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那聲音囂張、蠻橫。
隨著喊聲,一路攔阻他的山羊胡子老金就被推得翻了好幾個筋斗,摔得老遠,趴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悲憤流涕的呼喊︰「老爺,他、他、他……」
那人約莫三四十歲,長得像個屠夫,一身短打,頭戴小帽,腰間掛著把緬刀,垂掛在刀柄上的紅穗間,有一塊銅牌子,上書一個「吉」字。
他身旁還帶了個女子,卻是嬌滴滴眉清目秀,竟然挺著個大肚子,滿臉慌張不安,緊緊攥著他的衣袖不放。
「爾等何人?」錢多多驚詫不已,直覺不好。
項沈氏也是模不著頭腦,就把地契收回懷里,在一旁看端倪。
男子根本不理錢多多,直奔沈天賜而去,二話不說、抬腳就踢,將他踢了一個骨碌躺倒在地。
沈天賜苦著臉掙扎爬起,點頭哈腰︰「倪大哥,您怎麼來了……」
「誰他娘的是你大哥?!」那男子拍著腰間的緬刀,凶神惡煞,「沈天賜你這臭狗屎!你把老子的妹妹搞大肚子,還欠了我吉祥賭坊六十八兩銀子,就想拍走人?你今天把那黃臉婆領回家,那我妹妹怎麼辦?你讓她以後帶著孩子怎麼做人?」
說著,男子又狠狠踹了沈天賜兩腳。「不想活了吧你,啊?!」
沈天賜只蜷著身子、抱著頭,嗚嗚的哭,也不爭辯。
「……」籠子里的惠敏完全傻住了,瞪著深陷的眼楮,一時忘了哭喊救命。
男子身旁的大肚孕婦依偎在他身旁,嚶嚶哭得傷心。「哥,不要打他了,難道你要你外甥以後沒有爹嗎?」
這孕婦說這兩句話,真是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什麼情況?」錢多多驚疑不已,猛的瞪向好不容易爬起來的老金,一聲暴喝︰「怎麼回事?!」
老金一瘸一拐趕到他身旁,悄聲道︰「那是吉祥賭坊的二當家,是個殺人不眨眼、蠻不講理的刺頭,叫倪九九。」
「嗯?」倪九九?你舅舅?什麼破名字!
錢多多莫名其妙又火大的看看四周的人,尤其是項文龍夫婦,見他們也是一臉好奇,知道他們不是會演戲的人,看來他們並不知情。
老金又補充︰「老奴早有耳聞,那個沈天賜,這三年來經常去吉祥賭坊賭博,欠了不少銀子。」
錢多多的心開始往下沉。
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錢多多雖然性格蠻橫,但他的父親是正經武官,背後更有宮中的暗線,因此他一向自詡正經官商,凡事必然「以德服人」,經營的也是田地、官鹽、當鋪等等上得了台面的大買賣。像倪九九這樣的賭坊亡命之徒,他倒是真沒打過交道。
那邊,倪九九扯著嘴皮,還在囂張的打罵沈天賜,最後一把揪住他胸口的衣領,將他拎起來,瞪著凶狠的濃眉大眼,大聲道︰「今天你把那個黃臉婆領回家,老子就親手宰了你!是要我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還是要那個黃臉婆,你說!快說!」
沈天賜可憐巴巴瞅瞅籠子里的惠敏,又看看倪九九身旁那個眉清目秀、梨花帶雨的孕婦,猶豫不決。
錢多多砸吧砸吧嘴,想說,你們演戲演完了沒?
