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一身繡著龍紋黑羽大氅的夏候徹站在燈影里,靜靜地望著背對著他跪在佛堂的單薄背影,無人可以探究出那以深暗的黑眸之後是什麼樣的情緒。愛羋
孫平望了望他,上前沖沁芳和青湮招了招手,示意她們先出來,自那日梅園出事,兩人一個月都未見著面,這時候還是讓他們自己去獨處的好。
沁芳望了望鳳婧衣,想來她自己也可以應付,便和青湮隨著孫公公先出去了。
然而,過去了半晌,里面的人沒有起身出來,夏候徹便也站在那里一直沒有動。
她似是在等著他離開,他似是在等著她出來,然而這樣的僵持最後還是他先讓了步,薄唇一抿舉步進了佛堂,一把將她拉起,「若不是朕跟來踫上了,你打算這一輩子都不見朕了是不是?轢」
就在昨日,皇後中里還傳過話來,鈺嬪向皇後請求說有病在身,希望能去溫泉行宮休養,待到病愈了再回宮。
這哪里是去休養,分明就是想躲著一輩子不願見他了。
「是。」她別著頭望著佛堂外的夜色,並不去看他酴。
「上官素!」他氣急,一伸手捏住她的下頜,迫使他不得不看向自己。
然而,對上那樣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容,淚眼盈盈的樣子,責備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半晌,他松了手,心疼的模了模清瘦了不少的臉龐,說道,「孩子的事,蘭軒她……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鳳婧衣嘲弄地冷笑,一把拂開他的手道,「她踢了我的肚子害死了孩子不是有意的,她險些把我掐死在湖里淹死也不是有意的,是不是哪天他要你殺了我,你也會應了她!」
夏候徹沉默了一會兒,道,「當年在南唐的事,一直是她的心結,也才會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南唐,又是南唐。
鳳婧衣別開頭,說不出的憤怒涌上心頭,他們毒害她的親人就是理所應當,她為自保殺人便就成了十惡不赦。
「是啊,誰讓我是南唐人,誰讓我是上官家的人,既然我這般礙了她的眼,你何必將我留在宮中,給我一杯毒酒三尺白綾,大家都落個清淨。」
「素素,你非要讓朕如此為難嗎?」夏候徹劍眉緊蹙地望著她,目光中似心痛,似無奈。
他當然知道蘭妃是故意為難于她,可是當年那一場變故之後,他身邊的人都走了,只有一個靳蘭軒了。
當年若非有她,只怕他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到底是我在為難你,還是你在為難我?」鳳婧衣瞪著他,眼眶倏地一紅,落下淚來。
夏候徹一見她哭,心頭亂得更是厲害,一伸將她拉入懷中,鳳婧衣反射性地便要掙扎著推開,奈卻敵不過他的力氣,被她死死按在懷中。
「朕知道委屈你了,失去這個孩子,朕也同你一樣難過。」他說著,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信誓旦旦地道,「朕保證,以後必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鳳婧衣狠狠一腳踩在他腳上泄恨,道,「你也說不會委屈我的,結果還幫著她一起害我!」
夏候徹痛得皺了皺眉,薄唇卻又勾起笑,手撫著背後垂落的青絲,道,「朕錯了,朕錯了。」
孫平在外面瞧著,看到夏候徹面上現出笑意,不由長長松了一口氣,總算是雨過天晴了。
這一個月來,天天陰沉個臉,皇極殿里誰一個伺候不好便是挨板子的下場,一個個天天提心吊膽的,過得可是辛苦。
沁芳和青湮只是沉默的遠遠望著,面上並沒有現出任何喜色,反而是深深的心疼和嘆息之色。
因為她們知道,那個人此刻忍得有多麼艱難。
靳太後將要回宮,她還需要他的寵愛庇護自己,便不能再在靳蘭軒這件事上糾纏不放,沒有一個男人會有那麼好的耐心一直承受一個女人的吵鬧。
「好了好了,這里也沒咱們的事兒了,先走吧。」孫平轉過頭來,笑著說道。
「可是……」沁芳望了望里面的人,還是不甚放心。
