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戶媳婦 080 圓房的夜晚靜悄悄

作者 ︰ 隨風月影蘭

隨著春暉堂開了門,很快就有人上門求醫。

「哎呀,木大夫,你可算來了!」

病人接二連三,絡繹不絕。春暉堂在十里長街盡頭,有些不太富裕的人就寧可繞遠路走上小半天,從後門求門而入。

今天,他們本來白跑一趟,听到有人說木大夫回來了,很快互相傳說,趕回求醫。

木子虛對他們來者不拒,一邊不慌不忙的繼續搗藥,一邊客氣的叫病人們先坐。踫到一個咽喉腫痛難忍的,他才停下,先去看了這個病人,為他配上藥。

冷知秋在一邊看了片刻,暗忖,照這架勢,此人天黑也未必能夠趕去長青草坡,倒是真好的耐性。

想想這人和項寶貴似乎有什麼牽扯恩怨,由此及彼的對照,木子虛顯然是個大好人,那項寶貴豈非就是「大惡人」?

她低頭無語,作為「惡人」之妻,決定做件惡事。

「三爺爺,木大夫還有個人要救,您幫我把他們先趕出去吧。」

三爺爺也不問緣故,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嚷嚷著驅趕大堂里坐著等候的病人。也不知這小老頭哪來的力氣,那些人不論男女,都被他推出了門,隨即大門、後門一關,春暉堂清淨了……

「你們……」木子虛望著冷知秋和三爺爺,無奈的搖頭。不爭,安于既成的事實,這就是他。

「先生,凡事不該有個先來後到?是長青那位姐姐先求的醫,眼前這些病人病情拖個一兩日並無要緊。」

木子虛收拾藥囊,準備出發。「在下知道,只是不忍心他們白走一趟。」

「……」這不是大好人,而是個濫好人。

木子虛做了個「請」的手勢,沒有責怪埋怨,也沒有多少謝意,依然和煦客氣。

冷知秋突然有種喝多了「涼茶」肚子疼的感覺,對三爺爺道︰「要趕不及回家吃飯了,我們快走吧。」

——

回到項宅,天已然擦黑。

一直喊餓的三爺爺卻又不餓了,懶洋洋坐在門口凳子上,點起煙斗、眯著眼楮享受,一會兒便開始打盹。

年紀大了,又經常犯糊涂,似乎就是如此。

冷知秋瞅著他的白胡子白發,疑惑的出了一會兒神。她猜這老人說不定也練過武術,不然如何能夠將那麼多人驅趕得服服帖帖,一點反抗也沒有?莫非,他的糊涂、老弱也是裝的?

裝不裝都不重要,她不去細琢磨。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夏七的態度就說明了一切,項寶貴並不想讓家人、包括冷知秋參與進他那腥風血雨的「大事」。

這些年項寶貴一直將小家和「大事」分得一清二楚,涇渭分明。如果說有牽累,恐怕就是沈天賜和錢多多那樁意外的恩怨。在這件事上,他顯然寡情至極,毫無道義。

冷知秋心想,若是木永安,必定直面錢多多,將事情徹底解決,不在乎大動干戈;若是孔令蕭,可能會直接著人將惠敏救出,再用很多種手段和錢多多周旋;若是剛才見過的大善人木子虛,估計會立刻拿出地契換人,連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唯獨項寶貴,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是不是他本來就不在乎惠敏的死活?

「越看越不像好人……」冷知秋嘟噥著不滿,更不滿自己居然莫名其妙替他白擔心了一場。

——

晚間,和風煦煦,帶著滿院花香。

項家是賣花苗、盆栽的,自家院子里自然少不了種滿花草。

冷知秋剛嫁進來的時候還很蕭條,只有一株玉蘭在寒風中料峭綻放。現在不一樣,正是花開的好時節,開得盡管沸反盈天、爭奇斗妍。

一年四季,總是不同風景。冷知秋喜歡照料打理,在自己家如此,嫁到項家,這份閑情逸致更有了用武之地。

本來就很美,經過她的巧手修葺,不論哪個角度去看這項家宅院,此刻都是最美的。

而在有的人眼里,最美的恐怕不是花,而是那含笑徜徉在晚風中的人。

項寶貴坐在井邊的梧桐樹上,晃蕩著兩條長腿,雙手枕在腦後,愜意的欣賞樹下那尚無知無覺的小嬌妻。

其實他回家很久了。

之所以躲在樹上欣賞佳人,是因為離別在即,這樣遠遠看著,時間會過得「慢」一點。

小葵從西廂房出來,對冷知秋道︰「小姐,都收拾好了,要給姑爺留門嗎?」

冷知秋搖搖頭,「鎖起來吧,那屋子先不住人。」

項寶貴嗆了一下,秀挺的眉挑起,心撲通撲通跳得活潑,她什麼意思呢?

就听小葵嘻嘻笑著去把窗栓死了,又將門落下鎖,便對冷知秋道︰「小姐累了一天,也乏了,早些休息去吧?奴婢給您燒點水,您去去汗再上床。」

冷知秋嗯了一聲,拉著小葵的手一起往灶房去。「你身子沒好利索,我和你一起去燒。」

「別,小姐……」小葵忙拒絕。「還有桑姐姐呢。」

冷知秋怫然不悅。

「小葵,莫在我面前提桑姐兒,我極不喜歡她,也不想要她替我做事,省得嘔心。」

這話小葵是理解的。桑柔不僅僅是品性不合冷知秋的喜惡,更重要的是,她覬覦冷知秋的丈夫,這才是最難容忍的。

也許這個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是稀松平常的事,但那樣的夫妻,哪里有什麼真情?

兩人說著話走遠。

——

項寶貴撓著額角思忖︰「桑柔……?」

家里的瑣事,一向是母親管著,他不會去用心。現在,妻子愛管就管著,不管也隨她高興。但如果有人傷害他的妻子,那就不能不管了。

「小樣兒,嫁給我就沒一天開心過麼,也是,家里除了爹娘,其他人都長大了,總是會生出矛盾,呵呵。」項寶貴自嘲的笑笑,無聲無息的落下樹。

他站在桑柔屋外時,桑柔正在剪冷知秋那件藕白色的碎花衣裙,剪一刀詛咒一句。

「桑柔你出來一下。」

突然听到這聲音,桑柔嚇得手里的剪刀都飛了。做夢?幻覺?

