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五月末的世界,是綠油油的,下著雨,馬車緩緩的行。
冷知秋三人駕車去沈家莊,只當尋常。
卻不知在馬車蜿蜒的車轍後,人影交錯,你來我往,細密的雨簾中,只看見戴著斗笠的黑衣人互相拆招,虎嘯龍吟般的氣勢,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們是地宮精衛里的兩派,一派負責殺「紅顏禍水」,一派負責听少主的話保護少主夫人。
馬車渾然不覺的緩行。
冷兔問︰「這個時節鄉下有很多水蛇,知秋姐姐你怕不怕?」
然而,冷知秋沒听進去。
她把右耳耳環摘在手里,那是一只細金圈穿了粒相思紅豆,瞅著它,依然紅的可*。
去年徐子琳的大哥南巡廣東,帶回京城一袋紅豆,她借光得了一些,便自己親手串了副別致的耳環,又給徐子琳瓖了枚戒指。徐子琳很喜歡,卻從來不戴,因為她整日舞刀弄劍,這些東西容易丟。
車外,沈天賜見冷知秋沒反應,便接過冷兔的話茬道︰「普通水蛇有什麼要緊,正好捉了殺一頓蛇羹吃,就怕逢上那短尾百步蛇,咬一口就小命玩完啊。」
冷兔臉上變色,模糊的記憶涌上心頭。他的父母似乎就是被蛇咬死的,但具體怎麼回事,那時候他太小了,實在記不起來。
冷知秋戴回耳環,拿兩只手背貼著發燙的臉頰,對車外的二人道︰「不要說那些,听著就毛骨悚然。你們在老‘沈園’里住得慣嗎?」
「那府邸雖是舊的,可真正大呢,住著當然舒服。」沈天賜心情還不錯。
他這樣的人,本來已經把日子過到窮途末路了,就等著賭博喝酒,早死早解月兌。總算天可憐見,外甥媳婦把婆娘救出來,如今又有活干,又有大宅子住,應該算是否極泰來。
但也不是毫無心事。惠敏回到身邊後,性情大不如從前溫善,變得*哭又有些歇斯底里。說是要等兩年事情徹底平息,這會兒暫時還不能重新成婚,當然也不能共居一室——這沒什麼大不了,可她卻連被他踫一下都極力抗拒,這就有問題了。
說起新買的這處位于沈家莊最西頭的府邸,原是當年名門沈家的舊居,項沈氏買回它,多少帶點復仇的心理。
那園子佔地60余畝,當年也是顯赫之極。
沈氏世代書香傳家,和項家曾經淵源深厚,可惜到了沈芸、沈小妹父親這一代,光讀書,卻把品行道德丟了個一干二淨,背信棄義,攀權附貴,最後還是難免被皇帝的旨意波及,家道中落。
——
忙完剪枝、懸晾的活兒,清點已經做成的干花香囊,三個品種,總共有一百零九只。
「曹掌櫃那邊先不供應,她的要求高了些,囊袋也沒有運過來。這批香囊算是嘗試,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不過好歹算是不錯了。」冷知秋挺滿意這段日子的勞動成果。
「豈止不錯,我看著都想要,可惜沒錢買。」冷兔道。
于是,兩人說起怎麼賣的問題。
冷兔道︰「昨晚我就想了一宿,突然想到金山寺的舍粥,那叫一個香!」
金山寺每兩年才開一場法會,場面隆重,高僧雲集。那場法會有一頓粥布施給香客,是得了四方高僧的法力,因此叫「佛粥」。
粥的供應量有限,大約只能供百人食用,因此每次法會都有幾萬人去搶這「佛粥」,搶得頭破血流。冷兔也是運氣好,跟在一個王府嬌客後溜到前頭,這才搶到一碗,至今回味無窮。
其實仔細想想,也就是大鍋里熬得通透的白粥,香是香,哪里值得幾萬人去搶?