卻見倪九九突然拔出緬刀沖向籠子里的惠敏,「老子當下就把這娘們給宰了,叫你猶豫!狗**的!」
這下,不僅項沈氏、項文龍急眼,錢多多更加急眼了。
三個人不約而同喊︰「住手!」
倪九九是叫停就停的人嗎?他瞪一眼項沈氏,又瞟一眼錢多多,一點不客氣︰「錢老爺,咱們做的買賣不是一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今兒兄弟我宰個丑黃臉婆,是為了我的親妹妹,你看看我妹妹那麼大的肚子,容易嗎?你說你納個什麼女人不行,納這麼個黃臉婆也不怕倒胃口,今兒兄弟我就替你宰了她,人命算兄弟賬上!」
說著仍然殺向惠敏,舉刀就要砍。
惠敏「啊」一聲尖叫,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別,別,我選她……」沈天賜臉上慘無人色,雖然心知肚明一切不過是作假,但也被這倪九九的動作嚇出一身冷汗。
惠敏絕望的喊了一聲︰「天賜!」
沈天賜蔫頭縮肩,顫巍巍伸出手臂,指向一旁嚶嚶啜泣的孕婦。「我要她。」
「……」
四周一片沉默。
項沈氏歪著嘴瞧了半天的戲,總算鬧明白怎麼回事,這可真是邪門了!
「天賜,你干的什麼好事哦!」她忍不住嘆息,拿手指狠狠戳了一把沈天賜的腦門,將他的腦袋戳得歪向一邊。
「姐,我……」沈天賜囁嚅著,滿臉的汗。
倪九九狂笑了三聲,一把拉起沈天賜,大力拍著他的後背,拍得 響。「這才對嘛!走,老哥請你喝酒去,只要你好好對我妹妹,那六十八兩賭債一筆勾銷!」
說著,他就連拉帶扯的把沈天賜和那個孕婦一起帶走了。
眾人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這樣的插曲。
突然,「 」一聲,人們驚回頭看,卻原來是惠敏拿腦袋撞籠子自盡了!
只不過木籠子不夠硬,她的沖撞距離又太近,只撞破了頭皮,流出血來,卻並沒有死,蜷在籠子里直抽搐,卻哭不出聲來。
她被迫做了錢多多的十三姨太,雖然人長得普通,可錢多多也沒饒了她,她早就已經失貞……因為知道沈天賜對她是有真情的,才抱著生的希望。如今,舊日丈夫已經有了新歡,連肚子都搞大了,她還能指望什麼?還有資格指望嗎?
一看惠敏這求死的樣子,項沈氏急忙拉住項文龍的手,「姓錢的,你的姨太太死在你自己家里,可不關我們的事。文龍,我們走。」
想來,事到如今,錢多多也不會拿惠敏怎麼樣了。
錢多多眼睜睜看著項文龍夫婦離開,到了嘴邊的肥肉飛了,剩下籠子里一個半死不活的丑女人,他要來何用?
他不是沒有疑惑,但這事從頭到尾滴水不漏,沒有一個人像是演戲,演戲也沒那麼巧合。更何況,他自認了解項家人的脾性,他們都不是能騙得過他眼楮的人。
沈芸白著臉,看著項沈氏和項文龍緊握的手,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
良久,她才冷冷對身旁的丫鬟們吩咐︰「還愣著干什麼?快把籠子里那個半死人丟出去,別讓她死在這里。晦氣!」
錢多多扭身看看她,又看看被拖走的惠敏,懊惱地將桌上的杯盤盞碟通通掃落,碎得稀里嘩啦一片。
「老子不會善罷甘休的!下一個,老子要拿那個小美人開刀!」
——
錢府後頭一個小偏門外,小葵打听過來時,正看到兩個小廝用竹篾裹著個女人拖出來,那女人披頭散發,臉上有還在流血的鞭痕,額頭破了個洞。
這個自然就是被扔出來的惠敏。
兩個小廝將她扔在了錢府園子後一條夾蔭小路旁,便拍拍手走了。
小葵忙趕上去看,見她自己爬起身,竟然能走,心中暗喜,便趕上前去拉住她,細細分說……
項家。
冷知秋並沒有急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公公婆婆,她要等事情淡下去了,大家都忘得差不多時,再把沈天賜和惠敏的事收個善尾。
听項沈氏回到家一五一十加油添醋的描述錢府發生的事情,冷知秋暗笑著搖頭不已。
其實,她想的很簡單,項寶貴說要夠「險」才能奏效,卻原來是這麼個「險」法。他幫她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知他如何在半天工夫里,找到什麼賭坊,又是怎麼擺平倪九九和一個莫名其妙的大肚婆。
也許,這樣的事情對項寶貴來說是不值一提的舉手之勞,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想辦法救人,卻等到妻子開口相求,才動手?
