腿有點打顫了。他閉了閉眼楮、咬了咬牙,顫巍巍進了書房,就見父親斜躺在軟榻上,嚇得腳一軟,差點跪倒,「父親——」他猶豫的望著書案旁的坐墊,要不要把那坐墊移過來給父親磕頭?

「我還沒死呢,不用你給我整天磕頭。」陸琉一見兒子畏縮的樣子,就心火大盛,不耐煩用雲展敲著扶手,「過來點,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書房里的丫鬟忙擺了一個坐墊在陸琉軟榻下方,陸大郎想了想,還是恭敬的朝陸琉磕頭請安後,才端正的跪坐于陸琉下方。

陸琉見他那副酸腐樣,嘴角一曬,卷起雲展,一下下的輕拍著自己的手心,問兒子道︰「說說,這些天都學了什麼?」

陸大郎眼珠子隨著雲展一上一下,听到陸琉的問話,不敢怠慢,朝父親磕了頭才道︰「先生剛教了我《論語》,還讓我描紅。」

「既然已開始描紅了,可會寫字了?」陸琉問,神情喜怒難辨。

「會一些。」陸大郎猶豫的說。

「寫幾個字給我看看。」陸琉道,書房伺候的丫鬟忙將書案和筆墨奉上。

陸大郎握著筆,「父親讓我寫何字?」

「一至十。」陸琉悠悠然道。

「嗄?」陸大郎困惑的眨了眨眼楮,心頭莫名的一顫。

「不會?」陸琉長眉一挑,單手撐于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斜睨著兒子。

「會!」陸大郎連忙在紙上劃了一橫,太緊張了,連先生教過的筆法都忘了,就直直劃了一條橫線。

陸琉譏道︰「你是寫字還是畫木棍?」

陸大郎手一抖,照著先生教過的筆法,一絲不苟的重新畫了一條,只可惜畫的歪歪斜斜的。

陸琉嗤了一聲,「這條蚯蚓畫的倒是傳神。」

陸大郎忙用毛筆舌忝墨,想要在寫一筆,陸琉不耐道︰「你準備寫幾個一?繼續寫下去。」

「唯唯——」大郎喏喏的應聲,屏息寫了二字,這次兩橫稍微直了些,他自覺寫得不錯,心定了定,可耳邊卻听父親輕輕的一聲冷哼,他手一軟,一筆又寫歪了。

施溫在一旁看著,心中暗暗嘆息,憑心而論,大郎的字雖然下筆無力,但字形雋秀,以一個五歲的孩子說,這手字已經很不錯了,可惜還是不能和當年的大娘比,大娘五歲的時候,那手字已經頗有豐韻了,甚至二娘五歲的時候,寫的字也比他好上太多。更讓施溫嘆惜的是大郎稍嫌怯懦的心性,他忍不住暗忖,若是大娘是郎君的長子而不是長女,該有多好,或者二娘是男孩也是極好。

就在施溫走神的時候,陸琉已經讓大郎寫完了百、千、萬,「不錯!」陸琉居然笑眯眯夸獎兒子道︰「學得不錯,居然都能寫出來了!」

施溫听了陸琉的話,大為不解,陸琉雖說平日性子有些不羈,但到底是世家養出來的郎君,信奉的是堂前教子枕邊教妻,從不曾夸過陸大郎半句,再說大郎四歲開蒙,學了一年,少說也認了百來個字了,就寫這麼幾個字,郎君為何這麼說?

