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氣氛也變得緊張,人影躍動,無聲無息,一個高瘦如竹竿的中年男子舉步走向大門。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愛睍蓴璩
他正是高老二,陪著項寶貴劫持法場、駕馬車的人也是他。
高老二是地宮精衛的佼佼者,經驗老道,為人沉穩冷靜。
他在琉國中了幽雪和尚風設下的圈套,差點成為「叛徒內奸」,後來項寶貴將計就計利用他轉移視線,制造「內訌」,才騙過謹小慎微的尚風,最後完全反轉局面。自此以後,高老二才知道項寶貴對他的信任,並不比原主子張宗陽少,也是從那以後,他才真心實意的開始效忠項寶貴。
——
苗園外。
梅蕭凝目鎖著冷知秋的身影,每看一眼都覺得心仿佛掉進了冰窖,越來越冷。
他很想收回手,轉身就走,從此將項寶貴和冷知秋從記憶里抹去——
可是不甘心!
他為冷知秋付出了什麼?是他一生的命運!他拋棄了理想和喜好,丟掉了善良正直的書生意氣,從此沒有自由,不能放肆的笑,放肆的怒,每天生活在勾心斗角、前途謀算里,這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給她營建一個可以安身立命、遮風擋雨的「家」?!
擔心自己走上項寶貝那樣的覆轍,他小心翼翼控制著和她的距離,不去煩擾,不去糾纏,送生辰禮物寫封信都小心翼翼,結果還不是一樣?!
也許正是因為他一味退讓,才導致了今天這樣的敗局。
梅蕭錯了錯腮幫骨,舉步又再上前,手已經伸在了冷知秋的眼前。
「我可以選擇撤兵,依照你的意願,但,也要看你的選擇。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要麼從此跟我走,要麼,休怪梅蕭無情。」他的語氣發了狠。
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
冷知秋有些懊惱,出這園子前,她不曾想梅蕭會親自到場,如果僅僅是胡知府,他必定不敢把她這個沒有犯罪行為的學政之女怎麼樣。突然見到梅蕭,驚訝之余,臨時起意,以為梅蕭會像從前那樣,默默接受她的要求,既可以退兵,又可以暫時避開項寶貴。不料梅蕭竟仿佛受了什麼天大的刺激,完全不顧她的拒絕,咄咄逼人。
「跟你走?小侯爺,別忘了我是個有夫之婦,您這要求……不覺得可笑嗎?不知小侯爺打算如何無情?」
「……」
梅蕭鐵青著臉,猛吸了好幾口氣,突然抽出一旁侍衛腰間的長劍。
冷知秋嚇了一跳,難道梅蕭瘋了?要殺她?為什麼?
四周的人也吃驚。
錢多多忍不住勸道︰「侯爺,這個小美人殺了可惜,好歹殺之前先那個……」
他還沒說完,梅蕭執劍幾步跨過去,將劍橫在他脖子上,從牙齒縫里往外擠字句︰「連你也敢動她的念頭?」
劍刃劃破皮肉表層,血珠沁了出來。
「侯爺饒命,饒命!下官不敢動念頭,下官是說您可以先將這小美人……啊!」劍又陷入皮肉一分,錢多多不敢說話了。
「你以為本侯是什麼人?」梅蕭瞪圓了星眸,錢多多那粗糙的臉皮頓時直抽顫。
梅蕭別過臉去看面色蒼白的冷知秋。
張六在這時候跳出來,守在冷知秋身前,低聲道︰「夫人莫怕,高老二已經布置好人手,區區一萬官兵,休想動您一根寒毛。」
雖然項寶貴此刻正在襄王大營里,但這苗園有高老二坐鎮,的確不必太擔心。
但冷知秋卻搖頭。梅蕭此刻看上去有些瘋狂,如果真如他所言,要翻臉無情,一場大廝殺不說,與官兵公然為敵拼殺,回頭項寶貴非坐實了「造反」的罪名不可,從此以後還能有一天安生日子過嗎?這天下都要亂了。
