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蕭就站在門外一步,低頭看冷知秋的發髻,依然是藍寶石蝴蝶簪。
她不準備戴那支珠釵了嗎?
「我爹呢?」冷知秋提上燈,緊了緊披在肩上的外衣,就往外走。
小坡屋的燈光將小葵縫鞋子的身影投在窗上,杏姑候在院中大門側。
梅蕭隨著冷知秋的腳步旋轉了九十度側身,目光沒有片刻離開。她只是披衣來送,沒有將自己裝束得嚴嚴實實,這至少說明,她已經漸漸習慣他的存在,變得熟稔自然,不再拒人千里之外。
雖然,在她心中,他可能真的成了一個熟悉的朋友而已。
看那縴柔的身影,沐著燈光與月光,輕步送行到院中,听她吩咐杏姑開門,他突然覺得好一陣疲憊倦意,就像一個即將被趕出家門的孩子,渾身一陣無力感。
但不走也不行,賴著只會讓人嫌棄。
「你爹在生我的氣。」所以沒有送客。
這倒是稀奇。冷知秋有些意外,父親要生氣,從來都是氣項寶貴和項沈氏,什麼時候連梅蕭也被列入不受歡迎的名單?
「我爹一向對你青眼有加,怎麼會生你的氣?」
想想就覺得有些好笑,父親真是好大的脾氣,連紫衣侯也同等對待了?她回眸含笑迎著他的目光。
梅蕭恍惚的看著那張笑顏,雖然不如初見相撞時,那一眼粉雕玉琢的驚艷,卻在而今的消瘦中笑得豁朗自在,更平添了一種細楷書描摹青花瓷般的韻致。
默然一會兒,他才道︰「送我到外面,再告訴你。」
冷知秋以為他避忌杏姑。父親和他談的事情,自然是朝廷里的大事,她也就是覺得父親生梅蕭的氣比較稀罕,才隨口一問,並沒有打听的意圖。但既然梅蕭要告訴她,又是和父親有關,她便去听听也好。
隨著梅蕭走出大門外,送到一旁灌木叢,拐上念奴巷的青石板路,二人站定。
「說吧,我爹做什麼生氣?」堂堂紫衣侯告辭,冷景易居然送客禮都不敬,自然是被踩到痛腳。
梅蕭側身凝視她。
「是成王的事。皇帝剛回宮,三個顧命大臣已經代發聖旨請三位王爺全部進京城,意在削藩。除了成王進京,其他兩位王爺都不肯去。我來蘇州之前就布好局,專候三位王爺,今日收到成王進京的消息,必須趕回京城運作。今晚本擬來向你父親告辭,不能參加他的赴任大禮——」
「我父親他勸阻你,不讓你對付成王殿下,是麼?」冷知秋哂然猜測。
「是,但我不能答應他。別個王爺也就罷了,成王必須除。」梅蕭微微皺眉。他的眉眼天生精致清秀,一皺眉便有種如詩般的淡淡愁緒氤氳不散,朦朧恍惚又帶點自言自語。「你爹曾問我何去何從,能否給你一世安定幸福,蕭不才,想不出別的辦法,唯有護住當今皇帝,才能保住榮華富貴。這次成王入京,實在是機會難得,勢必甕中捉鱉,我有九成把握,不可能錯過!」
冷知秋听得大吃一驚,成王死活她管不著,但她惦記著徐子琳現在混在成王軍中,萬一到了京城,豈不是跟著一起送死?
