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萬人空巷的一天,對于有的人來說,卻是苟且的好時機。
桑柔一早就對小葵道︰「家里的事你先忙著,我去看看集市還有沒有人賣豬腳,晚上給老夫人熬爛豬腳吃,對她腿傷有好處。」
小葵听著靠譜,就點頭答應。
桑柔匆匆出了門,左右看看無人,便直奔東城冷宅。
冷自予這些日子精神恍惚,心情郁結,又瘦了不少,簡直不能看了。
桑柔忍著隱隱作嘔的感覺,沖他一笑︰「小野,前時那事兒把你嚇壞了吧?我也是嚇壞了。」
冷自予不知她心里怎麼想,泛黃的面皮浮起一絲紅暈,深陷的鳳目低垂著,不敢看人。
「你娘在麼?」她問的是冷劉氏。
「她擔心知秋姐姐,也去水鏡台看去了。」冷自予悶聲回答。
桑柔一听就高興了,關上大門,牽起他的手輕握住,默不作聲的拉他進那間坡屋。
冷自予有些害怕,賴在門口不肯進去。
「桑姐姐,你今兒有什麼事?」
桑柔咬了咬豐滿的唇瓣,時間有限,她狠下心,動手就月兌身上的衣裙。
這可把冷自予嚇壞了,急忙背過身去。「桑姐姐,你做什麼?」
誰知,桑柔竟光著身子就摟住了他,在他失魂落魄發抖之間,她關上了門,帶著他往小木榻上躺倒。少女的體態縴柔炫目,神秘的橫陳,一片混亂的喘息。
他身上的衣褲很快被月兌去,少年生澀的反應卻也凶猛,昂然挺立,在那瘦骨伶仃的身體上,更顯得驚悚可怖。
桑柔心驚肉跳,有些猶豫的上下打量他的身體,臉色發白。
此時此刻的冷自予卻不能再自控。他也不懂桑柔想干什麼,只是面對如此果裎的男女軀體,又知道其中的秘密卻苦無機會嘗試,還能管住自己的手腳嗎?這不是一個少年能忍受的!
他急切的撲倒在桑柔身上,只覺得無一處不誘人芬芳,動用一切能動用的手腳、器官,使盡一切能使出來的力氣,全神貫注的對付那具陌生又熟悉的身體,恨不能將她吞吃入月復。
桑柔咬緊牙忍著,瞪大眼楮看他的動作,直到他用那恐怖的東西試圖進入她身體,她才渾身雞皮疙瘩的問︰「如果讓它進來後,就是夫妻洞房了嗎?」
冷自予氣喘如牛的點頭,還在努力嘗試,卻被桑柔閃躲開。
「如此,洞房後,就會有孩子嗎?」她又問。
冷自予茫然搖搖頭。「桑姐姐,你別動,我好難受……」
桑柔一把推開他,開始穿衣服,一邊追問︰「到底這樣會不會有孩子?」
冷自予痛苦的蜷起身子,望著她急匆匆穿衣的背影,難過得眼眶濕潤。但他還是告訴她︰「桑姐姐,我不知道……書上說,要弄出東西來,讓那種白色的東西留在你身體里,才會有孩子。」
白色的東西?桑柔莫名其妙系好腰帶,回轉身瞧著冷自予,冷冷問︰「什麼白色的東西?在哪里?」
冷自予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說。
這時,外面大門被人推了一下,沒推開,冷劉氏的聲音響起來︰「自予,你在家里嗎?開一下門。」
恰如晴天霹靂,頓時把小坡屋里一對莫名其妙、狀態古怪的男女嚇得魂飛魄散。
好一會兒,桑柔才反應過來,急忙往小木榻底下鑽。
冷自予急促又短的呼吸著,只覺得病痛的五髒六腑此刻如同被撕裂了一般,眼前發黑,大汗淋灕。
冷劉氏又拍了兩下門,喊︰「自予?自予?听見了嗎?」
桑柔壓著聲音,在床底下說話︰「快穿上衣服去開門啊!」真是個沒用的小男人。
冷自予拼盡全力的調勻呼吸,抖抖索索穿上衣褲,彎著腰跌跌撞撞出了門,去給冷劉氏開門。