「爺……?」

項寶貴有些不耐煩。「快出來說話!」

桑柔手忙腳亂的將床上一堆破布並剪刀一起,胡亂塞進被子里,猛吸了好幾口氣,這才稍稍定神,去鏡子前照了照,將發髻攏整齊些,順手簪了朵新采的薔薇花。

今年薔薇花開得早,嬌滴滴的粉紅色,娟秀得引人遐思。

看到確實是項寶貴的真人在前院等候,這狂喜無法言說。桑柔把步子走得發軟,搖搖擺擺,手托著一邊的發鬢手指則纏繞著發尾,目光如水。

「爺,您回來了。您有什麼吩咐?」

項寶貴還沒說話,桑柔又急忙自己輕拍了下腦門,低喊道︰「哎呀,瞧奴婢這木腦袋,見到爺光顧著高興,忘記了今兒是清明節,爺還沒吃飯吧?餓了嗎?奴婢這就去給您熱點您愛吃的菜。」

這些主動細膩貼心的話,和從前是一樣的。

但項寶貴還是听出了不同。桑柔的聲音變了,變得有點……騷氣。

他微微蹙眉,「站住,你不用去忙。」

桑柔一只腳已經轉向外,一只腳還對著項寶貴,身子扭成了一個奇怪的姿勢,僵住。

別看項寶貴平日里笑嘻嘻,嚴肅起來,渾身都有股煞氣,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我項家幾年了?」

「回主子爺,到年底,奴婢來這里就滿十年了。奴婢是八歲被夫人撿回的,那時候爺您十六歲,可瘦得皮包骨似的,總是傷痕累累,三天兩頭命懸一線……」桑柔說著就忍不住回憶往事。

項寶貴心里觸動了一下,臉色略緩。

「你平日里都好,但如今畢竟大了,該給你尋個人家。」

桑柔大吃一驚,這話什麼意思?他要打發她走?

「撲通」她就跪倒在地,渾身顫著哭起來。「爺,奴婢不要嫁人,奴婢願意一生一世待在項家,伺候主子們。」

見項寶貴不吭聲,她哀哀的泣問︰「是不是奴婢做錯了什麼事,惹爺您不高興?」

做錯什麼事,項寶貴不知道,但依照冷知秋的脾氣,這桑柔必定是有些小動作著實惹惱了她的。

他想起大婚當日的謠言風波,想起冷自予莫名其妙傷了小葵的事,也許還有其他瑣碎,無論哪一樁哪一件,只要這婢女動了害主子的心,就留不得。

「你起來,隨我到後院見見老夫人。」

念在她多年勤懇的份上,他的語氣仍然溫和。

但桑柔卻跪著不肯走。「不,不要……主子爺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想離開,奴婢不要嫁人……」

她哭喊了許久,垂著頭昏天黑地,心里只有一個希望,希望項寶貴會心軟。

一抬頭,四周黑咕隆咚,什麼人也沒有——他走了?去找老夫人了?!

還是,剛才項寶貴根本沒來過,全部是她的幻覺?

——

三進的大院是項文龍夫婦和項寶貝居住的。

項文龍正就著燭火給項沈氏修剪眉毛,兩人都只穿了居家的便服,隨意披散著長發,發鬢間或有微微的斑白。一個如青竹消瘦,一個如牽牛花的樸實內秀,如果不去思量曾經的坎坷,不去問將來的風雨,就這樣兩夫妻的歲月,此刻也算靜好。

項寶貴突然出現,依然是昨日那身見老丈人的月白長袍,發絲有些亂了,帶著些露珠凝霜。

這兒子說走就走,說來就來,兩夫妻早就習以為常。見他似乎沒受什麼傷,也就放心了。

項寶貴坐在兩人對面笑吟吟看了一會兒,才道︰「老娘,和您說個事兒。」

項沈氏不敢亂動臉,斜過眼楮瞟瞟兒子,嘟起嘴道︰「祭掃祖墳你都不來,丟下兒媳婦一個人浪費了清明好日子好風景,臭小子你怎麼這麼不爭氣,快別和我說你那些烏煙瘴氣的破事兒了!」

項文龍也對兒子不滿。「今年祭祖是帶了新媳婦認祖歸宗的,你有什麼要緊的事,竟敢不來?」

「其實,我一直都在。」

「嗯?」夫婦倆同時愣住。

「我听到知秋讓祖宗保佑項家福壽綿延,開枝散葉,子孫滿堂,呵呵。」項寶貴托著兩邊腮幫子,美目輕翕。

夫婦倆相視一看,這臭小子終于開竅了?

「咳,老爹老娘,說正事兒。」項寶貴坐直了腰身,臉色嚴肅起來。「咱們家有兩個姑娘都長大了,該嫁人了。」

原來是這事。

項文龍干脆放下絲線和剪子,也坐下來。修剪眉毛的活兒先暫停吧,關于這問題,夫婦倆正滿肚子疑惑呢。

「你先說說,為何急著嫁你妹妹?」項沈氏脾氣急,直接問。

「這個嘛……」項寶貴側耳听,妹子這會兒似乎在房間里看書?她還真拗上脾氣要開始認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這個做哥哥的,只能盡人事,但妹子的心,他就算本領通天也奈何不了,只能看妹妹自己的造化了。

「寶貝的事確實耽誤不得。我估計皇帝一兩個月內就會駕崩,到時候文王繼位,遣散宮中年老的女官女侍,打發先帝的妃嬪美人,你們說,接下去,新皇帝會做什麼事?」項寶貴望著父親,神色難得正經。

