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小五你在那兒麼?」
回應無聲,姜檀心掰開擋路的樹杈,踩著泥土上的殘葉,一步一聲莎莎響。♀(八/零/書/屋好看的言情站)
直至悉索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听覺靈敏的姜檀心迅速抬眸,她尋聲望去,可樹林深處的情景讓她一時愣在了原地。
熟悉的那抹艷紅,觸目艷毒,長絲墨發,鳳眸影化。
他的臉比以往更加慘白無色,像一張漿紙貼在五官之上,似乎一陣風便會刮走他卓犖的風華,如此飄忽不定,像一只皮影印在疏影投下的幕布之上。
戚無邪?
小五光著一只腳丫,正坐在戚無邪的腿上,他晃蕩著小腿,扭頭看見了姜檀心,迅速躲開眼神,像一個認錯的孩子,掩蓋歉疚。
發現了小五的動作,戚無邪順著他的視線抬眸,懶懶一挑眉,時隔許久的目光再一次對上了她的,一瞬間的愣怔後,泛起了復雜無邊的情緒。
只是這情緒被冥黑的瞳孔所代替,水霧消散,其意亦散。
姜檀心指尖一動,目光游離在這一個朝思暮想的人身上,她緩步上前,在一丈外站定,面色無瀾,薄唇啟言︰
「非常時刻,不要隨意離開軍營,小五,隨我回去」
小五將腦袋埋在戚無邪的懷中,悶聲恩了聲,隨後想了想,又迅速搖了搖頭,半天無話。
秀眉高揚,姜檀心螓首一偏,看向了小五身後的戚無邪,得到了卻是某人恣意淡然的輕笑聲,那笑聲夾雜著一絲熟悉的狡詐,只是須臾片刻,便叫她心神一晃。
「師姐,小五這些日子跟著你一路征伐奔波,雖然總是遠遠的看著,可戰場上的血總像是會濺到我的身上,我的臉上,讓我的眼瞳變得血紅。♀我從害怕,到心痛,再到現在漸漸的麻木,師姐……你說帶我踏遍青山綠水,吃遍九州珍饈,可為什麼到處都在打仗……為什麼,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會死人?」
「小五……」
小手揪緊了戚無邪的衣襟,小五低垂著首搖了搖頭,甕聲道︰
「師姐,小五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我都懂,我曾為自己是沒爹娘生養而難過,想過要是我的爹娘是乞丐,是犯人都好,至少讓我知道自己是誰,而不是米堆里長出來的大米女圭女圭」
頓了頓,小臉皺巴成了一團,繼續道︰「現在我知道了,那就不能食言,要學著接受,即便爹娘留給我的不是傾國財富,也不是很大很大的權力,只有你們口中‘匡扶漢室’的責任,那我也學著接受,逃避只會打更久的仗,死更多的人,不僅無辜的百姓會死,對陣交鋒的士兵會死,小五在乎的每一個人都會受傷,包括我自己……」
他抬起了頭,凝視姜檀心的眼底,一字一頓,將這些日子沉在心底的話全部講了出來︰
「沒有爭取這個身份該有的權力,我就保護不了我想要的人,想要的生活,包括小五的性命……對不對,師姐?」
沉默在三個人之間彼此流轉,姜檀心細不可聞的一聲輕抬,抬眸看向戚無邪,低聲道︰「這些話,是你告訴小五的?」
戚無邪並不作答,只是拿那雙冥黑的眼楮一瞬不動的注視著姜檀心,他不在乎小五所言,也不在乎姜檀心此刻所想,他仿佛困頓了千載的想念,終歸一日得償所願。
他不得開口,也不得流露太多。身披東廠飛錦袍,眺望雕甍紅牆,九十九層闕,雖高不過九重天,七十七重念,不屑一顧是相思。
小五扭頭看了看沉默的戚無邪,轉回向姜檀心擺了擺手,解釋道︰
「不是的師姐,是我當時一瞬間想明白的。♀剛開始听說東廠壞人來了,我很害怕,所以就跑了,可跑出來我才偷听到大家再說平武被屠城的事……我一難過就躲進了林子里,再後來,才踫見了他」
姜檀心秀眉一顰,只覺袖里的那一份信函變得十分生硬,原本它服帖的藏在袖籠中,此刻卻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心頭那股難消的疑惑和陌生感。
「三日之期,你的事辦完了?」
悶聲相問,她的視線游走在戚無邪兩眼之間,試圖尋找他眉心那抹渾然天成的邪魅恣意。
點了點頭,戚無邪伸手,問姜檀心要過她手里的那只鞋子,然後細心的為小五穿套上腳,隨後拍了拍他的肩頭,示意他從腿上下來。
長身玉立,撢落衣袖上的塵灰,戚無邪從樹影中緩步而出,立在了姜檀心的面前,他抬起手,撫上了她的面頰,修長的手指摩挲過她的眉骨瓊鼻,她的顴骨額首,最後停留在她的朱唇一點上……
那個他曾經在絕望的希冀中,嘗過的一點鴆毒,香甜溫軟之後,又如荊棘般刺破肺腑。
