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戶媳婦 146 大結局(完)

作者 ︰ 隨風月影蘭

重新背起梅蕭,金頂寺已近在眼前。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

萬丈陽光照耀在佛塔上,通透發光,金燦燦屹立在湛藍的天幕中。

梅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項寶貴向來不喜儒釋道任何一派,眼前莊嚴華麗的景象,絲毫入不了他那顆凡心。

「少念兩句‘阿彌陀佛’吧,留口氣去和方丈要佛蘭。」

「……一會兒你可別對出家人無禮。」

無禮算什麼?元宵節,項寶貴剛血洗了寒山寺。「禿驢們若真有善心,乖乖拿出佛蘭便是。」

話音剛落,寺中突然響起一聲鐘鳴,嗡嗡余音裊裊,震顫山林,風起,鳥飛。

梅蕭胸口一窒,頓時昏了過去。

項寶貴鎖起長長的劍眉,取一根絲絛將梅蕭綁在背上,隨即抽出隨身的洞簫,迎著鐘聲嗚咽吹起。

鐘聲大悲而浩瀚。

簫音凝重而縹緲,直囀向前。

金頂寺大門徐徐開啟,項寶貴一邊吹奏,一邊闖入,沿路僧侶合十佇立,漸漸站成兩排,大殿里木魚聲聲,一下又一下,如同擊在人的心上。

「欺負我有心痛病麼!?」項寶貴放下洞簫,擦擦嘴角的血跡,踢開大殿的門,解開絲絛,放下梅蕭。

簫音止,敲木魚的和尚便也停了,抬頭沖項寶貴微微笑。

和尚是老和尚,瘦巴巴、黑乎乎,一點也沒有得道高僧的慈眉善目,一身灰僧袍,披了件薄袈裟。

「施主請坐,老衲是金頂寺的方丈海一粟。」

「你等等,我先救醒我朋友。」

項寶貴扶著梅蕭的後背,為他推血過宮。與此同時,兩個沙彌攙著一個受傷的比丘僧要進大殿,那比丘僧就是撞鐘的和尚。海一粟沖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用進來。

……

一炷禪香將要燃盡。

梅蕭醒來,給海一粟磕頭行禮,「弟子悟心,這是師父的拜帖。」

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海一粟的輩分算是梅蕭的師祖。如意禪師則算是海一粟的師祖,當世最受尊敬的長者。

項寶貴殺了如意禪師的事若被這幫和尚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海一粟展信看,一邊看,一邊點頭微笑。「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方丈大師……」

梅蕭剛要說明來意,海一粟就抬手止住他。

「香燃盡了,老衲閉關的時候已到。你二人在這里小住一陣子,待老衲出關再說。」

「什麼?!」項寶貴的手按向腰間的日昭寶劍。

梅蕭也著急。「方丈大師要閉關幾日?」

「少則三五日,多則三五月。」海一粟說著合十一禮,起身要走。

項寶貴拿劍放在海一粟那瘦得雞脖子一般的頸項前。「老和尚你耍我們玩呢?等你出關,我娘子和孩子都沒命了,和尚道士總是這副德性,不宰了你們不知道珍惜生命。把佛蘭交出來,你愛閉關多久就多久。」

救人如救火,最恨的就是這種自以為得道的高僧,關鍵時刻故弄玄虛,真正沒有人性的就是他們。

梅蕭手撐在地上,費力的喘氣。

海一粟不慌不忙的反問項寶貴︰「這位殺孽深重的施主,你可知道珍惜生命?」

項寶貴笑嘻嘻道︰「自然知道。該死的就殺,不該死的就救,如此才是珍惜生命。不像你們和尚,該死的不殺,不該死的又不救,真正是不知所謂。」

「阿彌陀佛,該不該死,該不該救,哪有施主說的那麼簡單?」

海一粟說著就往前走,仿佛脖子上那削鐵如泥的寶劍是個擺設。項寶貴只好錯牙收了劍,為了佛蘭,不能傷人家方丈。

「佛蘭在哪兒?」

海一粟不理他,出了大殿,早有護法的比丘跟上,阻斷了項寶貴追問的腳步。

「寶貴……我們……先住幾日……等等看。」梅蕭費力的叫住項寶貴,怕他下一刻真的動手。

項寶貴挑眉心想,住幾日,你梅蕭說不定就死了。

「等你斷氣了,我再動手也行,省得被你這臭書生嗦。」

「……我已經不是書生。」梅蕭苦笑。

——

住在雞足山之巔的金頂寺,對項寶貴和梅蕭來說,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一個每日洞簫嗚咽,思念妻兒,心急如焚。

一個苟延殘喘,出氣多,進氣少,靠著項寶貴點穴推宮而活命,每日冥想出神。

誰也沒心思去欣賞所謂的天下四景。

「梅蕭,你說那些和尚道士還有朱老夫子之流,是不是都滅絕人性?我瞧著,古往今來,所謂神仙聖人,都還不如妖魔鬼怪來得真誠,至少妖魔鬼怪有自己的愛恨分明。」

「唉……」梅蕭躺著幽幽嘆息。

「你干脆還俗得了。」項寶貴抽出劍,彈了一下,叮一聲清響。「我叫人上來,把金頂寺滅了,不信找不到佛蘭。」

「不可……」梅蕭忙道。

雞足山是佛教禪宗的發源地,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大弟子迦葉在此入定。血洗金頂寺容易,但後果卻是不堪設想,世上所有的佛門弟子都不會放過項寶貴。

「你知道這座山的由來嗎?」梅蕭問。

「不就是釋迦牟尼的大弟子跑到這座山時,死在這里了嗎?」

「……迦葉是唯一受佛祖傳授衣缽的弟子,你知道他的故事嗎?」

佛祖悟透法門後,從神仙到凡人,都來求教,希望能夠跟著得道。但佛祖一直坐著不說話,把弟子們、信徒們急得都快變成了雕塑,氣氛壓抑,莫名其妙。

這時候,一朵花掉在佛祖手里,他拈起花,輕輕一轉。

所有人都以為佛祖要開始演說佛法了,因此個個嚴肅認真的繃起臉,豎起耳朵。

只有迦葉一個人,突然松開緊繃的神經,笑了起來。

結果,佛祖就說,迦葉有慧根,我悟透的法門,以後就傳給迦葉。

——這就是佛祖拈花而笑的故事,也從此奠定了迦葉在佛門弟子心中神聖的地位。

項寶貴雖然不屑于儒釋道,但閱歷可不少,當然知道這個典故。

「你怕我得罪天底下的僧人信徒?」

梅蕭道︰「你得罪無妨,會累及知秋和你的家人。」

項寶貴蹙眉,黑眸寒光收斂。他一直在努力的,不就是把風雨阻擋在家門外,讓家人安寧嗎?他的實力比十年前強大不知多少倍,為何家人反而越來越危險?

——

半個月過去,項寶貴忍無可忍,趁著夜深,將金頂寺翻了個遍,準備偷走佛蘭。

直找到天亮,也沒找到佛蘭的影子。

他背上奄奄一息的梅蕭,直闖入海一粟閉關的密室,一邊和護法們交手,一邊怒道︰「老禿驢,這里到底有沒有佛蘭?我的妻兒危在旦夕,你一個自詡不殺生的出家人,安能見死不救?」

海一粟閉目不答。

梅蕭從項寶貴背上跳下,勉強走到海一粟身前,盤膝坐下。

「方丈大師……悟心听聞……佛蘭乃是……舍得之花……空無之花……要悟心舍棄何物?……要他舍棄何物?……請您明言。」

海一粟終于睜開眼楮,微微笑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要舍得何物,悟心你難道不自知嗎?」

梅蕭默然,眼底黯淡。

海一粟又道︰「至于那位施主,只要他放棄魔道,便善莫大焉。」

一旁護法們大喝一聲︰「結陣!」

十八個比丘僧,或念金剛咒,或揮金剛杖,團團圍住項寶貴,青衫緇衣,閃轉騰挪,如龍困深潭。

梅蕭想了許久,要舍得的是什麼?他當然明白。思緒飄得遙遠,漫天雪,冰難融化,粉雕玉琢入懷一撞的剎那,自此以後,苦苦追尋,求而不得。他所執念的,是相信她就是他的妻子,可不論如何描摹修補,最終都化作泡影一場。

他要放下的就是執念。

「難道,她從來都不是我的妻子?從來就不曾是……」梅蕭喃喃自語,突然「哇」吐出一大口黑血。

「梅蕭!你要死了嗎?」項寶貴沒听見他的低聲自語,見他倒在地上,只好奮力跳出包圍,沖到梅蕭身旁,扶他起來,一手按在他背後,為他疏通郁氣經脈,一手繼續和十八個護法比丘惡戰。

海一粟閉著眼楮繼續入定。

一棍金剛杖敲在項寶貴肩上,「 」一聲悶響,仿佛听見骨骼斷裂的聲音。項寶貴怒目掃過眾僧,精致的嘴角綻開笑紋,銀牙閃著冰光,輕聲慢語擠出牙縫間。「別逼我,你們這群禿驢。」

如果妻兒不能得救,他血洗雞足山、甚至殺光天下所有的和尚,有何不可?!

「施主。」海一粟閉著眼楮喚他。

項寶貴見梅蕭似乎醒過來,收回手,翻身跳到海一粟身後,一把勒住他的脖子。

「交出佛蘭,不然我必殺光你們這群禿驢。」

海一粟卻問梅蕭︰「悟心,你舍得了嗎?」

梅蕭垂眸,悲苦嘆息︰「那是我最後一點幻想,若也不能留,便真正是一無所有。」

項寶貴怔了怔。

海一粟搖頭又問項寶貴︰「施主,你要佛蘭,便需舍棄魔道殺孽,你們項家的榮辱,你們項家毀天滅地的秘密,你可放得下?」

原來這和尚知道他的底細。項寶貴倒是有些吃驚。

「實話說,放棄這些不難——可我那麼多仇家,你叫我以後拿什麼保護我的家人?」

「施主現在就可以呼風喚雨,成就霸業,可保住了家人?拿什麼保護家人,施主放下屠刀後,自會明白。」海一粟始終閉目不看,也不管項寶貴掐著他的脖子。

一個護法叫道︰「方丈師父叫你們住在金頂寺,便是在幫你們洗滌罪孽之心,你們反省想通了,方丈也就出關了,佛蘭自會吐露芬芳。能不能救人,全看你們自己!」

「……」項寶貴與梅蕭面面相覷。

——

二人又在金頂寺住了十日,終于下山。

項寶貴面色發青,腳步虛浮,抱著一盆佛蘭,由高老二扶著上了馬車。

梅蕭氣若游絲,被兩個侍衛從項寶貴背上解下,抬上了另一輛馬車。

兩隊人往東走了一段路,項寶貴探出頭對梅蕭的侍衛道︰「送你們主子直接回京師,不要跟著我。」

侍衛們愣了一下,忙掀車簾子去看梅蕭的意思。

梅蕭費力的抬了抬手指。「回京……」

他不必再去關心,冷知秋是否能順利生產,是否能恢復身子,將來是否幸福平安……一切都不能再去關心,這是他在佛前許下的承諾。

一段記憶,徹底成為過去。

項寶貴的馬車和人馬絕塵而去,腳步匆匆。

——

◆◆——2。生得好囧——◆◆

繼文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龍氏土司帶人捎了新做的月餅,親自來梨花村行宮。同行的有土司的幾個女人,以及土司的兒女。

行宮頓時熱鬧非凡,丫鬟侍從走路帶跑。

冷知秋的身子已經十分笨重,躺在軟榻上,听著外面喧鬧,便有些煩躁。

周嫂進來通稟,土司帶著夫人們來看望,因此將她扶坐起來,理順了衣裙、發髻,如此便出了些汗,氣喘吁吁。

黃大夫先進來給冷知秋看了脈。

「夫人加意小心,不要吃太多食物,若有豆沙餡的月餅甜食,或可吃一些。就在這幾日了。」

他指的是生產的日子。

土司等人進來,黃大夫退在一旁遠遠候著。

冷知秋從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里回過神,對土司和夫人們道︰「民婦身子不便,未能迎接,土司大人與夫人們見諒。」

「無妨。項夫人歇著便是。」

丫鬟和周嫂伺候他們坐下,土司坐在正北上首,把玩著佛珠,一邊打量著冷知秋,帶著微笑點頭道︰「項夫人氣質出眾,珠玉之色,很好,很好。」

他連著說很好,贊許的口吻倒像是項寶貴什麼叔叔或者大哥。

他下邊的那些女人也在打量冷知秋,見她毫不扭捏羞澀,靜如嫻花照水,微笑可親,但又不容褻瀆,和本地的女子完全兩樣。她們只知道顏色艷麗之美,珠玉金銀華貴之光彩,如今才見識,不需顏色與富貴,便風流蓋世,不自覺竟都有些自慚形穢。

丫鬟們捧來月餅,放在各人手邊木幾上。

「土司大人莫非識得小婦人的夫君?」冷知秋問。

對于土司帶那麼多女人同行,她有些詫異。這個大叔是如何讓這些女子和睦相處的?她們不爭風吃醋嗎?分享同一個男人,做親密的事時,不會覺得惡心骯髒嗎?

反正項寶貴若懷抱其他女人,她一定再也不去見他,老死都不再見。幸好,項寶貴不是那種人……她該偷笑,這世上沒幾個男子如她的夫君般特別。

土司道︰「項家與龍氏有數百年的淵源,項爺和孤乃是至交好友。」

「那……土司大人可曾傳訊給我夫君?」項寶貴不會已經知道她在這里了吧?

土司怔了怔,原來她不知道項寶貴來過這里?

「不曾傳訊于他。」

冷知秋松了口氣,等孩子生出來,若平安無事,就可以告訴夫君,快了。

「土司大人勿需告知我夫君,再過些時日,知秋自會回家。」

土司看在眼里,微笑道︰「好,項夫人安心住在這里,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下人們,滇南月餅口味與你們江南大不相同,味甘淳,項夫人可嘗嘗。」

「多謝土司大人。」

「我等不打擾夫人休息,便在二殿住著,有事盡管吩咐下人來通稟。」

「好……嘶!」

冷知秋還沒答應完,肚子就猛的發緊疼痛,身下隱約有濕意。

土司和他的女人們忙問︰「怎麼?」

黃大夫趕上前查看,緊張起來︰「應是臨盆之兆,還需靜觀幾個時辰,先準備起來吧,穩婆,熱水,產褥……」

他急匆匆說了一大堆,有些還說重復了,顯然心神有些慌張。這慌張不是因為他醫術差勁,而是明知冷知秋必定難產,但梅蕭仍然沒帶佛蘭回來,如今可如何是好?

——

紅木樓便做了產房。

從上午到傍晚,土司和家人全都等在外面,後來土司便先離去辦事,今天是中秋佳節,他原本就是來這里與民同樂。包括梨花村在內的八寨部族,現在是最忠心于他的老部族,是他賴以保存實力的根基。

土司的女人們面面相覷,互相問︰「為何什麼動靜也沒有?」

女人生孩子,疼得鬼哭狼嚎、形象全無,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冷知秋自被扶到榻上躺下後,只見丫鬟和穩婆在里邊說話、走動,產婦卻無聲無息。

黃大夫不停的拿手帕擦汗,不停的去行宮大門外張望。「怎麼還不回來?別出事了吧……」

一個土司的夫人便拉住黃大夫,問︰「這位項夫人是得了什麼病嗎?都老半天了,為何不哭不喊?」

黃大夫臉色發黃。

「別提了,唉!凶多吉少,母子都很危險。」

紅木樓內,穩婆和丫鬟們的臉也很黃,黃得發綠。穩婆從沒見過這樣的產婦。

冷知秋躺在寬大的榻上,依照穩婆的意思擺好了姿勢,嘴里含著黃大夫配好的藥膏切片,很放松的閉著眼楮養神,只不過眉尖緊蹙,滿臉汗水漸漸濡濕了秀發,旁人才知道她很痛苦,不然還以為她是在睡覺。

「夫人,這樣可不行,您得用力,用力推肚子里的孩子,讓他出來。」周嫂急得傻眼,這位夫人真是,以為這樣躺著默默承受,就能生出孩子?

冷知秋撐開眸子,茫然而疲倦。

「周嫂,我用不上力氣……」說完又閉上了眼楮。

所有人都在叫她用力,可她除了感受肚子里一陣比一陣劇烈的疼痛,腰月復根本不听任何使喚,腎髒還一塊兒湊熱鬧似的,鑽心的脹痛。

眼瞅著她的臉色從白轉青,最後都瓦藍瓦藍的了……穩婆和周嫂急得差點給她跪下了。

「娘唉,姑女乃女乃,夫人呀,您這樣下去,可要一尸兩命呀!」

冷知秋正覺得靈魂飄飄蕩蕩要抽離了一般,听到「一尸兩命」,猛的睜開眼,抖著小嘴哭︰「夫君……」

周嫂拿手帕替她擦眼淚和汗水,自己倒陪著哭起來。

「夫人啊,您有什麼要吩咐的?」

「我和孩子……總得留一個給夫君……」冷知秋哆嗦著,斷斷續續說,淚水開了閘一般止不住。「我是背著他……偷偷來養胎……如果都沒了……他一定活不成……你去問……問問黃大夫……什麼辦法……」

周嫂便抹著眼楮,匆匆出來,揪住黃大夫問。

黃大夫為難之極。

「要留一個,只能是孩子,剖開肚子,把孩子挖出來,這樣還有希望,夫人她就……」

四周听見的女人們頓時嚇得寒毛直豎,她們也是生過孩子的過來人,但都沒這樣慘的,剖肚子,听著就毛骨悚然啊。

周嫂不敢回去和冷知秋說。

黃大夫搓著手,看看一輪明月漸漸上升,夜幕降臨,便只好拍著門問︰「婆子,夫人怎麼樣?」

穩婆大聲吼︰「快沒氣兒了!趕緊想辦法喲!」

她做了十幾年穩婆,手底下抱過幾十個娃,也有難產的案例,但最終都沒出事,母子平安。這次,她的金字招牌要不靈了?但不能怪她,她已經想盡辦法,產婦自己太……太「沒用」了,一點不配合,那還能怎麼辦?

「哎喲娘哎!沒、沒氣兒了!」緊接著,穩婆就急吼。「這位夫人死了!」

外面土司的女人們既驚恐,又生氣。「該死的婆子,瞎吼什麼?!」

黃大夫也顧不上忌諱,忙推門進去,外面的人緊跟著也進去。

「這……」黃大夫探過榻上產婦的鼻息、脈搏,額上汗如雨下。「唉,糟了。」

常年隨侍左右,他當然知道冷知秋對于梅蕭而言,重要得堪比性命,如今梅蕭生死未卜,佛蘭不見蹤影,冷知秋又眼瞅著死絕了,母子雙亡,以後梅蕭回來,他該如何交待?

滿屋子沉默。

「罷了,只能試試看,看看孩子是否還活著。」黃大夫站起身,匆匆去取刀,又命取酒,摒退閑雜人等。

土司的女人們出了紅木樓,便忙去找土司報訊。中秋佳節,貴人的妻子死在行宮,有個瘋狂的大夫還要給她剖肚子,這可是很嚴重的!