「梅蕭!」她仰起臉月兌口喊出來。
「嗯?」梅蕭的心猛跳了一下,凝視她帶著驚色的面孔,突然發覺她的嘴角竟是破的,只有此刻如此近距離才看得仔細,一點殷紅的凝固,將痊愈未痊愈。
冷知秋張口想說,不要「甕中捉鱉」,就算要動作,能不能關照一下徐子琳,放她一條生路?但話未出口,卻吞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去阻攔他人的榮華富貴?即使梅蕭圖謀的榮華富貴,其實是為了她,那也是他的自由、他的選擇,她沒資格去阻止。
幸好,給徐子琳的信還沒寄出去。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悄悄添上幾句,通知徐子琳趕緊想辦法離開京城。
梅蕭沒等到她的話,便問︰「你的嘴角怎麼受傷的?」
冷知秋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撇,有些欲蓋彌彰,臉便不由自主的紅了。
梅蕭的眉鎖得深了幾許,星眸眯起來。
「難道項寶貴在蘇州?沒有去琉國?他親過你?!」
說到最後一句,他隱忍著怒氣咬了咬牙。
冷知秋對他的怒氣不以為然。夫君親她天經地義,別說嘴,就是全身上下,哪里沒被那廝親過?兩日前臨別,項寶貴深深淺淺吻了她小半個時辰,把她的嘴角都咬破了,這會兒就快月兌了血痂痊愈,竟被梅蕭發現,發現便發現了,也沒什麼要緊,就是有些羞臊罷了。
「走了沒幾天,已經去琉國了。」
梅蕭見她默認的嬌羞模樣,心一陣抽痛癲狂,一把抓住她的肩,怒道︰「我天天去探望你,敬你愛你,不敢越雷池半步,你竟偷偷與他……很久以前就說過,不要讓他踫你,你這樣對我何其不公?」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瞪回去,「我與他是夫妻,與你何干?你有何虧少委屈?」
瞧不慣他那一臉被搶了心愛之物的悲傷憤怒,讓她想起桑柔,也是莫名其妙認為項寶貴「屬于」自己,這世上就有如此般人,不跟你打招呼商量,就把你當做他的所有。
梅蕭更受不了她的冷淡和鄙夷,原來她把「親吻」看得如此無所謂,給了一個人便給了,沒有半點質疑!
「他如何親吻你的?親過你幾次?」問這種問題,他覺得自己瘋了。
都咬破了,還問這樣的問題,不是自我扭曲受虐、往自己心口上戳刀子嗎?不用想也知道,將她擁在懷里親吻,如何不瘋狂?項寶貴可是盡興?!當初說要搶他看上的女人,還當是玩笑,現在早已是事實,搶了快八百年了!
從沒有如此刻一般,胸中肆虐著殺人的沖動。他自小心善憐憫,不肯習武,不曾想過,有一天竟然那麼想殺一個人,一個知交多年的好友!
「你松手,我生氣了。」冷知秋冷冷的看著他癲狂的樣子,掙扎著要擺月兌他雙手的禁錮。
「你生氣?你可知道當初是我先喜歡你的!項寶貴明明知道我喜歡你,還要橫插一腳,將你娶走,娶走了還要騙我說,你不會喜歡他,叫我放心等你們和離!騙子!無恥!我怎會結交這樣一個朋友?冷知秋,你信不信冥冥中有天意?老天讓你我撞見,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看著你嫁給一個騙子嗎?」
梅蕭收緊手上的力量,冷知秋疼得皺起眉。
「絕無可能!論起緣分,我不比項寶貴淺!知秋,他可以從我這里搶走你,我也可以從他那里把你搶回來,他可以親你,我也可以!」
「你瘋了?」
冷知秋瞪大眼楮看著梅蕭猛壓下來的俊臉,驚得渾身雞皮疙瘩,後腦的長發垂墜感突然消失,他的手托起她的後腦勺,逼迫她不能退讓、迎向他。
「不要!」她驚呼,雙手使勁推拒著梅蕭,帶著決然的憤怒,他竟然強迫她,想要侵犯一個有夫之婦?!
