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十年華的女孩子,應該怎樣生活?正常的話,應該考取一所不錯的、環境優美的大學,或者被男生追求,又或者暗戀一見傾心的學長,穿著情侶裝,紅著臉坐在他的摩托車後座去郊區兜風,一起看同一輪明月,分享同一首歌曲。
那會很美好,墨凱璇知道,但她同樣知道,自己永遠沒有機會過這樣的生活。
她念完高中就沒打算升學了,因為在那一年里,她幾乎失去了所有,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她曾經有著多麼讓令人驚惶的家庭背景,也幾乎早早遺忘,當年的她,在明德高中,是何等的風光。
她的母親墨嵐,曾是台南第一大幫派長湖幫旗下四大堂主之一,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戶口薄上填著「父不詳」三個字。
母親一輩子沒嫁過人,也從未依靠過任何一個男人,她不願意當男人的附屬品,生下她只是因為想要生個孩子,僅此而已。
對墨凱璇而言,「母親」這個名詞僅是個稱謂,既遙遠又陌生,不代表任何意義,卻又讓幼小的她忍不住下意識地抬頭仰望。
自出生後,她就沒在母親身邊生活過一天,是外婆將她一手帶大,因為墨嵐要帶著她的兄弟們在外頭出生入死,搶地盤、爭生意,跟各路人馬斗。
自懂事起,就有人在自己耳邊講她母親的經歷,她走過的路、她吃過的苦、她受過的傷。
可是墨嵐從來不講,她只是冷笑︰「若非走投無路,誰願意出來闖江湖?遲早有一天,老娘大概連全尸都撈不著。」
黑道上的人都尊稱她一聲「嵐姐」,提起長湖幫的嵐姐,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巾幗不讓須眉的厲害人物!
可這個女人,最終死在自己小情人的床上,死亡原因是時過度興奮引發急性猝死,在極致的高潮中死翹翹,老媽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快樂到死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老媽解月兌了,不用再去打打殺殺,過刀口上舌忝血的生活了,也不知道老媽在那邊高不高興。
但她還活著,同一年,十七歲的她還未從失去母親的震驚中清醒,接著便被驚恐萬分的外婆告知,母親遺留給她的財產,在短短的時間里,被濫賭的舅舅盡數從外婆手里相繼騙走,賭到血本無歸、傾家蕩產外,還欠下一高利貸。
錢沒了、房子沒了,墨崗還被人拿著槍追殺。
外婆驚嚇過度,精神受到刺激,開始神智不清,連人都認不清了,可仍會那雙干枯的手拉著她,絮絮叨叨地說︰「不能,不能讓阿崗死。」
她根本還來不及喘氣,就被殘酷無情的現實硬生生地又打了個暈頭轉向。
墨崗不能死,那就只能任他繼續流連忘返于賭場;為了外婆,她咬牙認了,台南待不下去,只好上台北,替他還那筆滾來滾去已經不知道有多少的高利貸。
該不該慶幸她是墨嵐的女兒?在其身上她看到、學到、領悟到的本事,足夠讓尚未成年的她,在人前笑靨如花地應付這一切,哪怕有時疲于奔命,有時難免措手不及,但好歹一路撐下來,她還活得好好的。
無所謂願不願意,她只想和外婆一起,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
沒關系,墨凱璇深深地吸口氣,從決定到「夢之紐約」上班那天起,她就打定主意,至少還有這副軀殼可賣!
她僅剩的唯一資本,不到走投無路,絕不賤賣。
☆☆☆
包廂內,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正播到最HIGH。
墨凱璇拼著最後一口氣,死撐到底地拿對著話筒大唱KTV,由于唱了一整晚,就剩最後這首難度極高的歌了,由于先前太過賣力,她原本還過得去的歌喉已經半啞破音。
沒辦法,誰叫她陪伴的這位客人不喝酒、不抽煙、不劃拳、不唱歌,更沒興致吃女敕豆腐,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露過那麼一面的靳律師!
自從被他目不轉楮地觀察過一晚,沒隔幾天,他又來了,仍舊孤身一人,此後每隔幾天,他都會出現在「夢之紐約」。
他只點她的台,有時候不湊巧遇上有客人早一步把她點走,他會二話不說轉身離開,絕不多看別的小姐一眼,揮一揮衣袖,順便帶走一大堆破碎的芳心。
這種態度讓不少對他有意思的小姐很是火大,自然而然又幫她在「夢之紐約」樹立了一堆敵人。
玩什麼「情有獨鐘」那一套?也不看現在是什麼年代,二十一世紀,這年頭還有曠男怨女嗎?墨凱璇對姓靳的行徑嗤之以鼻。
到今天為止,短短一星期他就已經來四次了,可她還是搞不清楚這人到底是來干嘛的,除了第一次他喝了些酒,之後他便只喝純淨水,雖說他出手並不小氣,該付的錢都付得爽爽快快,她要喝酒他就開,讓她一人喝到飽。
開什麼玩笑?這里是夜店!他不喝,能讓她從酒水里抽多少小費?
