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氏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目光悠遠地望著星空,舉起手里的拐杖指了指最亮的那棵星星說道︰「北斗星,總能讓人找到回家的路。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的人千萬別害怕,抬頭看看星星,它們是你最孤獨時離你最近的。」
滿庭微微顰眉,不解關氏這話的意思。關氏緩緩轉身看著他說道︰「你想不起來了吧?大概在你四五歲的時候,我怕你在林子里走失了,所以就叮囑你,記得天黑前回家。要是找不著路,千萬別怕,看著天上的北斗星就能找著回家的路。這些話你都不記得了吧?」
「不記得了。」滿庭感覺關氏話里有話。這老婦人的笑容越深,他心里就越緊,仿佛有什麼事被暗算了似的。
「你若記不清以前的事,那自然會不記得。可你若是從來沒听過我說這句話,不記得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關氏慢條斯理地說出這句話時,滿庭身子微微一僵,一口冷氣從鼻腔里一直灌到了心底!莫非她已經察覺到自己不是真的謝滿庭了?既然察覺到了,卻還能在這兒與自己笑面相談,毫不露怯,她到底是什麼人?
關氏居然呵呵地笑了笑,有一種臨敵毫不畏懼的氣勢。滿庭比她高一個半的頭,可在她那深邃且凝斂的目光下,滿庭倍感壓力,仿佛有什麼是自己無法掌控的,而她卻能。
「有沒有興趣跟女乃女乃說說,你在山外都見識過什麼?」關氏笑問滿庭道。
滿庭遲疑地盯著關氏反問道︰「女乃女乃這麼想知道?」
「是啊,女乃女乃一直很好奇,過去這些年你在山外到底是怎麼度過的?當年你失蹤之後,女乃女乃一直很擔心呢。」
「我記不清了。」
「是記不清呢?還是你見識到的都是些大場面,怕說出來嚇著女乃女乃呢?」
「什麼樣的場面在女乃女乃看來才是大場面?」滿庭故意問道。
「譬如上陣殺敵,我听你說過,你好像在軍營里待過。那麼,你上過戰場嗎?殺過人嗎?」關氏始終帶著慈愛的笑容詢問著,儼然一副關心孫子的老女乃女乃模樣。
「殺過。」
「殺錯過嗎?」
滿庭眉眼一沉,反問道︰「這話什麼意思?」
「哦,我听說有時候兩軍混戰,打得如火如荼,頭暈腦脹,會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舉起刀就砍,所以我才問你殺錯過嗎?有沒有把好人當壞人殺了?」
滿庭機警地察覺到,關氏這話是在試探他,看來關氏已經對他產生了懷疑,或許還不止懷疑。滿庭輕輕地呼吸了一口氣,平靜了內心的起伏。倘若關氏真的已經懷疑了,那就沒什麼可隱瞞的了。他回答道︰「沒有,我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都是該殺的人?呵呵……看來你也有自己的底線,對吧?那你覺得謝家的人對你好嗎?」
「女乃女乃,」滿庭反背著雙手,目光沉凝地看著關氏說道,「不必顧左右而言其他,直說吧!」他覺得沒必要和關氏兜圈子了,這老婦人似乎對心理戰很在行,可他也不弱,否則又怎麼能叫閻羅呢?