「怎麼這麼久才來開門?」冷劉氏本來有些不悅,一看冷自予的臉色,不由得擔心,「自予,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嗯。」冷自予悶悶的應著,又搖搖晃晃準備回屋。
冷劉氏拉住他胳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冰涼,並且竟然汗濕成那樣,就像水里撈出來似的。她不由得鎖眉深深擔憂。
「自予啊,這些日子你瘦得越發厲害,也不大吃飯,娘看你就是生病了,瞧你這面色,真是太嚇人了,走,現在就隨我去看看大夫吧。」
冷劉氏面慈心軟,說話向來溫柔如輕風細喁,她對他的關心是真誠的。
冷自予無法拒絕這位義母的提議,「多謝娘。孩兒去換身衣裳再走。」
冷劉氏點點頭,也自進正屋去取看病的銀兩。
桑柔著急忙慌的逃出來,披頭散發,鬢上還掛了一點滿是灰塵的蛛網。
她前腳剛出大門,冷劉氏後腳正好從正屋出來,疑惑的看著大門,喃喃自語︰「怎麼好像有人出去?」
冷自予整理著衣領出小坡屋,勉強對冷劉氏擠出一絲笑容︰「娘,這身可以嗎?」
冷劉氏看看他那撐不起衣服的身架子,皺眉「嘖」了一聲,嘆道︰「自予,一會兒大夫問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別悶在肚子里,知道嗎?你這身子骨,娘瞅著實在是擔心……」
母子兩個說著出門去,將大門鎖了。
結果,等冷景易滿頭黑線趕回家時,就見鐵將軍把門,竟然讓他有家進不得,頓時越發感到懊惱,在門外躑躅良久,最後只好又去了知府胡一圖家,和學生胡登科相對打發時間,順便旁敲側擊的打听宮里的事。
可惜胡登科似乎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對將來的仕途頗有信心,言語之間多次提到父親胡知府與紫衣侯有交情雲雲。
冷景易並不知所謂「紫衣侯」就是孔令蕭,只顧著擔心成王若不能繼位,實屬可惜,而自己這個罪官也將復員無望。
——
桑柔回到項家,小葵怔怔瞅著她問︰「豬蹄買到了嗎?」
買個豬蹄怎麼把人弄成這樣?像是從什麼犄角旮旯滾一圈出來似的。
桑柔甩了小葵一個陰沉的臉色,冷冷道︰「都走空了,哪有人賣東西?看來今晚做不了爛豬蹄,只能趕明兒。」
說著就進了自己的小屋。
小葵狐疑的盯著那關上的門好一會兒,思忖著這大姐十有**又扯謊了,卻不知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桑柔半躺在床上,拿鏡子照了照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忙扯下鬢角的蛛網灰塵,眼珠子慌得亂轉。
不會被小葵看出什麼問題吧?這死丫頭真是討厭,什麼事都盯著,像只忠犬。
正耗著時間,老遠就听見項沈氏爽朗的笑聲。
小英子听到動靜,早沖到門口一頓叫喚。
原本安靜下來的項宅大院立時又恢復了熱鬧非凡。
項沈氏由項文龍攙著,下了馬車,笑著揮開雙臂左右轉轉腰肢,得意不已︰「老娘這腿腳和手臂看樣子都好了,已經不疼了!」
項文龍淡淡說了句︰「我瞧著也是好了。」不然不會連親家公都抱得起來。
冷知秋跟在後面下車,手里捧著朱鄯頒發的「蘇州花王」檄文,有些懶懶的不想說話。
為了這事,她不得不面對那麼多的人,一陣又一陣的喧鬧,實在不是件舒心的事。至于拿了桂冠,這原是婆婆的夙願,花也是婆婆種的,和她有多少關系?
