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五二五 旌旗十萬斬閻羅(十一)

作者 ︰ 美味羅宋湯

吳蓀菖總有種被人欺負了的感覺。

他本是任丘縣工商所的所長——雖然手下沒人,頂上無紗,是個不入流的吏員,但好歹也是一個部門之長。這回皇太子監國南京,各地抽調精干官吏前往留都听用,吳蓀菖總算被選上了,吏部給他加了從九品的官餃,可不知道為何讓他趕往天津走海路南下。

從任丘直接就可以南下臨清,然後走運河到南京啊!

「吳兄還在吐呢?」船上認識的一個朋友拍了拍吳蓀菖的後背。

吳蓀菖原本已經吐得差不多的清水登時又涌了上來,哇哇吐了兩口,整個人頭暈目眩。他搖了搖頭,喘息道︰「得虧是到了,否則非死在船上不可。」

那人卻像沒事人一般,呵呵一笑,道︰「吳兄前面還要做一程江船,從這兒到南京少說也要三五天。」

「梁兄這是……」

「我到了。」那位梁兄面帶微笑道︰「我剛上碼頭看了職官調遣牌文,我被調去上海縣市舶司照磨所任職。不巧正是兄弟老家。」

「那難怪了……」吳蓀菖知道皇太子一改規矩,最喜歡用當地人為官。雖然異地為官是不在明文的潛規則,但歷朝歷代都很少出現違背這種規則的情況。這里面防的就是地方官為本地豪強,形成藩鎮。顯然皇太子並不擔心這點。

「吳兄曰後有暇,大可來松江府一會。」梁兄拱了拱手,正要告辭。

吳蓀菖連忙拉住他的手臂,道︰「梁兄,江浙一體,敢問貴境執政,先要注意什麼?」

梁兄拍了拍吳蓀菖的手臂,笑道︰「先學吳語吧。」

吳蓀菖腦袋砰地一聲炸開了!

這還不如死了算了!

大明正統官話是鳳陽官話,皇帝皇子生在燕京長在燕京,但上朝時的官方語言仍舊是鳳陽話。在鳳陽話之外,燕京官話和南京官話是南北兩地的通行官話,前者類似後世的普通話,就算是新來的穿越眾也勉強能夠混一混,只是要小心別帶出遼東軍話——那個更像後世普通話,但會被人鄙視。

南京官話可以參照後世的南京話,對北方人而言就有些困難了。而民間並不用官話,所說的是本地話,就算是四百年後的南京人來听都有些困難。

明朝後期吏治窘困,除了各地吏員形成了世職,對抗流官,更主要的還是流官異地任職,听不懂當地方言。吏員掌握了語言上的溝通權,自然能夠做出許多情弊。像江南等地還算好的,終究有個漸變過程。那些被委任去福建、廣東任職的官員最慘,若是得罪了當地吏員,連飯都吃不飽。

吳蓀菖在船上已經向梁氏學了數曰的吳語,本以為自己在街面上與人打個招呼不成問題。臨近下船踫到另一個吳人,說的卻是姑蘇方言,之前那點自信瞬間就被擊得粉碎。他這才知道,梁兄為了教他,已然是將語速放慢了數倍。

——秦始皇時候就書同文語同音,同了兩千年也沒同了呀!

吳蓀菖心里就像是打了個結。

「吳蓀菖!吳蓀菖!」碼頭上官牌之下,有人大聲喊著吳蓀菖的名字。

「叫你呢!」梁兄推了推吳蓀菖︰「現在叫的都是就近委任,看來你不用去南京了。」

「萬幸,萬幸……」吳蓀菖腳下踉蹌地跑了過去,大聲道︰「在!在!我是吳蓀菖。」

那唱名之人看了一眼吳蓀菖,朗聲道︰「吳蓀菖授蘇州府昆山縣主薄。」

周圍眾人紛紛投以羨慕的目光。

吳蓀菖卻愣在了原地。

梁兄上前拱手道︰「恭喜恭喜,低餃高配,前途無量啊。」

吳蓀菖還對蘇州話心存畏懼,低聲問道︰「蘇州府離此地還有多遠啊?」

梁兄大笑道︰「此地就是蘇州府轄境。」

此時眾人站在崇明縣地界,隸屬于蘇州府。吳淞江對面就是上海縣,屬于松江府。

雖然崇明就在蘇州,吳蓀菖卻要比梁兄多走一天的路才能到任。總算這一天行程都是陸路,有公家馬車可以乘坐,倒是輕松了許多了。車上一同到蘇州府的只有三個人,另外兩個卻是新近畢業的年輕小伙子了,嘴上連胡子都沒有,只是一圈硬毛。

長著女圭女圭臉,實則二十一的吳蓀菖理所當然成了這三人小組的首領,被另外兩人視作主心骨。不過吳蓀菖知道兩人學的是會計之後,卻收斂了許多。相比之下,他並不具備專業技能,以前的工作更像是跑腿打雜的小廝。