孫平拉了拉她,笑著低聲道,「皇上跟鈺嬪娘娘好不容易見著面了,兩人要說的悄悄話多了,咱們就別在這里礙眼了。」
青湮沒有說話,望了望里面,跟著孫平一起先離開了伽藍院。
半晌,夏候徹松開懷里的女人,伸手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痕,道「哭得這麼難看,還哭什麼哭?」
「你找好看的去。」
鳳婧衣說著便又要踢人,他卻一退躲開了,她再想再一抬腿,卻被他一下子騰空抱起來了。
「你干什麼?」
「回凌波殿去,難道還待在這里吹冷風?」夏候徹笑道。
「我……我自己走,一會兒讓人看到了……」鳳婧衣說著,不由四下望了望沁芳她們,卻發現早就沒了人影。
她一再堅持,夏候徹只好將她放下來牽著走,觸她冰涼的手不由皺了皺眉。
「夜里這麼冷,身子不好還跑出來做什麼?」
鳳婧衣抿了抿唇,說道,「民間都說如果誠心抄錄一部《地藏經》,就會帶給死去的人福氣,讓他來生會福壽安康,我沒保護好他,也沒有照顧他,能做的只有這些罷了。」
夏候徹薄唇緊緊的,握著他的手緊了幾分,道,「孩子以後總還會有的。
鳳婧衣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一個孩子是意外,她不會再容許這樣的意外發生,明知將來不是他死,便是她亡,何苦留下孩子來受罪。
深夜的宮庭,兩人攜手並肩走著,落在偶爾經過的宮人眼中,儼然一對恩愛情深的帝妃。
回了凌波殿,鳳婧衣便在暖榻上窩著,捧著沁芳送過來的熱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瞅著還坐在一旁的夏候徹,「你不回去嗎?」
夏候徹抿了口安神茶,便瞪了一眼過來,「你就那麼巴不得朕回去?」
「你不是最近很忙嗎?」鳳婧衣咕噥道。
「快過年了,朝里事情確實多。」夏候徹說著,疲憊地嘆了嘆氣。
孫平自外室進來,問道,「皇上,你還沒有用晚膳,奴才人讓人簡單準備了些,可要用?」
在皇極殿都沒顧上用晚膳,他帶沁芳兩人一回來,便就讓人給準備下了。
「嗯。」夏候徹擱下茶盞,起身拿了她的湯擱下,「陪朕一塊用些。」
「我不想吃了。」鳳婧衣懶得動彈,一臉地不情願。
夏候徹見拉不動,便直接將人抱起放到了桌邊椅子上,「在金陵見你還能蹦能跳的,現在越發地懶了。」
「盛京冬天冷得要死,又不怨我。」鳳婧衣哼道。
南唐即便冬天也甚少下雪,雖說也冷,哪里會像盛京冷成這般,自己又在南方生活習慣了,到了盛京便受不了這邊的嚴寒。
沁芳帶著人端了晚膳時來,沒有平日里的隆重,都是些簡單的小菜,布好了夏候徹的碗筷,給鳳婧衣也擺了,說道,「娘娘晚膳也沒吃幾口,這會兒再吃些。」
夏候徹聞言抬頭望她,夾了菜到她碗中,幾乎是命令的口氣,「吃了!」
鳳婧衣挑了挑眉,並沒有動手。
「幾個月一點肉沒長,還瘦成一把骨頭,安國公見了還不得以為朕窮得連她女兒都養不起了。」夏候徹道。
鳳婧衣抿了抿唇,只得拿起筷子勉強再吃了些,最近每天喝藥,一嘴的口味,哪還有胃口吃東西。
用了晚膳,她早早鑽進了被子里,沁芳知道她怕冷,晚上都會拿暖爐放到被子里先焐熱了才讓她睡。
夏候徹說是批了一天折子坐得累,自己到了後面泉室泡澡,她便一個人窩在床上,看著蘇妙風這幾日送過來的書,都是些記載大夏各地風土人情的。
「看什麼書呢?」夏候徹泡了泉出來,一邊理著衣袍,一邊問道。
「蘇姐姐送過來的,都是一些雜聞野記,比宮里的那些古板東西有趣些。」鳳婧衣笑語道。
夏候徹抿唇點了點頭,說道,「靜芳儀倒是有心了。」
蘇妙風拿這些給她看,想來也是想她能心情暢快些,不要再一直沉浸在那個早夭的孩子身上。
鳳婧衣聞言抬頭望了望,看到站在床邊的男人不由愣了愣,換了一身輕軟的睡袍,少了平日里的威嚴冷肅,倒多了幾分雍容雅致。
「看什麼?」夏候徹微微皺了皺眉,問道。
鳳婧衣一手撐著臉,笑語道,「欣賞皇上你的英姿,第一次發現你還是有些迷人的本錢,難怪宮里的女人一個個神魂顛倒的。」
這好像是夸人的話,可听到夏候徹的耳中便讓人不高興了,一把奪走她手里的書卷,問道「第一次發現?」
敢情以往,她都是把他當什麼看的?
