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秋叫杏姑去倒水,伸手撿起那九兩碎銀,瘦得尖削的小臉微微側向朱鄯。
「皇上說話必定金口玉言,家父與知秋足月出關,如果不死,免死金牌可要算數?」
梅蕭皺著眉頭,低眸看她手里的碎銀。
朱鄯意外的怔了一下,才道︰「自然是算數。」他剛才真是隨口說說的,覺得民間「守墳不死」的傳說可笑而已。
他們的對話都是輕聲細語,說的淡然。
那邊站著的劉關山卻驚得差點沒昏過去,什麼皇上?
杏姑把一碗水遞給他,隨口嗆他︰「你膽子包天吶,見到皇上和小侯爺,竟敢不跪。」
「噗——」劉關山剛進嘴的水全噴了出來,卻正好噴在冷景易身上。
冷景易打了個激靈,凝滯的眼珠子一轉,這才看到「妻弟」一枚。「怎麼,岳父就遣了你一人來看玉竹?」
劉關山哪有心思理他,先忙著給朱鄯和梅蕭三跪九叩,嘴里直喊︰「皇上,小侯爺饒命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求皇上、小侯爺恕罪啊!」
朱鄯嫌這劉關山吵了他們說話,臉色陰沉沉的,考慮真讓他去「萬死」算了。
梅蕭卻開口道︰「冷大人問你話,你先好好回答冷大人。」
冷大人?劉關山眼珠子一輪,看冷景易,他又做官了?看著不像啊,前陣子大哥被保薦去了京城,因為失口說錯話,至今還被扣押著,還不是因為這個姐夫結納成王的事?
不管怎麼說,既然紫衣侯開口,劉關山不敢不听。
「回姐夫,老父親他年紀大了,一身毛病,所以不能來,大哥扣在京城,二哥公務繁忙,只有小弟做的是閑事,所以被父親大人叫來給姐姐墳頭燒點香,順便帶了些周濟的銀子……」
偷偷瞥著冷知秋手里那點碎銀,他不禁有些額角冒冷汗。
幸虧此刻的冷景易,心里只有亡妻,因此只問︰「玉竹年幼時用過的物件,有沒有保留下來的?」
劉關山想了半天,茫然應付︰「應該有吧。」
冷景易失望的點點頭,想也知道,出嫁這麼多年的女兒,怎麼可能會有東西留在娘家?冷劉氏娘家兄弟姐妹眾多,不像他們夫妻倆,只有冷知秋一個獨女,才會格外珍重。
可憐劉玉竹臨死還掛念兒時故鄉。
「我記得你是三年前娶了個能說會道的正妻,從家里分出去了,這會兒夫婦二人在做什麼事?」冷景易隨口問問,他想著亡妻應該會問這問題,他若不問,亡妻要不高興。
「哦,小弟辦了個書院,嘿嘿,勉強溫飽。」劉關山應付著答,眼角瞥著朱鄯和梅蕭,深怕冷景易細問。
其實,他肚里那點墨水,哪里有資格辦什麼書院?就是靠著老父舊日的面子,有些門路關系,由老父擇生員舉薦,那些讀書人看他書院出來的弟子能有幾個做官的,便紛紛花銀子去讀書,就圖個保薦求官。
冷景易和劉關山說了幾句,便有氣無力的閉上了眼楮養神。
劉關山不知所措的轉向朱鄯和梅蕭,跪趴著偷瞄二位的眼色。
冷知秋問梅蕭︰「你們來,所為何事?」
梅蕭道︰「我來看看你和伯父,放心不下。」
朱鄯卻道︰「朕開了恩科,特來看看昔日江南,尤其是蘇州的風氣。」
「皇上真是性急。」不僅上任三把火,還急著親自跑來看成績,一國之政,但凡立竿見影的,都不會是大政策,優秀的政績需要長年累月的實施。冷知秋沒興趣和皇帝討論政治,只是興文的政策有利于父親冷景易的前途,因此又道︰「只要皇上不要朝令夕改,慢慢就會有成效的。」
依朱鄯的性格,朝令夕改也不稀奇。
朱鄯頓時板起臉,他是要听冷知秋贊美的,不是听她說什麼「性急」!
「朕活著,這興文的策略便不會改變!」
跪在地上的劉關山不曉得他們這是討論什麼國家大事,但听皇帝這麼說,自然是對他的事業大大有利,低垂的臉上憋不住笑意,把這個內幕消息告訴老父,他們可以考慮擴建書院了。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胡一圖夫婦也很高興,悄悄互相遞了個眼色︰兒子真是生逢其時,前途可待!
