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第八章
過去了饑餓的一年,卯生的個子自然也沒有見長進;十一歲多了,還只有母親肩膀高。只是人更顯得機敏一些,菜色的臉上似乎也少了些稚氣。
初初認定不能再讀書時,他極其痛心地哭過很多次。爾後,在一種莫名的憤懣心理驅使下,他在家什麼也不干,連野菜也不幫妹妹去挖一把,碗也不幫母親洗一個。唯整日只哭喪著臉,仿佛所有人都欠他什麼,所有人都不應該管他什麼。
每天,他除每餐花費五六分鐘喝兩碗野菜稀米湯外,就是看書。晝夜看,什麼書他都看,上起古今名著,下至報紙上的吹牛狗屁。只要紙上有文字,垃圾堆上的東西他也撿起來彈彈灰,兩面看。查著字典看,拼著小命看。
近似走火入魔。有書看時,他不僅廢寢忘食,日以繼夜,而且連那空空如也的肚子,竟然也不感覺怎麼餓。倘若一旦無書可看,肚內便翻江倒海般絞動。以致他常常直條條地趴在板凳上,整灘整灘地悠著清水。那滋味比死還難受。
每當這時,母親驚慌失措,痛心萬分地忙出忙進,無論什麼,總要找一點讓卯生吃下去,才能止住那洶涌不斷、牽絲長流的清水。
據說,這樣悠清水會悠死人的。
卯生記得清清楚楚,一次萬般無奈中,母親含淚抓來一把洗淨的野菜塞進他的嘴;一陣大嚼,居然也起到了神奇的特殊作用。從此,那可憐的,整日躺在田間地頭抽棒槌草吃的弟弟,每回來便捧一把棒槌草給卯生。弟弟叫它「茅芽兒」,其實是一種可以懷穗的針葉野草。這時的驚蟄才只四歲多,但他在相當一段時間里,為母親解除了一大困苦。卯生也因此有了那醫治悠清水的「仙草」。
時日一久,母親似乎模出了規律,她也忙著四處為卯生找書看。
然而可找到的書越來越少了。山村只有這麼大,能多少讀書、看書的人家又只有那麼十幾戶。能借的都借看了,不能借的轉著人手也借看了。書荒困擾著卯生,也困擾著母親。只有父親唉聲嘆氣,時時有些不滿。他並不十分反對兒子看書,只怪其看得太酷太釅氣,說總有一天會看壞眼楮。
在遭受「書荒」嚴重困擾之時,金婉出現了。她似乎是第一次來卯生家,而且一來就抱進厚厚的三本書。金婉是卯生小學一至四年級的同班同學,又是遠房的同姓佷女。金婉長相不錯,嬌好的臉龐上稚氣未盡,卻有著與其年齡不太相符的幽怨式沉靜。不過,或許因人而異,這種沉靜對金琬而言,恰是一種特殊的美。她為人誠樸,語言較少,性格溫柔,舉止與農村常見的「瘋丫頭」截然不同。金婉一直很欽佩卯生的聰明,所以相互關系很不錯。
卯生如饑似渴地接過書,一看,全是沒有看過的好書。他高興無比地問︰
「金婉,你這是哪兒來的書?」
「從我表姐家借來的。」
「還有?」
「還有。」
金婉說,她表姐夫婦倆都是教書的,表姐的父親、祖父過去都是教私塾的。總之,世代書香,他們家的藏書很多。只是一般不肯外借。就是她,一次也只借了這三本,而且再三叮囑及時歸還。
卯生如同發現了金礦,高興中迫不及待道︰「金碗,我看完以後,你能不能再去換幾本?」
「試試看吧。」金婉淺笑道。
「勞駕你了,啊?」
金婉還是淺笑著。
卯生生來性急,對金婉的笑而不答很不滿意,他要的是肯定的答復。他丟開書,急切地抓起金琬雙手,直搖道︰
「你,答應呀!」
金婉驚慌地抽回雙手,臉一紅,倉惶地點了點頭。
秀章一旁笑了。她用指頭在卯生的額頭上一點道︰「你呀,金婉剛才不是已經答應了去試試嗎,你還要人怎麼說?書又不是她家的,她哪有十足把握答應你?」