最令人反胃的,就是其間經常看到坐在前排的錢多多,那人的目光讓她實在不舒服至極,一種無法言說的骯髒。
她是最後一個進門的。
還沒跨過門檻,小英子突然一個熱情似火的人力而起,兩條前腿就要趴到她胸口,嚇得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就拿雙手去擋。
沒想到手上正拿著檄文,頓時被小英子一個下撲,撕成了兩半。
這流氓狗做了壞事,立馬坐在地上吐著舌頭呼呼笑。
冷知秋看看手里一邊一片破紙,再看看那惡狗,滿頭黑線,哭著嗓子問項沈氏︰「姆媽,小英子它撕爛了花王檄文,可如何是好?」
項沈氏的笑聲頓住,猛沖回來搶過冷知秋手里的兩片檄文,左邊看看,右邊看看,懊惱得直跳腳。
「這才剛贏回來……小英子你作什麼死?老娘宰了你做狗肉悶鍋!」
小英子拿爪子掃了掃耳朵,佯裝沒听見,跟著冷知秋的腳步輕跑著,它不把這最膽小的小美人嚇哭,就不甘心。
冷知秋急得亂躲,一個勁喊救兵︰「小葵,小葵,你快來幫我!」
小葵對陣小英子,一人一狗能耍很久。看得出,小葵是真心喜歡和動物相處的。
那邊小葵聞聲趕出來,後面大門外卻正好來了不速之客——知府胡一圖和他的夫人。
胡一圖是有所準備的,就怕冷知秋不答應,只要他出去一聲號令,就會有上百個兵勇包圍項宅,把冷知秋綁走。
但這會兒,這些準備似乎都用不上了。
正好看到項沈氏手里破爛的檄文,胡一圖頓時拿腔拿調,拿檄文做文章。
「大膽!爾等竟敢撕毀官府檄文,這還是八府巡按親自頒發的,爾等豈非藐視官威,不把巡按大人放在眼里?快說,是何人撕毀的?」
項沈氏傻了傻眼,這兩尊神怎麼攆他們後頭就上門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大人您這話說得也太嚴重了吧?我們哪敢藐視大人們,我拿這檄文當寶貝還來不及吶,都怪家里養了只頑皮的金毛犬……」
不等項沈氏說完,胡一圖便瞪眼發官威︰「咄!休得找借口,還賴在畜生身上不成?本官瞧的清楚,就是你家兒媳冷知秋撕毀的!」
眾人頓時明白,這位大人是沖著冷知秋來的。
胡楊氏看看情況,適時上前拉住冷知秋的手,唱起白臉。「知秋啊,你怎麼能那麼不小心呢?來,跟伯母去一趟十里長街,你親自給巡按大人解釋一下,求他寬恕,這事就揭過去了。」
冷知秋抿著唇看自己被拉住的手。
胡楊氏的手很富態,像剛蒸出來饅頭,戴著翡翠戒指,小指繞著一條素淨的絹帕,看著很親切,抓握的力道和方式卻帶給人尖銳的疼。
「這事老娘去就行,要打要罵隨你們!天都要黑了,你們把我兒媳婦帶到那什麼大人住處,這是安的什麼心?欺負我們平頭百姓沒權沒勢麼?」項沈氏挺身站在冷知秋前面,一把揮開胡楊氏的手。
胡一圖怒目圓瞪,喝道︰「刁婦!平日里橫行街巷也就罷了,敢在本官面前也撒潑嗎?本官要帶走什麼人,是你這刁婦可以討價還價的嗎?撕毀檄文的是冷知秋,本官要帶走的也是她,你這刁婦再敢阻攔,本官問你個逆反之罪,連你項家其他人等全部抓了關進大牢!」
隨著這一聲喝斥,隨行的八個皂隸立刻按住腰間緬刀,沖進了項家大門,虎視眈眈。
三爺爺歪著腦袋在一旁看熱鬧。
冷知秋扯了扯項沈氏的衣袖,輕聲道︰「姆媽,我原是要趕緊去沈家莊問問張六,有沒有寶貝的消息,這會兒先去見見那八府巡按,您替我去沈家莊跑一趟吧。」
項沈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寶貝有人跟著保護,先不急;把張六叫來,好歹能趕去十里長街把兒媳婦給搶回來,不怕那什麼巡按大人使壞。
——
胡一圖帶走冷知秋後腳,項沈氏就叫三爺爺悄悄跟過去看著,隨後和項文龍一道急忙趕了馬車出城去沈家莊。
十里長街華燈初上。
鴻福客棧底樓大堂上有絲竹靡靡,吃飯的客人不多不少,都是些大富大貴的人物,說話喜歡輕聲慢語,倒也不吵鬧。
胡一圖帶著冷知秋上樓,引得這些人紛紛扭頭來看。大部分都認得冷知秋,于是不免猜測,項家小媳婦剛出完風頭,這天都擦黑了還出門上客棧,是怎麼回事?胡一圖親自作陪帶人,除了那位巡按大人,還能有誰?
這些人面面相覷,互相遞了個眼神︰看來,那個背景來歷不凡的巡按大人居然就住在這家客棧?