一陣芝蘭古桐木的清香迫近,鼻尖都觸到了,冷知秋嚇得幾乎要昏過去,梅蕭突然皺緊眉悶哼了一聲,眼神失去焦距,隨即松開她,咕咚軟倒在地。
在梅蕭背後,小葵舉著洗衣棒槌,喘著粗氣看冷知秋。
「小葵?」冷知秋沒反應過來。
「小姐,你沒事吧?」小葵手里的洗衣棒槌松月兌,掉在地上, 的一聲。
杏姑早把外面的突發狀況告訴了冷景易,此刻,冷景易正趕出大門,驚愕的看著冷知秋主僕,以及歪躺在地上的梅蕭。
「怎麼回事?」冷景易臉色沉肅,先趕過去看梅蕭,發現他只是被敲在後頸處、敲暈了,這才松口氣。
冷知秋還在渾身發抖。她一向有些怕梅蕭的,只不過這段日子以來,他都保持距離、極盡耐心的照顧她,讓她放松了心情,才把他當個老朋友看待,沒有多想就送他出門。原來,他還是那個讓她戒懼的梅蕭!
小葵扶住冷知秋,拍著她的背安撫。
其實小葵自己也害怕,她竟出手打一個權傾朝野的紫衣侯,萬一打死了,她怎麼擔待?老爺和小姐又怎麼擔待?
「老爺,他欺負小姐,奴婢一時沒想清楚,就出手打了他,他……他沒死吧?」
冷景易深看小葵,目光冰涼,暗忖︰就算梅蕭想對知秋做些逾矩的動作,也不用下這麼重的手,這是往死里打的一棍子啊!這婢女向來處事有分寸,這會兒分明是太偏袒項寶貴,才會心情激動、下手不知輕重了吧?也不知那項寶貴什麼能耐,就是能讓女人一個個都偏袒他,亡妻如是,女兒如是,連個婢女也如此死心塌地。
「速來幫我將小侯爺抬到堂屋!杏姑,你留在門外,小侯爺的侍從應該很快會過來,你讓他們稍候。」
——
冷景易以為,將梅蕭抬到堂屋緩口氣,按一按人中,揉一揉後頸,就能將他弄醒,誰知折騰了好一會兒,竟還是昏迷不醒。
緊閉雙目的臉,安靜如嬰兒,如玉如畫,可惜全是靜止。
這靜止讓人生出恐懼。
冷景易突然想起亡妻死之前,也是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來,沒多久就咽氣了。
這小侯爺不會也如此不堪一擊吧?
圍住梅蕭的主僕三人,臉色越來越難看。
大門外,梅蕭的侍衛在追問杏姑,小侯爺何時回驛館。
冷景易只好出去應付侍衛。現在梅蕭生死未卜,他還不能據實告訴紫衣侯侍衛,以防萬一鬧出人命,他和女兒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小侯爺今晚睡在本官這里,現下已經安歇,你們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備馬車來接。」
萬一梅蕭死了,冷景易必定要帶著女兒連夜逃命;若不死,明日正好送上馬車,回驛館診治無虞。
幾個侍衛見即將上任的學政大人如此說,而且他們素來也知道紫衣侯敬重冷景易,比敬重親爹還夸張十倍,所以,這些人當下就唯唯諾諾告辭走了。
冷知秋隨後穿好外衣,捎了件斗篷,帶著小葵跟隨,對冷景易道︰「爹,這個禍事非同小可,知秋這就去找春暉堂的木子虛大夫來,小侯爺千萬不能死在我們家中。」
冷景易沉重的嘆了口氣,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小葵。「速去速回吧。賤婢,好生照看小姐,這深更半夜,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我饒不了你!」又對杏姑道︰「你也一起去!」
他離不得梅蕭左右,以應萬一。讓女兒帶兩個婢女深夜趕路找大夫,實在是無可奈何。
——
卻不知冷知秋剛出了念奴巷,夏七便出現在主僕三人面前,問明情況,當下就呼來馬車,送三人去了十里長街春暉堂。
到了春暉堂,才發覺人事已非。
這里顯然被人惡意打砸過,門口那幅楹聯已經拆下,變作十幾塊碎木,春暉堂的牌匾也歪了,門窗皆潑了雞血,馬燈橘黃的光照著,陰森森的恐怖。
項寶貴派人救回木子虛,卻不曾想,新帝即位,背靠成王的春暉堂木子虛頓時成為眾矢之的。知府胡一圖為了討好皇帝和紫衣侯,總懷疑木子虛要勾結成王造反,三天兩頭提他去過堂問審;春暉堂的同行對手白和堂老板暗中放鞭炮,趁機造謠污蔑木子虛;而錢多多最狠,他和夫人沈芸求木子虛給兒子錢智看病,請了好幾年都沒請動,這會兒便要來強逼,又是打砸又是潑雞血,叫木子虛一天生意也做不了。
原本有不少人受過木子虛的恩惠,都說木子虛是大好人、活菩薩,可真到了木子虛落難的時候,這些受了恩惠、嘴上直夸的人全都縮緊脖子,有多遠躲多遠。
「怎會如此境地?」冷知秋並不知道木子虛的景況,對著眼前的衰敗景象,目瞪口呆。
夏七將木子虛的情況粗略說了一遍。
「少主夫人,你們在此稍等,屬下模進去看看,姓木的在不在里面。」
他說著就翻到春暉堂屋頂,從後窗破入。
冷知秋眯起眼打量春暉堂,心中不免感慨,世態炎涼,人情如紙,人人都想背靠大樹,可大樹一倒,這些站錯陣營的人下場何等淒慘?