項文龍恍然大悟,眉頭一跳,沉聲驚呼︰「哎呀,停了好幾年的民間秀女大選?!」

項沈氏也明白過來,拍著膝頭懊惱︰「趕巧了,寶貝的年紀剛好!有花寡婦那賤人吹枕邊風,胡知府肯定饒不了咱們家寶貝。」

當朝皇帝與以前的朝代不同,朱氏多疑,深怕皇親國戚仗著宮里的女人得勢上位,互相勾連串通,威脅龍子龍孫的江山社稷,因此,本朝的秀女向來只選平民女子,杜絕7品以上的官宦千金。皇帝認為,宮里的女人出身平民,就算再得寵,也沒有父兄輩會趁機做大,這樣就能宮里宮外都安寧。

秀女從13歲便可入籍參選,最晚到19歲左右。凡是沒有許配人家的少女,憑姿色、德行、禮儀等等,萬中挑一,最後送進宮里,禍福全看個人造化。

項寶貝今年16歲,年齡正好,論相貌也是滿蘇州最出挑的幾個之一,胡一圖如果要發榜挑人,項寶貝是肯定逃不了的。

夫婦倆愁上眉梢。

項寶貴道︰「寶貝喜歡孔令蕭,但這個人其實很不簡單,不是寶貝可以指望得上的夫婿人選,我也不知怎麼勸她,老娘您看看能不能盡快給她尋個好夫家,她嫁過去了,興許慢慢就能忘了孔令蕭。」

說著長長嘆了口氣,揉著額頭抱怨。「老娘,平日里您也別總惦記那點花花草草的事,這個家您得管管了。您看把我妹妹慣的這個野性子,還有小野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那麼內向,還有桑柔……」

剛提了個頭,項沈氏就不耐煩的拍兒子。

「好小子,開始埋怨你老娘了?!這一家幾口人雖然肚子不大,總得喂飽吧?老娘不管著園子做著買賣,誰來管?」

誰來管?項寶貴心里一動,母親這是無意之中給挖了個坑,正好。

他沖著項沈氏笑,笑得如沐春風、正中下懷。「老娘——」

「干嘛?!」項沈氏直覺不好。

「知秋性子淡,對你兒子我也是若即若離,我瞧著她不想摻和咱們家的破事,倒是擺弄那些花草,比老娘您還在行。不如,就把花花草草的營生交給她做,正合了她的興趣。您也可以好好料理家里的這幾口人,畢竟大家都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什麼?!那怎麼行?兒媳婦才進來多久,就把項家吃飯的營生交給她……」項沈氏立馬炸毛。

項寶貴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包金絲綢囊,遞給項沈氏。

「這里頭全是南海的深水蚌明珠,每顆都一般兒大,價值千金,您收著用好幾輩子都不愁錢花,別惦記那點營生了。」

項沈氏捧著金絲綢囊,急忙打開了看,一瞪眼,差點被里頭的瑩光珠輝給亮瞎了,頓時臉上樂得花兒朵朵開放。「真的每顆都一樣大、一樣圓!兒子,你真是越來越出息,悶不吭聲發大財啊!哈哈,哎——文龍,你快看,好看不?」

她拿出一顆明珠,放在耳垂上比劃,叫丈夫看。

「寶貴,你這錢財哪里來的?」項文龍皺眉不安。

「放心吧,咱們寶貴不偷不搶,不用擔心。」項沈氏伸手指撥弄著那一顆顆潤色十足的明珠,愛不釋手。

項寶貴笑而不語。天下的奇珍異寶,有多少是來路溫和的?皇帝手握的江山,還是血染尸骨鋪就的呢。

項沈氏開心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還是不行,你媳婦兒長得太那個,出去就惹禍,還是乖乖待在家里的好。」

做買賣不是呆在園子里種種花,銀子就從天上掉下來。得四處跑,和主顧們周旋。冷知秋那樣驚世駭俗的姿容,叫她拋頭露面會見各色人等,不合適吧?

項寶貴卻道︰「總不能當一輩子籠里的金絲雀,我要把她放出去飛飛看。」

「嗯?」項沈氏有點糊涂,但她一向覺得兒子是有道理的,不管有沒有听懂。

項寶貴的眸子幽幽的,對著燭焰出神,過了一會兒,又說︰「還有件事兒,老娘您也趕緊辦了吧。」

「什麼事?」項沈氏心情好的不得了,大晚上突然得這麼大一筆財富,她已經開始構思怎麼花錢的問題了。

「桑柔年紀不小了,給她尋個好人家吧。咱們這個家已經不同往日,小野長大了,送了我老丈人家做義子,寶貝也該嫁人了,剩下這個桑柔——」他不願意說破,便換了個口吻,「總之,知秋是新人,進了咱們家,很多人事都應該有個新氣象,咱們家要翻開新篇章,該走的就讓她走,留著積起怨氣,反成禍害。」

項沈氏一時沒听懂兒子的意思,眨著眼楮消化了良久,才問︰「一定要打發她走?」

「嗯。」

項寶貴認真的點了點頭。

「那桑姐兒做事挺用心的,我真有點舍不得……」項沈氏猶豫,又補充道︰「本來我還打算讓你收她做通房丫鬟,那個知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懂點人事,給咱們項家開枝散葉。桑姐兒大,是個生孩子的好身胚……」

「老——娘!」項寶貴一把抱住額頭,無語凝噎。

又猛抬起頭問︰「你不會把這事和知秋說了吧?」

「說啦。」項沈氏無知無覺的攤攤手,「她多厲害啊,發了一通脾氣,讓老娘我都下不來台……」

「噢——」項寶貴頭疼的捶了下桌子,跳起身就走。

「寶貴你等一下,晚上你倆圓房不?」項沈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項寶貴不理她,很生氣的扯回袖子,走得像一陣風。

看著頎長身影消失不見的漆黑院子,項沈氏叉腰鼓起腮幫子怒道︰「死小子,老娘還治不了你了!?文龍,你先睡吧,我給兒子弄點‘好吃的’,今兒晚上,非讓他們給我把事情辦了不可!」

這話說的……項文龍直冒冷汗。哪有這樣對兒子的母親?那種藥是隨便亂吃的嗎?