二樓分天、地、人三個等級的客房,天字號上房又有甲乙丙丁戊五個順序。天字甲等客房就是鴻福客棧最豪華、最寬敞、最舒適的上上房。
胡一圖在那上上房門上小心的叩了三下。
門打開來,卻是個帶刀侍衛,冷冷掃一眼胡一圖和冷知秋,便側身讓他們進去。
走到二進暖房,才見到朱鄯正抱著一把琵琶發呆,明知有人進來,他卻眼皮也不抬一下。
胡一圖不敢打攪他,只將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了一聲。
「殿下,冷氏帶來了。」
看朱鄯沒反應,胡一圖也模不著頭腦,只好退出去。
冷知秋不會傻到真以為自己是來說檄文的事,也沒有胡一圖那樣的顧忌,因此直接走到朱鄯眼目前,讓他即使發呆,也不可能忽略面前一個大活人。
「大人,有什麼話要問民婦?」她福身行禮,問。
朱鄯垂下眼皮,也掩去了渙散的目光,手指在琵琶弦上撥動兩下,這才開口。「這里沒有其他人,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父親是誰?」
冷知秋好奇的反問︰「您問知府大人,不就全知道了?何必大費周章把民婦請來問這樣的問題?」
「我不喜歡打听,我要你自己告訴我。」
朱鄯垂頭研究琵琶,根本不看冷知秋,梨花圓凳被他搖得有節奏的一晃、兩晃、三晃……隨著這節奏,他似乎陶醉在自己腦海里的音樂篇章,卻又不彈奏出來。
冷知秋見他如此,便自己起身,淡淡道︰「民婦姓冷名知秋,家父冷景易。」
看胡一圖對這個什麼王的態度,她就算不說,胡一圖也會自動自發告訴此人的,所以她想速戰速決,看看對方到底什麼意圖。
朱鄯怔了一下,「冷景易?這名字有點耳熟。」
冷知秋心想一個封王的人,居然對父親這樣的當朝名吏只是耳熟?可真夠高高在上的。
不過朱鄯顯然不是裝作不識,他對冷景易沒什麼興趣,又問︰「你會彈奏何種樂器?」
一般人熟悉一兩種樂器,其他樂器要上手簡單吹奏都是沒什麼問題的,他既然這麼問,這個「會」自然就是指精通。
冷知秋希望他快點進入正題,所以不跟他繞彎子。
「民婦愚鈍,都不會。」
「不可能。」朱鄯冷笑一聲,非常肯定的語氣,但也顯得有些失望,這才放下琵琶,寬大的錦袖小心地避開琴弦。
他做得行雲流水,嫻熟自然,像呵護一個多年的知心愛人。
冷知秋耐著性子等他。
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冷知秋不得不佩服這個人的「我行我素」已經達到了極點,根本不會替別人考慮一分一毫。
朱鄯拍手叫來兩個男歌伶,讓他們唱一出「華容道」,他則端坐在太師椅上,泥雕木塑的入定,閉著眼楮听曲,再不管冷知秋的存在。
冷知秋皺了三次眉,嘆了三次氣,站得腳都有些酸麻了……索性搬了個梨木圓凳坐下,遠遠的看這人。
朱鄯瞥見她自行坐下,小小的俏臉上毫不掩飾憤懣之情,嘴角不由一彎,繼續閉目听戲。
外面更鼓敲響,已經是二更了。
房間內,兩個男歌伶也唱得累了,好幾句唱詞都唱走偏,嗓子顯得干啞。
朱鄯皺眉搖頭自嘆︰「杜鵑啼血,方為絕唱,只差一點點,總是不行。」
兩個男歌伶對視一眼,用眼神交流彼此的心得感悟︰這個富貴閑人真難伺候。
終于,就在冷知秋幾乎坐著睡著了的時候,朱鄯揮退了歌伶,走上前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肩。
「醒醒,本王有話問你。」
噢,終于想起來要問話了嗎?冷知秋一個激靈,睜開惺忪的雙眼,抖擻起精神,人剛要站起來,就被按坐回去。
朱鄯身上燻的是龍涎香,大約皇家男子都喜歡用這種香?這種燻香甘甜深厚,回香久,能夠有一定的寧神醒腦作用。
冷知秋不由得想起項寶貴身上自帶的那種氣味,太復雜以至于無從得知是燻了香,還是身處的環境就是那麼復雜,才會留下那樣古怪但好聞的味道。
她在出神的時候,沒察覺朱鄯用兩指抬起她的下頜,正面無表情的凝視著她。
「剛才在想什麼?」朱鄯問。
冷知秋眨眨眼,醒悟過來,扭了下脖子月兌離他的掌握,臉上有一絲淺淺的粉紅。「想起我的夫君。」
朱鄯短促的笑了一下,「你很誠實。」