冷知秋讓他說下去。
「所以我想,咱們的香囊也不要多做,一批一批的賣,每次一百只,賣完即止,誰沒買到,就得等下批,把那些貴婦小姐的胃口吊起來。這就叫物什麼來著貴?」
「物以稀為貴。」冷知秋笑著點頭。「你這個想法可以試試看。」
(其實,這就是現代所謂的「饑餓銷售」。)
——
當晚,三人也不去擾張六,便一起去了那座新買的「沈園」住下。
沈園正大門的匾額摘了,如今是空著的,兩側的圍牆爬滿綠蘿。
項沈氏買了園子宅地,卻一直沒往里頭招納奴僕婢女,空蕩蕩依然是個荒園,只有沈天賜夫婦和冷兔常住,項沈氏偶爾也住,但沒有一晚睡得好,只要住下,就滿腦子從前的恩怨,唏噓難以入眠。
所以此刻夜晚,看這荒園,黑壓壓的寂寥。
婆婆買它,這心思真是復雜,難道買了圖個揚眉吐氣,反倒陷入舊日的心結,永遠讓它荒廢著?冷知秋疑惑的住下,卻也是輾轉難眠。
難眠的原因,並不是婆婆和園子的復雜關系,而是項寶貴。
不知他傷好些麼?睡了麼?從此後,她似乎開始漸漸懂得了一種滋味,叫做「想念」。咸咸淡淡、酸酸甜甜,有些臉紅心跳、懵懂的情思。
二更睡下,交五更,她便起來了。
早晨清涼,獨自踏著晨曦游園,但見亭台樓閣,曲徑游廊相繞,奇峰異石兀立,池沼溪流與花樹古木相掩映,卻原來是這樣一處好地方!果然不愧是書香世家的故居,也難怪沈芸這個沈家嫡女有那樣沉靜的氣質,心腸已經落魄冷硬,外表卻仍然毫不失色。
世事難料,當初以為嫁了個小戶人家的秀才,結果卻不是;以為就那樣兩不相干閑度日,很快就能和離回歸娘家,結果也不是。
這沈家園子的命運也是奇特,被一個庶出的女子買回來,卻要束之高閣,它是否也在自嘲哀嘆?
冷知秋想著,婆婆的心結,歸根究底,恐怕還在這園子所承載的記憶。園子越荒廢,這心結越死,就像石頭沉進井底,沉得越深越眼不見心不煩,但同時,要把它撈出來,卻也越來越難。
花開花落,落葉歸根,來年又是新春新氣象,只有一切從頭開始,才能讓過去的悲傷淡化,直到消失。
她暗暗下了決定,回頭勸勸項寶貴,讓他得空把這個「沈園」重新修繕了,讓它變成一個煥然新生的「項園」。
並非她對項沈氏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一個家里的人,她不希望身邊都是藏著心結的人,有心結的人,自苦又影響他人心情。
想到就做,冷知秋來了興致,又繞著沈園細細走了一遍,取紙筆將地形建築畫下來,便開始琢磨如何改造修建。
這個過程不可避免的勾起她對京城舊居的回憶,手隨心走,就將一座背靠桃樹林的雙肩二層繡樓,不知不覺改成了舊時模樣,也叫「一葉吉屋」,也在兩側添上桃葉狀的草坪,正門道兩側畫了兒時最*的藤架長廊。
畫好了端詳,不禁想︰「若夫君他真的去修建了,卻不知我有沒有幸住進去?」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安,對這段婚姻能不能善終,毫無把握。
——
雨斷斷續續下了兩日,第三日終于放晴,烈日高照。
冷知秋急忙帶著冷兔去鴻興齋包場子,當日就請了人工,將二樓全部用鮮花妝點布置好,其間懸掛了第一批趕制出來的干花香囊。
宴席擺開,卻沒有飯菜酒水,只供了茶。
因此間,一片清香淡雅,花團錦簇熱鬧得別有風情。
準備妥當,便立刻雇人拿了請帖去請蘇州城的名媛貴婦,第一個自然是知府胡一圖的夫人胡楊氏,連沈芸也請了。冷知秋認為買賣顧客不應該計較彼此恩怨,更何況,她和沈芸並沒有恩怨,恩怨是錢家與項家之間的舊恩怨,一碼歸一碼。
胡楊氏是之前打過招呼的,請帖一送到,她就立刻帶著兒媳婦來捧場,生怕其他人不給冷知秋面子,還特地叫府里的小廝趕緊去和那些名媛貴婦通氣。
誰知,絕大多數名媛貴婦一接到請帖,就立刻收拾打扮,趕到了鴻興齋,根本無需胡楊氏拿官太太的身份去壓。
不為別的,請帖上說的分明,蘇州花王、項家小媳婦有新玩意兒讓大家品鑒。大家都怕錯過了、落伍了。
連冷知秋自己都沒想到,現如今她已是蘇州城里的「時尚風向標」,她的穿著打扮,她的行動習慣,都在被有心人悄悄的模仿。東施們一邊效顰,一邊又忍不住咬牙切齒敵視,胡楊氏的兒媳胡柳氏便是其中代表。
