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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地震後回家祭祖
地震後的第四周，我坐在廠區的小休息區發呆。
這次地震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無數的原本快樂的童年蒙上了陰影；無數的合歡的家庭缺失了親情；無數的甜蜜的愛情失去了伴侶；無數的積極的課堂遺失了關懷……不管我們事後出了多少力、做了多少挽救，逝去的怎麼也不會再回來，帶著痛苦的人們依然要堅持走下去。我在地震中並沒有失去親人和財物，因此我可能永遠不能感受到災難所帶來的真正的痛苦。
地震也改變了一些人的思想與價值觀——有的人結了婚並不想要孩子，在地震直播中看到一幕幕關于孩子的感人畫面就決定要孩子了、比如龍杰和董娟娟；有的人認為生命無限好，盡可以大搖大擺的吊兒郎當的過，經過地震後決定認真做事做人、比如楊勝；有的人變得勤奮了、有的人變得懶惰了、有的人變得有情有義了、有的人變得利欲燻心了……而我自己呢？
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大變化，可我忽然無比的想家。地震剛發生時我哭了；爾後我給災區員工們批假時面帶微笑；一些回家的同仁回到廠里上班時我認真的鼓勵他們，安撫他們；我積極地在廠區組織捐款捐物；我和妮妮討論了捐錢數量，她因此還答應以後回我老家安家……可是地震四周了，我只給村委會打過一次電話。難道真的是因為老家沒有親人而人走茶涼了？還是心中的那種懼怕？懼怕什麼呢？我當初離開家鄉可是帶著恨意的啊，為何會這麼想她？該死的地震！
我到底拉著妮妮的手坐上了回成都的班機。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感覺很新奇；那漂亮的空姐不僅臉蛋比妮妮好看，聲音更是動听了不少；豪華的座椅、簡潔的廁所、新奇的航空餐、不一樣的餐具、都讓人好奇；還有我從小以為的坐飛機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竟然也很平凡；飛機穿過雲層時雲兒像棉花糖一樣，飛機起落時的小小顛簸也讓我心中忐忑……這種種感受並不是坐火車能有的，按當時來說，這可年輕的小心髒，是要多激動有多激動。
因為老家離成都還有八個小時車程，所以直到深夜，我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到達離老家不遠的小鎮上。匆匆忙的進了招待所匆匆忙的睡下、第二天天剛亮就把睡懶覺的妮妮拖起來。打了一輛面包車直奔老家的村莊。
老家變得很荒涼，並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村里的年輕人都出門打工走了，剩下一些老人看家帶孩子。有效勞動力的缺乏使得印象中的綠幽幽的稻田在眼前完全顯現出一片干漠與冷寂。老人們支撐著單薄的體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孩子們少不更事又缺乏父母的關愛……沒想到啊，我恨了那麼久又想得那麼急的家鄉——再一次回來，卻用荒涼的無力來歡迎她的孩子……
回到家才發現一切已經破敗不堪，僅有的幾間小土房已經坍落得不成樣子。據鄰居的伯伯說，父親幾年里都沒有回家看過。房子上的瓦也被淘氣的小孩子打爛了不少。推開門、一股強烈的霉臭氣味撲面而來，逼得我和妮妮直往後退。地下到處都是積水，活著的老鼠正和蒼蠅爭搶死去的老鼠……我只得讓妮妮在鄰居伯伯家歇著，自己進屋把沒有腐壞的僅有的幾件家具都搬出來翻曬，因為近山而居，家具都是上好柏樹硬木做的，用擦干淨後往太陽下一曬，倒還依舊有些光彩。
為了感謝伯伯的招待，我把家具全部送給了他家。又到村委會用廣播告訴大家我要把房子拆了，把瓦和一些房梁都送出來，願意要的有需要的自己去動手拆了就是。妮妮不解我為何會這樣做。我說，與其讓它破敗的不成樣子，倒不如送給家鄉的父老鄉親；破敗了一錢不值，送給大家，將來回來安家也好有個攢底的人情。