隨即,搬來一把圓凳,就坐在冷知秋對面。
「你的夫家姓項?」
「是。」
朱鄯眯起眼。「哦,項氏……」
細看他的眉眼,舒朗挺括,像一個人,那就是木永安。冷知秋心里滑過一陣疑惑,轉念又想那也許只是巧合,世上長得像的人很多,更何況除了眉眼,其他五官,兩者完全兩樣。
「皇上曾經悄悄告訴我一個秘密,就是關于蘇州項氏,這個秘密,就連成王也不知道,呵呵。」朱鄯意味特別的笑過,便盯住冷知秋的眼楮問︰「你不問我是什麼秘密?」
「既然皇帝只告訴您一人,民婦問了也是白問。」
朱鄯頓感有些無趣。
「真奇怪,本王在水鏡台見你是個知情知性的人,為何這會兒與你說話,你卻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冷知秋想了想才道︰「民婦以為,是殿下拒人千里之外,才會覺得別人拒你千里之外。這原本是相互的,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道理。民婦此時本該在家準備就寢,如今卻餓著肚子、忍著困頓,被逼在此等殿下問話。殿下如若就是問這些問題,敢問,是否已經問完了?」
朱鄯臉色沉下去。
他找她來是為了問話嗎?其實,是心里被觸動,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但此刻,他有些失望,他沒能把郁積胸中多年的話說出來,對方顯然也很不樂意。
像是發了狠,又像是為了報復她這種「恕不奉陪」的可惡態度,朱鄯突然扔出那所謂的秘密來。
「冷知秋,我告訴你,你的夫家不是簡簡單單的人家!項家,原本是幾百人的世族大家,如果算上僕從丫鬟,能有上千人。他們盤踞在蘇州,根基有多深,就連當今皇上都無法想象。當年張世峰與我皇爺爺爭奪天下,蘇州就是張世峰的心髒所在,而供養這個心髒、使其頑抗十年之久的不是別人,正是項家!」
冷知秋淡淡道︰「姓項的人多了,未必是我夫家。」
「你錯了!在蘇州,只有一個項家,當年原本應該死光了的,是我皇爺爺故意留了個活口……」
他覺得,如今江山穩固二十多年,這個秘密應該意義不大了。但他相信,冷知秋一定會感興趣。
不過,他要趁這機會吊她胃口,看她難受。「本王想彈一曲琵琶,姑娘要听麼?」
「好。」
冷知秋卻一口答應,很讓他意外。
她思忖,不答應,以此人脾性,必定更加要不管不顧的彈奏;而答應,則恰好可以緩緩心里的波動,因為她知道,他只是開了個頭,故事還在後面。
朱鄯指著冷知秋哈哈笑了兩聲,看來心情還不錯。
弦早就調過無數次,他還是習慣的一撥、一撫、一按,就像未語先一聲嘆息。
骨感、膚質略透的長指,其力量、舒展、隨意,從一開始,便已知他彈奏的功力。
漸漸的,大珠小珠般的音符,如下一場雨,由輕緩而漸急。
冷知秋怔怔的出神。人生無處不風雨,又無處不是晴,她感慨如今心里似乎也落了場雨,卻是細潤無聲,有苦有甜。而這個什麼王的世界,卻是狂風驟雨,萬般無奈,以至于後來急促的琵琶聲,就像催命一般,掩蓋了所有關于「輕緩、憂思」的初始痕跡。
听到後來,冷知秋突感一陣煩躁,開口道︰「殿下,斯人往矣,何必一遍遍將他(她)彈活過來,再一次次將之彈死去?」
撥動如奔雷的手猛的頓住。
「你說什麼?」朱鄯的臉色很古怪,無法掩飾內心的震撼。
冷知秋揉著因困頓而隱隱抽疼的額頭,站起身去窗邊看鴻福客棧的樓外,那是一條城中小河,晚風習習,吹著月影柳枝。
她看到樹下有個人正蹲著身子,在地上亂畫。
「殿下,民婦生來足不出戶,沒見過世面,听不懂您那些曠古情怨。您這樣折磨自己、折磨亡魂,我是管不著,但何必拉上無辜的民婦作陪?民婦頭疼的厲害,您若是沒有別的話要說,就準民婦告退吧?」冷知秋轉身看向朱鄯,眼里有明顯的不耐煩。
朱鄯沉下臉,冷冷問︰「項家是如何被滅族的,你不想知道?」
「不想。」冷知秋斬釘截鐵。
「好——」朱鄯動了怒,又問︰「項家真正的根基並沒有除去,當今皇帝一直暗中派人在找,你也不想知道?」
「不想。」冷知秋干脆背過身去。她知道那些有什麼用?為項家難過?為項寶貴操心?除了自討苦吃,又有什麼實際意義?
