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向父親告別（18）
向父親告別（18）
母親是個堅強的女性，她知道父親倒下之後，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扛起整個家的重任。第二天一早，她取了幾千塊錢和父親的衣物，又獨自去縣醫院照顧父親，我還是被留下照料家里。
在一瞬間我的人生就發生了轉變，父親是堅持不了多久，我當前最重要的事首先要照顧好父親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還要安慰母親，陪她挺過最悲痛的階段。至于我的未來何去何從，交大的自考班是不可能去上了，以後還繼續上學還是外出打工，只有等父親的事情料理完之後再做打算。
本來我們全家都把父親的病情瞞著他，父母二十余年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母親一旦听誰說哪里有好的偏方，都會不厭其煩地找來試試，一方面她想給父親一種安慰，也是給自己多一點希望。求神拜佛，降妖除魔，能夠想到的辦法都想了。
這天母親和ど媽不顧路途遙遠崎嶇，找仙姑為父親做法事，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天黑了。我們四個人坐在門前的水泥地上，父親急切地問仙姑是怎麼說的。ど媽一不小心把父親患上肝癌給說漏了嘴。父親突然陷入了沉默，ど媽翻來覆去地解釋還想圓回話來。夜色中看不見父親的表情，我不敢想象他在這一刻是多麼的絕望。父親的頭腦又沒有糊涂，所以睡覺之前母親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了他。
有的時候看到父親一個人坐著發呆，我也是很痛苦，就在那一刻，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才會真實的體會到內心有多麼的無助，人類的力量在疾病和災難面前顯得多麼的微弱。
母親每天都在細心地照顧父親，突然之間就消瘦下來，衰老了十多歲。父親也對自己的病情生氣，就發泄對母親說不用理他，隨便丟幾把稻草在地上，他一個人睡在柴棚里去，死了就算了。當母親給我說起的時候，我的心像刀絞一樣，又不想讓父親看見我流淚使他更傷心，就強忍住淚水，叫母親不要說了。
兩分鐘之後，七姨正好又到家里來看望父親，母親把父親剛剛說的氣話又重復對七姨說了。剛才听她說的時候，我的眼淚都到了快要流下的臨界點，現在再一次被刺激。我一想到父親辛辛苦苦幾十年，怎麼能夠死得這樣淒涼，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泣不成聲叫母親不要再說了，一邊淚流滿面一邊說對父親說︰「就算是讓我去睡柴棚，也絕不會讓你去睡。」然後父親就陷入了沉思。
我理解父親，他需要發泄。他有深愛的妻子和兒子，有幾個兄弟姐妹，有一些親戚朋友，有幾間陳舊的房屋，有幾畝貧瘠的土地，他喜歡農村清新的空氣，喜歡到河里面打魚回來補貼家用，喜歡講他在部隊的生活。雖說他是一個樸實的農民，一輩子沒有大富大貴過，擁有這些他就感覺很滿足了。所以即將告別人生的時候，父親憎恨命運，是這無情的病魔奪走了他的一切。
干媽也是出于好意，提醒我們要當心父親的病菌會傳染。因為她娘家的一個鄰居，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幾個月前，在得知自己身患絕癥之後，還故意吐口水到大米里面和蔬菜上。希望把病菌傳染給家人，有人陪葬，在陰間才不會孤單。我絕對相信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一定有這樣六親不認的人，特別是那種年輕人或者中年人。感覺自己的人生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就又被剝奪了，他就會對其他所有健康的，幸福的人產生妒忌，甚至仇恨。
但是如果這樣看待父親就是對他最大的褻瀆。因為直到父親臨終前最後的幾天，癌細胞已經大面積擴散，父親被疼痛折磨得蜷縮成了一團，申吟聲撕心裂肺，但是他還在為我們母子兩人著想。他擔心自己離開之後為我們留下沉重的經濟負擔，不願意服用七塊錢一顆的止痛藥。還是母親勸慰他說︰「你辛苦了一輩子，兒子也二十歲了，他能夠自己掙生活了，你給他留下點欠債，就當這個兒沒有白養。」這樣父親才舍得吃這種藥。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改變了看法，原來一直希望父親能夠多活一些時日。但是看到他被疼痛折磨得臉部扭曲，申吟淒慘時，我不忍心繼續看著他受罪，我反倒是希望他能夠早一點安息。我也想象過父親奇跡般康復，但是奇跡只存在于虛幻中，父親終究還是在家人的陪伴中離開了人世。
什麼樣的人最值得尊敬？2013年的時候，我看到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畢業典禮中的演講就談到了這個問題。他說︰「成功的概念促使我考慮所謂的精英主義及其含義。精英是在健康和基因方面最幸運的人，他們在家庭支持、鼓勵上，或在收入上也是最幸運的，他們在教育和職業機遇上最幸運，他們在很多方面都最幸運，一般人難以復制。一個精英體制是否公平，要看這些精英是否有義務努力工作、致力于建設更好的世界，並與他人分享幸運。誰值得尊重？是那些充分利用優勢，或勇敢面對逆境的人。我想我們會認同，那些雖然接受正式教育不多，但誠實勞動、勤勉的為家人提供衣食和教育的人，相比更多表面上很成功的人，更值得尊重，和他們喝兩杯是更有趣的事情。」
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作為一個勤勞樸實的農民，他沒有驚世駭俗的成就，也沒有豪言壯語，也沒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就像滄海一粟。買菜的時候都會斤斤計較，會為了小事跟別人拌嘴，也會貪圖小利，在平凡中畫上了人生的句號。但是我依然記得，而且永生不忘，就是這樣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用自己微弱的臂膀照顧著一個家，為我和母親撐起很小的一片天空。遺憾的是他卻還沒有來得及得到兒子的任何回報就離開了，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能夠用自己賺的錢給他買一包煙一頓飯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