冷知秋托腮輕蹙眉尖,百思不得其解。
——
婆媳二人正說著話,卻見項寶貝蹦蹦跳跳的要出門。
項沈氏忙喊住她︰「天兒不早了,你還準備去哪兒?野丫頭!」
項寶貝道︰「我要表嫂給我做了幾件小玩意兒,現在去瞧瞧好了沒。」
「一天到晚和那眼爛的婦道廝混,你就使勁往她那里送錢吧!」項沈氏沒好氣。「你今兒哪里也不準去,我這幾天找了個畫匠,畫了幾個人的相貌,你過來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再不听話,以後不給你錢了!」
項寶貝一跺腳,扭著小腰不悅。「娘,您這是要干嘛啊?都說了不嫁,不嫁,不嫁——!」
項沈氏挪著將痊愈未痊愈的腿,喊冷知秋︰「那個知秋,快幫我拽住她!一個個都不听話,都不孝順,真是氣死老娘了。」
冷知秋當然不會去動手拉扯。
她好奇的拿過項沈氏手里的一疊紙,翻看了幾張,還真都是些年輕男子的畫像,那畫匠畫得工整本分,雖然沒什麼神韻,但看著筆觸,大致也能想象是些什麼樣的人。
「姆媽,這些人若論外貌,自然不好和孔公子比……」
她還沒說完,項寶貝道︰「不是什麼孔公子,蕭哥哥他其實姓梅。」
「嗯?」冷知秋怔了怔。
項寶貝沒忍住好奇心,也去看那些畫像,看了沒兩張,就生氣的通通撕成碎片。
「項寶貝,你要造反麼?老娘和你爹這麼辛辛苦苦給你找婆家,還不都是為了你好?老娘斷胳膊斷腿的跑了這些日子,你倒好,一把給撕了,你真是氣死我了!」
項文龍正好過來,忙拍著妻子的後背安撫,轉眸對項寶貝道︰「寶貝听話,等你嫁了人,過一陣子你就會明白,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暫時,他們不能說破皇帝選秀女的事,畢竟老皇帝還沒死,一切都還是項寶貴的猜測。
冷知秋思忖,當初,爹娘也說是為了她著想,怕她跟著他們吃苦、溫飽不繼。
世事原是無常。
項寶貝撅起嘴,擰著脾氣、尖著嗓子喊︰「你們再逼我,我就離家出走,我找蕭哥哥去!」
說著就跑出了大門。
「噢,噢,真是氣死我了,文龍,我怎麼就生了那樣兩個不乖的孩子?哎喲,我的斷腿發作了,好疼……」項沈氏大概真被氣狠了,揉著腿傷皺眉歪嘴,項文龍急忙又蹲給她揉弄。
「你也別氣了,他們有一半脾氣隨了你,想著就做,哪家姑娘有寶貝這樣的膽子?她若真去尋那書生,也是學了你的當年。」
這夫婦倆說著話,冷知秋在一旁靜靜听著,卻別有感觸。
是啊,像項寶貝這樣把喜歡一個人寫在臉上,寫在心上,寫在夢里,沒有一絲保留,甚至想到了離家出走、尋找心上人,又有幾個女子能做到?世上有個人值得你如此付出,不計較結果和回報,應該也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吧?