「梅蕭,你到底要如何?」冷知秋鎮定心神,和梅蕭的視線相撞。
梅蕭推開錢多多,舉起帶著血跡的長劍,一步步走向張六和冷知秋,身邊侍衛武士立刻拔劍跟隨。
園子里有整齊的兵刃出鞘聲。
張六抽出腰間軟劍,冷知秋上前一步,繞過了張六。「六子,你退後,不能和他們打。」
「為何?」張六不明白。
「今晚一戰容易,明日項寶貴就要變作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他臨走前可曾叫你們動手?」
張六搖頭,那倒沒有。
梅蕭已經走到眼前,張六正要出手,背後衣領被高老二一提,退回了園中。
「嗯?」張六瞪向高老二。
「少主夫人說的對,不能硬來,此刻少主不在,動手與否,沒人可以做決定,先看看再說。」高老二按住張六的肩。
園子外,只有冷知秋獨對上萬官兵,梅蕭的劍擱在她肩上,目光陰鷙又有些癲狂的鎖住她的臉。
冷知秋嚇得呼吸都停了,怔怔看著梅蕭的雙眸。
「梅蕭……」她不由開口喚了一聲,充滿疑惑不解。
梅蕭那寒冰般的星眸閃了一下,握劍的手指微微松開。
「咳!」冷知秋清了清嗓子。「其實你大可不必興師動眾包圍這個園子,項家早就沒什麼秘密可言,你若實在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
「……是麼?」
梅蕭冷笑了一聲,到現在她還執迷不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所在意的是什麼。他的目光移向園子大門口那只寫了「項」字的大紅燈籠,突然揮劍,將那燈籠砍落,光線頓時暗了幾許,又乍然更亮,燈籠燒起來,火舌吐艷,畢剝作響。
隨著這突然的舉動,冷知秋嚇得晃了一下,倒抽一口涼氣。
時空仿佛凝固了一般,良久——
卻見梅蕭轉過身去,聲音疲憊而孤寂。「走吧,我送你回恩學府。」
情勢突然轉變……
所有人都以為,冷知秋和他的「交易」達成了——冷知秋將所知的項家秘密告訴梅蕭,梅蕭撤兵,並送走冷知秋。
就連冷知秋也不例外,也是這麼以為。
梅蕭坐進綠呢官轎,撐著雙膝俯,目光痴痴然,耳際還在回響冷知秋那一聲「梅蕭」的呼喚……即使到了今時今日這樣的境地,他也無法割舍放棄,做不到無情。
起轎,撤兵。
來勢洶洶,退如潮水。
張六攥了兩手心的汗,惶惶然問高老二︰「怎麼跟少主交代?」
高老二想的卻是另外的問題︰「夫人真要把少主的事都告訴紫衣侯?」
——
冷知秋沒把項寶貴那些秘密告訴梅蕭,至少暫時沒有。
小小恩學府,要防住一個項寶貴,卻比登天還難,梅蕭坐在冷知秋所住的小樓外,膝上放一把古箏,很緩很緩的輕輕撥彈著,想起一點要準備的事,便停下,叫來隨身侍衛,輕聲吩咐;吩咐完了繼續彈奏,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疏漏,于是又停下……
冷知秋匆匆沐浴過,換了自己的衣裳,坐在梳妝台前梳頭時,才愕然發現,鏡中的自己,唇腫如染血的紅櫻,頸間布滿微微紅的曖昧痕跡,雖然已經淡下去許多,但仍然隱約可見。項寶貴這人屬狗的麼?怎麼被他啃成這樣……
她忍不住紅著臉站起身,打開窗往下看了看庭院中獨坐撫箏的人,難道,他那麼激動,是因為發現了她和項寶貴剛剛經歷過一番繾綣纏綿?
這有什麼好激動的?居然還差點揮劍殺她……她和項寶貴本來就是夫妻,有些床笫之間的事也是水到渠成。冷知秋尷尬的關上窗,心想這樣也好,說不定梅蕭從此就死心了,以後真能做個朋友也不一定。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
一聲,箏弦斷裂了一根。
梅蕭分明彈得緩慢,怎麼也彈斷琴弦?
