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今與出去泡茶後,這位公主從包袱里拿出了一張羊皮地圖,低頭仔細地查看了起來。這半個月她們已經圍著虞城周圍逛了不下十多個小鎮,但始終一無所獲。她甚至開始懷疑,這消息是不是真的可靠?可即便是懷疑著,她也不肯死心。
沒見到那個男人的尸體,她怎麼也不肯相信,往常囂張的閻羅會如一片枯樹葉般地融入泥土里,化為灰燼,消失殆盡。她以為閻羅是不同的,就算死也該是轟轟烈烈的,而不是這麼悄無聲息的。雖然這些想法在她嫁入驚幽城之前是沒有的。
那時的她對閻羅恨之入骨,眼里全是閻羅對本族的羞辱,所以她才會選擇披上嫁衣,攜帶匕首,打算在洞房花燭夜之時刺殺閻羅。但一切都是她太天真了,不僅僅是對形勢的判斷,也是對閻羅的判斷,她似乎都錯了。
房門忽然開了,陷入沉思中的她沒在意,以為是阿今與回來了,繼續低頭看著地圖,為下一步做打算。誰知,她頭頂上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個聲音︰「你果真是在找人,對吧,鏡台?」
她觸電般地抬起頭,旋風般地一個回身手劈,卻被對方接得穩穩的。她有些愕然,甚至是驚慌,即可縮回了手問道︰「你一直在跟著我嗎?別告訴我,從出驚幽城你就跟著我!」
「你出驚幽城的時候,我的確接到了探子的回報……」
「所以,」她眼里全是失望,輕輕搖頭道,「所以你還是一直在跟蹤我,對嗎?你明明知道我很不喜歡被別人跟著……」
「但似乎——」對方的口氣比她眼里的失望更濃烈,「似乎當初你那位閻羅城主十二個時辰派人跟著你的時候,你好像也沒這麼反感。」
「他是為了監視我!他是我的敵人,而你呢?是我同族,也要這樣對我嗎?」她口氣里帶著深深的責問。
「所以,你是千里迢迢出來找你的敵人嗎?又或者,現下你心里已經不當他是你的敵人,僅僅是丈夫而已?鏡台,你能跟我說句實話嗎?驚幽城一直不肯對外公告他的死訊,找了各種借口敷衍,他到底是死了還是下落不明?」
「我告訴你他死了,你會信嗎?若是你信,就不會跟著我來這兒了!」她已經有點憤怒了。從前一直被閻羅十二個時辰地派人看著,現下閻羅不在了,結果還是得被人監視著,她真的很厭惡這種感覺。
「鏡台,別這麼自私行不行?」
她愣了一下,反問道︰「我自私?」
「若是你有了他的消息,至少應該派人回來跟我們說一聲,你單獨出來尋他,萬一他真的因為這次意外而遷怒于你,你是大理的公主,以他的手段指定會殺了你,然後對付大理!」
「他會殺了我嗎?我嫁給他一年零三個月,他有無數個機會可以殺了我,可我還活著,這是為什麼?」
「是因為你留下對他來說還有點用處!」
「不是,」她一臉自嘲地笑道,「他說過,他不屑殺我,而且不是每一個想殺他的人都有資格被他殺。我恨我的,就算我恨得天塌神滅,他也根本不在意。你知道那是種什麼感覺嗎?就像一個花臉小丑賣力地哭天搶地,而在這小丑面前,他只是端了杯茶在看戲。」
「你是在驚幽城待久了,被他嚇住了……」
「不是被嚇住了……」她眼神幽幽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說道,「曾經有一段日子我的確每日都惶惶不安,總覺得他可能會隨時殺了我,可後來我居然習慣了這種惶惶不安,慢慢地,不安沒了,反倒是安心許多……」
「所以你想找回他,繼續過你那惶惶不安的日子嗎?」男人的臉上分明帶著幾分妒恨,「鏡台,你是出來找他的,對吧?桑雀靈都跟在你身邊,一準是有什麼可靠的消息,是嗎?」
她清冷一笑,說道︰「與其說找他,倒不如說我在驚幽城等不了了,想找個地方透口氣罷了。你跟蹤了我這麼久,應該知道我們這一路上根本就沒有找到任何關于他的消息。我只是想找找,至于能不能找到,誰知道呢?」1cmYo。