朱鄯猛的放下琵琶,這是最不溫柔的一次,都沒顧上鳳凰木敲在桌上的「咚」一聲。
「本王即將繼承大統,成為這江山之主,你可知道?!」
呃……
冷知秋這回真的震驚了。不是震驚听到了很多人削尖腦袋都打听不到的天大新聞,而是震驚為什麼他會如此輕易將這種話說出口,這樣的人,不適合當皇帝吧?
朱鄯不看冷知秋,自顧哼了一聲道︰「我皇爺爺對蘇州文士刻薄到極點,天下人都以為他是惱恨當年的張世峰,張世峰算什麼英雄,也值得我皇爺爺惱恨?沒有項氏和江南眾多奇才文士的擁戴幫助,皇爺爺當年只需一根小拇指便能結果了他。」
冷知秋並不知道這段歷史,因為江山初定,數十上百年戰亂,湮沒了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青史如何書寫,則要留給後人慢慢揣摩。
她等朱鄯說下去。
朱鄯走到她身旁,也看窗外,赫然與柳樹下抬頭看的張六打了個照面。
張六很大方又很害羞的撓著後腦勺的發根,沖樓上的二人露齒一笑,便繼續低下頭玩石頭。
朱鄯沒把張六放在心上,側身面對著冷知秋,看她半邊臉抹著燭光,半邊臉隱在黑暗,像個妖人般魅惑。
他感到一絲困惑,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仔細看過一個女人?更別提欣賞。
「這次督促江南八省春賦糧餉,時日雖短,卻也感觸良多。我覺得皇爺爺他錯了,他不該為了那捕風捉影的猜測,就讓整個蘇州乃至江南,都從錦繡之鄉變成如今這樣末等不入流的荒城野村,至今二十多年了,蘇州城竟幾乎文人絕跡,你知道,今日本王看到你的出現,有多麼驚喜嗎?就像在荒漠中看到了一朵娟秀的花……」
他的指尖又去端她的下頜,那樣子,仿佛真的在看什麼奇跡之花。
柳樹下,張六站起身來——
「難不成殿下您登基後,會改變蘇州的風氣,重新打開科考之門?」冷知秋後退,避開臉上的手指。
她很期待朱鄯的施政決心,但不意味著願意接受這種姿勢,就算再無知無覺,也曉得「男女授受不親、除非是正式夫妻」的禮教。此人深更半夜了還逮著她說話,又毫不顧忌的「觀賞」她這個有夫之婦,不僅僅是她反感的問題,樓外某個少主的忠僕眼瞅著就要動手了!一旦動手,問題就嚴重了。
朱鄯捻住兩指彈了彈,暗暗詫異指月復殘留的滑膩觸感,皺著眉不太高興的離開窗邊,坐到桌旁又去抱琵琶。抱起琵琶也是抱起舊記憶,抱起自己那顆封閉、死絕的心。
他背對著冷知秋,冷淡之極的語氣。「皇爺爺已經為我選好了三位輔政大臣,俱屬當世儒士泰斗,我又豈能辜負這些人的才華?」
言下之意,他要改變開國皇帝的血腥鐵腕方式,開始文治?
听著似乎挺好,但冷知秋卻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究竟是什麼不對勁,她一時也沒想明白。
「知秋一介民婦,殿下何必相告這些?」這才是最奇怪的。
朱鄯僵直著背,半晌無聲,是啊,他干嘛要和她說這些?良久,他突然發怒︰「滾——!」
冷知秋對他這脾性厭惡至極,板著臉一聲不吭就往外走,臨走還不忘了給他福個禮,省的給人把柄問她失禮的罪。
她出門下樓,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朱鄯橫眸看向晃動的珠簾,尖削的下頜成了寂寞的側影,突然吼道︰「把她給我抓回來!」
……
冷知秋一進屋,就被推了一把,險些摔倒,門在身後用力合上,朱鄯一臉惡狠狠的走向她。
她退,退往窗邊。
朱鄯一個箭步跨過去,制住她的雙臂往肩上一摔。
冷知秋嚇壞了,肚子被肩骨頂得生疼。
張六,張六!