冷知秋將睡未睡,朦朧中皺起眉,有些不安的翻側身向外,隱約听見窗外風聲呼呼,也不知刮的東南西北風,這般來去不定,終于啪一聲,窗扇打開來。
她掙扎著睜開眼楮,卻驚見一枝半尺長的紅花飛來,釘子般斜插入她身旁的床褥,並肩的兩朵花一陣亂顫,抖落了幾片花瓣,落在她的秀發上。
花枝上扎了一條素白的小帕,她取下來看,只見一行龍飛鳳舞的草書︰「為夫錯了,莫生氣,明天來接你。」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某個人的筆跡,雖然只有寥寥十來個字,也不知在哪里匆匆一揮而就,就和他本人一樣,神出鬼沒的筆法,飄逸不見蹤跡的筆力,卻浸透絹帕。
「哼,連字也和人一樣可惡。」冷知秋丟了素帕,將那朵紅花拔出來,爬起身,使勁扔了出去,啪一聲關嚴了窗扇,再落了栓,鑽回被窩就睡。
也不知為什麼,仿佛就是在等這一刻,「為夫錯了」,哼,她彎彎嘴角,沒一會兒便沉入夢鄉。
——
其實也不能睡多久,似乎轉眼就天亮了。
晨霧稀薄,萬籟俱寂。
冷兔像往常一樣收拾整齊,便先去冷景易居住的冷竹院請安,由冷景易考較新讀的四書。卯時一刻,再到冷知秋住的小樓下報到,卻見梅蕭佇立在樓前出神。
小葵捧著熱水進去,看也不看梅蕭,沒好臉色。
冷兔走到梅蕭身旁,側目打量,見他神色疲憊,臉色蒼白,比之前似乎又瘦了些。
「小侯爺,小兔我幫您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您該怎麼謝我?」
「你做得很好。」梅蕭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就是因為冷兔「娶」了項寶貝,梅蕭一步棋走空,失去挾制項寶貴的籌碼,他是該「謝謝」這小滑頭。
多日不見,這小滑頭倒也不小了,變得老成穩重不少,居然還學會了晨昏問安之禮。
一個是項寶貝的心上人,一個是項寶貝的現任「丈夫」,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佇立在小樓門前,各自錦衣垂絛,身形清 。
——
小葵伺候冷知秋起床,輕聲問︰「小姐,您和姑爺吵嘴了?」
她撿起地上的白帕,遞給冷知秋。
冷知秋接過去,攤開了那條絹帕,小葵給她梳著頭,視線往絹帕上瞄。「這是姑爺寫的字?真好看……」
「你懂什麼?」冷知秋揉了絹帕,扔在一旁,「以後可別總向著他。疾風知勁草,日久見人心,這廝骨子里是個可惡之徒。」
小葵沒听明白,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樓下那位小侯爺呢?他就不可惡?小姐不會是打算與姑爺和離了,轉當侯府夫人吧?」
「放肆!」冷知秋蹙眉。
她還從未對小葵發過脾氣,突然發覺小葵真是太偏袒項寶貴,難怪當初差點一棒槌打死了梅蕭。
小葵撲通跪下,低頭不敢吭聲了。
「項寶貴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麼替他著想?」冷知秋狐疑的問。
小葵怔怔看著漆成暗紅色的木地板,想起項寶貴含笑凝睇的樣子,「小姐恁的心硬健忘?奴婢是極念舊的,不能忘記姑爺和小姐救了奴婢一命,不能忘記姑爺千般討好、萬般緊張,不能忘記姑爺和小姐的恩愛……這會兒也不知姑爺怎麼惹惱了小姐,還望小姐念著舊情,說姑爺兩句便好,奴婢想著,姑爺定是早就悔悟了,只盼著小姐寬恕。」
「照你這話,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知秋輕嘆。往事一幕幕,不思量自難忘,她也並非無情。
這和感情無關,關乎尊嚴而已。