主僕三人等了好一會兒,才見春暉堂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人淡如菊的男子提燈出來,臉上無波。
「知秋姑娘,走吧。」木子虛淡然輕語。
原來走到如此人生低谷,他還是這樣置身事外的平靜,倒是頗有「寵辱不驚」的風範。
——
回到冷宅,已經過了三更子時。
木子虛看過梅蕭的脈象,又模了幾處穴位,正要取銀針出來,卻听冷景易對冷知秋道︰「知秋,你先回屋,小侯爺有爹照看。」
這是看要扎針,叫女子回避。冷知秋應了「是」準備告退。
木子虛放下雙手,端坐著問尚未走出門的冷知秋︰「知秋姑娘留步。」
冷知秋愕然轉身,看木子虛姿態,心里突然一緊,這才想起,木子虛的外甥女周小玉還在梅蕭手里,這二人算是有仇的。急著要救人,卻把這茬忘了!
「知秋姑娘,此人是紫衣侯梅蕭?」木子虛淡淡的問。
早就知道項寶貴經常帶回家的朋友、與冷知秋有不清不楚的傳言、京中紈褲出名的公主之子、當年老皇帝老皇後視為皇家未來護身符的「梅蕭」大名,木子虛還曾虎膽英雄闖了玄武營,想要從梅蕭手里救出周小玉,卻不想,如此夜晚,突然就見到了廬山真面目。
原來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的模樣,真是意外。栽在如此書生手里的人,大概都會加倍難堪。
世上有許多霸氣外露的英雄,一顰一笑都震懾人心;卻很少見這樣相貌靜若處子、氣質紈褲風流的人,也能殺人無形。從某種角度來看,梅蕭和冷知秋有些類似,但又不盡相同。
「我不救他。」木子虛很肯定。
這不僅僅是私仇問題,梅蕭現在已經是成王的最大威脅,他死了,對成王大有好處。
「梅蕭若死,我爹和我都是殺頭的重罪。」冷知秋看著木子虛,目光誠懇。
沒有什麼機巧詭辯,擺在木子虛眼前的就是一個選擇題罷了。是趁機幫成王除去障礙,還是救冷景易父女于禍事?
木子虛和成王的情分,外人不知道,但想必是淵源深厚的。木子虛與冷知秋卻是點頭之交,互相有過恩惠、也有過仇隙。
似乎,這個選擇的結果毋庸置疑。但別忘了木子虛的為人處世原則!