「那就回驚幽城去!要真讓你找到他,保準他第一個反應是不是掐死你!」
「是,我真的應該回去了,要不然會勞煩你一直跟著我的,對吧?」她面帶譏諷的笑容沖這男人說道。
這男人眼里閃過幾絲驚異,看著她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對我說話的語氣竟變成這樣了?我跟著你,也只是以防萬一!」
「呵!」她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冷笑,像是鄙視這男人的每一個字。今從地懷低。
「怎麼了?你覺得我別有用心嗎?」
「不,你愛跟著就跟著吧,橫豎我攔不住你。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他從前說過的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我是大理城最貴重最漂亮最沒自由的寵物鸚鵡,嫁到驚幽城去,只是換了一個鳥籠子而已。對他而言,也只是一只可供觀賞鸚鵡。有時候想想,閻羅說話真的很毒,一句話傷得你體無完膚,可說的都是實話。」
「鏡台……」
「別辯解了!」她抬起手打斷了男人的話,「你非我良人,怎知我情深?你要跟著就跟著,不過,往後別再叫我鏡台了,我已經不是當初在大理城里的那個鏡台,嫁到驚幽城後,閻羅替我起了個漢人的名字,因為他不喜歡四個字地叫,嫌麻煩,所以我改了名兒叫唐萱容。你要不叫我唐萱容,要不敬稱我一聲萱王妃,我也受得起。行了,我說完了,你要沒其他的事就請離開吧!」
「班那鏡台!」男人憤怒了,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似的陌生。
她輕蔑一笑地說道︰「還有什麼事嗎?索性都說了吧,省得大家再打照面。桑雀靈一直跟著我,她要發現了你,我保不住她會怎麼對付你。」她說完坐下來繼續查看地圖,不打算再理會身後這男人了。
男人雙眼滿是怒火地盯著她的側臉和她那冷淡的表情,良久後,這才抽身離開了房間。下樓來時,阿今與正好與他撞了個正面,嚇了一大跳,忙行了禮問道︰「連聰大人,您也來這兒了?您也收到消息了?」
這叫連聰的男人瞟了阿今與一眼道︰「你跟你家公主這麼久,這點警惕心都沒有嗎?你看不出來我是一直跟著你們的嗎?」
「啊?」
「你除了陪你家公主說話吃飯,還能干點什麼?」連聰的語氣有點重了。
阿今與有點委屈地翹起嘴巴說道︰「那您說奴婢還能干點什麼呀?您的行蹤要是給奴婢都發現了,那豈不是顯得您太沒能耐了?」
連聰氣得翻起了白眼,指著她說道︰「看好你家公主了,除了吃飯睡覺,多長個心眼行不行?」
「行行行,奴婢知道了,大人慢走!」
連聰瞪了阿今與一眼,繞過她怒氣沖沖地出了客棧大門。剛走了十幾步,連聰忽然就停了下來,緩緩地轉過身來,因為背後有個熟悉的身影——桑雀靈。
桑雀靈手里拿一串糖面果子,一邊吃一邊問道︰「連聰大人,這東西挺好吃的,要不要來一串?」
連聰翻了個白眼,冷笑道︰「不愧是閻羅訓練出來的暗殺者,你的存在感還真弱,桑雀靈,我們又見面了!」
「說這話你不覺得臉紅?」桑雀靈一邊嚼著嘴里的果子一邊晃著竹簽子說道,「你一路都跟著我們,還說又見面了?對了,你這麼快就出來了?我還打算進去捉殲呢!」
「桑雀靈,你說話最好小心點!」男子怒喝了一聲道。
桑雀靈笑了起來,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連聰冷冷地問道︰「你笑什麼?」
「連聰大人啊,你那點語氣嚇不住我的,真以為我是你手底下那些笨蛋,听听就打哆嗦啊?實話告訴你吧,本姑娘還真是嚇大的,是給我家主子嚇大的,不過呢,膽兒是越嚇越大了,所以你別那麼費力氣吼我,沒用的。」