金婉比卯生大半歲。不過,數來這時也不足十二歲,在秀章眼里她自然是「女圭女圭」。只是她很懂事,很可愛。加之她能急人之急地為卯生送書來,母親十分高興,留金婉在身邊玩了很久。
從此,金婉每十天半月便去她表姐家一次,每次借來的書依然是三本。次數多了,卯生才知道,為這三本書,金婉去其表姐家往返要步行六十里。卯生很感動。如此,卯生和金婉關系更密切一些了。拿書走,送書來,金婉每來都坐一小會兒,說的都是學校里的事情。從她嘴里,卯生知道何秀全老師依然是原來那個班的班主任,教學還是那麼認真。同時金婉還說,這一年多時間中,何老師還時常念念不忘卯生。他不僅常用卯生的學習態度和成績啟發、鼓勵學生們,而且把卯生抬高得近乎神童,視卯生的勤奮好學為這個班集體的驕傲。
由此,卯生更加思念何老師,更思念學校。但他拒絕了母親曾經提出過的,讓他再去讀小學的建議。他認為「好馬不吃回頭草」,認為太「掉價」。
然而當他漸次成人時,也為自己曾經的幼稚和荒唐,痛悔過很久。
賭氣似的,一連半年多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去了。卯生望著天天辛勤勞動的父母,漸漸感到不過意和愧疚。特別是,每當听到母親吃力地砸那鐵一樣的石煤時,他看書如坐針氈,十分不安。
終于一天,他甩開書,咚咚地跑下閣樓,發瘋似地從母親手中奪過了那沉重的八鎊鐵錘子。他砸得比母親更吃力,但他咬著牙,拼命頑強地砸,而且堅持著一砸就是兩年。他砸得手皮皴裂,砸得烏鼻皂眼,猶同張飛;也砸去了他大好的,美如黃金的少年年華。這年華沒有在學校渡過,卻換回了日後想起的,孝奉母親而落得的些許自我安慰。
為了不讓母親與他爭著砸這硬似鐵塊般的煤炭,他每砸後便藏起錘子。
開始砸煤後的不久,卯生便去貓子溝挑煤炭。煤炭這玩意兒,在蘭山是取暖和做飯的必需品。蘭山人多燒地爐子——即煤爐子嵌在地下,爐口與地面持平——貓子溝石煤質量很差。燃燒時需要堆著燒,有「聚眾拾柴火焰高」的味道和效果。因此這方人都習慣了,每爐都像燒石灰窯那樣堆得很高。一副地爐,每日約需煤炭四十斤左右。
過去挑煤,是楚天收工後打夜工去挑。這位闊少爺兼總經理出身的人,每挑能挑八十余斤,雖壓得搖搖晃晃,看去可憐,但每挑一次能燒兩天,有時還可多一點。
卯生第一次挑煤如同砸煤,也是主動的。其動機是心懷歉意,想回報父親。因為在求馮隊長轉糧那件事上,他感到自己內心的不滿有些愧對父親。開始,本想大幫小補一點,誰知一挑,竟挑出了他從沒嘗試過的苦和累的滋味。由此,他再也不忍心讓父親夜晚去挑煤了。如同幫母親砸煤一樣,也是一挑兩年。而且是既挑又砸,兩相兼顧。
這年十月他滿了十二歲。
卯生挑煤,每挑標準性四十斤。久而久之,連煤場過秤人都無須為他過秤了。其實,稱與不稱一個樣,挑夠四十斤,就算額外白送,他也無法接受。因為四十斤左右,已是他能夠承受的極限,再多,別說是煤,就是黃金白銀他也無法挑走。他從不貪心,也不肯輕易吃虧。
由于挑的太少,兩年中,卯生平均是每日一挑煤。翻山越嶺,陡峭的山間小道,往返十八、二十里,兩年累積行程萬余里,若與**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比,大概少了一小半。但其艱難程度,應該說比那著名的二萬五千里還超出一大半。因為這是一個十一歲即上征途的孩子的萬里長征,是極度饑餓,兩腿瘦如麻桿而肩負重荷的孩子的萬里長征。只可惜,他這平凡人物的平凡事,不可能名垂青史。
不過,紅軍長征經過槍林彈雨,而卯生于「長征」中也曾挖出過一樁奇案,尚可聊作一述。