他在猶豫糾結。
冷景易不知木子虛的底細,有些著急,更是莫名其妙。「木大夫,你若不救他,天下就要亂了,此人身上維系著當今皇上的大半兵馬,令國公而今正往福建出兵,不日途經蘇州,若愛子在蘇州死了,蘇州一城百姓恐怕都要受累!你若實在不想救,趕緊走吧,知秋,再去找找別的大夫。」
福建是瑞王朱蘭的封地,他已經公開表示對皇帝朱鄯的不滿。
冷景易也不希望梅蕭回京城對成王不利,但說到底,他對成王朱寧也不過是推崇而已,並沒有很深的情義,如果朱鄯當皇帝的局面已經塵埃落定,他也不會過于堅持反對。
木子虛沉聲道︰「不用去找別的大夫,紫衣侯的頸骨斷了,蘇州城里,除了我,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
什麼?!頸骨斷了?冷景易等人嚇得臉色慘白。
良久,木子虛才道︰「這是紫衣侯惡有惡報,早知今日如此,當初就不該抓走小玉,更不該三番兩次設計陷害成王。他這是命里該死。」
冷知秋沉吟道︰「木先生,你立志要做善事,可知這位紫衣侯也曾是廣施恩于天下的善心之人?知秋夙日苦思,何為善因善果,何為行惡自斃,焉知我就是對的,別人就是錯的?才發覺世上的人,原本並無善惡之分,即便這個人做過善事,也不能認為他永遠都是好人;同樣,不能因為他做過惡事,就認定了他是壞人。凡事就事論事,意念動了,善惡自分。」
木子虛怔怔然看向冷知秋。
冷知秋明白,周小玉是成王朱寧的人,木子虛自然也是。為了成王,木子虛放下原則闖了沈家莊項家的地宮;同樣,為了成王,他照樣可以拋棄原則,見死不救。
「你既然已經選擇了成王,只要對成王有利,對閣下而言,便是善舉。那知秋就來說說成王殿下吧。皇帝要削藩,要害三位王爺,瑞王和襄王都不敢來京城,只有成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先生覺得成王的行為何解?」
木子虛嘆道︰「成王重情義,他不想錯過先帝大行之禮,應該還有許多心里話要對先帝說。」
「這是成王的發願而已。看在世人眼里,成王就是頂天立地,重情重義,明知皇帝要削藩,要讓他有來無回,他還進京,正是表明了他沒有謀朝篡位的企圖。如果起了爭端,他也只是為了‘自保’。木先生,你想想看,憑成王的能耐和周密心思,他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嗎?他這次進京,雖然危險之極,但也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只要完成先帝大行禮儀,在群臣面前高呼一聲‘父皇’,天下臣子都會同情這個忠孝又有才華的皇子,替他不值,此時,他再逃出京城,舉旗‘自保’,將會名正言順。」
木子虛听得錯愕不已。但發覺,冷知秋是對的,帝王之心,哪里有單純的「情義」可言?朱寧的確是那樣一個眼光長遠又理智的人!
冷知秋接著道︰「木先生,目前紫衣侯梅蕭的確布局與成王為敵,但他若死在我家,死在木先生你‘見死不救’之下,京中軍變依然會有人執行,但成王卻失了‘情義’,我和我爹要大禍臨頭,蘇州百姓也要大禍臨頭。」
木子虛垂眸思索,也不用多久,便起身取銀針……
——
到了丑時,冷知秋正回避在廂房內,伏案寫一篇《瘞母文》(瘞是埋葬的意思)。