關氏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道︰「看來真的沒必要廢話下去了。那你就告訴我吧,你在趙氏皇族里是個什麼身份。」
「您怎麼知道我是趙氏皇族的人?」
「你臉上有趙氏家族的痕跡,你自己不知道嗎?你跟趙家某一位很像,這也是當初你迷惑了我的緣由。」
「這麼說來,您並非一早就察覺出來了?什麼時候發覺我不是真的謝滿庭的?」
「一年前吧,那回你被強盜打成重傷,一直昏迷不醒,我當時真的很擔心你會死。你沒法喝藥,我便叫人掰開你的嘴灌進去,也正是因為如此,我發現你有一顆牙齒跟真的謝滿庭是不同的。小孩子其他牙齒會換,但坐牙是不會換的。真的謝滿庭有一顆坐牙是殘缺的,而你的卻是完整的。」
「就單憑這一點?」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身上有很多地方和真的謝滿庭都不同,這是我後來慢慢找出來的。」
「那您為什麼還要留我在謝家?」
「當我開始懷疑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到底該怎麼處置你。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暫時把你留下,因為我想知道,一個帶著趙氏皇族血統的人為什麼會來到這僻靜的紫鵲村。我認為這應該不是偶然吧?」
滿庭冷哼了一聲道︰「可惜,我現下都還沒想起來。」
「你是沒想起來,可並不意味著你那些手下隨從想不起來你是誰,對吧?」
「您知道他們來過?」
「每回都是深夜里來,不是嗎?剛剛才走了一個,不是嗎?」關氏一臉輕松地笑容說道。氏悠向它別。
滿庭沒想到關氏居然早就發現了雀靈和嚴琥珀的蹤跡,只是一時沒說罷了。
「呵呵……」關氏又爽快地笑了起來,「孩子,不必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是個老人家,瞌睡少,夜里院子里動靜,再輕我也能察覺到。」
「可您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老人家。」滿庭此刻可以肯定游仙兒那話是對的。關氏的來歷一定不簡單,或許是個隱世高人。
「你過獎了,我再不普通也是個老人罷了,半截都快入土了,怎麼能跟你們年輕一輩兒一較高下呢?孩子,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呢?」
「您很想我離開嗎?」
「那是自然,我很想你安安靜靜地離開,更想你不再回到紫鵲村來,讓我們繼續過安寧的日子。」
「從您收容我留下起,您就該知道有些事由不得您掌控。」滿庭眼中閃過一道凌光。
「可到現下為止,一切都還在我掌控之中。」關氏目光堅定地說道。
「何以掌控?您不怕我恢復記憶後屠村嗎?」
「那得看你能否舍下一個人了!」關氏的嘴角浮起一絲勝券在握的笑容。
「什麼意思?」
「還記得吧?之前有一回我跟你說,還沒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多喝酒,那樣生出來的孩子就不聰明了。」
「我還記得,那……又如何?」滿庭隱隱感覺到什麼不對勁兒了。
「你提醒過梨花後,梨花真的就沒喝酒了嗎?不過,倘若她繼續把酒當水喝的話,那她的身子可就受不住了!」
「什麼?您什麼意思?」滿庭略有些憤怒地喝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讓你把梨花找回來嗎?因為那孩子最近若是踫了酒,必定會出現很不舒服的癥狀。」
「為什麼?」
「因為——」關氏淺淺一笑道,「我給她下了毒!」
滿庭完全愣住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關氏竟然在沒人察覺的時候給梨花下了毒?他忽然感覺胸口有團火一涌而出,仿佛能把整個身子都燃燒起來!難以抑制的憤怒沖擊著他原本就有些渾濁的大腦,他瞬間有點失去控制,一個箭步上前,閃電般地扣住了關氏的喉嚨!1WQ。
「是真的?」滿庭滿眼怒火地問道。
「是……真的!」關氏被掐得有些喘不過氣兒來了。她的手里的拐杖掉在了地上,干枯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滿庭那只強有力的手臂,斷斷續續地說道︰「殺了我……她永遠……永遠都好不了……」
「你以為你自己是誰?」滿庭壓低了聲音怒喝道。
「那你動手……吧!」
滿庭手指一緊,又加深了一道力度,掐得關氏翻起了白眼。可就在此時,他忽然松了手。關氏往後踉蹌了幾步,倒在地上,撫著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氣兒。
滿庭一臉凝重地盯著地上的關氏問道︰「為什麼下毒給她?您要對付的似乎是我,而不是她!」
關氏沉重地呼吸了幾個口氣,說道︰「若是下毒給你,或許有一天你會找我玉石俱焚,可若下毒給梨花,你的骨氣就會減去一半,你不會想看著她死的。」