他摟著妻子的肩勸阻︰「小妹,別這樣,兒子那脾性有多硬,你還不知道麼?你可別害了他。」

有的藥吃了,如果硬扛著是會扛出毛病來的。他可不想斷子絕孫。

「他要是吃了藥都不肯就範,老娘干脆一棍子敲暈他!氣死我了!」

「你敲暈他頂什麼用?乖,別鬧了,讓他們小兩口自己慢慢來吧。」項文龍柔聲勸著,將門關上,拉她坐下,繼續修剪眉毛。

——

項寶貴懊惱的來到二進正房外時,正看到燭影明亮,依稀有水聲輕輕潑灑。

她還在沐浴?

這是一個極富想象空間的猜測。

他訕然止步,本來想為母親要給他收房的事,跟冷知秋做個解釋,道個歉。突然,又覺得沒什麼必要了。

小嬌妻貌似柔弱,那心肝可不比他這個大男人「軟」。從初見那一面開始就知道,她就比他還瀟灑。

良宵苦短,就不要提不相干的人來浪費時間了。

他一個翻身,輕輕落在房頂,攤開四肢躺著看夜空。

「娘子,我來和你道別的。」

他的聲音鑽進屋子,讓正撩起水洗頭發的冷知秋愣住。

屋子里霧氣繚繞,香肩圓潤小巧,藕臂輕抬帶著水珠滾落,叮咚響的敲著浴桶里的水面,玉色炫目。

這靜悄悄的時分,越發听見細小的水聲響動,惹人無盡的遐思。

項寶貴眯起美眸,嘴角微微勾著,想起許多篇章的「賦」、「洛神賦」,都不若這靜悄悄什麼也看不見的美景觸動心弦。

那是我項寶貴的妻。

他得意的笑,也有些淡淡的愁。

「娘子,你讓我做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時間緊促,所以沒和你細說。我這次出去,可能會久一點,家里的事,有你在,我很放心。不過,萬一有什麼急迫的事情,你便去沈家莊園子里,敲風鈴,自然會有人幫你。」

冷知秋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依然默不作聲。

一片飛花落在項寶貴頸間,在稜角如畫的鎖骨上輕輕停駐,便鑽進衣領中,惹得他心弦微顫。

「知秋啊,今晚新月如鉤,你有沒有什麼好詩詞?」

「你听得懂嗎?」冷知秋終于懶懶的開口。

她已經洗好了,只是頭頂上有個人,她就站不起身。雖然隔著房頂看不見,她還是不好意思離開浴桶去穿衣裳,因為,她知道他听得見,而此刻,太安靜!

項寶貴眯起眼瞅著彎彎的月亮,耳邊仿佛響起海上的狂風,他躺在船上晃晃悠悠,天海蒼蒼,曠古的幽靜。

「知秋,我想找個時間,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冷知秋坐在浴桶中,靜靜的放松自己。

「一個遠離爭斗殺伐、沒有爾虞我詐的地方,那里只有我和你,哦,也許還可以有一幫咱們的孩子……」他天真的做著夢,一個明知道天真卻還是願意去做的夢。

冷知秋彎起嘴角笑了笑。

于是,十五歲的對二十五歲的說了兩個字︰「幼稚。」

這就是他和她的道別話語?還真沒營養。

別人家要告辭,不知道要細細囑咐多少遍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和她之間,倒是互相都很放心,也不多問,卻有空說這些「廢話」。

可就算是「廢話」,仍然覺得時間飛快。

項寶貴翻了個身,趴在屋瓦上,手托著腮幫子,長發流瀉,豆綠的絲絛在一條腿上彎折成小溪,月白長袍攤開在青瓦上,頎長挺拔如玉山。

他就像一只月光幻化的丹鳳,輕輕停駐在黑暗的屋頂,想要把它變作溫床,留下一個好夢。

「你為什麼還不起來?水該涼了。」

「……」冷知秋抿起唇,臉頰泛紅。

項寶貴道︰「我看不見的,你趕緊起來吧,這會兒天還涼著呢。」

「阿嚏——」

好吧,事實勝于雄辯。

小葵正來準備倒水,听到聲音,忙小跑過去,開了門進去問︰「小姐您怎麼還泡著呢?水都涼了。」

「拿衣服來罷。」冷知秋站起身。

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人聲喁喁,腳步瑣碎,暗香隨著小葵潑倒出來的水四散。

項寶貴坐起身,睜著幽幽的黑眸出神。

「小姐您早些歇息。」小葵告辭出來,抱著換下來的衣裳走了。

冷知秋換了根夜里點的細蠟,拿宮燈罩子罩了,放在床邊,抖開被子,坐在榻邊默默輕揉著膝蓋。

良久,她抬頭對上面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去追蹤你的下落,我看到血,以為是你受傷了,所以有點擔心。」

「嗯,我知道。」項寶貴眼楮亮亮的,帶著笑意。

如果不是「蒸」青團耗了不少內力,加上竹杖的傷,影響他的速度,原本他是不會被人追蹤到的,原本他是可以在長青祖墳前,好好陪小嬌妻說說話的。

不過,因為這個意外,發覺她其實是會擔心他的,算不算是個驚喜?

冷知秋不悅的蹙起眉頭,微微撅起嘴道︰「知秋明白,你做見不得人的事,自然不希望被我知道秘密,其實,我壓根兒不想探究,我好討厭你這樣神神秘秘,嫁給你一點兒也不開心……」

項寶貴懵了。

見不得人?她不開心,她不開心,是啊,誰會開心呢?他這樣的人,本來就沒資格娶妻。

卻听冷知秋接著訴說,語氣無奈。「可是,姆媽叫我和你圓房,我想來想去,好像並不反感,這張床大矣,橫著也躺得下,沒道理讓夫君你無家可歸、夜不能眠。我自問不是很有善心,但自打我進了你家的門,夫君你就未能安睡一晚,我的良心又怎麼過得去?」

「呃……」項寶貴無語。

她果然不知道「圓房」是什麼意思。而且,她的出發點真是太讓人「感動」了。

項寶貴感動的抽了抽鼻子,翻躺回去,攤開四肢深呼吸,輕笑著道︰「娘子,我現在就在你頭頂躺著呢,躺床上和躺屋頂上其實差不多,咱們現在就算是圓房了,你趕緊睡吧,快三更了,我也困死了,明日一早我就要離開蘇州。」

冷知秋怔了怔,這樣就算圓房?