施溫正疑惑間,卻听陸琉繼續道,「我當你只知道一是一劃,二是二劃,三是三劃,百就是百劃,萬就是萬劃。」

「孩兒錯了!」陸大郎听陸琉這麼一說,臉上大變,長身而起,頭抵地面,身體微微顫抖。

「錯?你有什麼錯?」陸琉舉起茶盞輕啜茶水。

「孩兒不該自作聰明,先生吩咐孩兒每日寫二十張大字,孩兒貪玩,不願寫那麼多字,就全寫了一二三,嗚……」陸大郎說道最後,嗚嗚咽咽的哭了。

「每天二十張大字,總有兩張是寫一二三,數量也不多,先生就算在意,也說不出什麼。不錯!小小年紀,就知道偷懶也要適可而止,懂得見好就收,聰明!真是聰明!」陸琉說到最後居然失笑出聲。

施溫知道他是怒極了,卻也吃驚陸大郎居然能想出此種偷懶法子。

「父親,孩兒錯了,父親饒了孩兒這次吧!」陸大郎听到父親這麼說,心里怕極,忙上前抱住陸琉的腿,大哭著求饒。

看著兒子怯懦的樣子,陸琉面沉如水,腳一抬,竟將陸大郎踢飛了出去,「饒你?你哪里需要我來饒你!」

「郎君息怒!」施溫被陸琉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扶陸大郎,陸大郎猶自哭的上氣不接上氣,施溫心頭一松,知道陸琉還是腳下留情了。

「大郎的幾個伴讀呢?給我滾進來!」陸琉的怒喝聲,陸大郎的六個伴讀連滾帶爬的進了書房,進房後拼命磕頭求饒,「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我問你們,這偷懶的主意是誰出的!」

六人只是磕頭求饒,誰也沒說是誰的主意,大郎哭喊道︰「父親息怒,這全是孩兒一人的主意,和他們無關!」

「來人,給我拿家法來!」陸琉厲聲喝道。

眾人一听「家法」,臉色都變了。

「郎君,此事全是我一人主意,您饒了大郎吧!」伴讀中一人高聲喊道,其他人像是瞬間被點醒了般,一個個的爭著說是自己的主意,和陸大郎無關,要打就打他們。

施溫搖頭,知道這些伴讀郎君一個都不會留下了。

「家法呢?怎麼還不拿來?都死了嘛!」陸琉察覺下人有意延遲,怒火愈重,手中的茶盞重重的落地,那盞陸琉甚是喜愛的白瓷茶盞,頓時摔得粉身碎骨。

陸琉書房里伺候的人,都是他一手培養的親信,見陸琉如此,知道再也無法拖延了,取來了竹板,侍從將陸大郎按在了長凳上,扒下他褲子。陸大郎又羞又怕,嚎啕大哭,拼命掙扎了起來,「父親!阿父!我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

陸琉卻低頭望著地上的那盞被自己摔碎的茶盞嘆道︰「這茶盞是當年我畫的樣式、子定親做的胎體燒制而成的,一窯僅燒成兩只,子定那只早年就毀了,這只已經是絕品了,真正稱得上‘如銀類雪、胎薄如紙’,結果就敗在你這孽畜手里!」陸琉指著陸大郎恨恨道︰「我要你這蠢物有何用?還換不了我一只茶盞!」

施溫听得苦笑連連,郎君真是——陸琉已年過三十,卻只有大郎一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施溫甚至要比陸琉更關注大郎的成長,畢竟在陸琉幾乎不大可能有嫡子情況下,庶長子尤為重要。大郎這種偷懶的法子,比尋常孩子光明正大的耍賴不肯做多功課更可惡,難怪郎君會如此發怒了。他原本還欣喜于郎君肯耐下心教大郎了,可才教訓了幾句……

「長公主到——」門口傳來了寺人悠長尖細的通報聲。

「這下連教訓都沒有了。」施溫嘆氣。

話音未落,書房的錦簾被人「嗖」一下子掀起,濃香襲來,一條身影急急的沖進了書房里,伴隨著一聲嬌呼︰「陸郎,手下留情!」常山長公主沖進書房,就見陸大郎月兌了褲子被下人們壓在長凳上打板子,她眼眶一紅,對陸琉哭道,「郎君,大郎還小,你好好教便是,何苦如此狠心!」