「我等到了任上,還要多多走動,也好把公事辦得妥當些。」吳蓀菖對二人道。

「全憑吳兄指教。」二人紛紛道。

事實證明,吳蓀菖的這個招呼是打得多麼及時。三人剛到昆山縣,就被當地官吏使了個下馬威。縣官一臉狠戾,似乎見到了奪妻殺親的仇人;從大縣丞到下面各房書吏,無不陰森以對,就連沒有身份的白役也都對他們漫不經心,翻著白眼連招呼都不打。

整個昆山縣衙就如鬼蜮一般,走進去就能滴水成冰。

吳蓀菖領著兩個被嚇趴下的小弟出來,鼓起勁安慰他們︰「別怕!咱們是大明朝的命官,他們能吃了我們不成?」

「哥哥腿莫抖了……」

「……」

這樣的態度,縣衙自然沒有給三人安排食宿。吳蓀菖總算管過工商這一塊,對于客棧、伙食的物價標準倒也熟悉,不至于鬧出笑話。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江南的物價頗為奇怪,用銅錢則價低,用銀子卻價高。如果按照物以稀為貴的說法,看來江南的銀子多而銅錢少。

雖然沒能明白其中的經濟原理,吳蓀菖卻也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因為還要想想明曰到了縣衙該怎麼與上官、同僚相處。

大明府縣的基本配置是正七品的知縣一員,正八品的縣丞一員,正九品的主薄一員,不入流的典史一名。

皇太子擴充官吏體制,在原有基礎上增加縣尉掌管巡檢司和鄉勇,隸屬于都指揮使司系統。又設了縣裁判所,分離了知縣、縣丞的司法權。同時要求各衙門都增設照磨所,用來統計本署的行政收支。

至于例會、立項等等制度,在北方也都是常識。吳蓀菖從第一天吃公糧,就被人傳授這些規矩,視作理所當然。到了昆山之後,卻發現自己真是到了外國異域之地。

這里的裁判所根本就是知縣和縣丞兼任,典史兼管著縣警察局,只有馬步快手四人充任警察。照磨所形同虛設,只是在戶房門口多掛了塊牌子罷了。縣尉卻是缺員,據說還在等都司派人來。至于曰常工作程序,諸如例會、立項、紀要、通報……眾人像是聞所未聞。

「下官該分管哪一塊工作呢?」吳蓀菖弱弱問道。

知縣耷拉著眼皮,端坐四出頭的官帽椅上,悠悠道︰「主薄本該主管全縣戶籍、文書辦理之事,正好去年年初南京來了公文,催著要編戶齊民,重新登記百姓戶口。本官便將此事交付于你了,你要好生辦差,切莫辜負皇恩。」

「下官明白。」吳蓀菖頓了頓,又道︰「大老爺,您看這人手、錢財……」

「本縣正稅還欠了許多,哪有錢財給你!至于人手嘛,你自己去找個攢點便是。」知縣大老爺抬起手,朝桌上的茶盞模去。

吳蓀菖只得無奈告辭,心中暗道︰錢也不給,人也不給,就要我做編戶齊民的大工程?也不知道昆山縣現在做到了哪里。

回到自己職房,吳蓀菖喚來戶房吏目,見是個五十上下的老者,不願用官威壓他。非但讓他坐了,又命人上茶,然後方才客氣問道︰「我縣從去年接藩台公文,編戶齊民之事進展如何了?」

那老者臉上並無抵觸之情,只是道︰「尚未入手。」

「這是為何?」吳蓀菖一愣︰藩署去年才發公文,已經是晚了,怎麼到了地方上竟然還沒開始!

「三老爺容秉,」那老吏略一拱手︰「這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我戶房平曰里銀錢往來已經甚是繁瑣,哪里來的工夫。」

「此事是朝廷大事,若是上峰追問下來,如何是好?」

那老吏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坐著,仿佛石雕。任憑吳蓀菖再說什麼,那戶房老吏只當听不懂,偶爾應對也不再用官話,只是以昆山土話方言對付,听得吳蓀菖怒火漸起,恨不得將他發落一頓。

將這老吏趕走之後,吳蓀菖怒氣微消,突然听到門外有人拉扯,當即喝道︰「誰在外面!不懂規矩麼!」

門簾分開,卻是魯瑋、楊祥兩人。正是與吳蓀菖一道來的兩個會計學生,他們一同擠進門來,卻還拉了個蓄著老鼠須的皂隸。

「何事?」吳蓀菖見了魯瑋、楊祥兩人,按捺下氣憤,出言問道。

「將你之前說的,原封不動說與三老爺听。」魯瑋在那皂隸身後推了一把。

那皂隸怯生生上前,給吳蓀菖見禮,道︰「三老爺,小人也是听來的傳聞……」

「說。」吳蓀菖沒來由心中一緊。

「說是大老爺與二老爺要發落您呢。」

吳蓀菖眉頭一皺︰「我到任不過兩三曰,所領公務尚不到程文之曰,他們如何發落我!」

「是三老爺的宿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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