——

月亮很圓,很美。

黃大夫手握尖刀,一步步走向榻上瀕死的美人。

是,冷知秋還沒死透,至少還有微弱脈搏。雖然臉色慘白發綠,榻上一片血腥異味,但不影響燭光下,那張小臉精致五官、透明肌膚演繹的絕色風華。

這一刀下去,勢必血濺腸流,美人會死得很透徹,很暴力。

黃大夫盯著那緊繃鼓起的肚皮,手直發抖。

周嫂和穩婆捂起了眼楮,不由自主的尖叫︰「呀——!」

「呀、」黃大夫也叫,只不過又短又輕。

他被拍飛了……啪一聲落地,昏過去,手里還握著尖刀。

一道頎長的黑影飄到榻上,骨肉精美修長的手輕輕放下一盆佛蘭,墨發長長的揚起,因速度與動作,似乎卷起風聲颯颯,經過穩婆與周嫂,兩人頓時也昏了過去。

他坐下,抱起冷知秋,讓她靠在他懷里半躺著,略有薄繭的長指,一下,又一下,輕輕撫過她冰涼的臉頰,撫著撫著,如玉剔透的臉頰上便多了點水漬,隨著他的指月復擦過,半干。

「知秋,他們都騙我,叫我以為佛蘭能救你母子,害我沒能多陪你一天半日——乖,你睡著,我以後都陪著你,就算你不高興,我也粘著你不走。我們一起去找那些人報仇,殺光那些吹牛不打草稿、撒謊不帶眨眼的賊禿驢,把欺負過咱們的人,全都殺光……」

紅木樓外,高老二帶人攔住了匆匆趕來的土司等人。

「听聞,項爺的夫人不幸……?」

「這時候,誰也別去騷擾少主,否則後果自負。」高老二冷冷道。

土司表示理解,點點頭,幽幽嘆息。「可惜了(li o),挺招人喜歡的女子。」

他的女人們頓時不是滋味,怒目瞪過去︰土司您老已經有十幾個女人了!

這時,便來了一群「賊禿驢」,正是海一粟帶了十八個弟子。他們圍著紅木樓坐定了,閉上眼楮,一二三,不用發號施令,便開始敲木魚,篤篤篤……海一粟高唱一聲「阿彌陀佛」,隨後開始念經,嗡嗡嗡,帶動了其他僧侶一起。

天地間,仿佛都是木魚聲和嗡嗡梵語經文。

高老二和土司等人全都傻眼,不知狀況幾何。

項寶貴皺緊長眉,捧著胸口,五指收攏。「這幫該死的和尚!」

他抱緊冷知秋,低頭在她臉上親了親,大袖卷過,一根七尺長的紅綾便飛了過來,他將她綁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邊站起身。

「知秋,你以前最不喜歡看我動手,也不問我錢從何來,其實,你根本不用害怕,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你爭我奪,你打我殺,都是平常之極,以後你跟著我一起,看我殺人,看多了就習慣了。」

走了兩步,眼角瞥見那盆佛蘭,開得正好。想著嬌妻喜愛花花草草,便連根拔了,插在紅綾上,花朵正對著冷知秋軟軟垂下的臉,幽香浸著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濕漉漉被汗染透了的烏發似乎也變得蓬松起來,化作了青煙如雲。

門吱呀一聲打開來。

眾人驚訝的看著捆綁在一起的夫婦倆。高大的項寶貴,如一座黑色的鐵塔,身前懷里是嬌小而死氣沉沉的冷知秋,只不過肚皮高高隆起,月白長裙上染滿血污。

一朵幽幽的奇蘭,靜靜綻放在美人頰邊,透過青絲綹綹,散發著讓人渾身發顫的奇香。

項寶貴仰望青墨天幕,一輪明月,再低頭,雙眸漸漸染上血紅,手里不知何時握起了日昭寶劍。

劍光如銀練、雪電,反射著月光,交叉映在海一粟臉上。

海一粟緊閉的眼楮被那強烈的光刺到,忍不住皺眉,念經的聲音更響了。

「少主?」高老二不明白項寶貴的意圖。「夫人她還活著嗎?」

項寶貴的眼珠子干澀的一輪,定在高老二臉上,仿佛沒听懂他在說什麼。什麼夫人還活著?

高老二被他盯得後背涼颼颼,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土司也發覺不對勁,這項寶貴似乎有些瘋了?直覺,直覺告訴他,此地很危險。

他悄悄拽了拽他的女人們,小聲道︰「我們退遠點。」

事實不是「退遠點」,他是拉著兩個女人的小手,撒腿就跑,一邊扭頭催促後面的其他女人︰「快、快!」

轉眼工夫,他們逃出了行宮。

在他們身後,驚呼聲隨之響起,伴著篤篤木魚聲、嗡嗡梵經聲,屋瓦掀起,樹倒,梁塌……

高老二面無人色的沖出來,後背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瘋了,少主他瘋了!」

高老二喃喃說了句,便一溜煙逃跑不見。

土司和女人孩子們嚇得「啊」一聲低呼,急忙繼續往外撤向低處的梨花村,生怕瘋子跑出來追殺他們。

就要跑到梨花村時,卻听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嗚哇——!」

這聲音穿透夜空,讓听者發懵、發抖,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恐。

……

海一粟帶著他的弟子們一瘸一拐、渾身是血地溜出土司的行宮,很快走遠,消失在黑暗中。

隨後,十幾個地宮精衛也一瘸一拐、互相拖著,逃出行宮,彷徨的坐在梨花村外,看著行宮方向,心有余悸的喘息。

多年以後,始終沒人弄明白,在那個瘋狂又詭異的中秋夜,項寶貴和冷知秋的孩子,到底是因為佛蘭真有奇效,還是因為「高僧」們念經文生效,抑或是因為項寶貴帶著產婦上躥下跳的殺人,生生把孩子給「甩」了出來?

……總之,孩子生出來了,差點砸地上、臉先著地……

……總之,項寶貴把孩子及時撈了起來,瞪著髒兮兮、皺巴巴的嬰兒,以及血淋淋的臍帶,以及血淋淋臍帶另一頭連著的嬌妻。然後,他的眼楮突然就不紅了,恢復了幽幽暗暗如九天星曜,溫柔的微微眯起。

——

◆◆——3。我愛你,你愛我——◆◆

這一日,陽光甚好,秋色明朗,清風徐徐。

仿佛睡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冷知秋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依然睡在土司行宮的紅木樓里,渾身輕松,手一模,肚子里的圓球已經消失了。

「孩子!?」

她一骨碌坐起來,驚嚇莫名。

「醒了?」

她急忙扭頭看,是他!「夫君!?」

依然是長長的墨發,黑袍灰衿,寬松而隨意,襯著頎長健美的肩背,寬展流暢的臂線,就連鬢角的短發、耳廓的形狀,都是那麼熟悉。

他坐在榻邊,目視前方,默然不動,清醇略低沉的聲音也是熟悉。「娘子,你終于醒了。」

听這話,冷知秋便有些心酸,挪過身子,挨著他的肩靠著,伸臂攀著他,小手在他背上輕輕揉著,愧疚萬分。

「害你擔心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孩子有沒有生出來,記憶里似乎是讓周嫂去問黃大夫,保她或是孩子,總之要留一個「活的」給項寶貴。

現在,她還活著,這是不是意味著,黃大夫把孩子給弄沒了?

盡管因為這猜測而難過得胸口發堵,腦子空白,但她還是忍住沒提「孩子」二字。就當從來沒有過吧,不能讓項寶貴知道,不然他該傷心死。

更何況,她心里其實存了一絲僥幸的希望,也許,孩子平安生出來了呢?

項寶貴依然直視前方,哼了一聲,微微轉身,將她抱進懷里。

「知道為夫擔心,你還偷偷跑掉,害我找得好苦。」

說著伸手模索她的小臉,從眉到眼,再到小巧而挺直的鼻,最後順手把她嘴上粘住的一綹發絲撥開。

冷知秋起先還覺得他是在寵溺她,安撫她,慢慢發覺不對勁,怎麼他一直不看她?他那直直的目光,仿佛……仿佛失明了?!

「夫君?」她抖著手去他眼前晃了晃。

項寶貴依然在輕撫她的臉頰,眼楮一眨不眨。「知秋,你這臉還是像女敕豆腐一般。」

「啊?」冷知秋皺眉驚訝的張大小嘴,圓圓的,無法接受這個認知。「夫君,你……你看不見了嗎?」

項寶貴摟緊她,撫著她背上的發絲,平靜萬分的道︰「誰叫你讓我傷心的?為夫心眼小,又有心病,經不起嚇的。這段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腳長在你身上,你什麼時候想離開我,就隨時會離開。唉,不求別的,就求你一件事,留個孩子給我吧,萬一哪天你又要離開,好歹有個孩子陪我孤獨終老。」

門打開,周嫂抱著襁褓進來,在項寶貴的目光下自覺閉嘴,又退了出去。

真的看不見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冷知秋背對著門,不知道有人來過。她渾身都打擺子了,瑟瑟的,再听到他提孩子,眼淚吧嗒吧嗒控制不住,慌忙拿手堵住嘴。

好一會兒才道︰「夫君,對不起,我以後不離開你,也一定會想辦法給你生個孩子出來。不過,我中過毒,黃大夫說我以後可能懷不上孩子,不知道木子虛大夫有沒有法子?若我以後不能生養,也不會離開你的,我就厚著臉皮做你項家的媳婦,大不了,我們多認養一些義子。」

項寶貴的嘴角勾起,薄唇抿著笑,聲音依然是淡淡的。

「嗯?知秋,原來你臉皮這麼厚。」

冷知秋抹著眼淚,圈緊了他的脖頸,眷戀他身上的氣味,寬厚可靠的胸懷。項寶貴享受的眯起黑眸,手臂收緊,抱「活著」的她在懷里,這感覺美妙得如同天花亂墜,想著要不要把她按倒了,然後……咳!還沒出月子,他得忍住。

項寶貴又說︰「還有,為夫覺得,義子畢竟沒有血緣,還是自己生的孩子好。若你真不能生養,我便收十幾二十個通房侍妾,讓她們給我生,生完了就趕走,孩子們都認你做娘。」

「!」

冷知秋的身子僵住,腦海里頓時浮現項寶貴那讓她臉紅心跳的身軀,他要和別的女人果裎相對,還做那種事?那怎麼行……可他說的也對,義子和親生兒女怎麼能相比?相比龍氏土司的左擁右抱,他只是借其他女人的肚子生孩子罷了,他的做法已經是絕世好男人了……她是不是應該稍稍忍受?

然而,「我覺得我應該能生,木先生一定有辦法治好我。」她的聲音冷下來,要推開項寶貴。

到底,她還是不能忍受,而且生氣了。

「別,讓我抱著,好嗎?」項寶貴知道玩笑開過頭,將她抱坐到腿上,輕輕晃著,拍著背哄。「娘子你看為夫已經這麼慘了,你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多抱一會兒,嗯?」

冷知秋頓時泄氣,往後仰仰身子,去看他那雙顛倒眾生的美目,忍不住心疼的挺起腰、伸長脖子,將紅唇夠到他眼皮上,一邊一記,輕輕的、愛憐的吻。

項寶貴的嘴角抽了兩下,又使勁忍住,心花朵朵開放。

「剛才娘子親口說的,一定能治好身子,一定要給我生很多很多娃,不許食言。」

冷知秋怔了怔,突然有種終身賣給了項寶貴的感覺。她剛醒來,身子還發虛,這會兒沒精神力氣去細琢磨,便軟軟的偎在他懷里,「嗯」了一聲。

——

這時,周嫂又進來了,還帶了個丫鬟一起。她是見冷知秋醒了,便去準備熱水,這會兒來給冷知秋擦拭身子。

「項爺,夫人醒了可好,水燒好了。」

「嗯。」

周嫂和丫鬟布置好銅盆,巾帕,放下替換的衣褲,居然就退出屋去。

冷知秋錯愕的張了張嘴,她們竟然不服侍她?

「乖乖躺好了,為夫與你擦擦身子,你還不能沐浴。」項寶貴說著抱起她,彎腰將她平放了。

「怎麼……」

「這些日子都是為夫伺候你擦身,知秋,你說該怎麼犒勞為夫?」

「……不是吧?」冷知秋窘得臉發燒,也沒去想這話哪里不對勁。

項寶貴目光直直的,兩只手模索著爬上她的胸口,仿佛在找衣帶,卻有意無意的掠過峰尖。

冷知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臉通紅,急道︰「我自己月兌。」

雖說他看不見了,可當真都是他在替她洗身子,那也是件窘事,這麼被伺候,記憶里只有剛從魚子長坡逃出來那晚……總之,她昏睡時也就罷了,現在清醒著,如何好意思?

項寶貴由她握著手,輕輕挪到她身側,不知不覺放低身,緩緩俯下,雙眸微微閉起,只留了一條朦朧迷離的縫隙,黑黝黝不見底,看不出他的視線。

冷知秋有些窒息的輕顫,瞪大眼楮看這熟悉的面容,略帶憔悴,氣息逼近,她忍不住鼻子發酸︰對不起,孩子也許沒了,我還要自私的霸佔你一輩子。她狠狠閉上眼楮,眼角滾下兩顆淚。

他把唇沉沉貼在她唇上時,隱約听見她低喃了聲︰「寶貴……愛……」

這次他沒像從前那樣,沾上她便撕咬,吞咽,而是極致溫柔的淺斟慢酌,似乎只是緊貼著,細細的廝磨,歡喜那柔女敕,歡喜那甜馨,歡喜那溫熱……這歡喜彌漫著,與她互相無聲問詢、確認,確認如此這般,便是世間最完美的親密……然後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氣。

「嗯,我也愛極了娘子。」

冷知秋神色一呆,臉又紅了。

她見他起身去擰巾帕,便急忙坐起身月兌衣……驚見月復部那些妊娠紋,她又一次驚呆,錯愕,臉上的紅暈也淡去不少。說來她是個愛美的人,更何況女為悅己者容,因為喜愛夫君,自然想著把美好的自己呈現給他。

這妊娠紋真丑!

她大抵知道它們是因為懷孩子而撕裂留下的痕跡,此時此刻,她是不是該慶幸他看不見?看不見她變丑的肚皮,看不見她懷孕過的痕跡。

可說到底,害他傷心而失明,這是件多麼讓她傷心的事!加上孩子可能沒了……她捂著嘴把一聲啜泣吞回去,慌慌的抹著眼楮,又慌慌的繼續解衣。

這會兒也不知什麼時日時辰,月兌了衣物便十分冷,她鑽進被窩,看著項寶貴一步步慢慢走回榻前,坐下來,將熱騰騰的巾帕探進錦被,替她細細擦拭著,動作既有力,控制得又極溫柔。

冷知秋舒服得伸了伸懶腰,眨巴眨巴盯著自己的夫君看,欣賞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色,看他來來去去換洗帕子,行動步伐的姿態。

才發現,愛一個人,連看他走路的姿勢都覺得很特別很順眼。

這暖暖如酒的氣氛持續沒多久,冷知秋又尷尬了。

他的手包著厚帕子,慢慢伸向腿窩間,她本能的蜷縮躲避,急促窘迫不已。「夫君,這……這……我自己擦……」

項寶貴臉上不動聲色,變得急促的呼吸卻泄露了他被一點點、點燃的激情。快一年了!他快憋死了!

他不肯松手,長指邪肆的探訪熟悉的領地,回憶起它不可思議的柔軟。

……

擦個身,直擦了近兩個時辰,最後兩人都光著、緊擁著,鑽在被窩里,交頸耳語。

他沒去折騰她,因知道此刻縱欲,只會傷害她。自從得知她有孕的猜測那一刻開始,他便一邊尋妻,一邊餓補「知識」,如何護理孕婦,如何產子,如何坐月子……他快變成古代的「月嫂」了。

如此過干癮,雖然是一種甜蜜的酷刑,但總比什麼也沒的模、沒的親要好。

冷知秋醺醺然有些頭昏腦脹,就要睡著時,突然門外響起嬰兒的啼哭,哇哇哇的,怯生生又可憐兮兮。

這聲音仿佛動情的天籟吟唱,讓她一陣心酸,急切切就想沖過去擁抱。

「外面有孩子。」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項寶貴嗯了一聲,抬身撿起衣物,很快穿妥,又替冷知秋也穿戴好。

冷知秋的心思全在那嬰兒的啼哭聲里,竟沒察覺,她的「失明」夫君找衣服是不是太精準太利索了點?

——

◆◆——4。不對盤的父子——◆◆

「進來。」項寶貴先伸手扶著嬌妻的腰,免得一會兒她太激動。

周嫂抱著哇哇哭的嬰兒,笑吟吟走進來。

「這孩子有靈性的很,知道親娘醒了,就不要女乃娘,女乃也不肯吃,撅著小身板要找娘呢,哈哈。」

冷知秋怔怔看周嫂,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說誰?

項寶貴騰另一只手接過襁褓,那點小東西,他兩根手指就能拎著。

嬰兒換了手,先止哭,確認自己身在何處,便睜著烏溜溜的圓眼珠子瞪項寶貴,抽著小小的、薄得幾乎透明的鼻翼,很快聞到一旁的母**味。

「哇——!」

他不干了,在襁褓中掙扎,扭著脖子看冷知秋,小嘴扁成極其可憐的形狀。

冷知秋心疼的抱過去,問周嫂︰「孩子的娘呢?」

周嫂「啊?」了一聲,「孩子娘,當然就是夫人您啊!」

「……」冷知秋腦子仿佛被什麼東西拎了一下,心也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種驚喜,如瓜熟落地,如繁花遍野,如夢!

項寶貴立刻將她和孩子一起摟進懷里,感覺到她的身子僵硬,接著輕輕顫抖,嬰兒則生氣勃勃的在襁褓中蹬腿,哇哇哭……「知秋,我在,我在呢,有個故事,我現在慢慢和你說,好不好?」

良久。

冷知秋點點頭,淚水撲簌簌滾落,是清澈的。

「好,你別哭,我就說。」

「嗯。」她低頭在他手臂上蹭了下臉,便有些傻乎乎的盯著嬰兒粉女敕的小臉。

眉毛應該像項寶貴,小下巴微鼓,也像項寶貴,其他一時也看不出來像父親多一些,還是像母親多一些。

總之,精致秀氣得讓她心疼。

這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或她是怎麼出生的?夫君都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個夢?

她忍著不問,听項寶貴慢慢的說,听嬰兒滿是存在感的扭身子號哭,又為梅蕭的成全舍棄而感激。

听到夫君回來、她將死的緊張時刻——

周嫂提醒︰「夫人,小公子在哭,該是餓了,要吃娘女乃。」

冷知秋一驚,忙低頭哄孩子。小公子,所以說,這是個男孩兒?她替項家生了個兒子,哈!如果是女兒也好,但她承認,更喜歡兒子,這樣就算以後不能再生育,好歹也有個傳宗接代的項某某。

「小公子。」她垂首逗哄小兒的樣子很柔軟,是一個母親看孩子天生的溫暖角度。

項寶貴揮手讓周嫂退出去,便幫冷知秋解開衣領。「娘子,喂女乃會不會?要不要為夫教你?」

「……你怎麼教?」

冷知秋哭笑不得,嘴角抽了抽。喂女乃會不會不知道,但見過倪萍兒喂小六六。

她學著樣抱住嬰兒,讓他薄薄的小嘴靠近自己,一點殷紅,玉山不算太飽滿,但比從前可要可觀許多。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驕傲自豪。

身邊某人偷偷咽口水,不動聲色的拿眼角余光死死盯著。

冷知秋突然抬頭看了看他,他還是茫無焦點地直視前方,仿佛剛才**辣的一束目光是錯覺?

「夫君,我也餓了。你去幫我弄點吃的吧?」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第一次給孩子喂女乃。

項寶貴只好站起身,乖乖被她打發。

「嘶——」冷知秋疼得抽了口涼氣。

別看小東西沒牙,吸咬起來十分用力,不知輕重,可惜吸了半天沒吸出乳汁,倒把那晶瑩剔透的小臉給累紅了,嘴一扁,又要哭。

冷知秋正著急,某個要去準備食物的人已經對門外丫鬟吩咐完畢,關上門一閃身就回來了。

「知秋。」

「你、你做甚?」

他環住她和嬰兒,另一只手毫不客氣的推開嬰兒的腦袋,指掌握住她的豐盈,這里揉揉那里捏捏……嬰兒憤怒的大哭,冷知秋驚訝的臉紅。

項寶貴嘻嘻笑道︰「娘子,為夫這是在幫你,看,是不是出來一點了。」

冷知秋先還錯愕地干瞪眼,突然問︰「你怎麼知道有出來?」

一點乳汁被擠出,濺在嬰兒哇哇張圓了的小嘴里,小家伙怔了怔,瞪著水汪汪的淚眼,煞是可愛。

項寶貴不答,黑眸一轉,低頭就吻住嬌妻。

穿幫了,不解釋。

……

她惱火又歡喜,陰霾掃盡,被他這麼一鬧一耍,反倒沒空去激動傷懷與狂喜,取而代之是各種無語,抓狂,想咬他出氣。

「項……!」

他的舌尖趁機滑入,堵住她的憤怒,耍賴般糾纏。

這家伙大概真是太饑渴,不停往她身上擠,氣息紊亂,手上的力量也不知不覺加大。

冷知秋猛地震顫了一下,啊!瘋了,還有個小餓狼,居然掙扎咬上殷紅,繼續賣力吸。

這是什麼樣的父子?!這也要齊上陣的嗎?