好像也差不多,至少,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在同一間屋子,只不過一個床上,一個頭頂屋瓦上。

……

過了不知多久。

冷知秋躺在被窩里問︰「你冷不冷?」

項寶貴躺月光下答︰「你夫君我身體強壯,就算冰天雪地里躺著,也不會冷的。更何況現在已經三月了,春風暖暖,比喝醉酒還舒服。」

兩雙幽暗的美目睜著,眨了眨。

「知秋——」

「夫君——」

項寶貴道︰「快睡吧,小家伙。睡太晚長得慢,嗯,你要到九月才及笄,真是太慢了。」

「……」

冷知秋翻側過身,把腦袋也鑽進被窩里。好奇怪的感覺,突然很想看到他的臉,看他說話的神情,憑什麼他要叫她「小家伙」?他看上去很大了嗎?

過了一會兒還是鑽出來,問道︰「你中秋能回家麼?」

其實她想問的是,她及笄誕辰,他會在麼?

項寶貴無聲的嘆息,望著銀色小船般的月亮,悠悠,晃晃,彎彎,涼涼。

「我一定回來。」

不管發生什麼事,身在何地。

冷知秋嘴角勾成一個甜甜的弧度,閉上眼楮,慢慢進入了夢鄉。原來,「圓房」的感覺挺好的,不會覺得房間太大、太黑,心里也是暖暖的,真如項寶貴說的,春風吹拂過,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

半夜雞叫的天黑黑時分,一個粗壯的身影矯健地躥到房檐下。

她捋起袖子,攏嚴實了發髻,又緊了緊大腳胚上的繡花鞋,背上背著一捆漁網、麻袋,腰上掛著一根洗衣棒槌,輕手輕腳的搬來一把竹梯。

一格,兩格……她爬得極緩極小心,除了體重將竹梯壓出的細微吱呦聲,連呼吸的聲音都听不到。

項寶貴正側臥著,手肘支著腦袋。他是真睡著了,睡得很沉,還在做夢。

黑影終于爬上了屋頂,手模向背上的漁網,暗暗冷笑︰看臭小子你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她用一個非常霸氣的姿勢甩開了網,罩向項寶貴。

月影朦朧,黑網張開獰笑著——

突然,隨著這過度霸氣的姿勢,她腳下一片瓦松動滑落,某個粗壯的身胚立刻失去平衡,一骨碌傾倒,像一座小山,從屋頂滾落,留下月光里一道黑色的弧線,以及一聲驚天動地的驚呼︰「哎——呀——!」

「 !」

項寶貴猛睜開眼楮跳起身。

冷知秋揉著眼楮撐起上身四顧茫然,剛才什麼聲音?

——

凌晨寅時,大約是現在的三四點鐘的樣子,項宅燈火通明。

項沈氏摔斷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腰也閃了,躺在床上被接骨的跌打郎中整得鬼哭狼嚎。

項文龍站在一旁直揉額頭。他早就預感到會發生悲劇,唉!

桑柔和小葵全在忙著給郎中當下手,遞藥遞水。

房間里有一張圓桌,梨花木的,雕刻精美,蓋著慕容氏繡莊出品的上等緞料繡巾。

項寶貝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腦袋一沖一沖的,項寶貴和冷知秋則坐在桌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

「你娘想謀殺她的親兒子嗎?」冷知秋壓低聲音問。

「沒錯。」項寶貴也壓低聲音回答。

「你的命真苦。」冷知秋用嘴型說。

項寶貴使勁點頭。

他盯著她的面容看,因為老娘的緣故,他到底還是要在走之前面對她,如此近的看她每一個生動的眉眼,以及幽幽的鑽進心里的體香——他真的很命苦。

項沈氏痛呼了幾聲,突然吼道︰「項寶貴!你這個不孝子!你看看把你老娘我害的!」

「……」

房間里一片安靜。

項沈氏又罵︰「那個冷知秋!你這個不孝的惡媳!」

「……」

所有人飛快的覷一眼冷知秋。

冷知秋委屈不已,關她什麼事?「姆媽,唔……」

項寶貴捂住她的嘴,將她拉出房外。

身後,項沈氏的怒罵還在繼續︰「老娘怎麼收了這麼個惡媳婦,啊?!自己關起門睡大床,丈夫睡屋頂,哎喲!你個死郎中,輕點!我的乖孫子啊,老娘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啊!哎喲!」

房外,項寶貴松開手,背在身後,退開一步沉聲道︰「讓著我娘一點,在這件事上,不要和她爭辯。她只是想抱孫子想瘋了。」

此時外面很黑,但不妨礙他看清她的模樣,這種時候是不公平的,他能肆無忌憚的凝視她,她卻只能看到那高大的剪影,在那黑影面前,她變得弱小不堪,需要某種呵護支撐。

冷知秋背靠著牆,微微噘著小嘴,「我都已經遵照她的吩咐和你圓房了。夫君,要不要孩子我都無所謂,順其自然,我想冥冥中自有安排的。就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有孩子呢?」

「……」項寶貴抿著唇無語。

冷知秋點點頭,「想來你也不知道。算了,不爭辯就不爭辯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被你娘罵了,罵了也不會少我一塊肉。我們進去看看你娘怎麼樣了。」

「知秋。」項寶貴沒動。

「嗯?」冷知秋疑惑的睜大眼楮探究他,還是看不清。

「你好傻。」項寶貴憋了一陣子,突然失笑。

「……」什麼意思?