她把母親亡故後,想的許多道理和見聞都寫在這篇文中,包括桑柔的案子。寫著寫著,思緒越發開朗,真覺得身邊人、包括自己,曾經計較的一些事物,原本也沒多大意義,保持一顆通達光明的心,比什麼都要快樂。
木子虛站在門外,看了她一會兒,才出聲辭行。
冷知秋忙停筆來送。
「小侯爺可醒了?」冷知秋問。
「是,不過還需將養時日,否則仍然性命堪憂。知秋姑娘,他對你可真有情,開口便叫你,在下看他情緒激動,便用藥讓他睡過去了。」木子虛的語氣雖平淡,目光卻有深意的停了好一會兒。
冷知秋沉默不應。
送到大門外,木子虛問︰「適才見姑娘奮筆疾書,面有喜色,不知寫的什麼好文章?子虛可否有幸拜讀?」
「自然可以,先生勿笑。」
冷知秋取了文稿,遞給木子虛。
木子虛看了題目,有些驚訝,「這樣的文章,子虛受不起,煩請姑娘改日謄抄一份,再拿給在下觀瞻便可,權當給小侯爺的診金吧。」
又說︰「倒不知姑娘的書法如此精妙,子虛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冷知秋心里一動,問︰「原來春暉堂外那幅楹聯,是何人手筆?」那十八個字的筆法,她一直十分欽慕。
「是成王為在下即興所書。」木子虛答道。
「噢。」冷知秋點點頭。
臨別,木子虛轉身走了幾步,冷知秋正要回屋關門,木子虛倏然轉身,有些突然的道︰「知秋姑娘,你與成王素未謀面,卻比子虛更加了解他,不知什麼緣故?」
冷知秋一笑道︰「接生的穩婆,是比父母更早知道孩子男女性別的,但真正關心之、喜悅之的人,仍然是孩子的父母親。葉黃了,水涼了,瓜熟了,它們都默默順應時變,而我們人卻是看到它們變化,才知道,秋季來臨,天就要涼了。木先生,你學習醫術,是要先知後行;但要了解世事百態,人心變化,卻要身入其中,知行合一,不能太游離世外。你不了解成王,就是因為你明明不能置身事外,卻偏要強求寧靜。」
木子虛皺眉思索了片刻,才轉身離去。
——
一早,冷知秋還在睡夢中,便被人來人往的聲響驚得坐了起來。
先是驛館的紫衣侯侍衛備了馬車來接人,但梅蕭因為用了木子虛的藥,還在沉睡,便一直守在門外;接著又是胡一圖帶了幾個幕僚下官來拜會即將赴任的學政大人冷景易,大呼小叫的熱鬧非凡。
冷知秋見小葵進來伺候洗漱,便叫她趕緊悄悄帶上給徐子琳的信函,去找木子虛。
木子虛正背了包袱準備出遠門,听了小葵轉述的話,挑眉道︰「你家小姐真神人也,她怎麼知道我要去京城找成王?」
小葵撓著鼻翼,茫然的轉述冷知秋的原話。
「小姐說,木先生給小侯爺下的藥重了一些,您的‘寵辱不驚’,是把自己當做世外之人,無欲則剛,但那是假的。木大夫也是凡人,如果想通了,必定堅守當初的選擇,直奔京城無疑。」
奔京城,找成王,就是要去翻盤,這才是真心想要的。
木子虛臉上微紅,抱拳對小葵道︰「請轉告知秋姑娘,子虛若能全身而退,一回蘇州,必定先去登門拜訪,求賜階下。」
——
另一邊,冷知秋又找了一個大夫,為梅蕭開藥施針,將木子虛的藥解了。
梅蕭幽幽睜開星眸,驚覺天已近午時,忙要坐起身,卻發覺脖頸劇痛,天旋地轉。
「別動!」小葵一把按住他,讓一旁的大夫給他後頸處扎針上藥。
梅蕭咬牙忍著,目光四處尋找,終于找到了一旁端坐的冷知秋,立時怔忡黏住。
「怨不得我,是你自己昨晚失禮。」冷知秋臉色不予。
要是耽誤了所謂榮華富貴的前程,也是他咎由自取。
看他還用那種讓她坐立難安的眼神死盯不放,她就忍不住想要將他掃地出門。他強要索吻不成,不小心一命歸西,那也是活該!但卻差點累及她父女二人並婢女全部大難臨頭,折騰了他們一個晚上,這就可惡了。