她不舍得拍飛兒子,但舍得狠狠咬項寶貴,看他吃痛退開,她還恨恨不已︰怎麼沒把這廝的舌頭咬斷?真可惜!

……

自此以後,項寶貴便憂郁了。

嬌妻如今專寵兒子,他徹底失寵,被打入了「冷宮」。只能眼巴巴看著她和兒子親熱說話,看著她抱兒子一起睡,看著她抱兒子一起玩……

一個邪惡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干脆把兒子送到雞足山金頂寺當和尚算了,嗯。」項寶貴模著下巴思索。

正在一旁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遠遠的,冷知秋抱著兒子笑吟吟問︰「夫君,孩子的名字,現在起呢?還是回蘇州,讓老爺子起?」

項寶貴隨口道︰「早就起好了。」

「誒?」冷知秋挺意外,他這滿腦子婬思春夢的人,居然會給孩子想名字?

「我們第一個孩子名叫青霜,第二個叫無影,第三個叫……」

「你等等!」

冷知秋錯愕不已。「青霜?好像哪里听過?」

項寶貴委屈的哼了一聲,繼續蹲角落里淒淒慘慘戚戚。

冷知秋想了許久,終于想起來,「咦,明湖居書院第一個贈書的人就叫青霜,好巧。」

這是巧嗎?

冷知秋看了看幽怨的某人,抿唇笑,歡喜又感動,走過去蹭了蹭他。「怎麼想著用兒子的名義捐書?」

「娘子你三令五申,為夫不得插手書院,可我就是想讓你開心如意,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早知道青霜這小子和為夫犯沖,就不用他的名義,該用無影的——」

項寶貴說著眼楮都亮了,起身抱住冷知秋。

「知秋,我們趕緊把無影生出來,一定是個女娃,女兒和爹親……」

冷知秋懷里的「項青霜」眼里閃過青霜寶劍一般冰冷的目光,無情的掃過他的父親項寶貴,充滿鄙夷。

項寶貴才不管這小東西目露「凶」光,搶過去匆匆抱出門,叫來周嫂︰「把他帶女乃娘那里去,今晚和他女乃娘一起睡,賞你和女乃娘各八兩銀子,去吧。」

周嫂和女乃娘頓時被買通了,八兩,相當于現在的五六千元人民幣啊!

項寶貴拍拍空出來的兩手,返身進屋,黑眸立時閃閃發綠。

「娘子——嗯?」

冷知秋正在有條不紊的收拾東西。「夫君,剛才經你提醒,才恍然想起,已經離開蘇州快一年了,書院不知怎樣,爹爹不知是否安康,公公婆婆還有寶貝他們可還好麼?他們若見到青霜,必定歡喜之極。我們趕緊收拾了回家吧?知秋已經歸心似箭。」

「知秋……我這里也歸心似箭……」

項寶貴幾乎是飛撲過去,一把將冷知秋抱進懷里,腰往前蹭,某個地方很無恥的暗示著接下去的意圖。

好不容易熬出月子,他等不下去了。

「你這人真是!」冷知秋素來並不口拙,此刻卻也有點詞窮,紅著臉想啐他,又知道自己臉皮沒他厚,武力沒他高,只能認命的由他抱起,按倒在榻上。

所謂身輕體軟易推倒,嗚呼哀哉。

好在項寶貴是真長了記性,動作極其溫柔,小心翼翼,雖然長期饑渴,此刻幾乎癲狂,卻也被他苦苦忍住,耐心的穿過發絲,梳理彼此細雨般滋潤起來的情愫,慢慢廝磨著,親吻著,她原本還怯意,掩飾自己的肚皮,漸漸也被他的吻化開來,幸福的輕顫著。

……

雲暫開,雨暫歇。

他翻身將她抱在身上,掖好被子,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道︰「知秋,回到蘇州後,你和青霜都別再走遠,要讓我看得見,夠得著。好麼?」

他回去要實踐諾言,做一件事,以後就沒那麼多下屬可以保護他的家人了。

「夫君呢?會離開嗎?」

冷知秋明白他的意思,他和梅蕭在金頂寺許下的舍棄,都是他們生平之難,但又不得不為了她而割舍。

「不離你左右。」

「……」冷知秋瞧著他認真的模樣,眼底是隱約的擔憂。他手眼通天的時候,都一再讓她受到外來的傷害,如今要自斷爪牙臂膀,自然怕護不好她和家人。

但她不要他如此束縛。

「夫君,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論你強與弱,有些事也是防不勝防。既然防不勝防,不如不防,該如何過日子便如何,就如我當初嫁給你時,也是前路一片迷茫,那時候讀蘇軾的‘定風波’,‘莫听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如今,我依然是這樣的心情。」

項寶貴收緊手臂,感受著她那細弱身軀里,有一種柔韌,讓他安心、平靜。

「嗯,你這樣的見識,我才和你商量。父母妹妹,我從來都沒有讓他們知曉,其實我也害怕,怕護不好他們。知秋,有你這樣的妻子,是我項寶貴幾世修來的福。」

話雖然有些肉麻,他說得真誠。

——

◆◆——5。棋局重整——◆◆

繼文三年,十月初一。

項寶貴在龍氏土司和高老二等精衛的協助下,取得了解開孫仲文等人蠱毒的解藥,至于張小野的蠱毒,因為他已經死了,幽雪又不知藏匿在何處,項寶貴暫時不管,只吩咐︰不管是誰,見到幽雪,不用說一句話,立刻殺之!

隨後便攜妻兒辭別龍氏土司,將高老二留給了龍氏土司。

「地宮的人會全部遣散,具體去向,我自有安排。」項寶貴如是對高老二道。

高老二垂頭失望,想了許久,還是不甘心。「少主,老主子張宗陽幾十年心血,您又有青龍鐵卷的曠世奇寶,何必真的在意什麼金頂寺的許諾……」

項寶貴抬手止住他,黑眸較之從前的狷狂,轉變成了深邃。

「從前的路,是恩師設計的,那條路走到今天,風雲已經變換,差不多到盡頭了。你留在龍氏,可以充分施展手腳,這里布政司、幾個土司之間,甚至許多長老、族長,關系都很復雜,我相信你會幫龍氏解決難題。」

「少主,我可以留在這里。」高老二沉吟半晌,終于點頭。「您真的要遣散所有地宮的人嗎?一個也不留?」

項寶貴轉頭看了一眼遠處,冷知秋抱著孩子在和土司的女人們說笑。

他迅速而低沉的對高老二道︰「是遣散所有人,但有些人會隨我做買賣,我要改變項家未來生存發展的方式。」

听他這麼說,高老二眼楮亮了,不甘心換主子。「那些人是誰?有屬下嗎?」

項寶貴道︰「不,不包括你。你就跟著龍氏吧。」

這是決定,顯然已經深思熟慮。

待項寶貴攜妻兒坐上馬車,孤零零只帶了一個精衛北去,塵埃落地,高老二眯著眼楮嘆息,他已經完全看不出項寶貴的心思了,這個曾經銳氣鋒芒的年輕主子,現在拋棄了他,且變得深邃,深邃到他完全看不懂。

他曾是張宗陽的心月復左右臂,又幫項寶貴做了許多值得驕傲的事,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然而,俱往矣。雖然不理解項寶貴的決定,但他還是選擇相信項寶貴將會開闢一條更好的路。

——

◆◆——6。幽雪苦逼又得意——◆◆

蘇州。

任誰也沒想到幽雪就躲在地宮深處,從未離開。項寶貴派人搜遍蘇州,不見她蹤跡,因為擔心妻子,也就暫時懶得管她藏匿何處。

幽雪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地宮,很難逃出項寶貴的手掌心,雖然不甘心,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項寶貴愛的是那沒用女人冷知秋,對她這個害死張宗陽父子的絕世美人,只會痛下殺手,不會絲毫猶豫。

可是有自知之明,不代表她就會乖乖等死,也不代表她會放棄項寶貴。

「我想要得到的男人,就一定會得到。」幽雪躲在霧氣濃重的溫泉池里,握緊雙拳,待起身走出池子,竟未穿寸縷,一身肌膚已經慘白發青,就連頭發也花白了,一張原本傾絕天下的臉,凹陷陰森,氣色如鬼。

這鬼樣子她卻不自知。

十個月了,整整十個月,她提心吊膽的躲在這里,沒照過鏡子,沒收拾打扮,餓了只能吃那些花草,喝溫泉池的水。

別以為吃這些能修仙,營養不良、不見天日、加心理壓力,什麼美人都會變鬼。冷知秋也曾因此月兌過形。

現在的幽雪不僅外貌今非昔比,還在一樁事上取得了突破。

她終于打開了溫泉池邊上那扇巨大如山壁的厚厚石門。

石門內到底是什麼?她終于要知道了!只要掌握項家這最深的秘密,她就不怕項寶貴不乖乖就範。

激動萬分,她氣喘吁吁地一步步走進去,抬眼四顧,洞壁五彩流光,刻滿猩紅的字跡,她傻眼,嘴里不由自主的驚呼︰「啊?!噢——竟是如此!」

——

◆◆——7。她們都有苦逼的經歷——◆◆

在這十個月里,難熬的不僅僅是幽雪,還有香料鋪的倪萍兒和錢家傻兒子的媳婦曹細妹。

倪萍兒作為寡婦,居然又挺起了大肚子,街坊怎麼看她?她又說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倔強的不肯打掉這來歷不明的胎兒,直到如今,已經**個月的身孕,就連她哥哥倪九九也忍不住嘆氣懊惱。

「萍兒,到底是哪個狗雜碎?他有膽子留下種,怎麼沒膽子留下來娶你?老子最恨這種人了!」

倪萍兒搖頭飲泣。

「不,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是誰?」

「都是我在引誘他,他沒過錯。哥,你別問了!」倪萍兒捂著臉哭。

一旁,甄忘年上躥下跳的玩耍,繞著倪萍兒自得其樂的轉陀螺,嘲笑他的母親︰「娘親又哭,羞羞!六叔叔說,連項娘娘那樣的弱女子都不大哭鼻子,還說女人要多笑才好看。」

倪萍兒有些吃驚的擦去眼淚,又好氣又好笑地想堵兒子的嘴。「混小子,才多大,盡學些什麼鬼話?你曉得什麼‘弱女子’?」

項娘娘自然就是指冷知秋。甄忘年雖然還沒滿三歲,倒是已經分清了親娘和義母的區別,不再叫冷知秋為「娘」,而是一口一個「項娘娘」。

倪萍兒倒不知道冷知秋居然是不愛哭鼻子的,還以為被項爺那麼寵著,又天生弱質扶柳,必定脾氣嬌些。她不好和冷知秋比,她的命苦啊!懷著孩子做寡婦,已經很慘;好不容易有個張六來給她溫暖,卻不敢光明正大;好景不長,轉眼似乎又要重復過去的悲劇。一個女人,生出兩個沒爹的孩子,日子怎麼過下去?怎麼笑得出來?

倪九九看看妹妹和外甥,臉黑黑的。原來那「狗雜碎」是張六……那小子比自家妹子還小好幾歲,更何況妹妹是個寡婦,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張六去了哪里,恐怕只有項爺知道。

他滿懷心事的離開,準備等項寶貴尋妻回來,就去找他商量妹妹和張六的事。

——

曹細妹比倪萍兒更苦更慘,但她自那一晚後,就再也沒掉過一滴淚。

錢多多夫婦暴打了兒媳婦一頓,打得她一個月沒能下床,夫婦倆帶著傻兒子錢智到處求治,卻都治不好。既治不好傻,又治不好斷子絕孫的病。最後又涎著臉去求木子虛想辦法,結果木子虛已經被胡知府追殺出了蘇州,不知所蹤。

成王與皇帝的戰爭已經白熱化,蘇州城里的成王黨羽幾乎被肅清。

曹細妹在錢府待了一個多月,既惦記自己的鳳儀樓買賣,又心急和自己的父親聯絡,謀劃復仇雪恨,趁著錢多多夫婦帶錢智去看病,她便偷偷溜出了錢府。

當天,曹細妹清理賬目,關了鳳儀樓,將金銀珠寶和錢櫃里的積蓄全部用大檀木箱子裝了,托鏢局運往京城父親家里。她連一兩銀子也沒給錢家留,自己捋了鐲子,雇了輛輕便快捷的馬車,帶著丫鬟、小廝、伙計,浩浩蕩蕩連夜往北先逃跑。

錢多多和沈芸找不到木子虛,到傍晚回家,一看兒媳婦跑了,氣急敗壞,立刻帶上家丁和武器,殺到鳳儀樓。再見鳳儀樓關門大吉,夫婦倆慌了,砸門而入,搜遍整個裝修華貴的二層商樓,一點金銀珠寶的碎屑都沒找到。

「格老子!小賤人手段真狠!走,去追,她跑不遠!」

當下,錢多多就召集武士家丁,往京城方向追去,沈芸帶著錢智回家懊惱不提。

追到蘇州城北三十里外,曹細妹的人馬正在小憩修整。

錢多多陰惻惻笑,上嘴皮扯著臉皮一起抽抽。「想跑?哼,哈哈,叫你知道我錢多多的厲害!」

曹細妹早就知道自己很可能被追上,所以才將錢財托了鏢局。她這殘破的身軀,無非又是被錢多多暴打一頓罷了,逃之,幸也,逃不掉,也沒辦法。舉目整個蘇州城,誰會幫她?

胡一圖的夫人胡楊氏一直從她這里白拿珠寶首飾,平日里還會幫襯一下,比如從前錢多多找上門,胡登科就帶人給她解圍。但自從錢多多求了皇命,奉旨娶了她做兒媳婦,胡楊氏的幫襯也就到此為止。誰敢和皇命對著干?

她恨皇帝,比恨錢多多一家人還要千百倍。

錢多多帶領一幫凶神惡煞的武士家丁,逮住曹細妹的人,舉棍棒刀劍就打,不往死里殺,照著斷胳膊斷腿傷心傷肺傷五髒六腑的標準,蠻橫肆虐。

一時慘叫聲響成一片。

錢多多拖著曹細妹,就在草叢里狠狠地暴打,一邊要月兌她衣褲施暴。這種變態的**很奇怪,曹細妹並不算美人,甚至可以說姿色平平,和錢多多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妾們比起來,真沒什麼亮點。但她是他的兒媳婦,是他傻兒子千辛萬苦娶到手的女人,就因為這個關系,他一直想證明點什麼,想染指兒媳婦,讓她知道,真正智商健全的男人是怎麼在**上折騰女人的。或者,因為錢智的傻,他更想替兒子完成一樁事業。

曹細妹無法忍受這種禽獸的行為,她死也不能服從。

她越是掙扎,錢多多打得越狠,一陣絞痛自月復部深處彌漫,曹細妹吃驚的抬胳膊抵擋錢多多的拳頭,抬頸看向半褪的襯褲,血色湮染……

「啊--!」曹細妹忍不住仰天喊。

錢多多也傻眼了,收回拳頭,起身看著那越來越多的血紅,如遭雷劈。

他……親手打傻了兒子,又親手打死了「孫子」?!

就算他這人再蠻橫殘暴,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臉頓時黃了,驚恐莫名︰報應?難道這就是報應?

錢多多渾渾噩噩的帶著武士家丁走了,嘴里一直念著「報應」。

曹細妹的人傷得重,自顧難保,曹細妹一個人遠遠躺在草叢里,昏迷不醒。

便在這時,一隊人馬經過,為首的人白衣高潔,束發綸巾,人清淡如茶,平靜的看過滿地傷員,跳下馬來。

這人正是木子虛。

「唉。」他輕輕嘆息了一聲。「把他們救起來吧。」

……

自那以後,曹細妹便跟隨木子虛,開始為朱寧效力。

她有謀斷,有財力,在京城有人脈耳目,對朱鄯恨之入骨……所有的條件,都是朱寧十二萬分歡迎的助益。

--

◆◆——8。冬至的鬧劇——◆◆

又是一年冬至。

項寶貴帶著冷知秋和兒子青霜,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回到了蘇州。

這一路不僅充分領略南方的奇山秀水,風土人情,偶爾也踫到兵荒馬亂或天災,偶爾也有仇人現身,都不能破壞夫妻倆愉快輕松的心情。

一家三口,形影不離,歡歡喜喜。

青霜這孩子大約真是和項寶貴不太親,誰叫當初項寶貴差點把他從娘胎里甩到地上,幾乎就要臉著地,後果不堪設想啊!再加上父子倆生來喜歡爭奪,項寶貴心眼小,兒子吃女乃,他也覺得被奪走了專利,總是忍不住要橫加阻撓;青霜雖小得毫無智慧可言,但他有直覺,直覺告訴他,那個渾身騷氣的男人,是他「進食」的大敵,是分走他母愛的惡人。

項寶貴不抱青霜,都是拿一只手托著,就像托著一團令他嫌棄的肥肉。這團肥肉差點要了他愛妻的命,誰讓他的知秋受苦,他就讓誰不好過。

青霜不對項寶貴笑,都是癱著一張越來越酷似項寶貴的臉,閃爍著幽幽的鄙夷目光。

這時候,冷知秋總是忍不住笑得彎了腰,書也看不下去,父子倆各給一個親吻,算是各自安慰,一碗水端平。

「夫君,青霜以後一定比你更招女子喜歡。」

「為何?」項寶貴不服。

「你的笑容太便宜,不金貴。青霜是男孩子,是不該笑太多,這樣才顯得有深度,讓女孩子仰慕。」

項寶貴頓時想起冷知秋贊美朱寧的詩句,嘴角的笑弧便凝得深了幾分,鼻子里哼了一聲。

冷知秋看看他,這是又要作天作地的前奏,忙把兒子放一邊,走過去抱住他。「你這人,多大了,還和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爭起高低,也不嫌臊。」

「我便是如此,你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項寶貴收起跑遠了的思緒,借著她同情心泛濫,耍無賴。「別的女子喜歡那些假正經的,知秋你可不許呀,你要懂得欣賞為夫的與眾不同。」

「……」冷知秋將臉埋在他胸口,咬著嘴,身子在輕輕的、微不可察的顫。

「要笑就笑出來嘛!」她就是太守老丈人教誨的那些習慣禮儀。項寶貴干脆撓她胳肢窩。

冷知秋便在丈夫懷里活蹦亂跳的蝦一般,又跳又笑,邊掙扎邊討饒。

這時候,床榻上孤零零的青霜就會皺眉,發出一聲不符合他年齡太多太多的淒涼嘆息︰「哼……」

——

蘇州沈家莊項園。

今年冬至與去年一樣熱鬧。

沈天賜和惠敏正式向項沈氏提請了復婚的事。本來這事他們想問冷知秋,惠敏認冷知秋不認項沈氏。但現在項寶貴夫婦都沒蹤影、沒消息,他們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只好趁著冬至節,順便給項沈氏提一提便罷。

孫仲文等人聚在項園小文堂討論書院的事,王爽的妻子王氏則在後園子里幫項沈氏布置過節的瑣事。

項沈氏和項文龍這兩天不知什麼原因吵嘴,心情不好,加上兒子、兒媳婦不知跑到哪個天地去了,這一家子松松散散,園子是大,她卻覺得孤寂,做什麼都沒心思。

倪九九來坐了半天,見項寶貴沒回來,便告辭先回去。他的妹妹倪萍兒剛生了個女孩,這會兒還沒出月子,身邊沒個親人怎麼行?