冷知秋漫自道︰「人生在世,貴在自尊自重自信自義,籠中金絲雀兒尚知道向往高飛,不惜撞柱而死。我不能因為愛他,便要由他牽著鼻子走……我不去賭咒發誓什麼海枯石爛、情比金堅,但此心可昭日月。他卻總不信我,這種錯誤也不是初犯,不叫他長些記性,以後指不定叫我背些三從四德的道理,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三從四德,不是理所應當嗎?小葵怔怔不知該如何辯駁。
「你起來罷。」冷知秋拿起藍寶石蝴蝶簪,想了想,便放下,從妝奩匣子里翻出最底下的那支珠釵,「今日戴這支。」
——
待下樓坐在廳堂里,冷兔便進去抱袖一禮。
「知秋姐姐日安。」
「嗯,一起用早飯吧。」冷知秋招手讓冷兔坐到桌旁。
早飯極簡陋,白粥加幾塊腐乳。冷兔自己舀了一碗粥,將一塊腐乳仔細挑去表皮,拿銀勺舀了里頭干淨細女敕的完整方塊,放進冷知秋碗里。
他做得極順手自然,冷知秋也無所謂。
梅蕭走進來時,便正好看見這一幕。
「令蕭,昨晚知秋任性了一回,多謝你寬待諒解,幫我守著恩學府。我這里飲食簡陋,如果不嫌棄的話,一起吃點吧?」冷知秋站起身迎他。
冷兔怔怔停了筷,小葵抬起眼皮愕然。
梅蕭驚見她發髻上的珠釵,又見她起身相迎,竟有種受寵若驚、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沒說什麼,默默坐到她身旁,看著她為他盛起一碗白粥,看著她也像冷兔那樣精心剔了塊腐乳送進他碗里,心里一陣陣莫名酸楚。
他略斂起袖,抬手捉起筷子,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道細細血痕,稍一用力,便沁出血珠來。
冷知秋吃了一驚,忙叫小葵去取藥。
「是項寶貴弄傷了你?」
「他也受傷了。」梅蕭看向冷知秋的眼楮。
冷知秋又吃了一驚,怎麼梅蕭的神情,不像已經死心的樣子?他還在圖什麼?本來以為梅蕭該死心了,所以用十分真心、對待朋友一樣對待他,誰知他的眼底竟然比昨晚還要陰沉可怖,深不見底。想起這人一貫任性,不知是要怎樣?
她也不問項寶貴傷了哪里,雖然有些惦念,更憂心梅蕭的態度。
桌上三人,明明面前都擺了一碗白粥,卻誰也沒吃。
冷兔從袖囊里掏出十兩碎銀,放在冷知秋面前。「月底了,這是倪掌櫃發的薪酬,姐姐先拿去貼補家用。」
冷知秋拿了一半,另一半塞回冷兔袖囊,笑道︰「弟弟要做家里頂梁柱了。你自己留一些,如今你也是有妻子的人,找機會去買些好禮物送給她壓壓驚。」
冷兔嗤了下鼻子,咕噥︰「才不給她買。」
冷知秋念他年紀還小,也沒在意,正要問梅蕭放了公公婆婆小姑的事,小葵回來了。
小葵替梅蕭的手指敷了些藥粉,因傷在指節上,傷口又極細小,也就不用包扎。那手指素淨得像精心雕琢過一般,不染縴塵,小葵忍不住偷偷覷了兩眼梅蕭的側臉,如裁的鬢角,玉透的肌理。
就是稍瘦了些,弱不禁風,看著和小姐天造地設,卻不如姑爺那樣熱情。姑爺那樣的人,即便是外人瞧著,也會怦然心動,他看小姐的眼色,連她偶爾瞧見都會臉紅。
她一邊忙碌著,一邊道︰「小姐,適才老爺叫巴師爺傳了話,說項家有個表親叫正明的,由那表嫂拾掇著,一早帶了禮來求見老爺,老爺問您要如何打發?」
冷知秋想要問的話被堵住,一陣煩心,悶聲道︰「不去理會。」
那表嫂極貪便宜,正明就算做了官兒,也要被她害成貪官,冷知秋可不想父親手底下出來這麼一個弟子,讓他一生晚節不保。
小葵抿抿嘴,不敢再說什麼。她還以為小姐是在生姑爺的氣,才不理項家表親。
「吃飯吧,都涼了。」冷知秋說著低頭吃起粥。
——
一頓早飯還沒吃完,一個帶刀武士闖進來,看一眼梅蕭,便低下頭去。
梅蕭放下筷子,突然一把抓住冷知秋的手腕,「現在就隨我去北城外守備大營。」
「嗯?」冷知秋大惑不解,看看那武士緊張的樣子,旋即醒悟,項寶貴怕是又上門來了。