她還沒喊出聲,已經被扔在軟綿綿的錦榻上,朱鄯俯視著她驚慌坐起的樣子,面無表情。
這個小女人,讓他起了一絲心動,突然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有**,辛童已經死了五年,已經很久了。
「把衣裳月兌了。」
他說的越是面無表情,冷知秋越覺得他已經瘋了。
她不吭聲,盯著他每一個細小的動作,等待著張六來救。只是,張六一個人對付得了外面那十幾個看上去很威武的侍衛嗎?
「你不是已經嫁人了嗎?又不是什麼黃花女兒,何必扭捏?」朱鄯不悅的松了松自己的腰帶,那腰帶很寬,什麼也沒瓖嵌,但繡著浮凸的龍紋,因為顏色暗,近看才能看清。
冷知秋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只下意識往里縮。
「有多少人想找機會接近本王——我把機會給你,如果今晚你能取悅我,我絕不會再來為難項家,不僅是項家,連帶江南八省,我都會讓它們重獲生機。」
「與我何干?」冷知秋覺得莫名其妙。突然被架到一個拯救夫家、拯救千萬苦難民眾的高度,她有些哭笑不得。
更可笑的是這個未來的帝王,決定百姓福祉竟然需要一個陌生女子的取悅?這算什麼帝王?!
朱鄯看她臉上有一絲古怪的笑意,頓時沉下眸子,怒氣隱隱升騰。
他坐在床沿,低頭把玩著袖口,思索她在笑什麼。
冷知秋等了一會兒,便悄悄從床尾往外溜,祈禱他多多的想心事,不要太警覺。
一只腳還沒著地,肩上突然被用力的一扳,又重重跌回床上,隨之一個沉重的身軀如山般壓迫而下。
沒有任何感覺,除了恐懼。
冷知秋嚇得一陣亂推,手無意中摳下了一顆夜明珠,就沒頭沒腦往朱鄯臉上摔,卻恰好砸在他正要壓上來的薄唇,「啵」一聲,夜明珠反彈開去,沾染著血色,飛滾到鋪著厚毯的地上。
朱鄯捂住嘴和鼻子,眼中的怒氣熊熊點燃,他從上往下逼視著那因驚慌而慘白的小臉,兩條腿夾緊她的身子,揚起另一只手,就要打上那吹彈可破的臉頰。
突然,樓下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喊︰「走水了!快快!走水了!」
走水了,在這里就是著火了。
濃煙很快翻卷向上,沖進朱鄯的上上房。
冷知秋沒心思管著火,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臉,從指縫間看那揚起的大手,防備著他要是打過來,最不濟也能用自己的手擋一擋,打臉肯定比打手要痛,且無法容忍、不可原諒。
朱鄯跳下床,一只手就抓住了她兩只手腕,將她扯起來,衣衫和發絲被扯得飄起,軟弱可欺的樣子突然撞疼了他的眼楮。看著她那怕挨揍的表情,他的胸口憋得慌,突然有種想要笑出來的沖動。
這是哪門子小媳婦?為何眼神能夠如此澄澈?從頭到尾,她就是怕挨揍,僅此而已。
「走吧,我不打你——是不是項家的人放火?哼,也不怕連你一塊兒燒到麼?」
朱鄯勾著嘴角,扯著她兩只手腕往外大步流星。
「殿下,您沒事吧?」門外的侍衛們早就焦急不已,又不敢打攪,听到腳步聲,這才急急詢問。
「不要走了那縱火的人,替本王備車,別的不用管!」朱鄯冷冷的吩咐。
侍衛們領命去了。
「哎——」冷知秋卻踩到滾在地上的那顆夜明珠,一個趔趄摔跪倒。
朱鄯忙要去摟住她的腰,防她把臉也磕在地上……
還沒踫到,卻听破空呼嘯的銳器,飛向他的雙手,是兩枚銅錢大小的四刃暗器,旋轉著,輕輕掠過朱鄯的手背,打了個弧線,又返回原路。
兩道細如發絲的血口慢慢在朱鄯的手背顯現,接著,血珠爭相涌出。
與此同時,冷知秋磕撲在朱鄯腳上,頭上珠釵扎住一角褲腿,無意間一扯,那原本就松開腰帶的褲子竟然滴溜溜掉了下來,露出兩條膚色白皙的長腿,連微微卷曲的短毛也能看見。
冷知秋愕然僵住,目瞪口呆。
朱鄯卻沒察覺自己的狼狽,只循著那暗器凝眸皺眉,目光冷冽如地獄寒冰。居然有人敢放火燒他這個即將登基的文王,還傷了他的手,很好!