項沈氏不太上心的應了沈天賜和惠敏復婚的事,也沒給他們做主挑日子。卻突然想起來,叫沈天賜去請冷景易。

「雖然那個知秋讓老娘糟心,但怎麼說呢,寶貴喜歡她,我做娘的,唉!沒什麼好說的,希望今兒個寶貴能把他媳婦兒帶回家來,天賜你去把寶貝接回來吃餃子,順便,請親家公也來吧,那老頭孤家寡人,整天對著個牌位算個什麼事。」

沈天賜答應了去。

惠敏放肚子里不高興。大過節的,他們復婚的事就提了個頭,人家根本不上心也就算了,還把沈天賜當下人使,這滿園子多少小廝?隨便叫一個就能使喚不是?還以為是從前吶,什麼事都支使沈天賜跑腿?

沈天賜剛走,慕容瑄帶著慕容青青卻上門來做客。

項沈氏納悶了。

「我說慕容家大公子,你怎麼一到冬至就往外跑,還總來我這里?老娘這里的餃子湯圓比你家好吃?」

慕容瑄笑笑,客氣的施禮。「伯母一向可好?快一年了,晚輩與貴府孫先生等四位大儒合著開明湖居書院,今日正好聚在一起,商討了解一番。」

慕容青青則親昵的挽住項沈氏的胳膊,笑容甜美。「伯母,青青有日子沒來玩耍,可想念伯母了,尤其是伯母種的花,真正飽滿,再找不出更好看的了。」

項沈氏怪怪的瞥慕容青青,直接告訴她︰「我兒子寶貴可不在家哦。」

慕容青青掩飾眼底的失望,依然笑容可親。「伯母,青青是听說項園滴水澗的墨梅開得極好,又想念您,才特意央了兄長一起來,伯母可別取笑青青。」

項沈氏便意興闌珊的虛應承了。「既然是這樣,便都隨意些吧,老娘今兒有些不舒服,不特別招待你們兄妹了。惠敏,你招待一下慕容家的小姐吧。」

慕容青青忙問︰「伯母哪里不舒服?可看過太醫?」

「看個屁太醫,老娘是心堵,氣的!」項沈氏甩著手走了。

慕容青青要追問,慕容瑄按住她的肩,搖了搖頭。人家不想多說的事,不應追問,自己這個庶妹真沒涵養。

惠敏不甘不願的領著慕容青青逛到滴水澗。慕容青青哪里是要看什麼墨梅,一心打听︰「表嫂子,伯母她因何生氣?可是氣惱知秋姐姐?」

「你這姑娘瞎猜什麼吶?」惠敏掛下臉。

橫行蘇州多年的錢多多,家財空了,兒子不僅傻,還沒了生育能力,兒媳婦也沒了,有消息靈通的打听到,錢多多打死了兒媳婦肚子里的「孫子」……種種打擊之下,錢夫人,不對錢宜人沈芸,她病了,瘋了!

有錢府下人傳說,沈芸瘋病發作時,就喊項文龍的名字,哭得肝腸寸斷,錢多多氣壞了,也不管沈芸病弱,掄拳頭照打,打完妻子打兒子,打完兒子就去和那十二房姨娘廝混,信誓旦旦要再生幾個兒子出來。

項文龍听得傳聞,心里有些替沈芸戚戚然,想她如今這麼慘,過去的背叛、嘲笑冷眼、無情無義,他也就不再怪她。

項沈氏本來就敏感,多少從他的嘆息、眼神里感覺到了,知道他同情沈芸,怕是又要憐香惜玉?

這才又吵了起來,各自生氣。

這種事,當然不會和慕容青青說一星半點。惠敏就算知道一些內情,也不會告訴這來者不善的姑娘。

陪了一會兒,惠敏便借口要去給前頭看茶和點心,盯幾個下人做事,揮帕子告辭了。

慕容青青帶著隨身丫鬟,甚是無趣的逛著,正想著回家算了,卻見一棟樓院,庭前厚毯子一般的草坪,蜿蜒石路架著紫藤,光影明暗如詩,開闊明朗里有溫婉柔情,竟讓人一見難忘。

「這里是誰住的?」慕容青青問經過的一個小丫鬟。

「一葉吉屋,是主子爺和少夫人的院子。客人小姐,您莫再往前了,主子現在不在家,您還是去前頭廳堂里坐罷?」小丫鬟攔阻慕容青青探尋的腳步。

慕容青青心里不是滋味,原來這就是項寶貴和冷知秋的住所,他們竟然住這麼好的地方,慕容家是有錢,可哪里造得出這麼別致風雅的樓宇風景?听說項寶貴極寵愛嬌妻,二人進了自己的小樓便不出門,如膠似漆招人眼紅。

「哼,你這丫頭真沒見識,世上都是男子為尊,要說也是項大哥的住所,豈能將什麼少夫人也算在里頭?」

冷知秋被梅蕭帶走那麼久了,說不定早就改弦另嫁,這里很快就該換新的女主人了吧?慕容青青深深的看著一葉吉屋在夕陽下的剪影。

正幻想著,老遠的喧嘩起來,似乎有人喊著︰「回來了!主子爺和夫人都回來了!」

——

項園的大門口,熱鬧得翻了天一般。

項文龍等人、所有的客人、所有的下人,通通跑出園子看。

馬車上下來豐神俊秀、春風滿面的項寶貴,沖父母招了招手,便轉身從車里再抱出粉雕玉琢的美人一個,美人懷里竟然還抱著個嬰兒,爭分奪秒的蹭著美人胸口,試圖找女乃吃。

項文龍和項沈氏當場就站不住,差點摔倒,雖然處于吵架冷戰狀態,卻不約而同的都沖了過去。

「那個知秋,這是我們的乖孫子?!」

「寶貴,此兒是……?」

夫婦倆急不可耐的齊齊開口詢問。

項寶貴故意看天。「我不認識那小子。」

冷知秋將青霜遞給項沈氏抱住,順手抓住項寶貴腰上一塊結實的肉,狠狠擰了一把,都到家了,這小氣鬼還在和兒子爭風吃醋。

項沈氏看著懷里的嬰兒,笑得合不攏嘴,哇哈哈一連串,穿透雲霄。這霸氣粗放的笑聲讓青霜很吃驚,瞪圓了烏溜溜的眼珠子,看著陌生的臉,思索要不要大哭一場。

「啊哈哈,孫子,我的乖孫子,我的心肝寶貝肉,長得和寶貴小時候一模一樣啊!啊哈哈!」

青霜還沒決定要不要大哭,已經被項文龍搶過去抱。

「你小點聲,看把孩子嚇得。」項文龍說著話卻立即低頭去親孫子的女敕臉蛋,胡子又把青霜嚇了一跳。

兩寸長的清須擦過他的臉和軟呼呼脖頸,又癢又痛。

這沒有多少思考能力的小東西,依照本能掙出兩條肉胳膊,一把拽住胡子就扯。

「哎喲,呵呵。」項文龍喜歡得笑眯了眼,抱著孫子轉圈,再不肯松手。

項沈氏搶著要奪,夫婦倆眼里只有小孫子,把曾經最愛的兒子忘得一干二淨,連噓寒問暖都省了,當然也忘了問兒媳婦怎麼會偷偷跑出去生孩子的原因。

冷知秋笑問項寶貴︰「公爹姆媽從此以後也會偏愛青霜,你這醋豈不又要備好幾缸?」

不料,項寶貴喜滋滋摟住她的腰道︰「不會,這下可好了,不怕他再來和我搶你。」

又低頭在她耳畔悄聲道︰「晚上我們終于可以安心睡覺,‘好好’睡覺,嗯。」

他勾著嘴角,眼神說好听點就是深暗莫測,說難听點便是騷氣發綠。

冷知秋臉上微微紅,推開他一些。「這麼多人瞧著呢!你就不能注意點形象?」

這一路雖然玩得開心,但因為帶孩子不便,他還沒在床上得逞過一回,估計這家伙憋得要瘋了。

所以項寶貴恬不知恥地拉住冷知秋的手,草草和幾個客人打完招呼,便從慕容瑄身旁快步而過,眼角余光掃了掃慕容瑄。

冷知秋被他拉著就往一葉吉屋走。

「娘子,形象是何物?」項寶貴裝傻問。

「形象嘛,便是他人眼中的你。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噢——不錯,為夫以人為鑒,發覺從前沒有娘子可疼愛,十分淒涼,現如今有了娘子真好。他們都在嫉妒咱倆了。」

「……夫君自我感覺真好。」

「一會兒感覺會更好,先熱水洗洗吧?我喜歡那次共浴時的姿勢……」

「項寶貴!」冷知秋跳腳了,四顧看有沒有人听見。

遠遠的,兩個小丫鬟捂嘴低頭逃逸。

——

冷知秋叫住那兩個小丫鬟,吩咐她們送熱水,備新衣、洗漱、點心等物。

雖然項寶貴很騷情,冷知秋也明白,這廝不會真的一時半刻都忍不住,之前長年累月都忍了,不是嗎?兩人風塵僕僕,回屋洗漱換衣休憩,稍稍溫存一下倒是可以,晚飯總要去和大家一起吃的,許多事情也是必須交代的,眼瞅著天黑,真要上床廝混,就真的不孝且無禮了。

夫婦倆進得屋,便聞到隱隱的酒香,冷知秋揉著有些酸痛的腰躺在側屋美人榻上,疲倦頓時涌上來,懶洋洋扯了錦被蓋在身上,讓項寶貴給她捶揉敲打,不一會兒便打起盹來。

項寶貴拿眼神示意丫鬟們布置洗浴,伺候洗漱、茶點,自己輕手輕腳的先洗過,換了身衣袍,正要去弄醒冷知秋,卻听樓上有動靜,長眉一鎖,轉眼便上了樓。

轉過三扇屏風,只見他心愛的大床上,錦被凌亂,赫然躺著一個女人,香肩半露,醉眼朦朧的對著他笑。

「項大哥,你回來了。」

語帶嬌喘,被角掀起,故意露出胸前一片春色。這慕容青青果然有自信的資本,身材看著並不豐腴,兩座山峰卻是挺拔壯觀,顏色鮮美。

她听到項寶貴回來的消息,並不知道冷知秋也跟著回來了,更不知道夫婦倆還抱了娃回家。這會兒趁滿園子人都迎出大門外去了,她便喝了點酒壯膽,月兌光了上床等項寶貴來欣賞美色,誘他上鉤。只要項寶貴看到她的身體,就不怕他不為自己的清白負點責任。

項寶貴面無表情的被迫「欣賞」了一眼,抬手間,日昭寶劍出鞘,準備一刀宰了這個膽敢玷污他和冷知秋專屬聖地的女人。一回來就踫見這種烏煙瘴氣的鳥事,他的心情頓時很不好,不僅要宰了慕容青青,還要回頭把慕容瑄也宰了才解氣。

「夫君?」樓下冷知秋被丫鬟叫醒,不見項寶貴,便出聲喚他。

項寶貴腦子一個激靈,不成,不能在冷知秋眼皮底下殺了慕容瑄的妹妹,也不能讓她看見血光。當下收了劍,轉身就下樓,再沒看床上美人一眼。

「娘子,適才去樓上一看,發覺床榻污了,我得立馬著人換一張來。你先洗著,為夫去去就回。」

床污了?冷知秋莫名其妙看項寶貴匆匆出去的身影,就算髒了,也不用現在就急忙去換吧?這樓里又不是只有一張床榻。

她懶得多想,自去沐浴更衣。

樓上慕容青青听見冷知秋和項寶貴對話的聲音,驚得渾身冒冷汗。怎麼那個豆芽菜一樣瘦的女人也回來了?!剛才項寶貴滿臉殺氣的拔出劍來,已經把她嚇得酒醒且魂不附體,這會兒更加不知所措。

她躺著懵了好一會兒,才慌亂的爬起來穿衣,待穿齊整,才有了主意。

冷知秋匆匆洗過,讓丫鬟伺候著更衣梳發,卻見鏡子里多出一個人,淚眼漣漣的,驚了她一跳。

「知秋姐姐,你要替妹妹做主哇……」

慕容青青話沒說完,項寶貴帶著慕容瑄進屋,身後還跟了七八個大漢,竟然果真抬著一張大床,嘿喲嘿喲的往樓上搬。

冷知秋錯愕的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最後只好等項寶貴說話。

「娘子,你要替為夫做主。」項寶貴抬袖擦了擦眼下光潔如琥珀美玉的肌膚,委屈萬分,「適才,這個賤女人奸污了為夫的眼楮,還玷污了咱們那張大床,當初可是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打制的,娘子你說該怎麼索賠?」

慕容青青臉色發白,爭辯道︰「項大哥你看了人家的身子,女子貴名節清白……大哥?」

她轉向慕容瑄求助,慕容瑄皺眉不已。

剛才項寶貴不由分說拽他出小文堂,扣著他手腕脈門的力量狠辣辣的,差點把他直接捏死在半路上。這會兒要是一句話不對,保不齊這魔王翻臉殺人。

他不敢和不講常理的項寶貴說話,便對冷知秋道︰「院主,真是抱歉,你一回來就踫上這樣的事。」

慕容瑄先提兩人的合作朋友關系,也算是安撫當事人激動的情緒。

冷知秋當然看明白了事情經過,錯愕過後,便抿著嘴、沉下臉,心情十分不好。她微微偏轉身,也不看項寶貴和慕容青青,垂著眸子,片刻間心頭已經想了許多事。

一者,項寶貴看到了別的女人身體,恰如他自己所言,被那慕容青青「奸污」了眼楮,難受的不僅僅是項寶貴自己,她也很難受。她的夫君,從來都是干干淨淨,由里到外屬于她,這回被「奸污」了,此仇怎報?此恨怎平?此痛怎銷?

二者,她自知很有可能終身不能再孕,雖然好不容易生了青霜,但僅僅一個兒子,怎麼對得起項家列祖列宗?這世上男人納妾收房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到底要不要為了項家,犧牲自己的感受,容忍項寶貴納妾?

三者,自古只听說女子名節清白,哪有男子的名節清白可言?分明是項寶貴受了害,但失節的卻是慕容青青。說起來,項寶貴的確應該為這冤枉事負責,給慕容青青一個名分。

四者,項家和慕容家遠無怨、近無仇,目前還合作開著書院,攤上慕容青青這碼事,十分敏感。這慕容瑄是什麼目的?為何縱容其妹滋生非分之想?

項寶貴忐忑的靠近冷知秋,拿過梳子替她輕輕梳理長發。

「知秋,你只問自己,怎樣才能舒心,要不要殺了他們?听憑娘子你的意願。」他誘哄冷知秋,但願她點頭說︰好,宰了他們!

慕容瑄和慕容青青的臉色頓時慘白。

冷知秋幽幽嘆了口氣,問︰「夫君,知秋已嫁,從此再無狂蜂浪蝶糾纏;為何夫君已娶,卻總有那麼多女子送上門,甘願為妾為婢?」

誰說你沒有狂蜂浪蝶糾纏?項寶貴挑眉看靠在腰際的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心里酸得不行。有什麼女人敢惹他厭煩,他必定毫不客氣的打打殺殺,送她們千里之外。但招惹冷知秋的那些男人,雖然數量上不多,質量上可是很可觀的,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把嬌妻拐跑!

冷知秋自問自答,繼續道︰「看世俗傳統,一女不適二夫,知秋嫁了夫君,從此便無他人問津;但男子卻可以納妾收房,夫君雖然已經娶妻,往後幾十年,難免還會有這樣那樣的女子,少女懷春,心歸君子。」

這話說到這里,慕容瑄和慕容青青都有些暗喜,莫非,冷知秋想通了,準備松口,答應給項寶貴納妾?

項寶貴可不這麼認為。他的娘子是什麼性子,他懂。「所以呢?娘子你準備怎樣永絕後患?」

「夫君看了慕容姑娘的身子,為了保住她的名節,就委屈夫君自挖雙目;夫君生得俊美,招人愛慕,為免麻煩,再委屈夫君揮刀自宮!」

「……!」所有人如遭雷劈。

冷知秋神色平靜。

「夫君就算雙目失明,不能人道,知秋依然是你的妻子,生生世世相隨不棄。敢問慕容世兄,如此解決可還滿意?敢問慕容姑娘,如此,你還願意為妾麼?」

項寶貴覺得眼楮刺痛,某個幸福源泉也抽痛,捧著妻子秀發的手都抖了。看吧,還說他狠,他的娘子比他更狠!

當然,冷知秋說的不過是一個態度,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度,只不過她的說法比較藝術,不生硬,也給了慕容兄妹台階下。

慕容瑄當即抽嘴角︰「院主真是……愛開玩笑,沒有的事,一場誤會。」

他到這一刻才明白冷知秋絕不可能與人分享丈夫,如果繼續糾纏這個問題,後果會很嚴重。她看似雲淡風輕的開玩笑,其實卻是嚴厲的警告。

看她端坐不搖晃,臉罩寒霜,慕容瑄已經後悔挑起這樁事,他原本沒想到會如此觸怒冷知秋,要和項寶貴較手,方式很多,他挑了最糟糕的一種,這次事後,兩家恐怕就有隔閡了。不劃算!失策!

慕容青青卻不懂這其中彎彎繞繞的深意,只是被冷知秋的話嚇到,抖著手指道︰「你怎麼如此狠心?我不信,我不信項大哥會這麼做……」

項寶貴當即拔出劍來,劍光生寒。「沒听見我項家主母的話麼?這就是項家從今往後的規矩,誰要是想讓我納妾,我就得自宮!爺當然不會自宮,為了不自宮,只能殺人。你想死嗎?」

他語速緩慢而柔和,說著還沖慕容青青詭異的一笑,笑得慕容青青背後寒毛一根接一根次第豎起。

慕容瑄忙扯住庶妹的手,「青青退下!不得無禮!」

又對項寶貴道︰「納妾的事,是愚兄考慮欠周,既然項兄不喜歡我這個妹妹,那就不勉強了。」

「你能想通就好,慕容瑄,對自己家人好點,就算是個庶妹,也該尋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何必利用她呢?」項寶貴拿眼角冷冷瞥慕容瑄,隨之繼續得了便宜賣乖。「我和知秋的床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令妹把它弄髒了,你說怎麼賠?」

慕容瑄抿著嘴不說話。倒不是反被索賠區區一張床的錢而懊惱,而是項寶貴那句話讓他心里一顫——對自己嫁人好點。

慕容青青跺腳。「哪里有弄髒了?便是弄髒了,也不過是一張床而已,賠就賠,你說要多少銀子?」她這會兒真的一點也不愛項寶貴了,俊美有什麼用,太壞了!對她太不友好了!

「哦,打造那張床花了一百二十兩,現在我夫妻倆已經睡習慣,因為你把它弄髒了,我們不得不去適應新床,這個損失就大了。」項寶貴攬著冷知秋的肩問︰「娘子,該賠多少銀子合適?」

冷知秋低著頭,默默的在額角滴著冷汗。

「也不多賠吧,爺自挖雙目的事就免了,大家扯平。好了,天黑了,走,吃晚飯去!」項寶貴拉起冷知秋,笑嘻嘻的樂。好險,躲過自挖雙目又揮刀自宮的災厄,他容易麼?