晚上便在伯伯家里住了下來，和年紀將近六十的伯伯談論著家鄉的近況以及自己在外面的發展狀況。伯伯很健談，記憶也很好，還給妮妮講了我自己記不得（或者說不願意記得）的兒時的很多事情。使勁的向妮妮夸獎我，感嘆著世事無常；當初那個調皮搗蛋的臭小子只幾年時間已經比同村的同齡孩子有出息；也不像小時候那樣不通情理，不善言談，變得講道理，有禮貌。我仔細的听著他們的談話，回想小時候的事；現在再回頭看，發現自己小時候可能真的因為家庭的原因而心中有很多陰影，也用陰影當幌子做了不少壞事呢。比如給伯伯的稻田里扔玻璃渣，故意掘開別人養魚的水塘……
第二天，陸陸續續的有人來問關于拆房子的事；來的人大都是我的本家長輩，都帶著家鄉的各種特產說要送給我。有的人勸我不要拆，留著有個念想。有的認為拆了也好，將來建大別墅就用不上小土屋了。還有人保持中立，意思是尊重我的意見，但若一定要拆，那就希望可以得到幾根房梁木……其實我知道，因為大多數年輕人常年不在家中使老人們十分空寂，他們從心里是希望有些事情可以讓他們出出主意的，並不一定要你听從他，只希望你能夠稍微的給予他們一些關注。好在我早有準備——我買了好煙送給喜歡抽煙的伯伯，帶了好酒送給愛喝兩口的叔公；有個年齡大的同輩老哥哥喜歡听戲，我給他準備了一盤馬蘭女士的黃梅戲；四嬸愛打麻將，我送她一副精致小巧的旅行小麻將；還有在村里的紅白喜事上具有絕對指揮權的村長，我送給他一支好的毛筆和一只鋼筆……
又一個家鄉的夜晚，妮妮清偎在懷里，用她那一貫的聰明而甜入心扉的語言向我訴說︰「川歌，其實你一點都不恨你的家鄉，你愛這里，可以清楚的知道曾熟悉過的每個人的愛好；可以認真的為他們準備禮品；可以不計較過去的一切；我真的真的願意永遠和你生活在這里，陪著你到老，到死」。「老婆啊，我也不知怎麼了、以前總覺得對家鄉是恨呢，可是夢里卻對這個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有著清晰地刻畫；若沒有地震，我或許還會欺騙自己繼續恨著這塊土地呢。如果你真的願意陪我老死在這里，我願意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你……」
第三天，我就要做一件隆重的事情——祭祖。祭祖是每個回到家鄉的人必須要認真慎重的頭等之事。像我這種兩三年沒有回家的孩子，祭祖時要有整個的豬頭，牛腿，羊腿，整壇的酒，鞭炮是一定要越大越好……給祖宗磕頭時我帶上了妮妮，一開始妮妮有些不情願，後來伯伯說願意帶她上墳就是把她當成了肖家的兒媳婦；只有給祖宗磕過頭的媳婦在將來老去歸天後才能和丈夫的墓地一塊兒並入肖家的祖墳中。妮妮一听有此種說道，便爭著要去。盡管我告訴她所有的頭磕完要一百多次半個小時，因為祖宗實在是太多了。（難怪人們罵人都喜歡罵人祖宗，原來是磕頭磕暈了）
很快，房子拆沒了。我拉著妮妮去山上挖了一些小樹苗種在了原來的地基上。「這也有什麼說道嗎」？妮妮問我。我說︰「沒有，就希望將來回來安家時還找得到地方」。
……
由于假期只有一周，我們不得不踏上返回工作崗位的路途。繁忙的工作使得家鄉像一個熟悉的旅店一樣，舒心溫暖，卻不能常待。
回家時我們只帶了些換洗的衣服，可離開時卻扛了滿滿的一大箱子；里面有臘肉，木耳，金銀花，黃羊肉，銀耳……這些是家鄉的特產，更是滿滿的祝福與期盼。
村長執意幫忙把箱子送上了汽車，然後說了聲「小伙子使勁闖」就騎著他的摩托飛快的走了。我拉著妮妮的手，慢慢地倒退著走向車門。
坐到車上以後，想起那被拆掉的家；想起祖宗的墳頭；想起那些荒蕪的田地；想起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留守兒童；想起那些帶著幽怨和期盼的眼神……淚水像決堤般涌出！車窗外的景物後退的越來越快時，我的抽泣變成了嚎啕。妮妮輕輕地將頭靠在我的肩上，用她最溫柔的無言的方式告訴我︰我已經長大，要學會離別與珍惜，只有如此、才能漸漸的、慢慢地、成長為一個男子漢——那是對家鄉的唯一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