梅蕭盯著她,嘴有些孩子氣的撅了撅。
「就怨你。」
冷知秋起身就走,恕不奉陪。
梅蕭忙叫︰「知秋,我有話問你!」
小葵看冷知秋繼續往外走,便道︰「侯爺大人,您不必問了,昨晚是奴婢打傷了您,不關小姐的事;不過您再對小姐動手動腳,奴婢看見一次,就打一次,要殺要剮,悉听尊便。」
冷知秋駐足。
梅蕭偏轉了眼珠子看小葵,看她無所畏懼、大義凜然的樣子,勾唇冷笑,再不多看一眼,又轉向冷知秋︰「知秋,昨晚救治我的那個大夫是誰?」
「春暉堂木子虛。」冷知秋沒有轉身。
「木子虛!」梅蕭吃了一驚,又要坐起來,還是被小葵按住了。「他怎麼肯救我?……是啦,定是你說動的。知秋,你實話對我說,木子虛是不是已經知道京城‘甕中捉鱉’的計劃?他是不是已經上路去了京城?」
看看在為他做後續治療的大夫,就知道木子虛應該已經不在蘇州。
「是。」冷知秋吐了口氣,等著梅蕭的反應。
梅蕭默然無語。
他前面說「都怨你」,是怨她又從眼皮底下溜走,他差點付出「生命」的代價,還是不能踫到她。
這會兒,他卻說不出「都怨你」了。做大事者,搶佔先機往往決定勝負,他現在躺在蘇州,動彈不得,一次解決成王的大好機會,眼看就要化為泡影——現在從蘇州遙控京城局勢,諸多弊端,原本的九成把握立刻變為三成不到,一旦縱虎歸山,敗局已現。既然沒把握,還不如什麼也不做,讓朱鄯帶著那三個呆頭文臣去鬧吧。
唉!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就是為了一時沖動想要親吻她,卻白白錯失給她營造富貴長久的機會!
怨誰?
怨項寶貴!項寶貴要是不搶先對冷知秋下手,他梅蕭也不會心急如焚要去奪回那點福利,是項寶貴卑鄙無恥,奪人所愛,還招呼都不打,就佔盡便宜!
還有這個叫小葵的婢女,處處偏袒項寶貴。
梅蕭的神色仿佛在思考天氣,但眼底的恨意卻慢慢積聚。
冷知秋等了一會兒,不見他說話,暗忖,他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了京城,錯失大好時機,焉能忍氣吞聲?卻不知他下一步打算怎麼做,什麼時候才能離開蘇州,還她一片清淨?
「知秋,我想我大概也要去陪你娘住一陣子,我想靜一靜。」梅蕭道。
冷知秋扶額,無語。
世上平常的人心都可以去揣摩,但有的人不能,比如項寶貴,比如梅蕭。
——
冷知秋安排了杏姑和小葵料理家務,負責茶水,便趁冷景易忙碌,悄悄出門,不一會兒便坐上夏七叫來的馬車,趕往倪萍兒的香料鋪。
倪萍兒是六月初六生的兒子,小名就叫六六,學名還沒有起,說是要等孩子的父親取名。
冷知秋好奇的看看倪萍兒,又看看小六六,原來生了孩子的女人,臉上是那麼幸福敞亮,倪萍兒瞧著兒子的眼神,把冷知秋看得心都化了。
至于那小六六,真是說不出的可愛,懶洋洋,胖嘟嘟,小模小樣沒一處不是招人疼的。也不怕生,看見冷知秋,揮舞著兩只滾滾的小拳頭,笑得人心尖兒顫顫。
冷知秋要抱他,卻不知該怎麼抱,倪萍兒便細細的教她,抱在懷里,那種怕摔了的沉甸甸感,寶貝似的,讓冷知秋覺得又陌生又震撼。
她突然理解了父親冷景易為何一直如此呵護女兒,一直認為她沒有長大,需要十足的安定保護。父親曾經就是這樣抱著她在懷里,怕她摔了,怕她哭泣。
「小六六,你的父親是誰?」冷知秋親了一口嬰兒,傻乎乎的問。
倪萍兒笑吟吟陪在一邊,柔聲道︰「他爹你可是認得的,不僅認得,還熟得很。」