——

◆◆——9。誒……繼續夫妻甜蜜——◆◆

當晚一大家子人分主賓用完晚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散走,不提。

冷景易和項寶貝留在了項園住下。

青霜無疑成了整個項園的焦點,享受所有人的寵愛目光,尤其是冷景易老爺。本來他還不太樂意來項園過冬至,沒想到會見到失蹤將近一年的女兒,還見到了寶貝外孫!他和妻子一生只有冷知秋一個獨女,自然是萬分珍愛這小外孫。青霜和冷景易也投緣,外祖孫倆十分親熱,看得項文龍和項沈氏都嫉妒了。

項寶貝也愛這個小外甥,和冷景易一起逗著孩子,渾然忘了來之前,還在鬧著要與冷兔和離。

只有兩個人的心情是例外的,那就是項寶貴和冷知秋。

兩人相攜早早回了一葉吉屋,換上便服,披著大氅,剪燈西窗,聊起私房話來。

「夫君,那個青青的身材好麼?」

「……我仿佛見一條大肉蟲盤踞在我們的愛巢,當時,為夫忍著嘔吐,正要揮劍斬蟲……」

「少胡諞!那便是膚色白膩、春桃滿握咯?肯定比我強多了。」冷知秋酸溜溜的別開臉。

「……娘子,為夫的眼楮被她奸污了,你不安慰安慰我嗎?」

「我嫌棄你。」

「……不要。」

「你髒了。」

「……娘子,難道真要為夫自挖雙目來守貞操嗎?」

項寶貴悲痛的舉起手,食中二指對準了自己的眼珠子,用極緩慢的速度戳向自己。這麼慢的速度,冷知秋當然能哭笑不得的抓住他的手,「攔住」他,保住那雙似桃花又似丹鳳、不大不小不單不雙、深邃幽黑晶亮發光的美目。

「戳瞎了可惜,洗洗干淨勉強能用。」冷知秋瞅著那雙美目,撅起小嘴念叨。

「如何洗之?」項寶貴想,要不要她好好親吻自己的眼楮?這個便宜可以佔;或者叫她月兌光了跳個舞,自己好好欣賞,也可以算是洗眼?啊,這個主意太好了,大福利!

冷知秋皺起鼻,斜視某人眼放綠光的樣子。

「明兒個開始,夫君可到明湖居書院,謄抄藏書閣所有藏書備用,再做十份目錄,供先生們使用。等抄完那些好文字,夫君想必清心寡欲、再也不記得什麼大肉蟲。」

「……娘子。」

「嗯?」

「你好狠心。」

「今晚你的眼楮髒了,知秋要與你分床睡,夫君在樓下,為妻去樓上。」

「……娘子。」

「嗯?」

「過分了!」

項寶貴閃身過去,一把抱起冷知秋,板著臉,一步步不緊不慢的走上樓去,故意將樓梯踩的咚咚悶響。這每一步都讓冷知秋好一陣緊張,下意識縮了縮肩。他這是在宣示力量與夫威嗎?

「夫君,大丈夫心胸宜寬廣。」

他放她在新鋪的錦被上,隨著覆身,俯視她已經泛紅的臉頰,「現在知道害怕了?」

憋了他那麼長久,她能不害怕嗎?這廝的精力旺盛,她可是領教過的。

衣衫不知不覺的散開,與他灼人的肌膚相觸,仿佛在滋滋冒火花。還沒怎麼著,她就輕顫起來,半閉上眼楮,大大吸了口氣。

「夫君,明日要去書院的,你總得讓知秋能夠下床。」

他封住她的唇,嫌她老提書院,明天他還要抄書呢!可惡!回頭必須悄悄給慕容家那個庶女一些苦頭吃,此仇不報就不是項寶貴了。

揮手間,芙蓉帳垂了下來,一聲急促的嬌喘隨之響起。

這顛鸞倒鳳的情事……

**的小夫妻,抵死纏綿,搖晃在驚濤駭浪之巔,相擁緊密,翻滾來去,把長久以來種種波折、離合都轉為對彼此的深愛與需索,恨不得融為一體,所以即便她承受不起,他卻覺得永遠不夠深入;她也痴迷的合起白女敕縴直的腿,緊緊圈住他的猿腰,隨著他沉浮。

……

項寶貴是走了心吸取教訓的,只與嬌妻瘋狂了一次,便放過她,擁著她在懷里閉目休息,听她的呼吸漸漸平穩,小腦袋一沖一沖的打起瞌睡。

「知秋,有件事我有些介意。」

「嗯?」

「為何你睡著時總背對著我?為何不能轉過身來,小鳥依人?」項寶貴玩著她的發絲抱怨。

「……」冷知秋睜開惺忪的睡眼,哭笑不得。「這是自小爹娘教導的睡姿,如此側臥,對身體有好處。」

連這個也要計較,這人真是。

「那我們把枕頭放床尾,咱們換一頭睡,如此你便朝著我了。」項寶貴大喜,立刻行動,將枕頭安在床尾,抱著冷知秋就調過頭去。

「哪有這樣倒著睡的……?」冷知秋撓著發絲抓狂。

「先這樣試一晚,讓我感受一下你朝著我睡是什麼滋味。」項寶貴擁緊了她,嘴角勾著,閉上眼楮。

冷知秋本來還掙扎,突然一陣心酸,暖暖的,轉而攀著他一邊肩膀,依偎過去。

「夫君,你待知秋真好,能嫁給你真好。」

世上難得有情郎,何況是這樣全心全意、愛你入骨髓的有情郎?

——

◆◆——10。上一輩的糾結——◆◆

次日,項寶貴和冷知秋將青霜交給父母和老丈人,便相攜去了明湖居書院。

因為青霜的緣故,冷景易破天荒粘在了項園,不肯走了。這可把項文龍和項沈氏給氣壞了。小孫子喜歡冷景易更多一些,冷景易抱著外孫從項園北逛到項園南,又從西逛到東,絮絮叨叨說一些之乎者也,說一些國家大事,說一些外祖母的美好記憶……小家伙不哭不鬧,貌似老成,偶爾居然眨眨眼,點點頭,把冷景易喜得眉開眼笑。

自從冷劉氏去世後,他可再也沒有這樣笑過。

項文龍暗自嘆息︰「親家公帶青霜,也不失為好事一樁,有他教導孫兒,將來必成大器。」

項沈氏怒道︰「你的意思是,老娘帶孫子,就會把孫子教壞了?」

她兒子項寶貴不是教得好好的嗎?雖說那渾小子自小跟著張宗陽的時間更多一些。

一怒之下,項沈氏便非要搶孫子,攆在冷景易身後追著跑,「給老娘抱一抱我的乖孫子!喂,姓冷的死老頭,有你這樣搶人家孫子的嗎?」

「……」冷景易大大搖頭,如此祖母,豈不教壞外孫?抱著青霜就逃得飛快。

項文龍也搖頭不已,得妻如此,只能無語。

說來也巧,項文龍這邊默默無語,就听兩個出去采買的小廝邊走邊說著話。

「那錢中尉的九姨太薛娘娘听說懷上了?」

「真是老天不開眼,那種該殺千刀的人,竟然還能有子嗣!」

「那就是真的了?」

「錯不了,前兒就有人瞧見,錢多多把他那姓沈的夫人趕出了錢府,听聞,那沈夫人被打得不成人形,估模著也快咽氣了。」

「那個女人啊,該說她活該,還是該說她可憐?」

兩人說著遠了。

項文龍木然站了許久,便出門去了城里。

他也不問人打听,只遠遠在錢府大門外看了一會兒,看到錢多多如珍似寶的扶著嬌媚如花的薛娘娘,伺候得跟個孫子一般。那薛娘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孕,肚月復縴細平坦,一點痕跡也沒有。

又見錢智面黃肌瘦、病懨懨的要跑出大門,卻被管家和門童攔住。「我要找我娘親!你們敢攔著爺爺,爺爺尿你們一臉!」

說著,錢智竟真的尿濕了褲子。他被曹細妹踢壞了子孫根,小便也常失禁。

管家和門童紛紛嘲笑,悄悄把這傻子的手背也掐青了。

項文龍眼底劃過哀傷,想起項家滅門之禍,只剩他一人時,也這樣受盡冷眼嘲笑。

他站了一會兒,便信步往西城榕樹街走。原來住了十幾年的老宅被火燒毀,項寶貴還沒來得及重建,只砌了一圈圍牆,將殘骸與過往人們窺探的目光隔絕開來。

繞到後門,果然見一個渾身是傷、衣衫襤褸的婦人趴臥在牆角。

沈芸听到腳步聲,撐開眼皮,迷蒙見一雙青絨面的翹頭靴停在前方,棉袍角縫得很直,線條簡單。不用抬頭看臉,她也猜得出是誰,只有當年項家那樣底蘊的子弟,才會習慣于穿著上這種低調別致的細節。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沈芸扯著破裂染血的嘴角苦笑。

項文龍佇立不語。

「看到我如今這樣下場,你和小妹該仰天而笑了。」

「我不屑于看這樣的好戲,也不覺得好笑。」項文龍走上一步,拉住沈芸的手,將她拉坐起來。

沈芸仰頭匆匆看一眼,觸到那張曾經心動、曾經熟悉的臉,一股酸苦的水從肚子里泛到咽喉,讓她說不出話來。

一個錯誤的理念,一次錯誤的選擇,換來幾十年睡不安穩,良心難安。這些年,她是真的下了地獄,心變狠,和錢多多一起做了禽獸、惡鬼。

「報應,你信嗎?」她問項文龍。

「這不是報應,你那麼聰明,怎麼看不明白錢多多的為人?你和你兒子有今日,是注定的。」項文龍蹲,與她平視。

她不復當年的靈秀,神情呆滯,充滿怨恨和偏執。

「沒錯,你說的對,呵呵,我明知錢多多的為人,還是選擇跟了他……」沈芸喃喃著,眼里流下淚,蜿蜒在滿是血污的臉頰。良久才道︰「當年,是因為我爹做了手腳,錢多多他奸污了我,我才鐵了心嫁給他。」

項文龍驚詫的瞪大了眼。

「我一直以為,人活在世,就該體面。我不能以殘破之軀嫁給任何人,只能嫁給錢多多。我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他,將他教得像你一樣……到頭來,卻是他將我變成了畜生。」

想著這些年幫錢多多干過的壞事,樁樁件件都泯滅人性。還有,為了保持在錢家的地位,她扼殺了多少未成形的小生命……沈芸無力的靠在牆上。

項文龍的眸子暗沉下去,薄唇抿成一線。

良久,「芸兒,你怎麼這麼傻?」他捧起她的臉。

這一聲「芸兒」,讓沈芸死氣沉沉的雙眸頓時亮了幾分。

「文龍,當初如果不是我爹和姓錢的合謀害我,如果不是那樣,我會等著你的,就算你家族覆滅,我也願意嫁給你的,嚶嚶嚶。」

沈芸猶豫了一下,靠向項文龍的懷抱。

他竟那麼瘦弱了,當年的懷抱是寬厚溫暖的,如今竟能感覺到肋骨的堅硬。

項文龍死抿著嘴,心里翻騰著委屈、無奈、悲哀,舊愛在懷里哭泣,讓幾十年的風雨苦楚歷歷在目,到了此刻終于找到面對的理由。他原本因為沈芸,再也不信世上有兩相情願的真愛,到今日,卻又突然相信,原來真愛一直都在,只是當時已惘然。

如今,如今!如今他已經娶了沈小妹,有了兒女,也有了孫子。而她,沈芸,卻在他家燒毀的舊宅外淒涼等死,她的兒子傻兮兮也是悲慘的命。

命運之輪不可逆轉。

項文龍推開沈芸,站起,「這是十兩銀子,我隨身帶的不多,你找個大夫瞧瞧。」

沈芸愕然接過帶著他體溫的銀子,再看向他身後。

項文龍轉過身,抬眸看,頓時僵住。

項沈氏什麼都沒說,一個利落的轉身,踩了風火輪一般,轉眼走遠。

——

◆◆——11。瑣事,無題——◆◆

項寶貴去明湖居書院看了一遍,最後瞧著白玉照壁,頭一個大名正是「青霜」,得意的嘻嘻笑,對冷知秋道︰「看在兒子的份上,先讓為夫去一趟地宮,有件事急迫要辦,等辦妥了,我再來抄書,可否?」

冷知秋笑推他︰「速去速去,落日前不來,今晚罰你作詩唱曲。」

「哎喲要命!」項寶貴一拍額頭,「為夫目不識丁,娘子要了親夫的命啊!」

說著倒是不再黏糊,揮手走了。

冷知秋站在書院大門口目送,直到他走得看不見,模模胳膊,竟開始眷戀,不舍他離開身邊。這才剛走,不過是去幾里外的沈家莊而已,冷知秋自嘲地搖頭,幸好戴著面具,不然叫人看見她臉紅。

回到書院她那間傍鄰藏書閣的竹舍,正檢查生員名單、賬目流水,王爽的妻子王氏和惠敏一起進來找她。

惠敏又提了復婚的事,冷知秋心想,他們已經問過項沈氏,得了首肯,再來問自己,無非是想辦得風光體面,鄭重其事,不然惠敏也不會鬧這許久,不肯與沈天賜同房而住。

她理解惠敏的心情,經過一場磨難,她心底應該是怕配不上沈天賜的,想借著風光的婚禮給自己提提身價。

「表舅母,天賜表舅對您是真心的。當年正是因為您,他才一蹶不振、做了個賭棍混日子,若非真心愛您,豈會如此自苦?您萬萬不可妄自菲薄。這次復婚,也不用多麼風光,往事不堪回首,越風光越叫人打听過去那些事,何苦?大家都淡忘了吧,該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知秋會央先生取個好日子,我們辦個開開心心的家宴,將表舅和表舅母的好事成全了,知秋與夫君到時候一定送一份厚禮祝賀,表舅母,您看好麼?」

惠敏被說進心坎里,臉微紅,點著頭答應了。想風光大辦的心思經冷知秋一分析,原來那麼蠢,她再也不尋思了。

王氏當即給惠敏道了喜,這才對冷知秋道︰「香料鋪的倪掌櫃因為身孕不便,托嬸嬸我代管著書院的賬目,這幾日她還在坐月子,因此不能來見院長……」

冷知秋愣了愣,打斷她的話問︰「萍兒姐姐在坐月子?她嫁人了?!嫁給何人?」

王氏搖頭。「不曾嫁給誰,可憐,又生了個沒爹的娃,街坊都要戳穿她的脊梁骨了。」

冷知秋意外不已,也不敢再打听,準備明天去看看倪萍兒和義子甄忘年,再當面細問。

王氏又道︰「昨日冬至,書院收了一個人的書信,說要捐贈一千石上等大米,他自己因故不能前來,就央書院派人去運回蘇州。先生們都說院主認得此人。」

冷知秋接過信看,原來是冷兔,字跡越發工整了,她很滿意。只有兩個細節,她有些不同心情。

一是冷兔捐贈了書院,也托人捎銀兩給冷景易以盡孝道,卻不記得給項寶貝寄信寄零花錢。

二是冷兔備注,若要將捐贈人的姓名記入名冊,就用學名︰冷知行。

她提筆給冷兔寫了封信,對王氏道︰「叫六子去辦這件事便好。對了,怎麼一直不見他人影?昨晚也沒瞧見。」

王氏和惠敏齊齊開口︰「他早被項爺(寶貴)趕出去了,不知所蹤,夫人(院主)不知?!」

「啊?」冷知秋又是一愣。

她思忖項寶貴在搞什麼名堂?沉吟一會兒才對王氏道︰「目下只能勞煩嬸嬸帶幾個人去無錫,把這事辦了,可否?」

「有何不可?昨晚毒也解了,正想著要走動走動呢。」王氏笑眯眯應了,接過冷知秋寫的信,告辭去準備不提。

——

◆◆——12。幽雪之死——◆◆

地宮深處。

石壁緩緩升起,幽雪滿頭白發,臉上長著綠斑,詭笑著走了出來。她依然未著寸縷,只是那干瘦慘白的身軀,恐怕再無迷惑男人的風光。

「呵呵,呵呵,項寶貴,我都知道了,你項家的秘密,哈哈,我看你往哪兒跑。」

幽雪抬起手臂虛抱,仿佛眼前就是項寶貴笑吟吟相看。

只要從地宮出去,她就會變得強大無比,足以和項寶貴斗個高下,玩個痛快!這世上只有她,才是最和他相配的!

他們一樣壞心腸,一樣嗜殺,一樣聰明狡詐,他們才是同類!那個沒用女人冷知秋,根本就是個錯誤,項寶貴一定會知道,娶那種女人真的是錯誤!

她桀桀怪笑,自信滿面,漫步往外走。

奇怪,地宮的人都跑哪兒去了?

走了許久,不僅不聞人聲,就連往日無論如何都隱藏的幾個巡邏守衛也不見蹤影。再往外,就听轟隆隆響聲不斷,塵土彌漫,從地宮入口不斷滾下石塊和泥土。

這是在做什麼?!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幽雪急忙沖過去要爬出地宮,卻被泥土石塊砸得頭破血流,只好退開,對著洞口叫︰「是誰?住手!待我出去!」

洞外自然就是項寶貴的苗園,他一手打造的小窩。

上千名黑衣精衛齊動手,分工協作,車輪戰一般,快速運來石塊和泥,往地宮入口灌。

項寶貴看看天色,催促道︰「再加快一些,趕在日落前務必填死地宮!」

一個精衛想提醒他,下面好像有個女人的聲音。

項寶貴卻又對領頭干活的夏七道︰「你盯著這里,必須盡快封死地宮。十三,隨我去一趟太湖!把火藥帶上!」

……

幽雪眼巴巴看著石土越堆越高,越堆越厚,終于堵死了地宮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

「放我出去!」她扒著石土,驚恐的大叫。

她好不容易窺得驚天秘密,只要能出去,她便可以叱 風雲——這勝利在望的節骨眼,誰把出口給封了?開什麼玩笑?!

卻听地宮深處一陣轟鳴巨響,地動牆搖。隨後,整個地宮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

幽雪僵直的站著,望向地宮黑黝黝的深處,等待,渾身冰涼,呼吸困難,充滿恐懼的等待著。

越來越近了,可以感覺到潮濕的寒氣逼近。

「放我出去……」她喃喃著,瞪大了雙眼,看銀浪碧波快速推近,隱隱似有嘩嘩聲,吞噬著曠世的寧靜,無盡的黑暗,錯綜復雜的陣法……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化為虛無。

太湖水冰冷的灌滿了整個地宮,入口的石土還在不斷被壓實、填充、封死。

在一片黑暗的水世界里,一個如厲鬼般的白毛女人最後掙扎了幾下︰「放我出去……」

沒有聲音,只有她吹出的咕嘟咕嘟幾個水泡,襯著兩只暴突的眼珠子。

——

◆◆——13。關于張六——◆◆

徹底銷毀了項家數百年的地宮,項寶貴回到苗園里,將跟隨多年的這些身手閱歷均不凡的精衛分作幾批,一批去了琉國,保護張小野的女兒,一批潛伏進應天府京師皇宮,一批留在他身邊,隨他「經商」,還有一撥身手最好的,卻被他單獨叫到一邊,悄悄吩咐幾句,便領命遠走他鄉,不知所蹤。

辦好這幾樁事,他長舒一口氣,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佛偈︰多一物,不如少一物。誠然!

他願意和小嬌妻執相同的觀念︰無拘無礙,輕裝上陣,坦然面對未來。就算是「表面」上相同,也的確不失為人生好策略,項家千百年來就是這樣默不吭聲過自己的日子,不是麼?

正要去書院接冷知秋回項園,卻見倪九九找了過來。

見到項寶貴真的回來了,倪九九感動得虎目含淚,先跪著磕了頭。「項爺您可回來了!」

項寶貴挑起眉瞅著他,至于這麼激動嗎?