長公主進來書房,侍從們都不敢動手了,一個個垂手屏息的站著。

長公主比陸琉還年長三歲,因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左右,體態嬌小豐滿,腰間緊束的石榴紅宮絛完美的體現出她縴細的腰身,胭脂色的裙在薄透的白絹襦衫下若隱若現,施溫對侍從們使了一個眼色,同眾人一起退下。

長公主等不及下人退下,就忙去抱兒子,她來的及時,陸大郎也沒打上幾板子,但他自幼嬌生慣養,哪里受得了這種苦,一入長公主懷中,便大哭了起來,口中不住嚷,「阿母,大郎疼——」

常山心如刀割,抱著兒子同陸琉哭道︰「夫君,你這是要了我的命啊!」常山本就生的嬌弱,這一哭,香肩顫動,玉容帶雨,既可憐又可愛。

陸琉心知今天這頓板子是打不成了,又听常山如此啼哭,長嘆一聲,扶起她,「阿寶,你可知孽畜做了什麼?」

常山被丈夫摟在懷里,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奇楠香,陸琉那聲「阿寶」,又喚得溫存之極,她心頭頓如小鹿亂撞,臉上泛出紅暈。

陸琉拉起常山後,也不待她站穩,徑自坐回軟榻,單手撐于扶手上,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斜睨著陸大郎,「你對你母親說說,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常山離了陸琉的扶持,悵然若失之余差點跌倒,又看他自顧自的坐下,也不管自己,心下暗惱,眼楮剛想朝陸琉瞪眼,卻又呆了。

書房里燃了炭盆,本就溫暖,陸琉又不喜穿著厚重,身上僅穿著家常的白中單,肩上隨意搭了一件縹色常服,飄帶松散,燈影中,他色轉皎然,說不盡的風流俊雅。

常山不由看痴了,壓根不知應該說什麼了,哪里還管得了陸大郎?陸大郎說什麼,她也听不見了,只柔聲道,「阿澈,別氣壞了身體,我回去一定讓人好好管教大郎。」陸琉字元澈。

常山那聲「阿澈」讓陸琉臉色微變,但旋即恢復正常,常山一臉痴態,又讓他滿心厭惡。他眉色一冷,徑直往軟榻上一趟道,「我累了,你們都回吧。」

冷冰冰的一句話,讓常山滿腔柔情轉為一片冰雪,精細畫成的蛾眉即刻倒豎,正待發作,又見陸琉滿臉倦色,拇指不住的揉著眉心,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龐,如今越發像白玉一般,薄唇更是淡如水色,她心疼的問︰「阿澈,是公事太累了嗎?我去和阿兄說,不讓他這麼累你。」常山長公主同當今聖上是同母所出的同胞姐妹。

常山的話,讓陸琉揉眉心的手指一頓,少頃後,他方抬目對她微微一笑︰「不是公事太累,只是今天出城了一趟,有些累了。」

陸琉身體一向不怎麼太好,平日除了上朝外,也極少出門,常山也習以為常了,她伸手就想要撫模陸琉的臉龐,「那你早點休息,別太累了,明天也別去上朝了,阿兄不會怪你的,要不要我喚御醫來?」

陸琉臉一偏,避開了常山的手,「不用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陸琉說著起身扶著常山,送她出門.

常山哪里舍得他出門吹風,殷殷囑咐讓他好好休息,就讓下人入內,宮人們有的抱起陸大郎,有的替常山披上斗篷,寺人打起風燈,伺候常山和大郎上了肩輿。

書房里丫鬟們已經打掃干淨了書房,重新上了茶盞,還架起了一酒釜,里面盛滿了熱酒。

陸琉等常山離開後,靠在了軟榻上,低聲重復著常山的話,「別太累?」他連笑幾聲,「我如今還有什麼可累的?哈哈——」他拿過一旁的熱酒,仰頭灌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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