「明日,我父親與襄王將在北城魚子長坡會獵,那里離你家祖墳不遠,我們瞧完熱鬧,正好可以去看望你娘。」梅蕭顧左右而言他。
他剛將冷知秋扯出小樓,就見項寶貴站在一株青竹梢頭,上下微微沉浮,長袍一角撩起,扎在腰際,灰黑色的綢褲現出一雙筆直的長腿,剛勁有力。
整個恩學府看似與往常無異,卻氣氛凝重,空氣中滿是肅殺交織的網。
項寶貴沉著臉看梅蕭握住冷知秋的手腕,卻勾著嘴角笑吟吟如冰花綻放。
「娘子,為夫才離開一會兒工夫,你就迫不及待找別的男人……哼,簪子也換了。」話說到後面,幾乎能听見磨牙的聲音,嘴角的冰花也碎裂開。
冷知秋心想,他昨晚還認錯,這會兒又醋天醋地,哪里是真的認錯?分明是哄哄她罷了。
「小侯爺你松手,我答應你,稍晚和你一起去守備大營看看熱鬧。」
梅蕭猶豫了一下,松開手。
冷知秋卻又對項寶貴道︰「夫君,知秋今日剛和紫衣侯大人、義弟冷兔共桌吃飯,現在要去會見木子虛大夫商議一樁事情,隨後還要隨紫衣侯大人去守備大營觀賞當今豪杰的初冬會獵,屆時到處都是英雄男兒,哦對了,沒來得及相告,別後這段日子,知秋夙夜夢寐的便是開一家書院,請好先生,收好弟子,起詩社,論春秋——夫君大約已經忘了當初約定,如今變卦翻臉不成?」
梅蕭听得錯愕不已。
項寶貴更是眉頭擰緊,越是生氣,越是面無表情,目光幽黑如洞。天下間有多少男人喜歡他的小嬌妻,他都不怕,反正誰敢搶,他就對付誰;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她必須對任何男人都冷若冰霜、視而不見,只對他一人溫柔似水,只對他一人有哭有笑。
可如今,听她的意思,那是不知要對多少男人溫柔和善!
他不去惹冷知秋,怕被她又一頓搶白嘲諷,徒惹自己傷心傷肺傷脾,只好對梅蕭怒道︰「梅蕭你什麼意思?冷知秋早就已經是我的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她心里只愛我一人,你擱這湊什麼熱鬧?」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揭了梅蕭的痛傷疤。
「你真夠無恥,項寶貴!你敢說她真是你明媒正娶回家的嗎?我今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以君子之道,來對待你這無恥小人!」
項寶貴嘻嘻而笑,眉梢眼角挑起一抹寒霜。「你若是君子,何必囚我父母妹妹?你若是君子,何必圖謀我妹妹入宮做秀女?梅蕭,時至今日,你已非當初不爭天下的孔令蕭,你圖謀的,恐怕已經不僅僅是吾妻知秋,還有我項家祖宗的基業,是也不是?!」
冷知秋怔了怔,側目看向梅蕭,才發覺他臉色如此難看,也十分消瘦陰郁,不復初見時的紈褲風流、公子如玉。
梅蕭垂眸,冷笑一聲,不理會項寶貴,也不看冷知秋,只輕輕自語︰「為伊消得人憔悴算什麼要緊?為伊改了一副心腸,舍棄一切夢想,你做得到嗎?」
站在他身旁的冷知秋愕然,看向他的目光,有震動,也有困惑。
這一幕看在項寶貴眼里,頓時好一陣氣悶,兩袖揮卷,鼓起竹葉紛紛揚起,在空中盤旋成兩條青龍一般,蓄勢要沖向梅蕭。
幾乎同時,四面八方羽箭射出,全部精準的殺向項寶貴。
項寶貴是孤身進來的,沒帶一個屬下,他是來接媳婦,不是來和官兵為敵,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造反的打算。
上百支烏黑的鐵箭,射穿凝固如冰糕的空氣,咻咻聲震動耳膜!竹林一陣風過,沙沙輕響。
冷知秋、冷兔、小葵都驚詫得瞪大眼楮,呼吸也停滯了。唯有梅蕭見怪不怪,冷冷注視著項寶貴。
「夫君小心!」冷知秋嚇得月兌口而出。她是和項寶貴置氣,可沒想過要這樣以命相搏呀!多大點事兒,他就不能回去反思兩天,等大家都心平氣和,再來接她嗎?
