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一應擺設,奢侈萬分,似是一點不受塞外環境的拘束,該有的一件兒不差,錦上添花的也不乏計件。姜檀心環顧四周,帳正中央是一張檀木低案,無甚繁復的縷雕,唯有四角雕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頭上古神獸,齜牙裂目,氣勢萬鈞的顯出這是一張將軍寶案。
將軍案兩側,是迎客跪坐的錦繡蒲團,至後是居室內帳,軟臥大床、小憩美人榻、梅花小幾、根雕大茶海上茶具一套……
本就是戚無邪繁瑣不誤的起居態度,如果要說奇特一點的,怕是要算床後一方牆面上的人皮唐卡!唐卡與帳氈嚴絲合縫,上繪東廠自創的一十八大酷刑,張張羽羽如生,慘絕人寰,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姜檀心別過了臉,深出了一口氣,尋思著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不想戚無邪已然走到了她身邊。
他不著痕跡的擋在了那些唐卡前,袖袍輕揚,只听「唰」得一聲,一道大白布從頂緣落下,蓋住了鮮血淋灕的人皮唐卡。
心下有些詫異,姜檀心螓首一偏,有些變扭地道了聲謝,後又裝模作樣的用手在脖下扇了扇,四轉著眼眸,裝作打量著帳中其余擺設的樣子,看左看又,就是偏偏不肯再看他。
兩人彼此都有些沉默,他不肯毒舌嘲笑,她亦不想挪揄嘲諷,這樣奇怪的氣氛同他相識以來,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戚無邪看了眼前的女人半餉,他目露困惑,蟄伏深處的那一分不確定,令他有些不由自己,為何拉下白幕?又為何準備了白幕?
他自問,心卻無法自答……
困頓之中,情流其外,命定的並蒂蓮早在情花孽海的殷紅血池中盤旋,它丹榮吐綠,菡萏垂榮。此刻,它是不被認知的情愫;它是碧海青天里的一瓣心香,卻因沾染霸道情毒,潛伏肌理深處;只待一點燎原的火星,掙月兌,釋放。
闔了闔眼眸,戚無邪眸光一凜,涼薄一笑,驅逐了心中令其畏懼的陌生情愫,他扭過臉徑直躺在了美人睡榻上,背身朝她,同往日一般側身臥睡,只是背脊透著薄衫,顯得孤涼倔強。
「你可睡在床上,如果晚上你很吵,本座會丟你出去,說到做到」
姜檀心此刻的心思也猶如亂麻,她不解衣衫,只是月兌掉了腳上的靴子,也有樣學樣,背著身面朝里,側躺在了柔軟的床鋪上。
枕著自己的手臂眼楮開合,輾轉之下她毫無睡意,沉默一陣後她輕聲詢問︰
「白蜀說,我會因為情花血變成一個絕情絕欲的人,這是真的麼?」
「不好麼?」
「怎麼會好!每個人帶著原罪生于世間,歷經千災萬難,人事離分,末了還是逃不過一抔黃土、三尺墳塋,那人活一遭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人生路上的風情麼,沒有悲何來喜,沒有*怎會恨,無情無欲冷眼旁觀,這不是超月兌,而是被拋棄!人在寂寞中總會對自己誠實,怎麼你卻在說謊?」
姜檀心支起上身,目色詫異得看向戚無邪的背影,她為自己哀,卻同時為他悲。
「我問佛,如何才能超月兌,佛曰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看破,人即是佛,執著,佛便是人」
紫檀佛珠輕聲撥動,默聲念誦的梵經縈與口齒中,帳內似乎悠然淡起一絲檀香味。
「那麼,你是人是佛?」姜檀心一字一頓,輕聲卻堅定。
「……」
戚無邪闔著眸子,以沉默相對,就在姜檀心以為他們的對話就這麼結束的時候,他才悠悠開口︰「車馬睫只有一根,本座並沒有情花血」
她驚詫︰「那日明明……你說沾惹情花之毒人必亡,你當真早就七情皆空?還是,你根本不會覺得疼?」
鼻下輕不可聞的一抹涼薄冷笑,風輕雲淡,卻寒意入骨︰「痛,卻不會死,如果不痛,又怎麼證明本座活著?」
「……」
帳中盆炭燒得正烈,偶爾爆出幾聲 啪的火星,暖意融融之下姜檀心卻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本以為自己這些日子以來還算是有些了解他的,誰知那些概括的詞匯如此膚淺,不能表述其一,她讀他如此的表面,一如他喜歡很奢靡浮夸的外表,金銀玉墜的裝飾,極盡鋪張的排場,富貴迷人眼,卻終不知那只是內里虛空驅使下的極端罷了。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暖氣撲騰,縈繞臉頰兩側,姜檀心翻了一個身,面對著他側臥的背影。