冷知秋暗暗有些羨慕項寶貝。
她給公公婆婆辭行。「公爹,姆媽,既然天賜表舅的事已經有了結果,寶貝的婚事我也幫不上忙,知秋想著該去園子里瞅瞅,慕容家訂的十二盆素菊、十二盆曼陀羅還要好生挑選,晚飯我就不在家里吃了,這就動身走。」
其實,她不是幫不上忙,而是根本不想參與拾掇小姑的婚事。她倒寧願項寶貝和孔令蕭……不梅蕭,能夠譜寫一段傳奇佳話,雖然也許,這也不過是她一個旁觀者的一廂情願。
項沈氏怨憤的瞪她一眼,怒道︰「你婆婆我斷胳膊斷腿還不是因為你?你不伺候著老娘,就想著趕緊溜走,你們一個個都巴不得跑遠了,都不想留在老娘身邊,是不是?」
冷知秋答應了不和婆婆計較孩子問題,也就不爭辯她斷胳膊斷腿的是非,只有些無奈的道︰「姆媽,您這傷要放寬了心才好得快,接下去就要多雨的天氣,更是難熬,您平日里在家多休養,少生氣,自然就好了。知秋脾氣直,容易惹姆媽生氣,去園子里也是有正經的事要做,不然誤了慕容老爺的買賣,豈不是傷老主顧的情面?還請姆媽諒解。」
項文龍揮手使眼色叫冷知秋走,自己對項沈氏道︰「別和孩子們較勁了,你這傷不好好養,以後落下殘疾,可如何是好?這幾日你在家養著,讓桑姐兒照顧。寶貝的事,我去找找慕容兄,他人面廣,興許能介紹個好的。這蘇州城十個有八個莽夫粗漢,寶貝喜歡文雅的,就讓慕容兄看看有沒有蘇州以外的人選。」
「哎,還是老爺你想得周到!」項沈氏頓時笑逐顏開。
——
冷知秋回到沈家莊園子,天已經黑了。
她獨自住在小木屋里,爐子上燒了水,放著蒸籠,把小葵給她準備的飯菜、點心一氣兒蒸熱,準備將就著吃。
燭火搖搖,她坐在爐邊翻看賬簿。
不入冊記清楚還真不知道,這滿園子奇花異草,珍稀品種不少,平時看著只覺得好看,換成價碼記在冊子上,才發現十分可觀,最後算了算總價值,竟然差不多千兩銀子。
那些種苗,未必都要賣掉,有些是保留品種。但論起這些種子的來源,就又是一個問題。項沈氏從來沒出過蘇州城,她怎麼弄到天南海北這許多奇特的花種?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項寶貴。
這人到底是干什麼的?
想著想著,思緒就有些飄遠了,她放下賬簿,蹙著眉尖,輕輕的揉著額頭。
木屋外,風吹得風鈴叮當作響,還有不遠處樹下的秋千,似乎也在發出輕輕的吱呦淺唱。
這園子的風情,很特別,精致中有奔放,遐想里有靜思——她發現,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
正在出神,有人在門外低聲道︰「少主夫人,卑職張六,這里為您備了幾樣小菜。」
冷知秋走過去開門,看那人身著黑衣,樣子也不過十七八歲,一張女圭女圭臉還有幾分稚氣,見到她便害羞的臉紅起來,將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遞。
冷知秋莞爾,搖頭道︰「我帶了飯菜,正熱著呢。這些你留著自己吃吧。」
張六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怔愣了一瞬,圓溜溜黑白分明的眼楮直眨巴,等反應過來,卻將食盒往木屋里小桌上一放,悶聲不吭就去把蒸屜揭開來,兩只手捧出那滾燙灼熱的盤子,眉頭都不皺一下,直接就往外走。
「你這是作甚?」冷知秋莫名其妙。
張六頭也不回的走了,拋下一句話︰「那個你吃,這個我吃。」
「……」一滴汗滴下冷知秋的額。這也是項寶貴交代的?
食盒里的飯菜碼放在一個木制的方盒子里,整整齊齊,紅紅綠綠,有葷有素,搭配的讓人食指大動。一雙象牙筷,打磨得精細瑩白,似乎也是特別為她定制的,因為筷尾新刻著「知」、「秋」二字。
她說不上來那是怎樣一種心情,有些小窩心?還是有些膩過頭的不適應?