不管這些人藏了什麼樣的心思,冷知秋在京城就已經經歷過類似情形,早就看淡了。
那晚在紫衣侯府,京城里同齡的那幫舊識,如何尖酸挖苦,又如何心虛狼狽,她都看在眼里。
所以,今天這場推銷產品為主的宴席,她不準備露臉。
人到齊,便是冷兔唱主角的時候。
他穿戴得整齊溫潤,加上原本就清秀靈氣的相貌,乖乖巧巧出現在一眾女人面前,立刻就讓她們眼前一亮。
沈芸冷冰冰不帶感情的問︰「冷知秋呢?她請我們來,自己何以不出面?」
冷知秋坐在一座屏風後,靜靜听冷兔解釋女掌櫃如何栽培自己,自己又是如何為了好好招待「姐姐」「姑姑」們,一晚上沒睡好,生怕讓她們不滿意雲雲。
冷兔出口成溜,拍馬屁最在行。
眾名媛貴婦听得笑眯眯,十分喜歡這個男孩子。
沈芸不再說什麼。
冷兔拿出一只干花香囊,從胡楊氏手里開始傳看,他站在前頭,滿臉自豪的道︰「以往,大家都用藥材、香料填了香囊帶著,這種東西滿大街都是,有何稀奇?在座的都是富貴人,日子過得精致風雅,所以,小兔才敢在此向諸位姑姑、姐姐這樣的人介紹這種干花香囊。」
香囊傳到沈芸手中,停了許久。
冷兔接著道︰「囊中的花,形態完整,去了水分,可以保持半年以上,香氣清新,比鮮花還要濃兩分。」
沈芸點頭道︰「的確別致,冷知秋是個心思別致的人。」她對冷知秋本來就有好感,看著有三分自己當年的氣韻。
雖然她目前家庭問題嚴重,淪為許多貴婦暗中的笑柄,但明面上,大家還是忍不住被她的言論左右,畢竟大部分貴婦小姐沒見過什麼真正的世面,更沒主見判斷力。
沈芸說好,自然人人覺得好。
冷兔瞧準了沈芸的影響力,兩只眼珠子盯住她不動了。「這種香囊天生就嬌貴,不是尋常人能用的。為什麼呢?首先,它用的是我們掌櫃自己在沈家莊培植的鮮花做原料,那些鮮花原本就不多,以前也賣到諸位姑姑姐姐府上,花有多希貴、有多好看,小兔不說,姑姑姐姐們也明白。第二,做干花不像香料藥材,我們要精挑細選出完整無缺的花枝,經過三道工序,每道七天,層層篩選,最後得了可以裝進香囊的干花,數量實在有限。前時,園子里還遭了劫匪,損耗極大,因此,最終只做了一百零九個香囊,我家女掌櫃的要留著九個自用,如此,便只剩下一百只,全部都在這里了。」
說著,冷兔指著四周點綴在繁花之間的香囊,指了一圈,最後落回沈芸身上。「這位姑姑手里的香囊,也算在一百只里頭。」
話音一落,沈芸後邊沒看過香囊的貴婦小姐們已經迫不及待搶走那只香囊,爭相觀看。
前頭看過香囊的人更是忍不住站起來,去拿吊在花間的香囊,生怕拿晚了後邊搶不到。沈芸和胡楊氏一起看中了最打頭的那只繡了牡丹、蕙蘭的香囊。
胡楊氏不客氣的一把摘下,對冷兔道︰「這只歸我!」
因錢多多在京城沒什麼音訊,前途似乎灰暗,加上紫衣侯對冷家的偏*照顧,胡楊氏這段時日和沈芸走動疏淡許多,這會兒搶上東西,更加不給她情面。
沈芸冷著臉忍耐,很快便對胡楊氏笑笑道︰「這原是胡夫人才當得起,妾也是想推薦給姐姐的。」
胡楊氏頗得意。
——
這邊賣得火熱,屏風後,冷知秋卻已不見。
她原本津津有味躲後面听著,突然就被三爺爺拽下了樓。
「你讓老頭子我好找!」三爺爺氣急敗壞的把她塞進馬車。
「怎麼了?」冷知秋從馬車里探出頭問。
三爺爺趕著馬車往城外趕。
「寶貴跑去沈家莊找你,你卻不在,問了才知道回城辦什麼宴席,這會兒,他正生氣呢!你這小媳婦也真是,都回了城,為何不先回家坐坐,連家門都不進,卻跑去和那些女人斗法,你的夫君還在養傷呢,也不見你來關心照顧。」
這一通埋怨,是絮絮叨叨,從城里到沈家莊,三爺爺就一直不停的數落。
冷知秋只問了一句︰「我夫君他既然傷沒好,為何亂走動?好端端去沈家莊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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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會不會有二更,我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