熟悉的冷香未曾入鼻,入眼處是他袖口的魏紫繡紋,還是一件艷紅的緞袍,只是細節處彰顯詫異,這是原主人留下的靈魂殘體,最後一絲頑固的執念。
意識過來的姜檀心顰眉深鎖,一瞬詫異滑過眼眸,她的腦袋不自覺地往後仰去,卻在他另一只手掌中之力的禁錮下,紋絲不動。
她竟忘了……
薄唇微顫,往事瞬間襲來,記憶潮水將眼前的臉龐延綿,腐蝕著本不該屬于他的一張脆弱皮囊。
狐狸的狡詐翻滾眼珠的墨色,一絲一縷透出褐色的輕諷,他唇色溫柔,是相較蒼白鬼魅的臉皮唯一類人的一處。
「狐狸……」
「噓!別這麼叫,我等了你那麼久,不是听你來叫這個名字的」
身份泄露東方憲也不惱,他勾起唇角,將臉上的人皮面具牽扯地十分猙獰——這張皮具已近乎破損,干裂的起皮,幾乎要在臉上失去效用。
夷則已經自斷手掌,天下之大,一時之間再沒有誰能做出那樣的人皮面具來,所以,東方憲的時間所剩無幾。
本來他有著縝密計劃,包括移植勢力,根除戚無邪在京城的耳目勢力,籠絡文武成功,組建得心應手的軍隊勁旅。但以上的所有,都要基于他是「戚無邪」的前提,等到面具失去效用,他還有什麼底牌統籠江山?
好在,老天至少幫了他一個忙,讓他和戚保的決戰來得更早了一些。
戰爭,是最能消耗糧米、金銀、物資的,包括人心。
眼瞅著戚保的軍隊已兵臨城下,打過平武城便是京畿範疇,決戰在即。
他雖沒有十足的把握驅使京城兵馬,但他確有正當的理由消耗「不听話」的文官武將。將真正的鮮卑人送上戰火的前線,將鮮卑貴族送到硝煙的陰霾中,讓這一場漢蠻之間的戰爭,不再是同胞之間的自相殘殺,自我踐踏。
即便最後他輸了……也不過一座江山罷了。
這座瘡痍滿目,吏飭沉痾的江山王朝,它會從鮮卑人的股掌中掙月兌出來,等漢室重歸權柄,他東方憲死亦何妨?
不過在此之前,他想做一件事,唯一想為自己做的。
……
短短片刻,兩人皆是心思流轉,目色流離,膠著已成迷惑,姜檀心有一肚子的為什麼,可到了嘴里卻一句都問不出口。
她忍了許久,怒色滿眸,倏爾,她抬起手往東方憲的臉上探去——她想撕掉這一層空洞的臉皮,偽裝、蒼白、而且根本沒有意義!
縴臂在半空中已被他牢牢握在了手心中,東方憲沉色陰郁,化不開的濃愁在瞳孔間一層層鋪成開來。
別,別撕。
他已不是東方憲,就讓他做你記憶中的狐狸師哥,嬉笑怒罵,斤斤計較,他守你長成,他護你危險,他伴你身邊。他的壞你早就知曉,他的好你也歡喜接受,可你的心不屬于他,
他路過一場痴迷的風景,卻一路走到了荒蕪。
「把我當作任何人,獨獨不要東方憲,那日我便說過,踏出那一步我就沒打算回去……也回不去了」
嗓音喑啞沉重,不復往日清亮,他擁有了戚無邪的人皮面具,卻仍無法模仿他的聲音,與其如此,不如那煙火燻傷了喉嚨,將一切推翻重鑄,再給它按上一個「戚無邪」的標簽。
姜檀心搖了搖頭,目色沉痛,她氣得又急又惱,可明明這般,喉頭還是讓一塊愁緒堵著,連斥罵的話也沒有。
似乎狐狸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什麼,再也回不去了。
別開眸子,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他停留在自己唇上的指月復,她螓首偏去,硬逼著自己冷言相對︰
「有些事本就是一處死結,解不開便索性一刀剪了?那你告訴我,你這麼做滿意了麼?高興了麼?舒坦了麼?叫著所有人心灰心疼,你便可以重生了麼?」
自嘲一聲笑,半垂眼瞼,姜檀心輕言道︰「無論你變成誰,我的答案永遠不會改變」
將胸口的濁氣吐出,姜檀心回眸凝視著他,抬起手擋開了他撫在自己臉上的手指,將最初的決絕再一度饋贈了給他。
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甚至是不同的皮相。
卻是相同的答案。
東方憲感受著指月復上的溫軟漸漸離開,他骨手無力,一點點離開她的臉龐,從她唇上的柔軟,一路滑下臉頰後的生硬稜角……
「這是你的答案,卻不是我的結局,永遠……不是!」
防不勝防,耳後一陣酥麻泛上,姜檀心抬起詫異的眼眸,可只一眼,她便覺得天旋地轉,東方憲的面目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心中忿恨,不是又一次被他用這樣的伎倆弄暈,而是為何最後讓她看見的,確實戚無邪無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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