只見項寶貴猛地彈離竹梢,隨著兩條竹葉青龍,急沖俯瞰,黑袖袍被勁風扯得筆直如黑色的羽翼,滑翔而過,與箭雨擦身相錯,仍然沖向梅蕭。
一陣箭雨瞬息之間隕落,幾乎同時緊接著,又是如蝗的鐵箭再出。
冷知秋對梅蕭道︰「先叫他們住手吧,萬一傷了誰都不好。」
梅蕭眼中掠過一絲復雜,勉強笑笑,說一聲「好」,卻把手臂一伸,突然攬過冷知秋的細腰,用力往身邊一帶,帶得她跌入他懷里。
冷知秋頓時脊背僵硬,寒毛直豎。
項寶貴人在竹葉繽紛的半空中,死死盯著梅蕭懷里的冷知秋,這一瞬的分神,一支鐵箭「噗」一聲,射穿了他的左肩。
「姑爺!」小葵大叫一聲,沖了過去,扶起半跪落地的項寶貴。
冷知秋腦袋發緊,眼皮直跳的扭頭去看,看到項寶貴左肩上貫穿插著一支箭,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頓時掩口倒吸涼氣,再回頭,怒目看向梅蕭。「你是故意的!」
故意在這時候做如此小動作,分項寶貴的神。
她揚手打了梅蕭一個耳光,狠狠推開他。
梅蕭並沒有用太大力氣去限制她自由,只是抬手撫模臉頰嘴角,感受那一耳光的辣辣疼痛。
他看著冷知秋奔向項寶貴,緩緩抬起手,猶豫要不要下擊殺令。
冷兔在一旁道︰「小侯爺若是只要知秋姐姐的身體,也不用等到今天。您現在殺了項爺,這輩子都別想知秋姐姐原諒您。」
梅蕭眯起眼,收手背負。「你長進了不少,看來她把你教得還不錯。」
——
距他們十步之遙,冷知秋拿絹帕捂著項寶貴的左肩,惱得眼淚都下來了。抬眼對上一張陰沉沉的俊臉,發現他右邊一縷慣常垂落的鬢發斷了,下巴胡茬間,有一道細淺的傷口,已經結疤,想來就是昨晚弄的。
有一瞬間,她心軟了,想要暫時不提夫妻相互信任的問題,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團聚。
可惜項寶貴卻還在生氣,氣她不告而別,和別的男人聯手對付他;氣她被別的男人抱在懷里;氣她口中「結交天下男子」的宏圖大業!
他推開小葵,一把扣住冷知秋的肩,黑眸滿是怒氣︰「你不守婦道!難道讀了那麼多書,就沒學會相夫教子嗎?你一個深閨千金,怎麼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出入後園?你是我項寶貴的妻子,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和別人摟摟抱抱!?」
「你昏了頭麼?」冷知秋原本的擔憂被他這一通訓斥,頓時化為烏有,收起淚,臉上罩起寒霜。「當初你娘頭一回來我家時,就該知道,我冷知秋不是相夫教子的好女人,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你若後悔,咱們兩年之約還在。」
其實這是氣話。
「……」項寶貴被噎得胸口一陣悶痛。
兩年之約,和離……就像一個魔咒,盤旋回蕩在項寶貴耳邊,讓他兩眼發黑。
她要愛便愛,不愛便揮揮手的瀟灑,竟然能如此薄情!