——
她也不是總在園子里待著,幾乎每隔一天,就回榕樹街項家。
這晚入夜,下了陣小雨。
冷知秋斜在美人榻上看書,小葵坐在一邊繡手帕。
沒想到項寶貝居然過來,頭上被淋濕了鬢發,細密的眼睫毛上都是霧氣的水珠子,看著比平日里的活潑要可憐幾分。
小葵忙去取手巾給她擦拭。
冷知秋坐起身,讓她也坐下,問︰「怎麼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小姑平日里不搭理自己,冷知秋當然不會自作多情,以為她是來嘮家常的。
項寶貝坐在冷知秋對面,怔怔盯著她看,良久才道︰「嫂子,你會不會想念我哥哥?」
冷知秋一時懵了。
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她的心弦被觸動,視線瞥向一旁衣櫥,在那里,她和他有過匆匆的一吻作別。那氣息一直仿佛縈繞,不曾散去。心念動了,胸口便異樣的堵起來。
項寶貝見她不說話,哼一聲才道︰「你自然不會想念他!哥哥和我都是命苦的人,對人家好,人家卻沒心沒肺的。你是不是等著和我哥哥分了,到時候,蕭哥哥也會休了他那些妻妾,再把你娶走?」
「這是哪兒跟哪兒?」冷知秋哭笑不得。「我和你哥哥的事,由不得我們兩個做主,我爹爹、你娘他們都要顧著,我還在煩惱,上哪里弄個孩子出來呢。至于孔……梅蕭梅公子,他心里怎麼想的,我也管不著,就算他真的要娶我,我也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項寶貝驚詫又不可置信。
冷知秋垂眸默然。
「如果蕭哥哥肯娶我,哪怕是做個妾,我也歡天喜地。你說不答應,一定是拿捏姿態,矯情騙人!」項寶貝撇著嘴角道。
「你覺得好的,未必人人都覺得好。」冷知秋淡淡道。
項寶貝听了大喜,「這麼說,你覺得我哥哥比蕭哥哥好?其實吧,我哥哥是不差,就是總不在家,嫁給他挺愁人的。蕭哥哥就不一樣了,他是那麼風雅瀟灑,言語風趣,嫁給他,就能每天看到他彈古箏的樣子,能攜手看日升日落,能听他說山南海北、古往今來……總之,那該多幸福啊!」
冷知秋想了想,似乎挺不錯,可天天這樣膩著,也會厭倦吧?何況,梅蕭應該不是甘于守在家里的人,他的骨子里有一種逆反,就像一只想要沖出錦繡牢籠的金絲雀。
「寶貝,你想怎麼辦呢?公爹和姆媽都在為你的婚事著忙,你還是只認準了梅蕭嗎?」冷知秋問。
項寶貝撅著嘴,鼓著腮幫子。「嗯,我誰也不嫁,我就等著蕭哥哥,他要是不肯要我,我就一直等……」
說著,她的眼眶紅了。
冷知秋听著,眼眶也不由得紅了,拉起她一只手,輕輕握著,說不出話來。
良久,「嫂子,我想離開蘇州,去找蕭哥哥,不然,我爹娘就要逼我上花轎了。」項寶貝又道。
冷知秋點點頭,「姆媽說,你哥哥要你嫁人是有原因的,是為了你好,你去找梅蕭,卻未必有好結果。所以,你想清楚了嗎?」
項寶貝揉著眼楮嘟噥︰「我不用想,我就是一根筋。」
唉——冷知秋無語。
「嫂子,你在京師住過好多年,那里你熟悉,你給我畫張地圖,再……再借我一些錢,好不好?」
這才是她今晚找冷知秋的最主要目的。
會不會助紂為虐?會不會惹禍、害了項寶貝?冷知秋好生為難。
「外面壞人很多……」她囁嚅著。這也是近日的切身體會。
「不怕,我跟哥哥學了幾招拳腳,你看!」說著,項寶貝從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小精悍的匕首,挑眉自豪,「這匕首叫‘月華’,與哥哥那把‘日昭’是一對的,削鐵如泥,哥哥專門送給我防身的。」
冷知秋心里一動,項寶貴這廝出手有時候真是大方,送給父親的小玉龍、送給婆婆的首飾珠寶,還有送給小姑的寶刀,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偏偏對她小氣,還計較什麼二百二十二兩八錢的聘金,也沒見他送什麼禮物給她。這麼想著,不免有些酸溜溜不是滋味。
轉念一想,又覺得他不送也好,不然等到將來要和離,再扯上這些財物,哪些要歸還、哪些要帶走,豈不成了一場傷心傷肺的笑話?