饑餓的人總想著吃。卯生挑煤中,兩眼宛如鷹隼,銳利地搜索著路邊道旁,尋覓著可嚼的食物。諸如刺梅、野胡蘿卜等等,倒也時有收獲。但當濃冬厚雪季節,這些食物就少了。偶爾只能看到丁丁點點人丟的蘿卜皮。他也撿起來吃,有時伴著淚下。他比丟蘿卜皮的人更可憐,更饑餓。
這天早晨,奇跡出現了。
他在雪道上竟然發現了濕脹的黃豆。一粒黃豆脹鼓鼓,黃燦燦地臥在白雪之上,十分顯眼;再下去每七步、八步遠一粒,間距基本均勻,宛若一蹩腳播種機播下的。他將撿在手中的黃豆吃下一粒,不禁一笑,明明白白的生黃豆,居然吃不出一絲生腥味,而且很香。他想,這應該是人極度饑餓時的特異味覺,不足為怪。怪的是眼下粒糧如金時,怎麼會有如此大意的人?他揣摩,這可能是煤場大工帶口糧的口袋有孔。
一路撿著,一路吃。他非常慶幸。心想今天大概是真正的黃道吉日,不然怎麼能撿到黃豆呢?他難得幽默地想著,苦苦一笑。一直撿,一直吃。一直到貓子溝東寨 上時,卯生居然感到肚子里很有些份量了。此刻,他第一念想到的是︰怎麼忘了留些給母親呢?還有妹妹弟弟。可是這並不能全怪他無心,而是誰知道能撿這麼多呢。由此他忽然想到︰自己吃的黃豆恐怕不下半斤吧?這可遠遠超過開礦大工一天的口糧了。難道口袋里的黃豆漏完了人還不知道?不對,這太有悖常理。
這條路,有人說大九里,有人說足十里。縱使按九里算,平均按四米五米遠一粒算,所漏掉的黃豆至少也應是六百多到七百粒,恐怕不止大半碗吧?卯生覺得蹊蹺。
卯生第二天起得更早,但不見黃豆,-粒兩粒,是昨天漏撿的。第三、第四……直到第七天,他終于迎來了又一個「黃道吉日」。今天的黃豆比上次間距小,比上次多。這次他忍著忍著,吃下去的仍不下百余粒,余下部分,回家竟是滿滿一大碗。其價值,至少應相當于他的十多挑煤炭。
合家高興。玉珍和驚蟄-齊圍上來,要求用吊罐蓋炒著吃。母親說不。她加水催脹,用石磨磨碎,又添加野菜煮成和渣;一頓飽餐,全家五口人都喊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多了。
飯畢,秀章若有所思,再一次詢問兒子撿黃豆的經過後,她忽然說︰
「卯生,你去從早晨撿第-顆黃豆的地方,往轉找,看它能到哪兒止。」
卯生立刻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他敬佩地看了母親-眼,扭頭就去。很快,當他手中僅僅十多粒黃豆時,便追溯到了源頭︰最後-粒竟落在白麻子門口,已經被踩碎。
冬去春來,由于饑餓,蘭山縣人餓得浮腫病乍起,迅速漫延,普遍發生。這種病起始時只是腫,腫得似是無緣無故;多由腿部或頭部開始,繼而全身。嚴重者頭如斗大,腿如桶粗。到周身發亮時最終皮破水流,淒慘死去。由此,好一陣人如柴筒般倒地,-時間死亡無數。
震驚中,上面幾級政府拿搶火的架式,要農村以隊為單位,自療自救地消滅浮腫病。具體方法是,黃豆泡脹磨碎,加野生的俗稱藿麻草煮和渣吃;說是能治這種病。
頓時雷歷風行,集體糧,舉家同吃。不多久果湊奇效。已經發病的漸有好轉,沒發此病的自然也就不得病了。不知哪位高人獻此秘方,-時間造下了無數「七級浮屠」,令無數人獲得劫後余生。只是可憐富含蛋白質的黃豆普遍在劫難逃,何家溝更慘。除拼力留下少許耕牛飼料外,據說連明年的黃豆種子也沒有了。
然而為保護耕牛,那僅有-點牛飼料,像金豆一樣儲存在糧食倉庫里,無人特權享有;可白麻子家黃豆是哪里來的呢?