昨晚是誰在他身下婉轉承歡?一個女人都把身心交付到這一步了,竟然還能揮袖而去?這不是男人才干得出的事嗎?
他昨晚不過是稍稍限制她的自由,其實,更多的原因是希望把她綁在床上,等他回來把未完成的「大事」完成了……她卻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隨後發飆任性,這是什麼仙人脾氣?踫都不能踫,惹都不能惹?
項寶貴拼命吸氣,薄唇緊抿,勉強撐著自己,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小姐,您怎麼說這話?」小葵都听不下去了。「姑爺,您也不該這麼說小姐。」
「罷了,小葵,快送此人出去找大夫。」冷知秋一張小臉滿是怒氣,從項寶貴身旁一擦而過,頭也不回的去了前面會客的花廳。
小葵暗暗搖頭,這小姐看著嬌弱,心腸硬起來,可比冷老爺冷景易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回頭,卻見姑爺項寶貴臉色跟鬼魅似的。
「姑爺,您流了好多血,奴婢送您去看大夫吧?」小葵苦著臉詢問。
項寶貴不理小葵,追上兩步,不甘心的追問冷知秋︰「就算你要和我置氣,那你也是我項家的兒媳,如今我爹娘妹妹困在牢里,項園里亂成了一鍋粥,你不該去收拾一下嗎?卻有閑心去會不相干的男人?!」
冷知秋听得一怔,想了想便道︰「這是個道理,下午我便去項園里走一遭。」
「你!」
項寶貴又一陣無語,胸口又一陣悶。
你要說她無情吧,這會兒,她又很講道理,想訓斥她也找不到詞兒。卻偏偏讓他抓狂,恨不得撲上去好好揍一頓她的小!
這兩夫妻鬧完別扭,一個硬憋著悶氣去了花廳,一個滿月復惆悵郁結的縱身離去,只在精致優雅的恩學府青磚地上落了兩攤血跡,滿地竹葉和箭羽。
還有各懷心思、表情錯愕的旁觀者。
——
梅蕭吩咐侍衛準備馬車,要去一趟胡一圖的知府衙門。
冷兔正要去香料鋪子,冷景易卻從竹林一側轉過來,招手叫他過去。
「小兔,你拿為父的手柬,去府衙大牢打點一下,別讓知秋的公公婆婆小姑受什麼委屈。」
冷兔嘻嘻笑著應了,正要走,冷景易又加一句︰「若在府衙見到紫衣侯,你替為父轉告一下,就說我有話想問問他。」
「嗯。」
——
冷知秋坐在花廳喝茶沉思,一邊等著木子虛。
巴師爺走進來,臉色不太好。
「小姐,項家那個表親,婦道人家不識好歹的很,因小人拒了她的禮,將他夫婦二人送出門,那婦人便破口大罵,吵吵嚷嚷說些難听的話,這在大門口鬧著,也實在難看,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冷知秋心神不屬的抬起臉,愣愣看看巴師爺。
巴師爺又忍不住抱怨︰「老爺和小姐都文雅,怎麼夫家竟有那樣不識禮數的親戚?滿口弄堂小巷的尖酸刻薄,連小人都听不下去。」
正明表嫂無非就是數落冷知秋做了官小姐,架子大了,眼里沒有夫家,不守婦道雲雲。扯皮扯遠了,就把一些有的沒的都亂說一通,「和小姑搶男人」的老話題也被挖了陳芝麻爛谷子,引了一群無聊的三姑六婆圍觀應和。
如今項家在沈家莊買了那麼大一個園子,冷家老爺又突然從抄家的罪人翻身當了蘇州學政,別說正明一家表親,還有許多遠得說不清關系的姑表親、遠房親戚啥的,心里可都有些不平衡啦!眼紅不說,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怎麼也沒見項家、冷家給他們這些挨不上邊的親戚一點好處?