項寶貝見她只顧著出神,也不答應幫忙,不由得急起來。
「你就算不幫我,我也要走的。到時候走丟了,或者沒錢吃飯餓死在外面,就全怪你!」
「……」冷知秋無語的抿起唇,望著這個小姑,她不去求父母,卻來求所謂的「情敵」,也真是很有想法。
無奈之下,冷知秋只好執筆給她畫了京師的地圖,又將自己壓箱底的那些銀子全拿出來,包在包袱里。
項寶貝得了嫂子的好處,心里軟了一下,抱住嫂子的肩膀蹭了蹭。「嫂子,其實你人挺好的。」
冷知秋淡淡的嘆了口氣。此刻是好人,若不幫她,就是大壞人;若幫了她反而害了她,就更是惡貫滿盈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冷知秋便整裝出發去了沈家莊。
到了園子里,她做的第一件要緊的事,就是敲風鈴。
「叮鈴鈴……」
那聲音還真悅耳。
很快,送飯的那個張六出現在木屋前。
「項寶貴的妹妹要離家出走去京師,我怕她不安全,你讓人跟著她吧。」冷知秋嘗試著吩咐這個陌生的「下屬」,覺得怪別扭的。
張六倒是很自然的領命就走。在他眼里,那是少主夫人,就算看上去「弱」爆了,也得忠心不二听候差遣。
有了這一層安排,冷知秋稍稍放下心來。至于公公婆婆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擔待。
——
這天,正吃著飯,沈天賜從城里回到了沈家莊。
他一見到冷知秋,先跪下來磕頭。
冷知秋慌忙丟下飯盒,將他拉起來。「表舅折殺知秋了,哪有長輩給晚輩磕頭的?」
沈天賜吸著鼻子,一再感謝她為他解圍救妻,「但不知外甥媳婦兒將我那妻子藏在何處?」
冷知秋繼續吃飯,讓他也坐在爐子邊,給他一個安心的微笑。
「惠敏表舅母身上有傷,我讓小葵給她尋了個大夫診治,就安置在鄉下,表舅您先不要去找,以免招人疑心。等她傷好了,我再安排她進項家做個繡娘,以後你夫妻常常見面,再鬧個破鏡重圓,也就說得通了。這事需慢慢來,萬不可著急。」
沈天賜一個勁點頭應下。
除了這件事,沈天賜還帶了個消息給冷知秋。
「知秋哇,如今這種花的營生交給你了,那這事我就和你說。今日城里府衙貼了告示,今年的花王大比提前幾日,就在三日後,望月樓前的水鏡台。這蘇州花王的頭餃可是真金白銀的,除了百兩黃金的封賞,還可以包攬蘇州一半花鳥市的管轄權,光一年抽成就不下百兩。」
冷知秋不是很感興趣。「我不喜歡和人爭,至于錢財,夠用就行,賺得太多只會添了煩惱。」
沈天賜急忙擺手表示不贊成。
「外甥媳婦這話說的,哪有人和錢過不去的?再說,那花寡婦你也知道,她賴著和知府胡一圖苟且的私情,已經拿了三年花王,佔盡便宜,最冤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婆婆啊!為這事,你婆婆可沒少生氣。」
冷知秋噗嗤笑出來,搖著頭道︰「表舅舅,我這被您逼著為表舅母的事出了把力,您不會從此就把我當什麼仗義執公、打抱不平的女俠吧?婆婆和花寡婦的恩怨是她們彼此之間的事,我無故出頭,贏了,婆婆她未必開心,輸了,就更丟她的面子。您說是不是?」
「呃……」沈天賜愕然,「外甥媳婦兒這張嘴,真是很難說得過。」