「呃……,我的意思說,第一次發現你跟以往有些不一樣。」鳳婧衣趕緊解釋道。
「再讓朕听到這樣的話試試?」說著,拿著手敲了敲她的頭。
鳳婧衣模了模被敲的頭,擁著被子躺下,「小氣。」
夏候徹把書放到桌上,回來躺下便習慣性地將人勾入懷中摟著,「說誰小氣?」
「我小氣,我小氣。」鳳婧衣連忙笑著道。
夏候徹倒沒有再緊追不放,躺下沉默地望著帳頂許久,低眉問道,「素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這一次畢竟錯不在她,又委屈了她這麼久,總想著給她什麼補償一下,卻半晌想不出她究竟會喜歡什麼。
鳳婧衣微仰著頭,笑著哼道,「別說的我要什麼你就能給什麼似的,我要當皇後,你也能給嗎?」
夏候徹微微挑了挑眉,狀似認真的想了想,說道,「你若拿得到,又有何妨。」
鳳婧衣愣了愣,抬手模了模他額頭,「既然沒有發燒,你這樣煽動我篡奪後位,真的沒病嗎?」
「素素,做朕的女人不能太軟弱,起碼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他抬手輕撫著她的側臉,嘆息道,「朕可以護你一時,但不可能時時都護著你,知道嗎?」
鳳婧衣微微挑了挑眉,有些難以置信,身為一國之君,你這樣慫恿妃嬪去勾心斗角,真的沒有問題嗎?
有這樣的男人,也難怪這宮里的女人也個個都是厲害角色。
「听明白了?」他望了她半晌,問道。
「困了。」她眯著眼楮哼了哼,便準備睡覺去。
可是,溫熱的薄唇卻壓了下來,噙住她的唇輾轉吮吻,舌尖霸道地探入,忘乎所以地輾轉交纏。
「唔!」她推了推他。
夏候徹停下動作,抵著他的額頭,嘆息道,「太想你了。」
你是太想獸性大發了吧。
鳳婧衣暗道,低頭在他胸口蹭了蹭,準備夢周公去也。
夏候徹低頭吻了吻她頭頂,長長地嘆了口氣,明天太後便要回宮了,她一定不會希望這個南唐出身的妃嬪留在宮中,何況還是與南唐皇室牽連甚深的上官家出來的。
次日,鳳婧衣再醒來的時候,夏候徹已經早朝去了,在靜華宮休養了一個月了,她也該去清寧宮給皇後請安了。
她去得稍晚,各宮里的妃嬪都差不多到了,看到她倒顯得有意外,也有嫉恨。
想必,昨晚皇帝宿在凌波殿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她們的耳中。
「鈺嬪這就過來給皇後請安了,本宮和鄭貴嬪還商量著這兩日過去看你呢。」胡昭儀皮笑肉不笑地道。
「多謝昭儀娘娘掛懷,嬪妾已經大好了。」鳳婧衣淡笑回道。
到底是要去看她,還是想想去看笑話,她再清楚不過了。
個個都以為她沒了孩子,一定悲痛得要死要活,那麼皇帝漸漸沒了耐心,她受寵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鈺嬪到底是有福氣的人,這麼快就重獲聖寵了,倒是我們這些個,皇上現在怕是看都懶得再看了。」方婉儀笑道。
鳳婧只是淡淡笑了笑,說是大難不死,只怕一個個都恨不得她真的死在湖里吧。
如此,既能對付了蘭妃,她們又少了她這個眼中釘。
正說著,有宮人宣道,「皇後娘娘到——」
墨嫣扶著皇後出來,眾嬪妃紛紛起身請安,「嬪妾給皇後娘娘請安。」
「都起吧。」皇後落座微微抬了抬手,目光落在鳳婧衣身上,笑了笑,「鈺嬪也來了。」
「嬪妾近日未能過來,還請皇後娘娘恕罪。」鳳婧衣垂首道。
皇後笑了笑,笑意卻有些寒涼,「出了那樣的事,你要好生休養也是應當的,何罪之有?」
當初她在漪蘭殿出了事,過去診脈的太醫都是他派去的,別人不知道,她不會不懷疑,她是早就知道她當初有孕的。
既然知道,以她的聰慧定然也會知道梅園之事與她這個皇後是月兌不了干系的,可是如今她卻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樣的人,不是愚蠢到極至,便是心深得可怕。
鈺嬪,顯然不會是前者。
她若是質問她,甚至恨她,那都是正常的事,可偏偏這樣的平靜,反倒讓她不安了。
如果能表現出來的恨和敵意,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一種人會表面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暗地里卻無聲無息地謀劃著要置你于死地。
不過,她在宮里這些年什麼樣的對手沒遇過,還能怕了她?