梅蕭垂著眼皮,心底冷笑。朱鄯這個皇帝,目下就像只有脾氣的軟腳蟹!活動在不同天地的三個封疆的王爺,可都是硬爪子的鷹,尤其是成王朱寧,多少年戰場歷練。這個時候,不趁著幾個還能打仗的將帥沒有磨光銳氣,準備防範,卻急著興文科考,又明目張膽的要削藩,等于是邀請三個王爺來覬覦他的龍椅寶座。
不過,他沒打算提醒朱鄯。一來,他厭惡這個心理有些扭曲的皇帝;二來,他知道朱鄯的策略對冷景易父女來說,是有利的;三來,他知道朱鄯也不會听他的。
——
時值農歷七月中旬,正是傳說中的鬼節。
冷知秋將母親的大殮完成,就已經耗時半月有余,又在草廬陪伴父親冷景易守了七日,每日清粥幾口,醒了靜坐,累了就躺在草席上睡。
初秋腦頭,野外蚊蠅最是瘋狂,許多蛇也開始找地方蛻皮。
如此環境,冷知秋居然都忘記了害怕,只因餓過頭,精神已經進入冥思月兌殼的邊緣。
她的手里還攥著劉關山「周濟」的九兩碎銀,攥著這點僅有的錢財,是攥著一種生的勇氣和信心,她相信,她和父親可以度過這次劫難,等到離開冷家祖墳,回到蘇州城,那麼,他們將會需要這九兩碎銀。
草廬漏風,漏雨,頂上有個破洞,可以看見日月星辰。
到了後來,連窮苦出身的杏姑也受不了,先是抱怨,接著就干脆逃跑,回了蘇州城。
小葵看杏姑獨自逃回來,慌忙收拾了東西,要去接替照顧冷家父女。
小葵沒到草廬,梅蕭先到了。
冷知秋歪靠在草廬外的木柱上,席地而坐,弱不勝衣人憔悴,臉瘦得一只巴掌蓋住有余,唯有一雙幽幽明眸仰望著蒼天上的流雲,分外清晰有神,像一泓秋水映出漫天光色。
梅蕭下了馬,讓隨從們退遠了,舉步分開齊腰的蒿草,走向那座他每天來一次的草廬。
如果冷氏父女倆有人撐不住昏倒,他一定會毫不客氣將其送回城休養,再不許做這守墳的荒唐事。
奇怪的是,冷景易雖然經常躺著睡覺,冷知秋經常坐在草廬外看天,但父女倆熬了七日,並沒有神志不清的跡象,反倒漸漸心情平靜,偶爾互相聊幾句天。
看到梅蕭小帽青衫、玉立蕭舉的走來,冷知秋問︰「你和皇帝都不用做事的嗎?」
「你這樣,我如何能回淮安?」梅蕭屈膝半蹲在她面前,一條胳膊搭在膝上,另一只背在身後的手里,是一捧新采的野花。
花雖然藏在身後,但清香已經四溢。
「知秋,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桑柔為何會因*我夫君,便做下許多惡事?我母親這樣的人為何不能長命?為何世上有人可以叱 風雲、左右生死,有人卻如螻蟻一般任憑踐踏?道家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佛也說,世上一草一木一花一世界,皆是平等眾生,為何我總覺得虛無縹緲,不切實際?其實萬物並不平等,唯有初心是一致的……」
梅蕭皺眉,伸手捧住她半邊瘦臉,「知秋,別去想了,桑柔和張小野的下落,已經找到,項家那邊應該也知曉了。你和伯父這就隨我回蘇州城吧?我們一起去替伯母報仇。」
說著,將花捧到她面前,笑問︰「看,你這蘇州花王種得出牡丹名花,可種得出如此天然恣意的野花?」
冷知秋接過花細看,剛說一句「野花是天公所種,凡人哪里種的出」,冷景易就跌跌撞撞走出草廬,虛弱的問︰「小侯爺,當真找到了殺人凶手下落?」
梅蕭站起身去扶他,「嗯,他們跑去了松江,躲在一個漁村里。」
「好,好,我們趕緊過去,別讓姓項的趕在前頭殺了那對狗男女,冷某不能讓那對狗男女死得太便宜!」
七天只吃幾口稀粥的冷景易,此刻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精神抖擻,就往遠處的侍衛隊走。
梅蕭彎腰去扶冷知秋。
冷知秋卻道︰「不,你們去吧,我還有個問題沒想好,還要在這里陪著我娘,一月不足,絕不離開。」
說著放下那捧野花,繼續抬起尖尖的下頜,仰望藍天白雲出神。
梅蕭有些惱怒的抓住她的雙肩,力氣用的有些大,「你爹都願意振作精神了,為何你還要固執地做這麼荒唐的事?!」
她實在太虛弱,根本經不起這樣一掐,臉色頓時難看。
梅蕭無可奈何的松開手,跺足嘆息︰「天下間母女情深的是有不少,但放著大仇不報,你守在這里算怎麼回事?」
「你可將桑柔帶到這里,跪在我母親墳前,我瞧著該如何處置她。」冷知秋淡淡道。
話說到這里,梅蕭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苦笑︰「蕭一世落拓瀟灑,就是在你面前無可奈何,為你做了囚鳥,為你百轉千回的傷心……」
「你若覺得替自己不值,後悔也不晚。」冷知秋輕笑出來。
「……」梅蕭撿起野花一拋,灑得漫天花雨,人在雨中走。「悔死我了,當初不該遇見!可惜,我現在管也管不住自己。」
走到快要淹沒在蒿草中,又問︰「容我留下幾個侍衛在左近嗎?」
冷知秋費力的喊了句︰「不用,我夫君的人就在附近。」
這荒郊野外墳地,便恢復了萬籟俱寂,只有點點馬蹄聲遠去。
傍晚時分,小葵趕來了,抹著眼淚給冷知秋燒粥。「小姐,你這樣子,別說奴婢看了想一頭撞死,姑爺若是瞧見,非發瘋不可。」
「我又不是做給人瞧的,其實這幾天,我倒覺得從所未有的寧靜,你別瞎操心了。」冷知秋把玩著手心里的碎銀。
……
入夜,主僕二人相偎著睡倒在草席上,各自蓋了條薄被。
半夢半醒間,冷知秋發覺自己做了個夢,夢見小葵不見了,睡在身邊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再的輕輕撫摩著她的臉頰和唇瓣,逼著她張開嘴,溫熱的粥帶著魚香緩緩流入,隨後便被龍舌輕送到了喉嚨,一點點咽進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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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兩碎銀能做啥?能讓小秋秋變牛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