「真會自作聰明!」滿庭捏緊了拳頭說道,「您打算用一個秦梨花來要挾我放過謝家的人,以及整個村子的人嗎?即便是我此刻沒恢復記憶,我也能立刻下令讓驚幽城的人屠村!」
「驚幽城?」關氏喃喃念了一遍,目光微微亮起,點點頭道,「看你這年紀應該錯不了吧?你叫趙元胤,是不是?驚幽城是你的封地,你母妃死了之後,就被貶到了靠西南方的驚幽城去了。沒想到啊,那麼一個小小的驚幽城養出了你這麼一只老虎。」
「您對趙家的事似乎知道得很清楚。」
「呵!」關氏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笑道,「略有所聞而已。那麼幽王殿下,您打算怎麼處置謝家呢?真要派了您的軍隊來屠村?未免太大題小做了吧?要是給您的父皇知道了,您覺得您父皇會不會像當初對付您大哥二哥那樣,逼瘋一個,逼死一個呢?」
「您對我父皇很了解?」滿庭遲疑地看著關氏問道。
「誰敢去了解一個皇帝?」關氏冷冷地笑了起來,「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野老人家罷了。可您不同啊,您不會笨到給您父皇機會把你也給逼死吧?再說了,梨花身上的毒只有我能解,您殺了我,就會永遠地失去她!」
一提到梨花,滿庭腦子里一陣轟鳴,頭疼不已。他臉色微變地問道︰「你到底給她下了什麼毒?」
「我自己沒事的時候琢磨出來的,叫酒穿腸。只有酒,可以讓毒一步步在身體里蔓延開,這是一種慢性毒藥,起初對身子沒什麼妨礙,只是偶爾會心悸胸悶,可若是繼續沾酒,那最後就會穿腸而死。」
「女乃女乃的心比我想象的要毒。」
「孩子,你也比我想象中要厲害。在知道自己真實身份後,還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謝家,我真有點低估你了。孩子,那你現下可以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處置謝家?」
滿庭沉吟了片刻後問道︰「梨花身上的毒只有你能解?」
「若是你不信,大可以帶著她去尋遍名醫。若是真有人把她的毒解了,那我只能說技不如人了。」
「請問,女乃女乃從前在山外是做什麼的?」
「也是個藥婆,替人看看病罷了。」
「替誰看病?誰能受得起女乃女乃的問診?」滿庭對關氏的身份產生的極大的懷疑。一個醫術和毒術都這麼高明的老婦人,一個對趙氏皇族這麼了解的老婦人,絕對不是個普通人!
「任何人,任何病人,我只能這樣告訴你,孩子。」
滿庭有點不甘心,索性直接問道︰「您為我父皇問過診嗎?」
關氏嘴角一勾,露出一絲譏笑,說了三個字︰「他——不——配!」
滿庭略有些吃驚︰「您知道您在罵誰嗎?」
「知道,橫豎殿下您都要滅了我們村里,我罵誰都可以吧?難道臨死前還不讓人罵個夠?」關氏又變回那張笑臉了,「殿下,您有決定了嗎?我是不是該回去叫醒我那些子孫媳婦,等著給您砍頭呢?」
滿庭听得怒火中燒,這是威脅,chi果果的威脅!雖然他很想把關氏抓起來逼問,可一想到梨花,他還是把憤怒壓了下來。看關氏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說謊。萬一真如關氏所言,這天底下只有關氏能梨花的毒的話,那把梨花送上黃泉路的人就是自己了!
滿庭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被威脅的感覺讓他渾身的骨頭都要伸出來了。可面對關氏那一張慈祥的笑臉,他只能暫時壓抑著。他語氣冷冰地對關氏說道︰「您最好是天下最會用毒的人,否則——謝家,以及整個紫鵲村都會因您而亡!梨花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會拿你們所有的人來陪葬!」
「我會記住殿下的這番話的。好了,時辰不早了,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住外面的風寒呢!對了,我叫你什麼好呢?幽王殿下,還是謝滿庭呢?我想你應該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吧?」
「隨你!」滿庭說完三兩步就竄上了閣樓,然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關氏這才卸下一臉的笑容,身子搖晃地撐在雞籠上,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她無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果真是老了,跟個年輕人說話都這麼費勁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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