倪九九問過項爺他「老人家」的安,又問項夫人的安,再問是不是真的生了小公子……一大串恭敬祝福親熱過後,才苦著臉問︰「項爺,您家管事的六爺去了哪兒?」

「怎麼問起他?他欠了你賭坊的賭資?」

項寶貴往書院走,倪九九跟著。

「他倒是不欠小人,不過在小人妹妹的肚子里留了個種……」

「嗯?」項寶貴站定,挑眉,笑起來。「什麼?」

「項爺,俺妹子已經替六爺生了個女兒,快足月了。俺妹子命苦,一直被人戳脊梁骨,這坐月子里,天天以淚洗面,身子哭壞了,眼瞅著快要不行了呀!」

倪九九眼眶紅著,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和妹妹倪萍兒相依為命,性格粗蠻,開著賭坊,多年來,練得比錢多多還凶神惡煞。這會兒卻真要掉下淚來,親妹子若有三長兩短,他下半輩子都會很傷心。

項寶貴收起笑,沉下臉想了想,按住倪九九的肩道︰「你且回去勸慰令妹好好將養。六子明里是被我趕出去了,實則乃是應征參軍,替我辦一件要緊的事,兩年後必定回來,到時候,我會讓他和令妹團聚。」

他已經推心置月復,倪九九雖然沒听懂,也知道不能再問下去。

——

晚上,冷知秋拉著項寶貴去看過了兒子,就被項寶貝叫過去說話。

姑嫂二人,分不清到底誰是姑,誰是嫂,相對而坐。

「嫂子,我要和小兔崽子和離。」項寶貝噘著嘴,開口就讓冷知秋低頭無語。

「嫂子,你放心,現如今我已經沒想著令蕭哥哥了。就是覺得沒意思的緊,所以才不想和冷兔那混蛋這麼耗下去。你和我哥是盲婚啞嫁、瞎貓踫上死耗子、王八看綠豆正好看對眼……」

冷知秋清咳一聲,這一串用詞,形容她和項寶貴的姻緣,真是讓她敬謝不敏,哭笑不得。

「好了寶貝,你說說看,除了小兔,你有沒有踫上什麼喜歡的人?若有,嫂子一定替你做主。」

「唉——」項寶貝長長嘆氣。「好男人都死絕了,我哥是好男人,便宜了嫂子你。我可上哪兒找去?」

冷知秋抿著嘴,笑得尷尬又抽風。

「只是沒踫見罷了,怎麼會死絕了……?寶貝,嫂子會囑咐你哥多留意,也不一定要蘇州城里的男子,遠一點也不打緊。只要你真的放下了梅蕭,也真的不喜歡小兔,嫂子就無話可說。」

「不喜歡,那小兔崽子看見就煩。」項寶貝啐了一口。

冷知秋心想,小兔離開蘇州也快一年了,分開這麼久,也沒見你煩惱少一分,看著反而心情更壞了不是?這個小姑,別看歲數不小了,十**歲大姑娘一個,脾氣卻真是和小孩子沒兩樣,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看上去就和三年前初見時沒什麼兩樣,依然天真活潑,明媚動人。

反觀自己,冷知秋照過鏡子,那可變化大了。

項寶貝念叨了一大堆冷兔的缺點,恨不得扎個紙人放地上踩似的。等泄了憤,才拿出小葵的信給冷知秋。

「喏,這是小葵那丫頭叫我代寫的。」

冷知秋拆信看。

「……對不住小姐,您不見了,奴婢幫不上忙,不曉得上哪里去找您,也沒有替小姐照顧好老爺,具體緣故,都告訴了寶貝小姐,都是奴婢的錯,奴婢會在家鄉每天為老爺和小姐祈福,求菩薩保佑小姐和姑爺……小姐也問奴婢,為何特別偏袒姑爺,奴婢是個看重婚姻的傻子,當初我娘棄了家,不守婦道,和人跑了,奴婢便十分痛恨她那樣的女人。姑爺是極好的,天下少有女子會不喜歡他,小姐您可要珍惜啊……」

冷知秋放下信,問項寶貝︰「小葵出了什麼事?為何回鄉下去了?」

項寶貝便將小葵暗戀張六,張六卻已經有了心上人的事說給她听。

冷知秋听得難過,收起小葵的信,幽幽嘆息。「她是個好姑娘,懂得成全別人。當初若開口和我說,也許我就把她指給六子了。六子就算真的喜歡別人,他那老實好欺負的性子,怕也不敢忤逆我和夫君的意思——對了,六子的心上人是誰?」

「小葵說是香料鋪那個女掌櫃。」

「呀?是她?」冷知秋大吃一驚,轉念一想,又沒什麼好驚訝的。除了兩人的年齡、身家有些奇怪,張六和倪萍兒本來就走動頻繁,相處融洽,有個小甄忘年做紐帶,兩人日久生情也屬平常。

王氏說倪萍兒在坐月子,冷知秋只覺得手心冒汗,不知不覺,周圍的人發生了這麼多變化,而她卻渾然不知,她這心里都在想著什麼?對于小葵,對于張六,對于冷兔……公公婆婆小姑父親,甚至已經亡故的母親……她真是虧欠這些人許多情,有恩情,有親情,也有責任。

——

◆◆——14。上一輩的結局——◆◆

回到一葉吉屋,項寶貴正躲在角落里掌燈抄書,乖乖接受妻子的指示。

他看母親今晚臉色難看,怕被她瞧見自己不僅識字,還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恐怕又要氣壞了,因此特地躲在屋子後頭的角落里,四周圍得嚴實。

冷知秋找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

「夫君,你怎麼躲在這里?」

「噓,別讓我娘發現。她今日臉色很不好,又和我爹吵嘴了。我爹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她偎著他坐,看他抄書的樣子。印象里,他總是行動翩然如大鵬凌雲,既快又不可捉模,姿態瀟灑舒展,妙不可言。像此刻這樣端坐著,提筆疾書,垂發如墨玉,安安靜靜……真是百年難得一見,越是這樣,越顯得珍貴,她忍不住看得有些痴痴然。

項寶貴敲敲桌沿,夏七便躡手躡腳走進來。

「怎麼樣?」

「還沒消息。」

夏七離開,冷知秋就拿探詢的目光瞅項寶貴。

「我著人去尋我爹了,我擔心……他會不會和沈芸那賤人在一起。」項寶貴鎖起眉頭,心情不太好。

錢家發生的事,逃不過他的耳目,一看項沈氏的神色,他就想起了多年前吵得最凶的那一次,那時候他才五歲,他的父母差點就各奔東西。

冷知秋抱住他的腰,算是安慰他。他干脆放下筆,將她抱在腿上坐,雙臂緊緊擁著她。

「知秋,我爹娘這段冤孽該怎麼辦好?」他求助的垂眸盯著妻子看。

有些事,他做兒子的反而不知該怎麼面對。

「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夫君,我說實話,你別不開心。嫁進項家也有三年了,看公爹他一直郁郁寡歡,精神不振,若說是因為當年滅族之災,如今家里也不算差,兒女齊全,還是不見他有多開懷的樣子。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忘記沈芸,也未可知。」

這種事,項沈氏的直覺應該是最準的,如果真是誤會,也不會誤會那麼多年。兩個人同床共枕幾十年,朝夕相對,又是有兒有女的老夫妻,有些心事,必是瞞不住對方的。

項寶貴眼神迷茫。

「我見爹給娘修眉,陪著娘下廚燒火,為了哄娘開心,爹那麼文采風流的人,二十年不踫紙筆,那一年,娘要離開,爹也是真的不舍得她走,苦苦求她留在身邊,這不是真情是什麼?」

冷知秋搖頭不解,對于男女感情,她又懂幾分?

若是人人都像她和項寶貴這樣,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只有你,還正好湊在一起成夫妻,這世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怨偶情殤。

「夫君,若公爹真的和沈芸舊愛復萌,你待如何?」

項寶貴的黑眸鷹隼地眯起。「我去殺了沈芸,來個干淨。正好,錢多多和我的仇,也該清算了。」

他答應了金頂寺的海一粟,減少殺孽,一千零一條人命的復仇計劃,為了冷知秋母子,他已經作出讓步。但錢多多一家,還是必須要殺的。

冷知秋追問︰「若你爹不讓你殺沈芸,你又如何?」

「……」項寶貴錯著腮幫骨,咬得咯吱咯吱響。

——

還真被冷知秋問著了。

當項寶貴找到項文龍和沈芸時,他們正在醫館說話。

沈芸被錢多多打得傷重,幸好皮外傷居多,肋骨斷了一根,腰腎有些受損,一只眼楮視力也受了影響,不太看得清楚,其他都好治。

項文龍追不上項沈氏,想著回家也是一頓大吵,索性先陪沈芸看太醫,同時在心里琢磨自己和沈小妹將近三十年的情分,也琢磨自己和沈芸的這段孽緣。

沈芸聰慧過人,知道他的心事,在醫館等候太醫抓藥的工夫,便和他說些早年「共剪桃花枝、同賦西窗詩」的趣事,說到動情的地方,眼里盈著淚光,蛾眉宛轉。

這倒不是裝的。雖然她有心做最後的爭取,向命運做最後一次抗爭,希望能在離開錢府走上絕路的情況下,重新找回項文龍的愛,但過去和項文龍的情意,卻是真實,哪怕她在錢府表面風光,故意驅使自己去嘲笑鄙視項文龍,午夜夢回時分,還是在眷念當初的美好,不是嗎?

項文龍取絲帕給她擦,她接過去,拭淚的動作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娟秀文雅,再狼狽也不會走形。

若是沈小妹,輕易是不會哭的,若真的哭起來,淚水便糊了一臉,胡亂抹著,咬牙切齒的抹,恨不得把臉皮撕破的狠絕。

這時,項寶貴故意撇下侍從,獨自一人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他將醫館的人都趕了出去,關上門,將日昭劍一把插在桌上、項文龍與沈芸之間,嗡嗡震顫著,寒光凜冽。

「爹,您知不知道娘昨晚回家後多傷心?她為您做牛做馬辛苦了將近三十年,為您生兒育女,您就這麼對她?」

又狠狠一指沈芸,把她嚇了一跳。「這個賤女人,背信棄義,貪慕虛榮,當初差點沒叫人打死您,您現在居然還對這樣的賤女人留情?爹,您模著良心想仔細了!」

項文龍垂頭不語,被自己的兒子訓斥,可見他做人的失敗。

沈芸咬了咬牙,抖著聲音爭辯︰「寶貴,我當年離開你爹是有苦衷的。感情的事,並非恩情可計,若說報恩,難道你的媳婦冷知秋不該好好報答令國公世子嗎?」

「嗯?!」項寶貴皺眉,滿是殺氣的目光掃得沈芸渾身發抖,下意識就站起來,躲到項文龍身後。

項寶貴被踩了痛腳,反倒不急著發脾氣,坐在項文龍對面,看著右手掌心出神。薄繭,長指,骨節,淡淡的琥珀色,微微的暗紅,這只手握著劍,殺過多少人?不記得了。但記得嬌妻柔荑素手放在掌心的樣子,沒錯,世上沒有什麼恩情可以比擬他和嬌妻之間渾然天成的情意。

「就你這賤人,也敢和吾妻相比較?什麼苦衷可以讓你嫁給錢多多,還那麼對待我爹?就憑你這樣的作為,也好意思說和我爹是真情?若是知秋,不論什麼苦衷,她也許會離開我,但絕不會嫁給別人!」

項文龍听得心神一顫。

沈芸抖得篩糠一般,伸手扶著項文龍的肩,哭道︰「文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心灰意冷,幾次想要自盡,是錢多多趁我意識不清,強將我娶進錢家……後來,後來我有了身孕,為了智兒,我只能死心塌地跟著錢多多……」

「閉嘴!你就是貪慕虛榮,就是不肯舍棄錦衣玉食、人前稱頌!不用把自己說的那麼委屈、那麼高尚。」項寶貴才不信沈芸的話,彈了彈長指,日昭劍飛起,在空中一翻,便被他捏在手里,指向沈芸。

「啊!」沈芸嚇得一把抱住項文龍的背。

「寶貴休得無禮!」項文龍站起身攔住兒子。「你芸姨當年的確有苦衷,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你不是都知道的嗎?她已經很可憐,你何忍殺她?要殺,你去殺那姓錢的畜生。」

「爹您放心,錢府的人,一會兒我就去料理。但是這個賤女人——」項寶貴依然坐著,橫目直視沈芸。「她若不死,爹您打算怎麼辦?拋妻棄子,和她舊情重圓?還是離她遠遠的,好好與娘過日子?您自己說吧!」

項文龍面色慘白,額角冒汗,甚至不敢看兒子,也不敢看沈芸。如果那麼好選擇,他也不用沉吟至今。

「文龍,事到如今,已經無力回天,我,我願意給你做妾的……」沈芸抱著最後的希望。

「想得美!」項寶貴沒等父親開口回答,先絕了沈芸的念想。「你做妾,我娘能容得下嗎?你想逼死我娘嗎?賤人!」

「寶貴!不要開口閉口‘賤人’!不管怎麼說,她也是你娘的親姐姐,是你的芸姨。」項文龍從兒子說話的語氣里,想起了滿口粗鄙的沈小妹,還有她睡覺的呼嚕聲。

他鐵了心不讓項寶貴殺沈芸。

項寶貴恨得臉皮發青。他怎麼會有這樣優柔寡斷、意志不清的父親?從父親的眼里,他總算也看出來一點端倪,父親骨子里並不喜歡母親!

既然不喜歡,為何當初要接受母親?為何對母親溫柔相待?為何與母親同床共枕,生下他和妹妹?就因為母親對他有恩情、對他有真愛?這父親的骨頭是軟的嗎?腦子里裝的是爛泥嗎?

項寶貴從來沒有那樣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作為一個兒子,看不起自己的父親,是一件痛苦的事;作為一個把家族、家庭看得很重的男人,看不起自己的父親,則是更加痛苦的事。每一個英雄,都希望自己的血液里流著家族高貴的基因,為自己的姓氏而驕傲,從千年前的項羽,到今天的自己。

「難怪當年項家會滅族。」項寶貴捏著日昭劍的手,骨節聳立。幼稚天真的主母,培育出了項文龍這樣沒腦子、軟骨頭的繼承人,守著讓人垂涎的家業,不滅你滅誰?

大樹傾,必先自己從芯子里爛了。

「爹,您若不舍得她,便是拋棄了我娘,始亂終棄,您知道麼?」項寶貴紅著眼眶,「項家怎能有‘始亂終棄’之輩?我不強逼您陪著我娘度過余生,您可以慢慢考慮,繼續優柔寡斷,但從今日始,項家便是我項寶貴的家,我是主人,您,不再是了!兒子不孝,做一件忤逆的事,從現在開始,將您逐出項家。」

項寶貴說完,一劍將桌子劈成了兩半,一陣玄風般,從醫館離去,留下兩扇搖晃開闔的門扉。

兒子將父親逐出家門,真是聞所未聞。

項文龍喘息著,無力的坐下,久久沒有言語。

——

殺錢多多的事,項寶貴計劃在一個月圓美滿之夜。他會做得不留痕跡,讓錢多多一家老小、從主子到奴才,通通從世上消失。

在這之前,他需要安撫傷心欲絕的母親,陪著妻子看望香料鋪的倪萍兒,乖乖遵守約定去書院抄書,鄭重的和妻子商量如何教導培育兒子成才,當然,還要籌劃新的一年需要做哪些「買賣」。

冷知秋看項寶貴做事悠閑,每日依然笑嘻嘻粘著她,變著花樣寵她開心,抄書時,看到里面提及「龜血石」做的硯台,軟硬適中、溫潤、細膩、嬌女敕,還能驅邪扶正、清穢闢毒,當即興致勃勃叫夏七飛馬去采。

夏七無語凝噎的瞧著冷知秋,冷知秋卻在一旁淡定、專注的寫著育兒詩,為兒子青霜寫的,給他啟蒙用。

項寶貴瞪眼︰「還不速去?多采兩車子這種石頭,拿回來,我要親手給娘子雕硯。」

夏七只好去了。到了山東打听,才知道這種龜血石極罕見,一石難求,怎麼采「兩車子」回蘇州?最後好不容易弄到一塊,急忙回蘇州復命,倒是沿途探了不少皇帝與朱寧打仗的訊息,也一並報回到項寶貴面前。

日子就在這種有煩惱、又有甜蜜溫暖的氛圍下,不知不覺的過去。

項寶貴將妻兒護得很好,冷知秋過得舒心,青霜長得健康;冷景易經常來項園看外孫,笑容漸多;項沈氏心冷了,自知強扭的瓜不甜,從前三十年的愛恨,就當被狗叼走了,有兒女和孫子,她咬咬牙便也認了命。

有時候,她會對冷景易嘆息︰「老娘是個粗人,這輩子都不知道真正的情意是什麼滋味,這輩子也沒被男人疼過,還以為天下夫妻湊一塊兒就能過活,沒那麼多講究,看來我錯了。」

冷景易也嘆息︰「夫妻情深意投又如何?玉竹還不是紅顏早逝,留老夫孤單一人?唉。」

項沈氏便一拍大腿總結︰「可能真是知秋說的那樣,什麼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唉——!」

「唉——」

兩人對著嘆息,又互相看不太順眼,冷景易抱走青霜,項沈氏皺眉生氣。

「我說姓冷的老頭,老娘已經這麼慘了,就靠著青霜乖孫兒給我安慰,你整天來搶走我的乖孫子,還有沒有人性!?」

「知秋給青霜寫了育兒詩,老夫要念給外孫听,你會念麼?」冷景易懶得理她。

「……念什麼破詩,那點兒大的孩子懂個屁!你不是什麼學政老爺嗎?你不用去衙門辦事的?把老娘的乖孫子還來!」

遠遠的,項寶貴抱起冷知秋,低頭便是深深一吻。

「知秋,多謝你當初選擇留下青霜,為項家保住這一胎,若沒有青霜,我真怕我娘熬不過這一關。」

冷知秋踮起腳尖,也在項寶貴唇上啄了一記。

「才不會,你娘剛才說的就不對。她也不是一輩子沒男人疼愛,你這個乖兒子不是一向很疼愛你娘的麼?有你在,你娘什麼坎都能過去。」

項寶貴看她笑吟吟的模樣,勾起嘴角得意。

「那是,為夫向來是個好男人。疼娘,更疼媳婦,只要有為夫在,娘子也是什麼坎都能過去。」

「咦,從前你不是這樣說的!你說,就算沒有你,知秋也能什麼坎都自己跨過去。」

「……兩碼事。娘子,若沒有為夫,你真的自己能過活嗎?」項寶貴掐著冷知秋的細腰,熱情的摩挲著,描摹曲線。

冷知秋紅起臉看四周,發覺無人,便將頭埋在他胸口,悶聲道︰「夫君在哪里,知秋便跟在哪里,上天入地,死生相隨。」

這話說得很含糊,項寶貴沒听清。

不過不妨礙他精蟲上腦,大白天又想辦了嬌妻。

剛抱起來要往一葉吉屋走,身後一聲咳嗽,回頭看,原來是夏七。「爺,今兒是十五,月圓了。」

項寶貴目光縮了一下,便放下冷知秋,揉著她背上的發絲。

晚上要復家仇,他不能在這樣的日子和嬌妻同床共枕,不能讓血腥污了她的寧靜美好。

——

◆◆——15。冷兔身世——◆◆

再說王氏到了無錫,見到冷兔,現在改名叫冷知行。

少年郎已經長高不少,形貌清秀儒雅,儼然已是一個年輕的儒商,談吐老成內斂,待人接物溫文有禮,眉眼之間常存吟思。

當然這是表面的。真正的冷知行,骨子里是傲氣,是不服,是對成就功名地位的追崇。他已經很久沒爽快的開口罵人,很久沒和某個傻大妞吵架了。

「嬸嬸,項寶貝改嫁了沒?」他找了個說話的間隙,漫不經心的隨口問起。

「倒是听說要項爺和夫人做主……小兔你也真是,記得給書院捐贈,怎麼就不記得給自己媳婦寄點東西?看你老成不少,其實還沒長大嗎?不懂事喲!」王氏挺喜歡這少年,推心置月復的勸他,點醒他。

又道︰「寶貝小姐其實真不錯,性子真,也重情,人也生的俊,要說修養禮貌是差點,這方面好好改改,總會慢慢糾正過來。」

冷兔便想起了自己,他原本油嘴滑舌,罵起人來也是個痞子無賴,要收斂、改變形象,其實確實不難。

當下心里便想著,回頭還是給那傻大妞捎點修身養性的書,再給她一些零花錢使使,不然可沒勁頭逛鋪子買零嘴了。

給王氏一行人送行前晚,冷兔特地設了宴,澹台父女也作陪。

澹台老爺一再央王氏帶禮物給項爺夫婦和新生兒,冷兔也特地鄭重給了把鑰匙,讓王氏帶給項寶貝,「嬸嬸一定記得交給她,讓她打開我臥房床頭那只櫃子,里面有只寶箱,是送給項爺、知秋姐姐的,也是送給我的小外甥的。」

冷景易早就讓他送去給項寶貴的小白龍,他卻猶豫不甘心送出。得知項寶貴與冷知秋孩子已然出生,他才從心底釋然,真正接受那一對夫妻。

當晚喝多了酒,冷兔醉得走不動路,兩個丫鬟來扶,澹台明月卻搶過去扶住一邊胳膊,溫柔的讓冷兔小心腳下台階。

王氏看得不對,對澹台老爺道︰「這位冷小爺是有妻室在家的,澹台老爺可知?」

「哦?」澹台老爺大吃一驚。「平日未問起,他也不曾提起……啊,這麼年輕便有妻室了呀!」

听他口氣十分惋惜。

王氏笑道︰「澹台老爺有所不知,冷小爺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項夫人的義弟,娶的妻子則是項爺的親妹子。」

「噢!」這下,澹台老爺徹底不敢指望了。

王氏道︰「令千金這麼和冷小爺相處不合適,容妾身去看看吧?」

「對對,速速讓明月回避。」澹台老爺驚跳起來。

王氏趕到冷兔的院子,丫鬟們正伺候他沐浴,準備就寢。澹台明月則坐在外間繡手帕。

王氏勸走了澹台明月,進屋要再囑咐冷兔幾句,不要輕易和妻子以外的女子接觸。

抬眼一看,丫鬟正給冷兔穿月白綢的中衣,後背肩胛骨上方有個圓圓的紅斑胎記,指甲大小。

王氏倒抽一口涼氣,失魂落魄的沖上去,扯下中衣看了許久,又仔細端詳冷兔那醉意朦朧的臉,越看越激動,終于一把抱住他,大哭一聲︰「兒啊!」

把伺候在旁的兩個丫鬟嚇了一大跳。

……

次日,冷兔酒醒,就見王氏兩眼紅腫的坐在床邊等著。

他急忙坐起,疑惑的問︰「出什麼事了?」

王氏拉著他的說,幽幽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爹娘?他們被魏公公的人包圍,還有個苗疆來的壞人,放蛇咬你爹娘……」

冷兔臉色頓時變了,怪怪的瞅著王氏。

「當時是你孫叔叔將你拋出了包圍圈,你孫叔叔一個相好的姑娘救了你逃走。孩子,你的肩胛骨上那個胎記,娘就算化成灰也認得啊!」

王氏道破身份,激動得又是淚水滂沱。

冷兔使勁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頭痛欲裂,又心跳飛快。

所以,他有爹娘?所以,他的貴人冷知秋又救了他的爹娘?所以,他本來就和項家有淵源?