冷知秋心想,我這說理的嘴未必強,只不過心里想的清楚,不會見風就是雨罷了。
然而她是無心去參加,有人卻惦記著她。
那就是胡一圖的夫人,胡楊氏。
胡楊氏和胡一圖說了十里長街的所遇所聞,二人當即認定,那個貴人對冷知秋感興趣,既然指定要看這場比賽,自然要比往年格外重視,幾張年老色衰的舊面孔難免讓貴人倒胃口,那冷知秋卻是再合適不過的噱頭。
因此,胡楊氏特地跑了一趟項宅,親自去邀項沈氏,指名要帶上冷知秋一起參加。
就這樣,冷知秋不得不接下這瓷器活。
她與項沈氏商量比賽的細節,才知道這花王賽分兩階。第一階是百姓選,參賽的花匠拿出一盆作品,由百姓往花盆前的封口箱子里投銅錢,得銅錢最多的五名花匠進入第二階。第二階是官選,就是以知府胡一圖為首的各大小知縣鄉紳出面,評議高下,定出花王三甲。
往年第一階,總是項沈氏得銅錢最多,但到了第二階,卻被暗箱操作,悄沒聲息的變成了第二名,甚至有一年連三甲都輪不上。
「如此比法,安有公平可言?姆媽,我還是和您一樣,第一階拿出好花來,給大家欣賞;第二階,我用無花之花。」冷知秋道。
「無花之花?」項沈氏大惑不解。
冷知秋沖她慧黠一笑。
婆媳二人商量第一階用什麼花,項沈氏道︰「往年大家都喜歡培植牡丹、芍藥、春茶花……這些朵兒大、看著富貴熱鬧的。咱們蘇州的老百姓不懂風雅,只單純看花朵兒長得好不好,顏色、層數、大小、芳香,就是在這些方面下功夫。」
冷知秋心想,花本來就無分貴賤高下,風雅與否全是文人墨客一張嘴亂說罷了。
「這個就听姆媽的意思,知秋只管用心養護。」
項沈氏還以為這個文縐縐的兒媳婦會出什麼歪點子,非要弄些梅花、蘭花之類的「巧」物,到時候弄巧成拙就傻眼了,沒想到她這麼干脆,一時反倒愣住。
當下就決定還是用牡丹。
蘇州水土本來不太適合牡丹生長,但多年來,項沈氏尋找土質配比,模索牡丹的習性,包括光照、水的要求,成就是斐然的,在蘇州,她種的牡丹堪稱一絕。
冷知秋帶著婆婆一起去園中挑選,最後選中一株「月光白」,細細修剪了枝椏雜葉,裝車回城。
項沈氏問︰「你的無花之花呢?」
冷知秋答︰「無根,也無花,隨處可為家。姆媽放心,後天花王賽上,知秋自然能拿出來。」
正說著,路上遇見了老對頭花寡婦。
花寡婦也駕著馬車去鄉下園子里。她探頭探腦的看項沈氏的馬車,酸溜溜的譏誚道︰「不會又是牡丹花吧?嘁,以為這蘇州只有你沈小妹會種牡丹?咱們走著瞧!」
看她自信滿滿的樣子,項沈氏又怒又有些疑惑。花寡婦多少能耐,她知道的一清二楚,沒道理能種出比她好的牡丹來。那花寡婦的底氣是打哪兒來的?
「不行,我要去看看那婊子在搞什麼鬼!」項沈氏說著就要下車。
冷知秋拉住她。「姆媽,您腿上還沒好利索呢!」
「我就怕那婊子玩陰的。」
「……」冷知秋听著這些粗俗不堪的用詞,頭皮有些發麻。「如果不是真本事,總會拆穿的,到時候更加下不了台,害人者終害己而已。姆媽,我們只管好自己的便是。」
「好好好,冷小仙!」項沈氏說不過她,兒媳婦總是有道理的,總是透著股仙氣。
冷知秋對于這個新綽號,莞爾。
——
婆媳二人忙著準備花王賽的事情,公公項文龍也在忙著給女兒物婿人選,家庭運轉正像發條一樣進行著時,亂子就來了。
項寶貝真的離家出走了!