冷知秋不悅的撇了下嘴角。

這小女兒無知的情狀,像柳絮飄飄,鑽進心里,酥酥癢癢。

也許一開始就喜歡,只是臨別了,才發覺不僅僅是喜歡,別離總是讓某種感情發酵,變得激烈和渴望。

項寶貴臉上不動聲色,天知道他有多麼沖動,想要擁她入懷,想要泄憤的在那鮮女敕的紅唇上咬幾口,惡狠狠告訴她,什麼叫圓房,怎樣才會有孩子,告訴她那些名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體和靈魂的契合,那滋味多麼讓人向往!雖然,他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美好,但身體的渴望是如此誠實分明。

這渴望隨著道別的腳步臨近而越發強烈,苦苦折磨了他一整個晚上。

他嘆息一聲。

「和你說話還是很累。」冷知秋嘟噥著轉身就要進屋,卻和走出門來的項寶貝幾乎撞到,後衣領一緊,項寶貴已經將她扯退開,手在她細腰上輕輕一扶,她便穩穩的站定。

項寶貝還不知道自己差點撞人,直撲到項寶貴身邊,抱著他一條胳膊幾乎哭出來︰「哥,我剛剛做噩夢了,夢見蕭哥哥他娶妻了,蕭哥哥很不高興,就把那新娘子給殺了……」

「你蕭哥哥娶妻當然是高興壞了,怎麼會不高興?快別傻了。老娘沒事的,你去你自己屋里睡覺吧,別一天到晚胡思亂想。」項寶貴趕妹妹走。

項寶貝哪里肯甘休,扯住他的袖子問︰「哥,蕭哥哥到底住哪里?他家里有沒有娶妻?他還來蘇州嗎?」

冷知秋在一旁道︰「夫君你就告訴寶貝吧,瞞著她,她只會亂想。」

項寶貴挑起眉問︰「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會不會亂想?

冷知秋臉色一沉,怫然不悅。「忒沒意思。」扭身就進屋去了。

項寶貴望著她的背影不語。他這莫名其妙的醋吃的,連他自己都懊惱。

項寶貝催促道︰「哥你快告訴我嘛!」

「你真想知道?」項寶貴抱起胸,從上往下涼涼的看妹妹。

「廢話!」項寶貝叉腰跺腳。

「你的蕭哥哥,並不姓孔,他的真名叫梅蕭,現在已經是當朝最有權勢的令國公世子,前幾天承襲了侯爵,如今叫紫衣侯,家有嬌妻一位,侍妾數個,每日軍務繁忙,還要支應宮中變數。怎麼樣,你還想不想去高攀啊?」

項寶貴挑眉盯著妹妹,目光淡淡,卻看進她的心里,看到她的害怕和絕望。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個臭書生嗎?」項寶貝喃喃著,眼淚嘩嘩流下來,止都止不住。

過了一會兒,突然抬起淚眼叫道︰「你騙人!你故意把他說成那樣,好叫我死心!」

項寶貴嘆了口氣,笑,「咦?我的妹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寶貝——」

他攬過她的肩,有些疼惜寵溺的彈了一記她的額頭。

「其實,哥哥也希望你尋個中意的好夫婿,這天下間好男人多的是,何必惦記一個對你根本沒有感覺的人呢?如果梅蕭喜歡你,別說他是令國公世子,區區紫衣侯,就算是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哥哥也會幫你,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問題是人家不喜歡你,你叫哥哥我怎麼幫你?」

項寶貝使勁抹眼淚,「蕭哥哥喜歡識文斷字的女子,就像嫂子那樣,我只要好好認字,多看看書,將來他不就會喜歡我了嗎?」

「……」

仿佛被踩了一記痛腳,項寶貴咬了咬唇,郁卒的別開視線。

「听著寶貝,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原因可能很簡單,也可能很復雜,但是一旦喜歡上了,就很難去喜歡別人。听懂了嗎?」

項寶貝搖頭。

項寶貴拍著額頭原地轉了個圈,想了想,還是決定讓妹妹死心。「你的蕭哥哥,第一次見到知秋時,並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不知道她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也不知道她寫得一手好字,就連她什麼來歷、什麼脾氣也不清楚,但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喜歡知秋了,在我面前一直念叨。所以,就算過了一段日子,你也會詩詞歌賦,你也會寫一手好字,你的蕭哥哥依然不會喜歡你,因為——他的心里只有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說起來,他就胸悶。

當然,項寶貝更胸悶,外加困惑。

「蕭哥哥為什麼要去喜歡別人的妻子?那是不對的。」

「有什麼對不對呢?唉……」項寶貴沉沉嘆了口氣,不是梅蕭,冷知秋未必是他的妻子。「一年多後,知秋也許就不是我的妻子了,到時候,你的蕭哥哥還是可以娶她的。」

「你剛才不是說,蕭哥哥已經家里有妻妾了嗎?」項寶貝抓住了漏洞。

「有了也可以休的嘛,我估計梅蕭連那些女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項寶貴攤手苦笑。

項寶貝嗷嗷叫的跳腳。

「所以說嘛,難怪啦,我的夢很準的,蕭哥哥肯定很不喜歡他的妻子。」

「喜不喜歡關你什麼事?就算梅蕭想娶,也不是你呀!你還是乖乖去睡覺吧,回頭找個好夫婿嫁了,別再惦記他了,知道不?」

「不知道!」

「項寶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要嫁給別人!」

「……你這腦袋是實心的吧?」

項寶貴將妹妹的腦袋敲得「咚」一聲響,小丫頭閉嘴了,歪著身子就睡著了。

他從妹妹房間出來,關上門,一轉身,夏七就跟鬼似的出現在陰影中。

「少主,真的沒時間了,卑職已經備下四匹汗血寶馬,輪流飛騎,現在就走?」

「你在外面等我片刻。」

「是。」

終于看到離開的希望,夏七感動得差點哭了。以前,主子出門做事從來不用催,這次真是艱難啊。

——

寅時將過,卯時將近,天空已經有了點淡色,沖開黑夜的濃墨。

項寶貴回房找包袱行囊,上回沒拿走,這次急迫,正好用得著。

正找著,冷知秋回到門口,看了他一會兒,問︰「你找什麼?」

「一個包袱,我該走了。」

他正要打開櫥櫃再找,冷知秋進來,從他背後一只小箱子里拎出了那個包袱,遞給他。

「天賜舅舅偷過這個包袱,我以為是我娘給我的壓箱底,所以打開看過。」她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想起某件白綢短褲。

項寶貴舉著手里的蠟燭,燭光映著那一片紅。

他思忖,她臉紅什麼?