窗口,一個蒙面黑衣人坐在窗沿,悠閑的晃著兩條腿,黑白分明的大眼帶著稚氣的笑。
「爾乃何人?」朱鄯問。
「交錢不殺!沒錢,就把那美人交出來,也湊合。」黑衣人看著冷知秋摔倒的背影,以及風卷起衣袍、朱鄯那兩條的腿。
他雖然笑著說話,牙齒卻咬得咯 響。
少主多少珍視這少主夫人,都沒舍得踫她,這鳥太子竟然捷足先登,把褲子都月兌了!少主這回虧大發了,若是知道這件事,非發狂殺人不可。
冷知秋突然跳了起來,臉上又紅又白,十二萬分主動的請纓︰「殿下,把民婦交出去吧。」
此刻,朱鄯已經松開了她的手,所以,她毫不猶豫的直奔蒙面黑衣人,不用猜,那就是張六!
「殿下,馬車已經備妥了。」房外,一個侍衛沉聲稟報。
朱鄯揮袖就將門卷開來,準備叫侍衛抓人。他是貴人,不屑于動手。
然而,門開後,侍衛卻瞪眼彈舌,狀若被雷劈過。
這時,他才覺得兩腿一陣涼意,低頭一看,「嗯!?」
……
待朱鄯鐵青著臉扯回褲子,扭頭再看窗口,哪里還有黑衣蒙面人和冷知秋的影子?
「殿下,火要燒上來了,您快動身吧?」侍衛把頭低到不能再低,小心翼翼的請示。
素來高貴得腳不踩泥的太子殿下,素來面無表情、不苟言笑、喜怒無常的天朝龍子,這回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該名侍衛很懷疑,自己看見不該看的情景,今晚以後,還能不能保住項上人頭。
朱鄯陰沉沉的站了一會兒,他自視極高,卻在冷知秋一個區區民婦面前出乖露丑、丟盡顏面,不僅言語間吃盡了虧,如今還這副模樣,他豈能甘心?
要麼滅掉項家,殺了冷知秋;要麼,就想辦法扳回顏面,重塑威嚴不可侵犯的尊貴形象。
「回京。」他只說了簡短的兩個字,便昂然迎著火舌蔓蔓的門走出去。
兩個侍衛慌忙不顧生命危險圍在他兩側,替他擋去火焰噴吐,護送他下樓而去。
——
而遠處沿著城中小河的對岸,冷知秋騎在一匹馬上,張六牽著馬韁繩。
「張大哥,能知道我小姑身在何處麼?」冷知秋問。
「屬下這就去聯絡。」
想了想,張六又突然道︰「少主夫人,您別叫俺什麼張大哥,少主听見了,要削了小人的腦袋。」
「……那叫你什麼?」冷知秋無語的問。
「您隨少主喊俺六子就成。」張六撓著頭回答。
「六子?」
「是。」
張六以為她會盤問項寶貴和皇家有什麼糾扯,不料,冷知秋什麼也沒問。
兩人悶頭走了半個時辰,就要到項家大門外時,張六稚氣的問︰「少主夫人,龍子龍孫的腿有龍鱗嗎?」
冷知秋很認真的回答道︰「沒有,但是有毛。」
張六一個站不穩,風中凌亂。
冷知秋還等著他扶她下馬,輕笑著看他吞了蛤蟆一般的表情,又補充了四個字︰「而且很丑。」
「噗——」張六終于忍不住,這才發覺「弱」爆了的少主夫人,其實有些方面挺強,並不像一般女子,遇事慌亂、哭哭啼啼。
卻听項家大門吱呦一聲輕輕開啟,三爺爺提著燈籠,項沈氏和小葵一起探出頭來,沖冷知秋招手。
——
張六並不虛言,沒過兩天就把項寶貝的消息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