無巧不成書。

一切原來如此,冷兔反握住王氏的手,說不出的欣喜,又陌生尷尬,又擋不住天性血緣的親昵。

這樣的突變,是他從不敢奢望的恩賜。

似乎也是自那一刻開始,他才真的長大,動了成家立業生孩子的念頭,他的人生計劃要重新修訂。他不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父母高堂要顧及,有娶妻生子的責任。

娶妻,已經娶了。

生子,等足以回蘇州面對那個妻子時,再看情況吧。

——

◆◆——16。兩年後的風雲變幻——◆◆

兩年後。

繼文五年四月,朱鄯向朱寧派了求和的使臣,準備割地,分南北而治。朱寧把使臣殺了,命人牽著一條狗,狗叼著使臣的腦袋送返應天皇宮。

殿上群臣氣得一片謾罵,紛紛要求朱鄯與朱寧決戰到底。

朱鄯垂著鳳目,玩著夜明珠,默然不語。那顆夜明珠被他捏得太用力,碎了。

一陣失望過後,朱鄯幽幽嘆了口氣︰「一點也不好玩。」

群臣不解他的意思。

朱鄯心想,這江山萬里千秋功業,只有紙上寫得慷慨激昂,身在其中,根本就是如墜漩渦深淵,拉著幾十上百萬的人送命作陪,玩了一場你爭我搶的游戲。

他攤開雙手看,指尖徒留夜明珠的碎粉。「朕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想起已經多年不曾再憶起的梓童,死在懷里的容顏突然變得清晰;也憶起蘇州花王賽里,那株‘月光白’牡丹,幽幽靜靜的,青天白日下不見光彩,卻在暗處熠熠生輝,那個姓冷的小婦人,他差點忘了,躲在蘇州,小日子過得可還安好?

回到後宮,朱鄯看著妃嬪美人們,暗暗皺眉。他可能保不住這些嬌弱明艷的生命了——不管她們是善是惡是溫良還是潑辣,到了皇宮里,她們的命運便擺上了台面,供歷史大筆一揮,涂抹而去。就像當初的梓童。

還不如那個冷知秋,倒是說不定能躲過歷史波瀾,留得紅顏長久。

——

令國公與其妻紫衣公主、其子悟心禪師一同據守淮安。

朱寧大軍叩關前夕,梅蕭請令國公和紫衣公主吃家宴,隨後,二人便昏睡不醒。

淮安軍避開朱寧大軍,不僅不出擊防御,反而給他們讓道,歡送他們進京奪位。辦完這件事,梅蕭便再次失蹤了。

令國公和紫衣公主醒過來,發覺造反的成王朱寧已經到了應天,兒子梅蕭又影蹤全無,頓時懵了。

「怎麼會這樣?」令國公揉著仍然發暈的額頭。

「蕭兒呢?蕭兒去了哪兒?」紫衣公主更關心兒子的去向。

「你還不明白嗎?正是那逆子下藥迷暈了你我。那個逆子,還說他是什麼守護皇家的麒麟子,混賬東西,根本就是個禍害!紈褲不孝!」令國公捶著桌子發怒。

他怎麼對得起老皇帝的臨終囑托?只要淮安不失,朱寧要想打到京師,那還是相當困難的。時日拖得再長一些,皇帝朱鄯若能知錯改進,選用良將出擊,憑借經濟優勢,依然有打敗朱寧的機會。

現在,最重要的淮安就這樣被他一家子人拱手送了出去,等于打開了京師的大門!梅蕭就是這樣守護皇室血脈的?

紫衣公主惶恐不安、傷心失望地看著丈夫。

「目下該當如何是好?」

「唉……覆水難收。我們……還是繼續按兵不動,以後轉投成王罷……」令國公頹喪的垂頭直搖。

——

繼文五年五月,天氣已經炎熱。

朱鄯在宮中享受冰鎮楊梅湯,和幾個妃子說笑了幾句,便回寢宮午睡。

蟬鳴啾啾,一片懶洋洋寧靜。

宮外的京城,人人惶恐不安,路上常有傷重的士兵不治而死,無人照管。城外時而響起炮火聲,弓箭嗡嗡聲,馬蹄聲也顯得頗為繚亂。

將近未時末,朱鄯的寢宮突然著火,隨後火勢蔓延,借著初夏驕陽和微微的風,燒得 里啪啦,一座宮殿連著一座宮殿,很快,整個皇宮變成了火海。

一片驚呼哭喊混亂中,人人只顧自己逃命,連皇帝還在午睡也沒人去管了。

張六穿著錦衣衛力士官服,不慌不忙的背出一個同樣穿著錦衣衛曳撒騎射服的人,匆匆出了皇宮,早有馬車候著,拉上二人絕塵而去。

隨後,一隊黑衣武士殺進皇宮,將所有看到這二人蹤跡的宮女、太監、侍衛盡數勒死,拋入火海。

——

繼文五年六月初,泉州海港碼頭。

一條不甚起眼、但船身龐大的海船緩緩駛出淺水,往大海深處遠去,白色的風帆一直歷歷在目,直駛出好幾個時辰,才變作海鷗一般,慢慢飛遠。

那條船上,有朱鄯,有張六和倪萍兒,還有甄忘年和他的異父同母妹妹。

在海岸邊相送的,是一對多年的老朋友,都已年近三十,卻依然風骨各異、身姿挺拔、俊美無儔。

「寶貴,我要救出朱鄯,是因為當初的承諾,也是為了少打幾年仗,少死一些人,你又為何派人安排好他的去處?」梅蕭問。

其實還有個原因,他沒說。

「我自然不安好心。」項寶貴笑起來。

碧玉青龍血,解開了地宮深處的天書鐵卷,前後三千年的變遷,世上所有金銀礦山的埋藏地,繁復驚人的武器……的確,如果他想要,他完全可以如同天神一般,佔據整個世界,做皇帝之上的天王。

朱鄯會戰敗,朱寧將在七月登基稱帝,這些事早就寫在天書里。

項寶貴所做的,不過是把本來已經毫無生存意義的朱鄯,藏在一個朱寧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使其成為朱寧一輩子的膈應,如刺在喉。

他不會讓朱家皇子皇孫好過,但又不去搶天下,這種復仇方式,是他對冷知秋的承諾。

以後,他還有許多折磨朱寧的辦法。

「你的父母降了朱寧,你若回京,依然可以享受世子的榮華富貴。」項寶貴調侃梅蕭,對他留著發髻、穿著僧袍的樣子很不以為然。

梅蕭極目看海天一色,搖頭道︰「富貴如煙雲,如何能久長?他們自有他們的因果命運,我已不能幫他們,唯有早晚為他們誦經——寶貴,到底你項家千百年長盛不衰的秘密是什麼?」

項寶貴莫測高深的勾著他的肩,也看海天一色。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祖先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所謂的秘密。」

「……那就是根本沒有秘密?」

「有,但是至今沒有人解開,拜我的老丈人所賜,我也沒機會知道答案了。」

項寶貴指的是小白龍對應的另外半部天書。

「既然根本無人解開,項家千百年的歷史從何而來?也許,真的不存在所謂秘密。」梅蕭道。

「你要這麼說,也行。」

項寶貴與他相視一笑,松開胳膊,兩人各自轉身,背對而去。項寶貴向北回蘇州,梅蕭向南,去向不明。

長海夕陽,映著二人背影之間,雲層很厚,色彩絢麗,仿佛英雄兵馬盡染了胭脂,不見硝煙,卻是一場浪漫而已。

——

◆◆——17。寶貝的愛情——◆◆

七月初,朱寧坐上了龍椅,住進了乾清宮,改年號宣武。

冷景易不久便被召到京師敘職。

三日後,蘇州換了學政大人,是明湖居書院一個生員,後來投了成王軍,為朱寧篡位進宮寫了「十天命」,讓這次叔搶佷皇位「名正言順」。

朱寧很喜歡這十條理由,破格錄用,讓他暫時替代冷景易管理蘇州學政衙門,冷景易敘職後留京,前途待議。

此人榮歸蘇州,立刻先刻匾額楹聯,送到明湖居書院謝師恩。

因為這事,冷知秋見了他一面,才發覺自己書院竟然有一個形貌俊秀、氣質頗像梅蕭的學生。

她記下這人的名字︰楚燁。

等項寶貴來接她回家時,她便說了此人。

「夫君,要不要讓寶貝見見這個楚燁?看看他們有沒有緣分。」

項寶貝都已經二十一歲了,一直和冷兔兩地空耗著,可把項沈氏和項寶貴、冷知秋急死了。找過幾個男子與項寶貝見面,不是對方嫌棄項寶貝,便是項寶貝嫌棄對方,就是沒有對眼的。

這次,冷知秋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

項寶貴當然沒意見,只要不是他的愛妻去相親,妹妹去見多少男人都行。

于是,冷知秋便找理由叫項寶貝去一趟學政衙門,索要冷景易以前一卷手稿。

項寶貝到了學政衙門,一見書房里閱讀公文的楚燁大人,倒是愣了一下,為他那神似梅蕭的氣質。

楚燁抬眸看看項寶貝,微微一笑問︰「姑娘有何吩咐?」

這語氣神態,也像第一次見到梅蕭時、他含笑問︰姑娘就是寶貴兄的妹妹?

雖然兩人長相完全不同,可這人就是讓她想起梅蕭。

回到項園,冷知秋發覺項寶貝精神恍惚,便心中暗喜,拉著她問︰「那新任學政可好說話?」

項寶貝點點頭。「楚大人听說我是冷家兒媳婦,很客氣尊重。」

「……你是這麼自報家門的?」冷知秋扶額不已。

怎麼不說是書院院主托付要手稿,卻提什麼冷家兒媳婦?這還怎麼進行下去?又沒戲了!

項寶貝卻道︰「嗯,楚大人有點像令蕭哥哥呀……」

說著就眯起眼出神。

冷知秋又燃起希望,忙問︰「那你喜不喜歡這個楚大人?」

她也是不會演戲的人,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幸虧項寶貝少根筋,沒覺得自己被算計。

「他挺好的人,真的很像令蕭哥哥的氣質,我當初還以為滿蘇州找不到那樣氣質的人呢,原來還是有的。」

冷知秋听得高興,歡天喜地去報告給項寶貴。

夫婦倆像忙碌的媒婆一般,又找借口去拜訪楚燁。

在書院,夫婦倆都是戴面具的。這會兒作為項寶貝的哥哥嫂嫂,兩人一副尋常小商賈夫妻的打扮,帶了些俗氣的禮品「求見」。

楚燁本不想接待,一看二人相貌神態,頓時不敢再輕視。

項寶貴直接告訴他,妹妹項寶貝的冷家兒媳身份「有名無實」,此番就是來問對她印象如何的。

這又把楚燁驚了好一會兒。

「項姑娘……天真爛漫,秀外慧中,是個好姑娘。」他有些尷尬的樣子,臉也紅了一下。

他從前窮酸一個,後來隨成王軍顛簸戰場,哪里有踫到兒女親事的機會?這才剛回蘇州,媒婆倒是想上門,都被他拒了,唯獨項寶貝這個送上門的,有些例外特殊。

項寶貴和冷知秋面面相覷,抽嘴角。別的都沒問題,這楚燁哪只眼楮看出項寶貝的「秀外慧中」?

不管怎麼說,不互相嫌棄就好。

——

因為新帝登基,軍隊重整,百廢待興,無錫米市大半的新米都被朝廷征用,一時交易冷清不少。冷兔便辭了澹台老爺,帶著長隨,趕三駕馬車,再聘鏢行鏢師護著,回了蘇州。

他這馬車里一箱箱全是金錠銀錠,是這三年他在無錫米市滾雪球積累的財富,也有澹台的厚贈在里頭。要想真正叱 米市,左右米價,必須把自己變成一個擁有良田萬頃的大地主,這樣才能掌握第一手信息,擁有充分的籌碼。

這次回蘇州,他要做的第一樁事,便是收購沈家莊的田地,越多越好。

不僅是為了在米市賺得更多,也為了幫助項家、幫助冷知秋把沈家莊的地盤佔穩。

這一日,項寶貝出了項園,在田間小路上漫步散心,娟兒跟在後頭給她拎著涼茶壺,遞遞擦汗的絲帕。

天氣悶熱無風。

「小姐,這會兒大家都躲蔭里不敢出來,您倒好,特地曬毒日頭。」娟兒都快熱暈了。

「我心情不好。整天看哥哥嫂嫂恩愛,大家都圍著青霜,只有我一人……」項寶貝踢飛了路上一只呱呱叫的青蛙,蹲拔了一把野花,噘著紅唇生悶氣。

「爺和夫人也關心小姐的呀。這不是已經在張羅請楚大人來賞花嗎?」娟兒都看出主子夫婦昭然若揭的嘴臉,怎麼這小姐就是不解風情?

項寶貝扯著花瓣,一路扔。

「我又不懂那些花啊草啊的,能賞出什麼玩意兒?以前為了討好令蕭哥哥,他喜歡什麼,我便學什麼,可是有什麼用?這個世上,根本就沒人喜歡我,人人都覺得我比不上嫂子。」

……

一駕馬車輕緩的轉出官道,折向通往沈家莊項園的夯泥路。

天突然暗了下來,雷聲滾滾。

駕馬的長隨道︰「小爺,要下午後雷陣雨了。」

車內,冷兔看著新得的兩張地契,心算著這一季得投入多少,邀幾個佃戶,隨口「嗯」了一聲。

「小爺,奇了怪哉,那邊竟然有兩個姑娘在這天氣出來走動,那小姐長得真俊!」長隨的眼珠子粘在遠處綠衫飄飄的美人身上,馬車便緩了下來。

「小爺見過的美人多了。」冷兔懶洋洋收起地契,松了松衣衿,揮袖子扇風。

美人者,琉國的王妃幽雪,他的義姐冷知秋,要說冷知秋的好友徐子琳也算是個特別的美人,其他美人比起這些位,終歸是庸脂俗粉。

還有個庸脂俗粉中的庸脂俗粉,那就是他的妻子項寶貝……一張紅艷艷的小嘴,吐出來的話就像噴糞。

「唉……」冷兔嘆了口氣。

一聲炸雷響過,暗沉沉的天地間,很快唰啦啦下起瓢潑大雨,雨越下越大,雷聲也滾得頻繁,「唰」一聲,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入地。

長隨嚇了一跳,要催馬快走。「不得了,這閃電嚇死個人哦!哎呀,那兩個姑娘落在後頭該怎麼辦?」

冷兔掀起簾子往後看了看,只見果然有兩個花蝴蝶般的女子,扯著薄薄的裙子狼狽地跑向一棵濃密的老樟樹。「唰」又是一道縱貫天地的粗閃電,伴隨著兩個女人的尖叫聲。她們終于跑到老樟樹下,轉過身來,靠著樹干喘息。

那是——

冷兔瞪大了黑漆漆的圓眼,破口咒罵。

「傻大妞!白痴!」

這種時候靠在樹干上,不怕被雷電劈死嗎?

「快停停停!」

冷兔沒等馬車停下,就跳了出來,飛跑過去,暴雨瞬間就把他淋成了落湯雞。他揮著手臂急喊︰「喂!快過來!你們想死嗎!?」

項寶貝擦著臉上的雨水,朦朧見一個翩翩少年在大聲咆哮,似乎很著急。那臉似曾相識,身材很陌生,總之,不認識!

「嘁。」她繼續擦自己的臉,對娟兒道︰「這地方我們佔了,別給那個人避雨。」

「為啥呀?」娟兒不解。

「要避嫌的懂不?萬一被人瞧見,就會背地里說我們壞話。」項寶貝自以為聰明的分析。

唰——又是一道閃電,離老樟樹很近。

娟兒嚇壞了,直跺腳。項寶貝倒是不怕了,笑哈哈道︰「這電真好看,像根大人參!」

冷兔氣急敗壞的沖到樟樹下,一把拉住項寶貝的手就往外拽。

「人參你個大頭鬼!砸在樹上,你們全要變成黑炭了!」

項寶貝怒道︰「你松手!登徒子,喂!人家在這里躲雨,礙著你什麼事了?」

無奈冷兔的力氣比她大,愣是掙不開。

娟兒見主子被拉走,只好咬咬牙沖進雨幕,跟隨上去。

唰——

一個巨大而雪亮的閃電,劈在老樟樹上方。「轟——」一聲,老樟樹被劈成了兩半,嘩啦啦倒地,冒著黑煙。

「啊——!」娟兒一聲驚駭的慘叫。

項寶貝回頭看,也傻眼了。

「快跑啊!」冷兔沖著嚇呆了的娟兒大吼一聲。

娟兒卻死活邁不動腳步,干脆一坐倒在地,大哭起來。

冷兔見她坐倒,也就淋點雨、受點驚嚇,沒什麼要緊,便不管她了,拉著項寶貝先跑向遠處停駐的馬車。

項寶貝被拉著跑了一段距離,眼瞅著閃電就在後,雷聲就像戰鼓,追著他們滾過來。見識過老樟樹的下場,她可不敢被雷劈。

當下,也不用冷兔拉了,她自己先扯起裙子,露出兩條白女敕女敕的小腿,邁開大步就跑,比冷兔跑得還快。

冷兔怔了怔,瞅著身側前方那兩條腿出神。

「寶貝,你還記得嗎?」他回過神,趕上兩步,邊跑邊問。

「嗯?」

「咱們以前從紫衣侯府被趕出來,最後趕出京城,被一堆壞蛋操棍子攆在後追。」

「啊?」項寶貝停下腳步,回頭看,突然糊涂了。這個貌似書生、但又毫無書卷氣的男子是誰?