冷知秋閃開眸子,咬了咬紅唇,問︰「現在就走嗎?」

項寶貴放下蠟燭,盯著她看。

她等了會兒,不禁抬起頭。

「唔!」

他是那樣急促的突然捧起她的臉,不顧一切的低頭吻住那兩片紅女敕的薄唇。

指尖在顫抖,唇瓣也在顫抖,就連燭光下無風而動的長發發梢,似乎也在申吟低嘆著顫抖。

如此突然,像一根弦崩斷了,又像一座擎天的山峰倒塌下來,令人手足無措。

手足無措中,他在無望的堅持,含住不放,卻又不肯深入,悲喜交加。

她還來不及從震撼中清醒過來,也沒來得及體會唇齒間濃重芬芳的氣味,他已經放開她,短促的喘息,目光潮濕的投進她的眼底,氤氳糾纏。

「知秋。」

「嗯?」冷知秋抬起微微顫的手指,按住自己的唇。剛才,這是做了什麼事?

她不會以為這是什麼「渡氣」,那感覺好奇怪,原本對他的那些不滿,突然被拋遠了,她的腦容量突然顯得不夠,不夠解讀那一吻瞬間傳遞的千言萬語。

「知秋。」

冷知秋無語,他窮叫她名字干嘛?

看他的神色,痴痴呆呆的,難道剛才他也傻了?

他卻拉起她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讓她感受到掌心那飛快的跳動,還有那胸膛厚實溫暖的觸感。

「知秋。」

還來?發現他有時候真的蠻像小孩子,居然有臉來嫌她長得慢。

冷知秋懊惱的別開臉,「你要說什麼?」

項寶貴左右晃了晃身子,不知道是太得意,還是太煎熬,伸開雙臂又縮回——

最後還是落入俗套的纏綿悱惻。「我盡快回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冷知秋隨口應了。

「我讓我娘把園子都交給你打理,你要努力哦。」

「啊?」好突然,難以置信。

「最後說一句,外面壞人很多,誰也不要十分相信,有什麼難處就敲風鈴。」

原來,還是忍不住要叮囑的。不叮囑就不是夫妻了。

「呃……」這好像不止一句。

他還是走了。

急匆匆的背影,就像那沒來得及細細體會的匆匆一吻。

冷知秋怔怔佇立良久,蠟炬成灰,天色大白。

外面腳步聲響,小葵敲門喊︰「小姐,老夫人上好了藥,正發脾氣找您和姑爺呢。」

「姑爺又走咯。」冷知秋模模兩邊臉頰,與小葵錯愕的目光擦肩而過。

——

清明,清明,清明之後,項家的情況似乎也慢慢清明起來。

項沈氏比從前還要忙,忙著到處走,當務之急就是給女兒物色個好人家。她胳膊和腿斷了,不好行動,就叫三爺爺拉馬車出來,馬車來,馬車去。因為這事的重要性,項文龍也放棄了「宅」生活,陪著鞍前馬後跑動。

項寶貝還是喜歡和那個表嫂一起走動、逛集市,少不得被表嫂撈光了銀子,只好回家找項沈氏要錢。項沈氏現在手頭寬松得不能再寬松,當然也就不計較了。只是到了晚上,項寶貝孤身呆在屋里,就會坐在窗口怔怔出神,臉上有些哀戚。

冷知秋去了沈家莊園子里清點花苗樹苗,先要造賬冊。這一茬,項沈氏從來沒干過,她是盲做生意,只管手里的銀子是多了、還是少了,至于怎麼多,又是哪里花了錢,一直糊涂著過。

沈天賜仍然在園子里做些粗活,一見冷知秋便點頭哈腰打招呼,客氣得很。他現在很少去賭博了,一來沒錢,二來腦子里全是救惠敏出來的事,賭癮慢慢也就淡了。

小葵仍然幫冷知秋看住家里那方屬于她和項寶貴的小天地,得閑也會回一趟冷家,向冷景易夫婦報備他們女兒的近況。

桑柔倒是安分了下來,不知是怕被打發走,還是在醞釀什麼詭計。

日子過得飛快,剛起了個頭,就到了錢多多約定的七日之限。

項沈氏一拍腦門,急得跳了起來。

「老天爺,只顧著忙寶貝的事,把這茬給耽誤了!文龍,怎麼辦?把地契交出去?」

項文龍搖頭。「不能。兒子的師命未完成,園子給了錢多多,遲早被他發現端倪,豈不是要害死寶貴!?」

項沈氏無奈得直捶胸口,忍不住埋怨冷知秋。

「兒媳婦也真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非要誆咱們說有什麼計策,回來又說‘只是當時當景權宜的借口,拖一天是一天’。哪有這樣說大話的,哼!」

項文龍嘆息一聲道︰「你怨她何益?她也是出于好心,怕我們看到惠敏那樣子,心里難過。」

項沈氏想想只好算了,可是,事情總要解決。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吶?!交地契不行,不交,那惠敏不曉得要吃多少苦,她這是被咱們連累的……」

冷知秋默不作聲的在一旁听,把頭低著,仿佛是在愧疚。

門外有人大聲吆喝︰「我乃錢府派來傳口信兒的!七天期限到了,我家老爺問你們,是要‘和氣生財’,兩家親戚好好親近?還是要給你們看看好戲?」

一听「好戲」二字,冷知秋就渾身發抖,四肢冰涼。她這是落下後遺癥,怕了這兩個字。

沈天賜蹲在一旁嗚嗚的哭起來。「惠敏,救救惠敏,她會被折磨死的。」

項沈氏心都焦了,一拍大腿罵道︰「狗娘養的錢多多!死棺材臭流氓癩地痞!把地契給他,暫時給他!等惠敏救回來,我們再想辦法把地契搶回來!」

可是,真的把地契拿給錢多多,以後還能搶回來嗎?有什麼辦法搶?唉……丟進狗嘴里的肉包子,有去無回啊!除非項寶貴發起狠,滅了姓錢的惡人。

項沈氏給項文龍遞了個眼神,小聲嘀咕︰「寶貴這孩子好大的忍性。」

其實,他們一直不明白,項寶貴為什麼這麼多年沒去找錢多多算賬。這回要是把地契給了錢多多,他會不會忍不下去?