這宮里還有蘭妃,太後,皇貴妃,還有無數雙盯著她的眼楮,想要把她上官素踩下去,能弄死她的人多了去了,她又能威脅到她什麼呢。
這麼一想,皇後面上的笑意恢復如常的溫婉純善。
鳳婧衣又豈會看不出皇後那一笑的寒意暗藏,然而自己卻依舊宛然笑了笑,「多謝皇後娘娘體諒。」
她當然知道事情背後是皇後的手筆,只是當前的形式,她還不能與他撕破臉而已。
她既利用了她第一次,保不準以後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並不介意被人借刀殺人,卻不喜這種兔死狗烹。
或許,真如夏候徹所說,她要想在宮中立足下去,就必須站到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去,否則只能是別人眼中的羔羊。
「明天便是太後禮佛回宮的日子,你們可都別忘了要一起到宮門迎駕的。」皇後道。
「嬪妾們哪里敢忘。」胡昭儀嘆道。
靳太後一心只想提拔著他們靳家的人,如今回來了,蘭妃只會更加如魚得水,她們的日子又哪里會好過。
「至于晚宴之事,想必皇貴妃已經安排妥當了,明日有事便不必一早過來請安了。」皇後說著,扶著墨嫣起身,道,「本宮有些乏了,你們也都回去吧,別忘了明日的正事便是。」
鳳婧衣一從嬪妃連忙起身跪安,「嬪妾告退。」
回了凌波殿,鳳婧衣便開始發愁了,靳太後一回宮她的好日子怕也到頭了。
別的人還好說,可是要想扳倒一個靳太後,其難度不亞于扳倒一個夏候徹,真是沒一天讓人安寧的時候。
夜里,夏候徹依舊過來宿在了凌波殿,一早起來的時候囑咐了她幾句便上朝去了。
因著不用去清寧宮請安,她便賴在床上多睡了一會兒才起來用早膳,直到時辰差不多了,方才開始梳妝換衣,剛收拾好了,蘇妙風已經過來了。
兩人結伴一道前去承天門,過去的時候,一些妃嬪都已經到了,可是站在這風口上等人,對于她這個人怕冷的人,實在是件折磨人的事。
午時將近,太後的車駕儀仗自承天門緩緩而入,停在了廣場之上,太監高聲宣道,「太後回宮——」
皇後帶著她們一眾嬪妃跪了一地,「臣妾(嬪妾)給太後娘娘請安,千歲千歲千千歲。」
馬車車簾掀開,靳容華先行下了馬車,而後將靳太後從馬車上扶了下來,甚是乖巧體貼的樣子。
「難為你們在這冷風口上還等我這老太婆,都起吧。」靳太後掃了一眼眾人,淡淡道。
「謝太後娘娘。」眾嬪妃謝恩,方才起身。
皇後上前與靳容華一起扶著太後往內宮走,問了幾句五台山禮佛之事,太後便隨口問道,「听說,蘭軒的病已經好了,怎麼不見她過來?」
皇後面上笑意僵了僵,轉瞬又恢復如常,「是,已經大好了,只是最近出了些事,皇上下旨讓她禁足在漪蘭殿。」
靳太後面色有些不悅,側頭掃了一眼,問道,「哀家听說皇帝最近新納了一個鈺嬪,是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