冷知秋想起當初出嫁前夕,見識過那幾個三姑六婆,著實讓人頭疼,幸好一直多事忙碌,也沒怎麼和她們打交道,一晃就快過去一年辰光,人心早就兩樣。
原本該夫妻共同面對的問題,現在卻是她一個人在煩惱。項寶貴真正可惡,除了佔她的便宜吃她的豆腐,整天不在家!她這會兒生氣,就挑了項寶貴的短處去想,至于項寶貴對她好的地方,她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嘆了口氣,只能無可奈何對巴師爺道︰「外人只道我家有多風光體面,卻不知煩惱何其多,如今連過冬的棉被都要發愁張羅……師爺,您幫我去周旋應付一下,就對正明表哥說,近日蘇州局勢難,我和夫君家都實在混亂得緊,過幾天公公婆婆他們出了府衙大牢,請他先去項家坐坐,我當面考他一些問題,再來見我父親不遲。」
巴師爺領了話下去,正和木子虛在花廳門口擦肩相遇。
木子虛站在門口問︰「知秋姑娘可在里面?」
巴師爺點點頭,匆匆給他讓了個禮。
冷知秋迎出去,主賓落座。
「木大夫,成王殿下當日是如何逃離京城的?」冷知秋問。
木子虛也不瞞她,「多虧了夫人您的書信及時,子虛不才,沒什麼功夫傍身,除了出些主意,也幫不了成王多大的忙,倒是夫人您的朋友叫徐子琳的,身手著實不凡,有‘他’護持,成王才堪堪月兌險。」
冷知秋點點頭,暗忖,成王信中特別說了護身符庇佑,莫非就是指她一封信報警,徐子琳險境救了他生天?
如此,倒是莫名其妙和成王攀上了淵源,與父親一樣,稀里糊涂做了「成王一黨」。
突然,她猛想起老宅父母房里那架大衣櫥里,曾見過一枚玉墜,背書永安二字,玉質極好。莫非——那就是成王的什麼信物?怎麼和她出閣前的舊衣裳放在一起?
「咦?」這麼想著,才發覺搬到恩學府時,並沒有再見到那枚玉墜,當時沒留意,此刻想起來,忍不住疑惑出聲。
「怎麼了?」木子虛探問。
「噢,家中出了些事,知秋近日總愛胡思亂想,木先生見笑。」冷知秋回過神來。
想了想,又問︰「燕京月復背受敵,又遭遇旱年,糧食緊缺,這些事知秋一介小婦人,原本管也管不到的,不知成王殿下何故提及?」
木子虛怔住,皺眉沉吟。他也不知道朱寧為何要對遠在蘇州的一個小小婦人提這樣的軍政大事。
兩人相對默然片刻,木子虛一拍額頭,嘆道︰「江南大米不能通過運河送到燕京,只有兩條路子可行,一是把守淮安的紫衣侯能夠撤去關卡,放行江南米商,二是避開運河關卡,經由海路偷運。這二者,也許真的只有夫人可以幫成王一把。」
要麼讓梅蕭放行米商,要麼就是讓項寶貴出動海船,繞海路送到燕京。天氣越來越冷,海上行船很難,世上除了項寶貴,無人能夠做到。
冷知秋頓時抿唇無語。
父親冷景易與她,都和朱寧產生了說不清的淵源,莫名聯系在一起,休戚相關,想撇都撇不清。
到底玉墜子哪里去了?張小野偷去了?萬一被捅到皇帝朱鄯那里,人證物證俱在,私自結交成王的罪名可不小啊。
木子虛見冷知秋沒什麼反應,便道︰「夫人不為成王考慮,也要為雁門關內外飽受韃虜鐵蹄蹂躪的百姓考慮,還有那些在苦寒之地抵御韃虜的將士,每日連飯都吃不飽,怎麼打仗?朝廷為了防成王,根本不管北方百姓的死活,如今燕京一帶必然饑民遍野,唉!」
冷知秋的嘴抿得更緊了。
突然之間,如此大道大義的擔子架到她這個游離世外、覺悟偏低的小女子肩上,算怎麼回事?
她當然不想求梅蕭做任何為難的事;但此刻也不想開口讓項寶貴去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奔波糧草。項寶貴那種人,覺悟更低,會答應才怪……此刻,他正吃著天大的醋,就包括了這個成王朱寧,讓他給朱寧運米,這不是笑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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