這麼思忖著,項文龍、項沈氏和沈天賜三個人就帶著沈家莊五畝苗園的地契去了錢府。

——

冷知秋不去,也沒人會讓她去。錢多多正恨不得揪住「小美人」不放呢,去了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小葵苦著臉怨憤。「小姐,才把園子交給你打理,就把地契送了人,這是拿你鬧著玩呢?」

冷知秋來回走著,甚是煩惱,她也沒把握錢多多會不會上當,也不知道項寶貴是怎麼安排的人,萬一不小心真把地契交出去了,可怎麼辦?項寶貴的秘密在那里呢。

「小葵,你去錢府外面悄悄打听著看,如果錢多多把惠敏表舅母趕出來,你便將她悄悄帶走。」

「啊?」小葵有些糊涂。

「我也只是往好了想,希望錢多多放人。你快去打听看看吧,惠敏表舅母長得瘦,面有點黃,打扮得像個粗使僕婦,身上應該還有傷疤,你留意看,她臉上有鞭痕的,應該能認出來。」冷知秋催促小葵。

——

錢多多府上。

今天,錢多多是準備著收獲戰利品的,因此,一早便擺開酒席,請了戲班子。他帶著沈芸坐在前頭嗑瓜子看戲,後面一桌環肥燕瘦的姬妾也陪著說說笑笑。

姬妾們只來了十一個,還有個十三姨太惠敏,此刻正關在籠子里,瑟縮成一團,睜著兩只憔悴陷進去的眼楮,等待著項家的救贖。

錢多多志得意滿樂開懷,沈芸卻沉著臉。

錢家已經很有錢、非常有錢、窮得只剩下錢了,再得一塊5畝地的地契,那算什麼大喜事?

擺在錢家面前的問題,其實是傳宗接代的大事。

也不知是錢多多和他父親壞事做太多,遭了天譴,還是什麼生理遺傳的原因,這個人高馬大的中原大漢,娶了那麼多女人,就是生不出孩子。唯一一個沈芸生的兒子,成了錢家的獨苗,偏偏錢多多自己作孽,喝醉酒後,愣是辣手催獨苗,直接把兒子打成了傻子。

「昨日妾身又去請了春暉堂的木大夫,他還是不肯來。你想想辦法吧!」沈芸沒好氣的說。

錢多多的笑容頓住,重重的放下茶盞。

「換個大夫吧,老子不能動他,別忘了他姓木。」

「這全蘇州的大夫都請過了,誰也治不好智兒,就連京師里的御醫都請了兩個,有什麼用?」沈芸眼眶都有些泛紅了。

後桌,十一個姨太太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的把冷笑收在眼底︰活該!

錢多多一大早的好心情快要被破壞光了,生氣的捶桌子罵︰「老子吃了多少鹿鞭、補酒,天天在你們這十二個女人身上使力氣,你們那肚皮怎麼就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給老子下個蛋啊!白養了你們這群沒用的娘們!」

沈芸的臉色又沉了幾分。

那姬妾中最得寵、長得最美艷不可方物的薛娘娘冷笑道︰「可不是奇怪著呢嗎?妾身好幾回葵水遲了,正覺得有了,可不出三日就會好夢破滅,也不知得罪了哪路菩薩。」

有三個姬妾立馬應和︰「我也是這樣呢。」

沈芸端坐著,縴細的手指攥緊了繡帕,對錢多多冷冷道︰「你的姨太太們敢情是在懷疑有人對她們動了手腳,老爺你要不要查查?」

錢多多皺眉抿唇,繃著臉看了她好幾眼,最終拿鼻子噴著悶氣,只道︰「這幫女人找借口罷了,我錢多多要是就這麼被唬弄過去,還叫錢多多嗎?」

可是說完了,他看向戲台,眼袋卻使勁抽了兩抽,眼中閃過凶光。

這時,山羊胡子的老金就來稟報,項家的人來了。

惠敏頓時激動起來,抓住木籠子的籠條柱,使勁喊︰「天賜!沈姐姐!項老爺!快救救我!」

在她淒厲的呼喊聲中,項文龍夫婦和沈天賜到了面前。

沈天賜一看惠敏那樣子,抱頭重重嘆了口氣,蹲在地上不吭聲。

項沈氏咬牙切齒,瞪了一圈戲台上唱戲的人,又對著錢多多和沈芸磨牙,磨的吱吱響。

「怎麼樣?考慮清楚了嗎?」錢多多挑起小拇指,用長長的指甲從牙齒上剔出一片茶葉,屈指一彈,茶葉飛到籠子里,沾在了惠敏的臉上。

惠敏感到一陣作嘔,忙抬手狠狠擦去,臉上結了疤的鞭傷被這用力過猛的動作扯裂開,頓時流出血來,乍一看十分恐怖。

「姓錢的!」項沈氏受夠了錢多多這一套,她不喜歡猶猶豫豫、拖泥帶水,「你先給我一炷香的時間,讓老娘把你家祖宗十八代都罵個遍,再把地契給你!」

「哈,哈哈!夫人,你這個庶妹倒是很有個性。」錢多多一看勝券在握,頓時笑得狂肆。

他轉向項沈氏和項文龍,笑哈哈道︰「大家都是親戚,罵祖宗十八代那就是大水沖龍王廟,自家人跟自家人過不去了,對不對?我們要以、德、服、人,不要這麼傷感情嘛,項老弟,你說對不對?還是快把地契拿出來吧,我也好把惠敏送給你們,大家高高興興喝茶看戲。」

項沈氏看看項文龍,項文龍垂眸搖了搖頭,無奈的低嘆。

一旁,惠敏還在哭喊著求救。

沈天賜仍然蹲在地上抱頭無語。

項沈氏的手伸進懷里,掏出地契,那地契都已經掏出一大半,可以隱約看到官府的印鑒、墨字浸透過紙背的痕跡了……錢多多眼珠子放出光來,興奮得厚嘴唇發抖。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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