冷知秋一愣,「知秋認得?還很熟?」
「是啊,就是項爺嘛,夫人您的相公。」倪萍兒仍然是滿臉溫柔的笑容。
「什麼?!」
冷知秋的手臂一松,差點把孩子給摔了,慌得倪萍兒忙搶過去抱住了哄,還好那孩子真是脾性好,懶洋洋的睜開一線烏黑的眼楮,並沒有哭,咂吧咂吧小嘴,便繼續打盹兒。
倪萍兒一邊抱著孩子,一邊不好意思的解釋︰「瞧我這笨人,不會說話,夫人您千萬不要誤會,項爺他是小六六的義父,前時求他老人家,正好踫上他心情不壞,便答應了。」
他老人家?義父?冷知秋抽了抽嘴角,神色古怪的問︰「萍兒姐姐和我夫君很熟嗎?」
倪萍兒突然驚覺說漏了嘴,慌忙垂下眼皮,「也不算熟,就是去錢府救項爺一個遠親,彼此有些來往。」
不熟能當人家兒子的義父?冷知秋看向外間櫃上忙碌的冷兔,心里有些明白過來,這鋪子的合作,看來少不了項寶貴的作用。
她有些不高興,好在現在這些事都還給了項家,只不過操持的人換成了冷兔。
冷兔對于項家來說,就是一個能干的伙計?婆婆怎麼放心交給他做事?雖然中間還會匯報給她這個回了娘家的兒媳婦,但事實上,已經是冷兔在經營項家的一份小小產業。
「小兔……」冷知秋心里有些觸動,又覺得荒謬,忍不住搖頭失笑。
她是突然起了個心思,為何不讓小兔試試入贅項家,做寶貝的上門姑爺?兩人說來也是相熟的「冤家」。但也只是一個念頭,畢竟這種「媒婆」的事,她可做不來,一切還是要看寶貝自己。
冷知秋看小六六似乎醒了,舞著拳頭要找女乃吃,內屋里也沒外人,倪萍兒不避忌,豁開衣領子,便彈出一只肥白的胸乳,湊到小六六嘴邊,讓他啜飲。
這一幕看得冷知秋目瞪口呆,如坐針氈。
她這樣的大家閨秀,所見都是千金貴婦人,哪里有人這樣當著人前喂女乃的?她還是頭一回見這情景,腦子里想的卻是另外的風景,讓人骨酥腿軟的**……「咳,萍兒姐姐。」
倪萍兒見冷知秋紅著臉躲開目光,一笑道︰「夫人出身高貴,不曾見過喂女乃吧?以後你有了孩子便會懂一些,我這里再教你一些訣竅,到懷了六七月的時候,沐浴時要拿濕帕子多搓兩下,不然孩子餓了一張嘴,才不管你疼不疼,能咬得你皮開肉綻……」
冷知秋的臉紅成了番茄色,低頭嗯嗯應著,好不容易等到她喂好女乃,兩人才說起正事。
先是說冷兔的前櫃薪水,商量下來,就由倪萍兒出每月一兩銀子的基數,冷兔賣出多少,便可抽一成加進薪水里,如此,既可以對冷兔的賬目放心些,又能激勵他多動腦子提高銷量。
兩人又核對了這兩個月的賬目,冷知秋便叫冷兔進來,吩咐他該拿多少,留多少,上交項沈氏多少等等事項。
最後才說到冷知秋自己想要找個賺錢的路子。
「我爹預支一年的俸祿,日常用度、迎來送往的,也就只能撐到十月;按照舊例,皇上可能會著新任的三品以上官員賜造官邸,若是依了最低三間七架的規格,耗費也不會少于千兩白銀,朝廷里撥一部分銀子,大頭卻要我們自己解決,這事不出意外也就是下個月會有旨意……萍兒姐姐,小兔,你們說,哪里有什麼法子,可以短短時間就賺那麼多銀子?」
「要這麼多?」倪萍兒和冷兔咋舌不已。
他們每天都在數小錢,一年也能掙個幾百兩,就是很好的買賣了,但冷知秋開口就是千兩的數目,還只有一兩個月時間,除非去搶,能有什麼法子?
到底是官場,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想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