她學會寫一些字,便歪歪扭扭留了封錯別字佔一半的書信,赫然醒目的放在空榻上。
「……吾去也,不去也午(許)會後X(悔)一X(輩)子,莫要生氣,不論如何,吾是(誓)要見他一面……」
項文龍捏著那封信,一坐在女兒榻上,說不出話來。
項沈氏也忘了生氣,心慌慌的問︰「寶貝應該還沒走遠吧?趕緊去追?」
這時候,再不說出實情,連冷知秋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姆媽,公爹,其實,寶貝要走的事,兩天前我就知曉了,我還給了她一百五十兩銀子做盤纏,畫了一張京師的地圖。」
「什麼?!」項沈氏氣得要打兒媳婦耳光。
小葵眼色快,慌忙沖上前擋在中間。那一巴掌就扇在了小葵的臉上,雖然打得不重,卻也現出一片紅絲來。
桑柔站在一旁冷笑不已。看吧,娶的好兒媳,真是喪門星!
小葵跪下道︰「夫人要生氣,也先听听我家小姐說完。」
冷知秋感到一陣齒冷,婆婆打了她的貼身丫鬟,卻痛在她臉上、心上。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被人打過,原本慢慢有些積澱的婆媳感情,看透了也不過如此,她是項家娶進門生孩子的,不是項沈氏的親人,人家的親人永遠只有三個,那就是公公、項寶貴和項寶貝。
但她不後悔幫項寶貝逃家,那不是她對項寶貝有感情,而是因為從心底,她支持項寶貝的做法。
「姆媽,我已經讓夫君的屬下跟過去照料寶貝,她應該不會有事。有些話,知秋想要對公爹和姆媽說。人生在世,總是有萬般無奈的時候,我不知道寶貝這樣做的後果如何,也分不清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有些事本來就說不清對錯——就像我爹娘,當初是為了我好,所以將我匆匆嫁進項家,如今他們卻後悔莫及。公爹和姆媽也說為了寶貝好,要將她匆匆嫁人,誰又能保證你們將來不會後悔莫及?我很佩服寶貝,她是我見過的同齡女子中最勇敢的姑娘,她知道要把握自己的命運,迎難而上,甚至根本就沒計較會不會有結果。有個故事說的是小馬過河,公爹想必也知道,為什麼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自己走一條路呢?」
她這番話,就算擱在今天,也是很開明的。千百年後的當今,依然有許許多多的父母在規劃兒女的道路,讓兒女成為沒有主見、斷不了女乃的「巨嬰」。
項文龍蹙眉沉吟。
可惜,項沈氏對這番話接受無能。
「老娘不管什麼對錯,什麼機會,老娘只知道,如果寶貝出了什麼意外,就是你這惡媳婦慫恿的!」
項文龍覺得她這麼說有些不對,「其實,寶貝要去找那書生,你我心里原是知曉的,不算兒媳婦慫恿。」
又對小葵道︰「你先起來吧。」
小葵站起來,忍了半天終于忍不下去,道︰「那晚奴婢也听到了幾句話,寶貝小姐說,就算我家小姐不幫忙,她也照樣離家出走,到時候餓死在外面,或者迷了路,都怪在我家小姐頭上。老爺夫人你們听听,這事能怨我家小姐麼?」
項沈氏一听就知道這話假不了,女兒的脾氣她當然一清二楚。可恨小輩們膽子太大,一個個自作主張,萬一出事情,她們這些小娃子擔當得起麼?
相對來說,冷知秋的處置已經算穩妥。
「當時怎麼不來告訴老娘?」
「告訴姆媽,姆媽豈能干休?」到時候收繳了盤纏地圖,把項寶貝逼急了,結果可能更糟糕。
說來說去,項寶貝去京師找她的蕭哥哥,已經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其他人再爭論是非對錯,也于事無補。
「唉!唉——那個知秋,你去問問地宮里那幫臭小子,有沒有法子知道我家寶貝到了哪里?」項沈氏最終道。
地宮?
冷知秋愕然,但也不多問。「好,明日花王賽一結束,我便回園子找張六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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