「我知道你打小就跟著閻羅,少不得有點囂張,但你別太得意,現下閻羅生死不知,沒了他,驚幽城很快也會成為別人的封地,到時候,你還能這樣囂張嗎?」
「唉,」桑雀靈咬下最後一個油果子嘆了一口氣說道,「算了吧,我出來的時候答應了琥珀不隨便動手的,趁本姑娘這會兒吃油果子的空閑,你趕緊走吧。」
「哼!我真是很看不順眼你們那四個,自以為是,跟你們主子簡直一模一樣!」
「呸!」桑雀靈朝連聰吐了一口果子說道,「我們家主子是自以為是嗎?這句話用在你身上還差不多!連聰大人,你走不走啊?我油果子快吃完了,一會兒打起來,里頭那位未必肯幫你的。全驚幽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跟著她出來的,我要出了事,你覺得琥珀他們會放過她嗎?你最好別再給我們殺她的理由和沖動了,本來主子出事了,我們就很想把她大卸八塊的。」
「桑雀靈,你才十七歲吧?」連聰一臉惋惜地問道。
「干嘛?想給我說親啊?連聰大人,你沒事做了是吧?」
「閻羅手下里就你最小,也只有你一個姑娘家吧?你是怎麼在他手底下活了那麼長時間的?你不覺得自己這十七年過得很慘嗎?你看看街上這些跟你年紀差不多大的姑娘,個個都穿紅帶綠,再看看你,手里染了多少人的鮮血你自己都數不清了吧?你就沒想過,跟著這樣的主子把你一輩子都給毀了嗎?」
桑雀靈把手里的竹簽往天上一拋,抹了抹嘴笑道︰「連聰大人,數落我家主子之前,你得先問問你自己,有沒有毀過別人的一輩子,譬如里面那位?」
連聰一怔,繼而冷笑了一聲說道︰「我也不想跟你多說了,也沒心情跟你在這兒打。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要是鏡台出了事,我可不會輕易罷休的。」
「喲,這是要撤嗎?你不是要繼續跟著我們嗎?連聰大人,你不跟了?我們接下來還要去別的地方呢!跟著吧,跟著吧,跟著瞧瞧里頭那位怎麼萬水千山地找我家主子的。我想看看你心痛起來是什麼模樣,一定比東施效顰更好看吧,因為連聰大人你本來就長得好看。琥珀頭回見到你的時候就嫉妒死了,說這輩子怎麼就沒長出你這張臉呢?我家主子直接送了他一句話,說讓他殺了你,再自殺去投胎。」
「跟你說話——」連聰用陰冷的目光看著桑雀靈說道,「真是對牛彈琴!桑雀靈,我最後警告你,別動鏡台,不然沒等你主子回來,我就能讓驚幽城易主。到時候,你們這些小嘍就沒處去!」他說完轉身就離開了。
桑雀靈打了個飽嗝,看著連聰遠去的背影譏笑道︰「我們家琥珀哥哥說得可真對,連聰大人就是個呂不韋的跟班,學了七成,還差三成沒學到。當初既然要送鏡台公主來,就該弄大她的肚子,把呂不韋的真招全都學會啊!笨死了!」
這一天,桑雀靈都在附近轉悠。她不敢明目張膽地拿了畫像問,畢竟要閻羅命的大有人在,她只能暗中尋找。不過,一天的尋找下來,她還是照舊一無所獲,心情難免有些失落。
太陽落到半山腰時,她從鎮外晃悠晃悠地回來了。雖然有點累,但她不想回去對著鏡台那主僕倆,看著就叫人心煩,于是乎,她嗖嗖地爬上了鎮口的一棵大槐樹上,躺在上面歇氣兒。她本來個子就不高,長得小巧玲瓏,又被特意訓練成了暗殺者,所以存在感一直很弱,往這大樹上一躺,根本沒人發現。
望著半落未落的太陽,她單手枕著頭發著神,心想這麼找下去,要找到何年何月啊?只怕等到自己嫁人了,主子還沒找到呢!不行不行,主子不給嫁妝,怎麼能嫁呢?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她隨意地偏了偏頭,看見兩輛馬車從鎮口緩緩地駛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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