冷兔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一起慢慢的跑。

「今天,我們又被攆著追了,要不要罵老天爺呢?要不要比誰罵得凶?」

「……」項寶貝傻愣愣的表情。

唰——閃電就在身後不遠,仿佛真是老天爺甩著鞭子在追他們。

「混蛋!」項寶貝撒開腿狂奔,也不知是罵老天爺,還是在罵冷兔。

冷兔也加速跑,嘴咧開了笑,雨水全打在整齊的白牙上,明亮如瓷。

很快鑽進了馬車,長隨不可思議的挑眉瞅著他們,心想,小爺果然厲害,轉眼工夫就把人家姑娘拉上車了,這手段高明呀。

簾子內,冷兔和項寶貝呼呼喘氣,急匆匆擦著滿頭滿臉的雨水,慢慢的,兩人都安靜下來,動作緩下來,抬臉,對視,怔忡。

他怎麼長大了?變好看了?

她還是老樣子,庸脂俗粉中的庸脂俗粉……

他的骨架子變寬了,濕透的衣衫,包著勻稱流暢的身形。

她的衣衫也濕透了,胸前起伏的形狀讓他渾身發熱,露出一小截的細女敕小腿,腳踝的顏色帶著點粉紅……

「傻大妞。」

「小兔崽子!」項寶貝怒目撅嘴。

冷兔突然俯身,伸臂將她抱住,在那撅起的紅唇上,狠狠壓了一下,要把它壓平。

「唔!」項寶貝腦子里昏了一下,瞪著杏仁眼,渾身僵住。

四片唇相擠壓,滑膩、輕顫、發麻,冷兔的腦子也昏了,下意識收緊手臂,接觸的每一寸肌膚都燙得驚人。

又燙又軟,香香甜甜。

這是什麼滋味?為啥感覺那麼好?他的眼楮眯了起來,痴迷沉醉。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

打醒了冷兔,也打醒了項寶貝自己。「小兔崽子,你想死嗎?!」她叉腰怒吼。

外面長隨的眉毛倒掛成外八字,呵呵傻笑出一臉菊花紋,雨水淋在紋上,蜿蜒流進嘴里。

「主子小爺下手真快啊!」他暗自嘆息。

……

——

◆◆——18。風雲際會,也淡然——◆◆

宣武元年八月。

帝朱寧要給冷景易官復原職——二品都御史,加禮部尚書。

冷景易謝了恩,回到京城舊御史府,轉悠了兩圈,第三天就上折子,辭官回鄉,歸田養老。

官復原職,這的確曾是他的怨念,是他放不下的芥蒂。如今實現了,曾經被抄家的屈辱也掃空了。他覺得一身輕松,同時骨頭發懶,再也不想去思考任何國家大計,再也不願見那些滿臉嚴肅的同僚大官,甚至也不願見那個高高坐在丹墀龍椅上的紅蟒袍皇帝。

他不知道,朱寧在看到折子的時候,朗眉鎖起,目光狐疑。

朱寧的身旁,站著一個相貌奇特的人,不知男女,卻俊秀異常,不能說是美人,但的確叫人一見難忘。

「子琳,朕殺光了朱鄯的舊臣,外面很多人罵朕殘暴不仁。這個冷景易,是不是也這麼認為?否則朕念舊情,特地給他加官進爵,他為何辭官回鄉?」

徐子琳忙道︰「皇上,冷大人素來耿直,如果對皇上您有什麼不滿,必定當面駁斥。他想辭官歸鄉,大約是真的心力不足,思念亡妻吧?」

「哼。」朱寧垂下鳳目,淡淡道︰「你自然替他說好話,朕曉得,你和他的女兒自小便是至交好友。」

雖然仍有些不高興,他還是將折子放在一邊,不再追究。

這時,秉筆太監報說紫衣公主和令國公求見。

這二人本來是老皇帝托孤的重臣,卻在關鍵時刻放行成王大軍,導致朱鄯一敗涂地,最後死生不明。朱寧並不感激這兩個皇親,反而覺得他們態度不明,會不會故意詐降,其實是蓄謀反攻?

見令國公和紫衣公主忐忑的跪在階下,朱寧抿唇,良久也不叫他們平身。

紫衣公主跪久了,焦躁起來,抬臉直視皇帝朱寧。

「陛下就是這麼對待皇姑姑的嗎?」

朱寧往後靠在椅背上,面色微冷,又過了一會兒,才道︰「平身吧。」

令國公見皇帝這個態度,心已經涼了。

紫衣公主卻生氣,「難道不賜座嗎?」

朱寧皺眉問︰「兩位來見朕,有什麼事?」

紫衣公主氣得噎住,剛要發怒,令國公已經扯住她往身後拉,隨即拿出一枚玉墜,雙手捧著給朱寧看。

「陛下,這是紫衣公主在蘇州巡查時,自兩個琉國‘使者’那里得到的,因是陛下隨身的寶物,臣不敢怠慢,特地送回給陛下。」

從前叫琉國奸細,現在得改稱使者,這個世道就是勝者為王敗者寇。

朱寧怔了怔,看著玉墜出神。

時間過去太久,他差點忘了,曾經有個小姑娘,寫得一手好字,靜如秋水明月,爽氣大方,還贈給他平安符。後來,他真的一時心動,興致勃勃去找那個小姑娘,才發覺晚了一步,她已經許了人家。

這玉墜,是因為那時候惋惜的心情,想要留個紀念寄托,才托冷景易轉交。

怎麼會到什麼「琉國使者」手里?

朱寧示意宮人將玉墜奉上來,他放在手心細看,便發覺已經摔壞了,破了個角。豈有此理!

「項寶貴和冷知秋夫婦在蘇州?」朱寧沉著臉問。

不知道問的是令國公、紫衣公主,還是問徐子琳。

令國公道︰「應該在蘇州吧。」

徐子琳卻道︰「皇上莫忘了,項寶貴夫婦在您最困難的時候,從海路運了江南大米,解開燕京當年的旱饉。還有,當年能僥幸離開京城,返回燕京,也是冷知秋托木子虛報的信。」

朱寧眯起眼,臉色已經黑沉,眼角余光掃過徐子琳。

他命令國公和紫衣公主退出去,又讓閑雜宮人也都退出去。徐子琳跟著也要走,卻被他叫住。

「你站著,朕有話說。」

徐子琳便站住,轉身看他,神色冷峻。

「朕不想再提當年的一些事情,你明白嗎?」朱寧盯了徐子琳一眼,便低頭把玩玉墜。「晚上,朕要去玉妃那里,你不必等了。」

玉妃,便是曾經的玉仙兒,周小玉。她被梅蕭酷刑摧殘,不僅容顏盡毀,就連身軀也是疤痕累累,難看之極。朱寧讓木子虛給她治,勉強恢復一些,但終究是變丑了。

周小玉有心機,借著這個慘痛的經歷,博取了朱寧的愧疚、同情,又推心置月復,儼然已經是朱寧枕邊最知冷知熱的知心人。

徐子琳卻恰好相反,她和朱寧有過一段浪漫的經歷,感情是有的,但他受不了她的散漫自由,她也不喜歡被他禁錮束縛。如果不是因為包括周小玉在內的嬪妃不斷挑釁徐子琳,讓她心生嫉恨、不甘,她也許早就逃跑,不知在何處逍遙。

「臣妾從來未等過。」

「徐子琳!」朱寧拿玉墜砸在龍案上,目光陰鷙。

兩人僵持了片刻,朱寧看玉墜又多了一條裂紋,心里一陣難過。「朕不是忘恩負義,卸磨殺驢。子琳,朕曾經也喜歡過冷知秋,可她偏偏嫁給了項寶貴!你知道項家的傳說嗎?項家有一個秘密,可以隨時傾覆朕的天下,還可以保子子孫孫繁榮昌盛——如此家族,若不滅之,朕豈能安睡?」

徐子琳大吃一驚,身子晃了晃。

「你說什麼?你喜歡知秋?」

顯然她听錯了重點。

朱寧冷冷道︰「那是過去的事。朕不是唐皇昏君,你放心,冷知秋已經嫁做人婦,朕沒那個興趣去要一個有夫之婦。」

徐子琳依然繃著臉不說話。

朱寧走出龍案,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那兩片略瘦的肩。「子琳,朕打算十日後冊封皇後,這個後位,朕是給你留的。」

「我不要做皇後。」

「嗯?」朱寧沉著臉,手上的力量加重,捏得她肩骨咯吱響。

「皇上不覺得,子琳根本不適合這牢籠一般的皇宮?」徐子琳忍著肩膀的痛,倔強的問。

「沒有朕,你在外面醉死街頭,就滿意了?你就要那種生活嗎?」朱寧怒道。

徐子琳垂頭不語。

醉死街頭,那也是曾經過去。她是想天南海北的亂走,不喜歡你爭我斗,不喜歡在封閉的後宮與一干面目可憎的女人搶同一個男人。

但如果走出皇宮,她一個人亂飄在天地間,那也是一種寂寞,沒有朱寧,她的靈魂大概會被掏空了一般。

所以,這些年她才忍耐著,沒舍得走。

可惜她愛錯了人,如果愛一個尋常百姓,就可以比翼雙飛任翱翔,愛一個帝王,一個滿心都是江山社稷的帝王,注定了她將會成為悲劇。

朱寧推開她,轉身負手,替她做了決定。

「十日後,朕要冊封你為皇後,你寫信去叫你的好朋友,項寶貴和冷知秋都叫來,來宮里參加冊封大典。」

——

木子虛和曹細妹帶著徐子琳的信,拜訪項園。

冷知秋拆開看了,驚喜的叫項寶貴看信︰「夫君,快看,你的‘情敵’要做皇後了!」

項寶貴挑眉掃了幾眼,眸子深暗幾分,便勾起嘴角一笑。

「娘子你那位‘青梅竹馬’,字寫得真難看,有殺氣。」

說完,便對木子虛使了個眼色,找個理由去了書齋說話。

「木子虛,你看新皇帝朱寧是個什麼樣的皇帝?」項寶貴懶洋洋將腳架在書桌上,一身文雅的穿著,卻擺這樣的姿勢,讓木子虛默默無語,風中凌亂。

「皇上會是個聖君。」

「但他很多疑。因為他的皇位來路不正,所以他這輩子注定了要在憂慮、猜疑中渡過。木子虛,如果你想和你妻兒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最好想辦法,盡快辭官回鄉。」項寶貴凝視著木子虛,十指相扣,長指隨意敲著。

木子虛的妻兒,便是曹細妹,算是戰爭中建立的「革命感情」吧,不知不覺就成婚了,也生了個孩子。

其實不用項寶貴提醒,木子虛也不敢在朱寧身旁做官。

他也了解朱寧的多疑,但更可怕的原因,則是他知道的太多了。他知道朱寧的身世,知道朱寧的母親是多麼卑賤的人,還知道朱寧收在後宮的那個玉妃,其實和朱寧是異父同母的妹妹。當然,最後一個秘密,他打死也不會告訴朱寧的,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就這麼錯下去吧,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多謝項爺提點,子虛辭官退仕、懸壺民間的折子,早就備好了。」木子虛淡淡道。

項寶貴心里一動,坐直了身子。「說到懸壺濟世,才想起來你的醫術的確不錯。據聞尊夫人曾經因小產而不能再孕育子女,後來卻被你治好了?」

「是,確有此事。」木子虛不太想提這樁過去的事。

畢竟曹細妹被錢多多一家禽獸施暴、懷了孩子,又被錢多多給打沒了,這件事太不堪回首!平日里,木子虛和曹細妹夫妻之間都避而不談,更不願意對外人說起。

曹細妹小產後,癸水紊亂,腎虛,頭發也掉了一大把,一直不能再懷上孩子。木子虛頗費了一番研究試驗,才調理好她的身子,好不容易得了個女兒。

項寶貴眼楮發亮,起身親熱的勾著木子虛的肩。「子虛,是這樣的。知秋她不是曾經被你的人喂了‘春江水’麼?她替我生了個大胖小子,但身子卻耗壞了,這兩年,我遍尋名醫,倒是把毒給清理了,不過,咳咳……知秋她似乎一直不能再懷上,我不喜歡兒子,想讓她給我生個乖女兒,你看,這事你得幫我才行——這毒可是你的手下喂的!」

他幾乎是貼著木子虛的耳朵說話,聲音又低,語速又慢。因為他從來不求人,這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例外。

木子虛垂頭無語,好一會兒才道︰「項爺也有今日……項夫人是子虛敬仰的女子,能為她效力是一種榮幸,項爺盡管放心,子虛必定竭盡全力。」

「好!」項寶貴拍了一下木子虛的背,「 」一聲。

「咳!」木子虛差點沒噴出一口血來。

項寶貴一定是故意的,就因為開口求了一次,他一定心里憋著,拍一掌報仇才爽快。木子虛暗暗咬牙分析。這個項寶貴!

——

二人說完這些話,項寶貴便約木子虛晚上去一趟苗園。

出了書齋,卻見冷知秋拉著青霜,母子倆一起逗曹細妹懷里的女嬰。

女嬰安安靜靜的性子,瞪著烏黑的眼楮,看看冷知秋,又看看項青霜,充滿探究和疑惑。

冷知秋對青霜道︰「青霜你看妹妹多乖,你這麼大的時候,可喜歡亂動了,恨不得跟你爹打一架似的。」

曹細妹噗嗤笑出來。

青霜背著手,繃著臉,「我現在也想和爹爹打一架。」

冷知秋抽嘴角。「為什麼?」

「爹說,我不打他,他便來打我。這個世界,弱肉強食。」

「咳!」冷知秋生起氣來,「什麼弱肉強食?你這點大懂什麼?夫君真是的,怎麼可以這麼教孩子!」

青霜道︰「孩兒懂的。現在打不過爹爹,所以娘總被爹爹‘抓’走,等孩兒長大些,打得過爹爹,便將娘從爹爹手里‘救’回來。」

說著,拉住冷知秋的手,一副保護母親的戰士模樣。

曹細妹听得笑彎了腰,連帶懷里的女嬰也莫名其妙笑呵呵,口水都滴了下來。

木子虛和項寶貴走近。

木子虛小聲道︰「項爺,真是虎父無犬子,小公子小小年紀,竟教得如此老成。」

這是贊美,還是挖苦?

項寶貴得意的把玩胸前長發。「不需要教,吾兒乃是天生奇才。」他本來就沒教過青霜任何東西。

……

到了晚上深夜。

項寶貴俯身親吻懷里的嬌妻,輕輕的將她挪到一邊,蓋好薄絲被,隨後便無聲無息的離開。

苗園,如今再沒有精衛潛伏。這已經是一個普通的小花園,供項沈氏和冷知秋發揮興趣愛好,繼續栽培奇花異草,守園子的只有一個精衛,專職放狗打跑閑雜人等,狗還是那條狗——小英子。

木子虛等在苗園門外,項寶貴將他帶到原來的地宮入口處。

「木大夫,你知道我項家的秘密就埋在這地宮深處,我也沒必要瞞著你。所謂秘密,我一直都沒有解開,不然也不會屈居蘇州這些年,沒有趁朱家叔佷打仗的工夫‘趁火打劫’、‘漁翁得利’,你說是不是?」

木子虛不知項寶貴把他叫到這里的意義,也不知這番話意味著什麼。

項寶貴叫守園的精衛取了一根兩丈長的鐵桿。

「大家都以為朱鄯死了,其實他沒死。」

「當真?」木子虛驚詫,項寶貴果然知道朱鄯的下落?

項寶貴豎直舉起鐵桿,縱身飛躍,人在空中,將鐵桿直挺挺插進地宮入口的土石,「噗」一聲悶響。

鐵桿一直穿透土石層,最後聲音變得沉悶而柔和。

木子虛張了張嘴。

「木大夫耳力不錯,看來已經听出來了?」項寶貴落回地面,拍拍雙手。

鐵桿已經幾乎全部沒入土石中,只留一小截在外。

「朱鄯不僅沒死,他還通過曹公公等密探,知道了我項家的地宮,悄悄運走一大口箱子,最後炸開太湖水,水淹地宮——我項家千百年來最後一點財富,就這樣毀之殆盡!」

項寶貴把這個驚人的「秘密」告訴木子虛,萬分「沉痛」。

「我追蹤過朱鄯,追到泉州失了蹤跡,只能回來將地宮封死。木大夫,我將你帶到這里的目的,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

木子虛是明白了。

項寶貴這是向他證明,所謂項家的秘密寶藏,已經被朱鄯偷走,和朱鄯一起藏在不知何處。項家的地宮也被毀了。

所以,新帝朱寧以後不用惦記著項家,要惦記,就去惦記逃跑的朱鄯,寶藏在他手里!

——

隨後,木子虛果然將這情況稟報給了朱寧。

朱寧將信將疑,前後又派了三撥不同的人去查探項家苗園的地宮,答案都是一個︰毀了。

「朱鄯將成為朕的心月復大患。」朱寧坐在御書房,暗暗皺眉。

他的皇位本來就是從朱鄯手里搶來的,現在朱鄯拿走了項家的寶藏,偷偷藏起來,其用心,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

此後幾十年,朱寧勵精圖治,果然成為一代鐵腕聖君;但同時,他卻一直惶惶不可終日,悄悄派出親信,搜遍明國疆土,又派大海船,遠赴重洋海外,秘密搜尋朱鄯的蹤跡。

朱鄯不死,寶藏未到手,朱寧就一直不寧。

——

宣武元年八月二十六日,是徐皇後的冊封大典。

(章節最多5萬字,不夠寫,此處刪除皇後冊封大典描述性文字,近千字……)

紅塵萬丈,宮娥如雲,百官肅立。

那一頭百尺高台,玉墀四象威武,朱寧龍袍加身,通天冠微仰,半抱玉如意,伸出另一只手,迎接徐子琳。

這一頭,人海之中,冷知秋和項寶貴手牽手佇立,微笑著,看徐子琳克制步伐,微微蹙眉,頂著沉重的九龍四鳳冠,一身彩織雲龍翟衣,披掛厚實的大小綬,手持玉谷,緩緩走近朱寧,將手放在他的手心。

朱寧待徐子琳站在身側,與他比肩而立,便松開了她那冰涼的手。

是,徐子琳並不高興,她是無奈的接受了他,接受了悲劇的命運,如同飛蛾撲火。

這種沉悶的心情,影響到朱寧。

他舉目遠望,終于看到了人群中那個似曾相識的故人,依然粉雕玉琢清澈如水,嬌滴滴似弱柳扶風,卻在驕陽下玉肌無汗,茁壯生長。

她的身邊,是一個把她看作整個世界的男人,因為在項寶貴眼里,根本沒有皇帝、皇後以及這紅塵萬丈,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朱寧小聲問徐子琳︰「你是不是羨慕冷知秋?」

徐子琳鼻子一酸,沒有做聲。

——

◆◆——19。尾聲——◆◆

五年後,徐皇後病逝。有宮娥告發,是玉妃買通銀匠,在徐皇後的首飾里涂了砒霜,徐皇後喝茶時,拔銀簪試毒,反而把自己毒死了。

朱寧紅著眼楮,關在御書房一個多月。

玉妃則被關在徐皇後的寢宮,用鐵烙每天烙一次,活活烙了三十六天才死。

玉妃死後,朱寧才從御書房走出來。

——

而在蘇州項園,冷知秋正在產房里努力生孩子。

項寶貴等得心焦,拎著木子虛的衣衿,問︰「你確定這次會生女兒?上一胎都說是女孩,結果還是個臭小子!」

在不遠處,七八歲的青霜拉著四歲多的無影。

青霜面色冷峻。「女人生孩子那麼辛苦,我以後的女人,絕不讓她生孩子。」不像某個爹,又騷又喜歡播種。

無影長得像冷知秋,粉雕玉琢,笑起來甜蜜蜜,人們總以為他是個女孩。

「哥哥,我想看娘親生孩子。」

「……不能看。」

「哥哥,那我們去看弟弟吧?我好像听見弟弟在祖母那屋哭了。」無影又提議。

「你又不是順風耳,那麼遠,怎麼听得見?我只听見娘在叫痛。」青霜心疼而焦急的盯著產房的門。

「無影真的有听見哦,弟弟噓噓了,所以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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