不僅如此,好像也沒見他抽過煙,有次聞見她滿身嗆死人的煙味,還驚訝地瞪了她好久,彷佛她剛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拜托!她可是個坐台小姐!所謂小姐,不就是陪客人吃喝玩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除非客人需要,誰有心情去扮演不識人間煙火的清純百合學生妹?
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他從來沒趁機揩油佔過她一丁點便宜,客氣到連她的小手都沒踫過,完全可以成為絕世好男人的典範,若是身在古代,估計跟那位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大爺有得一拼!
在此之前,墨凱璇還以為這人對自己有意思,幾個回合下來,面對這個軟硬不吃、煙酒不沾的男人,她只剩無力的挫敗感綿綿不絕地涌來。
交手四次,其實都是她在胡亂,第一回她裝瘋,他冷眼旁觀;第二回她賣傻,他面不改色;第三回她扮清純女學生,羞答答,一晚上講的話用十根手指頭就數完了,不料他更狠,從頭到尾只說五句話,僅用一只手就勝出。
今天晚上的第四回合,她干脆一進包廂就霸著麥克風中氣十足大唱KTV,打算先下手為強!他不跟她講話,她也不讓他的耳朵好過,看誰撐得久!
「吾愛的親愛的可愛的摯愛的永遠無悔,不愛的錯愛的曾愛的傷愛的永遠無情,你簡單寄出幾個字,卻要我收下無盡地無聲的哭,啊……啊……」
墨凱璇扯著嗓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嚎著動力火車的「無情的情書」,心里叫苦連天,這兩位原住民的Key也太高了,她真的喊不上去。
「妳喜歡挑戰自己的極限?」旁邊被她的鬼吼鬼叫荼毒整晚的帥哥,總算打破沉悶,忍不住開口了。
「咳咳……等一下……」一手卡著自己的脖子,一手亂擺,她示意對方讓她喘口氣,喝口水先。
靳亟站起身,先關掉吵死人的音樂,再端起桌上盛滿新鮮果汁的玻璃杯遞給她,她接過,毫不客氣地昂頭猛灌。
「天啊,累死了……」灌完果汁,墨凱璇整個虛月兌般地仰倒在沙發上休息,深刻地體會到,唱歌這件事,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活。
「還要唱嗎?」耳邊有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在詢問。
墨凱璇忙坐起,真是有失職業道德,居然把客人丟在一邊忘記他的存在了。
「靳先生,不好意思,前面都是我在唱,現在換你好了,你想唱什麼歌?我幫你點。」她殷勤地將麥克風雙手奉上,恭恭敬敬地舉到男人眼前。
靳亟挑眉,似笑非笑地注視著她討好賣乖的神情動作……不用說,他又盯著她看了一晚上。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中了什麼邪,自從在這里再次看到她,她的臉、她的笑,她深藏在眼底不為人察覺的疲憊和倦意,一再出現在他腦海中,特別是每當夜深人靜之際,他總是一閉眼,就彷佛看見那個穿著學生制服,梳著馬尾辮的她。
也許他只是想弄清一些事,也許他只是好奇罷了。
他甚至想過干脆冒然直接向她索要答案,但問題是她的一切一切,又關他什麼事呢?
原本他們就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他們的世界一直就是分開來的,三年前,她是黑道大姐頭的掌上明珠,他是勤工儉學的大學工讀生;三年後,他成了所謂的社會精英份子,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在風月場上打滾的女人,同樣是為了生活奔波,只不過他跟她的生活方式不同。
他們的人生,從來就是兩條筆直的並行線,看不出有絲毫交集的可能。
那他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來這里?看她裝瘋賣傻,看她言不由衷,看她那雙美麗明媚又帶點慧黠的大眼楮?
只要看到她,他的心情就會變好,哪怕不喜歡她滿身煙酒味,哪怕要忍受慘不忍睹的雞貓子鬼叫,他還是心甘情願,甚至是帶著歡喜的心情來這里找她。默不作聲地看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妄想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