更讓卯生疑惑的是,當知道最後-粒黃豆落在白麻子門口時,母親是那麼吃驚,神情又是那麼懊悔,仿佛是她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支支吾吾了好一陣,才極力輕描淡寫地對卯生道︰
「掉幾顆黃豆多大個,說不定是她家小娃子害人,偷著吃的呢。」
「可是,他們家沒有小娃子挑煤炭。」卯生糾正道,「再說,他們家哪兒來的黃豆?」
「哎,你這娃子,咋是這樣呢,啥事兒都要追根到底?」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卯生!」秀章突然很沉的,咚地-聲放下手中水杯,兩眼爍爍地盯住卯生,問︰「你這麼不听話,想造反?嗯!……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天起,不準你管別人家的閑事,不準你在鄰里之間添麻煩,更不準你再提黃豆這件事!」
卯生驚異地看著母親。在他印象中,母親言談是永遠性的溫和,舉止是永遠性的文靜,可是今天怎麼啦?母親剛才放水杯時那「咚」地一聲響,以及那爍爍懾人的目光,還有那武斷、蠻橫的的責令與氣勢,多麼像金葉兒姐姐介紹過的外婆那種「拍案而起」呀。他陡生-種莫名的高興︰母親柔中有剛,母親是又一個「孫二娘」!天哪,有這樣的母親多好、多幸福、多驕傲啊!
見卯生滿臉是笑,似很听話的樣子,秀章又溫和地說︰
「記住呀,兒子。你還小,很多事情你還不知深淺,不曉得利害,所以不要把閑事管得太多。特別是苟步文家的情,你以後千萬不要涉及、不要介入。啊?」
母親說的認真而沉重,卯生不由怔了一下,但他不肯點頭答應母親。因為他認為,母親的惴惴不安和諄諄告誡,正說明白麻子家的黃豆有問題,十有**是偷的。他覺得母親錯了。是瘋狗,你不惹它也會傷人。更重要的是︰別人家的事情,他都可以不管,獨獨白麻子家的壞他一定要管!
古書上說︰「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十多年前,白麻子無端興風作浪肆意誹謗,給母親以無情打擊,幾致母親于死地,這賬不能不算!後來食堂里她倚仗權力欺人,令母親當眾蒙受羞辱;再後乘人之危,反對學生轉糧,致人輟學,害人-生。這等等,哪一樁不令人切齒,哪一件不說明麻家伙可恨?何況,倘若她家的黃豆真是偷的牛飼料,導致明年春耕無耕牛,她又將禍害多少人?
做人要有血性。瘋狗該打就打。不煞煞白麻子的囂張與胡為,她還會坑害更多人。
十二多十三歲了,自能記的記憶中,卯生對母親尊重無比,百依百順。可是這次對不起了,母親;原諒兒子不能點頭,不能答應。
「恕兒不孝了。」他心里說。
楚天干活,底分九分。其實不值。因為十分底分的壯勞力,能挑大糞上山下田,他不能;別人挑煤,-挑能挑兩百多斤,他拼命只能挑八十余斤。但近年有人為他拍馬,說他拿工票九分很值。因為他這年當上了記工員,又兼糧食倉庫監管員。
記工員,不必諱言,暗中實權大于隊長。隊長說懲人工分,哪怕雷霆萬鈞,只要記工員筆下留情,頂得過你與隊長臉紅脖子粗地爭吵老半天。當人想混工分時,他笑笑,點到而止,保你一個人格不受損傷,息事寧人,這也能算恩德無量。而糧倉監管員雖不上品級,卻必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