她眼皮子有些沉重,開闔間只覺他的背影十分消瘦,沒有風華絕代,譬如鬼魅的絕色姿容,就這樣的一襲薄袍上,連繡紋團蟒都顯得十分負重,好似他本應該一片純色殷紅,不染一絲雜紋。
眼眸開闔,他的身影在黑暗與模糊中游離,張狂的紅終是敵不過夜得深沉,漸漸隱沒夢境之中……
沉沉入睡,她的夢境繁亂,四處皆是蔓延的血紅和不見天日的蒼穹,她以為自己墜入了地獄,卻在夢得最深處尋到了那個背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夢里的她笑意清淺︰「終于找到你了,隨我回家」
……
渾渾噩噩,一片漆黑,直至黎明拂曉的晨光照跳躍在眼瞼上,姜檀心才悠悠轉醒。
對面美人睡榻上的余溫尚存,只是有人已不見蹤跡。
她支起上半身,靠在了蜀繡墊枕上,思緒紛亂,帳里透著外頭的白日光,炭盆熄滅的細煙一絲一縷的騰起,牆上的人皮唐卡依舊由白布遮擋著,是他藏起了血腥和黑暗。
這樣明亮溫馨的行帳,與東廠的離恨天大相近庭。
套上床下的靴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姜檀心走到銅盆前,發現已盛有熱水,銅盆架上的素白方巾也整齊的掛在那里。垂下眸子,心思萬結的掬水洗臉,由著帕子拭干面上的水漬,享受疲乏盡去的神清氣爽。
正準備掀簾出門,眼角處一樣熟悉的東西讓她停下了腳步——桌案上一串紅澄澄的糖葫蘆色澤明亮,品相上佳。
唇角情不自禁的淺淺揚起,雙眸剪秋水,朱唇泯笑意,姜檀心一偏頭,坦然的拾起八寶食盒里的糖葫蘆,緩緩送進了口中。
糖漿入口即融,帶著草原上的清甜可口縈繞于榴齒中,甜到她眯眼如絲,頰染薄紅。
地獄暖風拂面,閻王悉心照顧,雖然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小零小件兒,卻也讓人心頭里存溫,由衷的笑意滿盈。
那個家伙,其實也沒那麼無情嘛……
*
哨鹿的聲音遠遠傳來,姜檀心凝神細听,心道原是春獵大典開始了,她雖然是一介宦官,沒有策馬角逐的先例,不過好在拓跋烈寵她,她的要求無有不允。本就向往馬上騰挪,草上低飛的狩獵生活,這次怎麼著也要過一把癮頭。
掀簾出了行帳,囑咐立在兩側的侍衛︰「去,幫我拿一副雕弓箭囊來,再牽一匹小母馬給我。」
她並不擅長馬上之術,只是心有所向,神而往之罷了,體會一把這最原始最粗獷的英雄之爭,拍個手鼓個掌圖個好眼緣,沒必要親自披掛上陣,免得出糗丟人。
蹬鞍上馬,一手攥著馬韁,她俯輕輕撫著小母馬的馬鬃︰「吶,我先和你依偎一把,一會兒定要听我的話,咱們遠遠跟著便好,不可以出頭去爭個三四五六」
馬兒甩了甩尾巴,耳朵迎風一動,長長打了個馬嘶,它撂了撂馬前蹄,隱著興奮難耐。深出一口氣,姜檀心啾了一聲,馬月復一夾,身下坐騎朝圍場方向躥了出去。
旭日高升,長空如洗,擂鼓金角齊鳴,狩獵大典已然開始。
所謂哨鹿,便是依著陽鼎山的地形和獵物的分布,由大臣率領士兵合圍靠攏的包圍圈。士兵頭戴鹿角面具,隱藏圈內秘林深處,吹起木質的長哨,模仿雄鹿求偶的聲音,雌鹿聞聲尋偶而來,其它食肉野獸也會緊隨其後,為食而來,待圈子野獸密集時,再由行獵的隊伍沖進包圍圈大規模圍射。
姜檀心騎著一匹毛色棗紅的小母馬,隨行在大隊伍的至末,本想悠哉悠哉的慢慢晃到行獵的林子,卻忽略了一點要命的東西︰前頭馬隊策馬奔騰,氣勢如潮,可馬蹄揚起一陣陣草屑灰,跑得慢的人只有吃灰的命!
用手背擋著口鼻,她依舊覺著風沙眯眼,眼前好好的碧空闊原蒙上一層薄灰。
眯著眼楮環顧四周,不遠處一匹奇怪的馬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或許,並不能全算是作是馬。
那一匹高頭大黑馬,它四肢健碩,毛色炳輝,但卻只有馬蹄子露在外頭,馬身被一個四四方方的籠子給罩著。籠子外罩著一層暗紅的氈毯,擋住了迎面撲來的冷風沙塵。
一聲鷹唳盤旋與空,阿海平翅低翔,它的嘴里叼著兩只死去的野兔,朝著大黑馬掠空而來。
一松口,它把口里餃著的獵物扔進馬尾後拖著的一只大竹筐里,隨後威風赫赫的立在馬籠子上一動不動,遠遠望去像一尊屋脊獸吻,氣勢萬鈞。
姜檀心抿了抿想笑得唇,某人這個主意雖然不錯,與眾不同標新立異,還不用吃灰,可那個馬籠子她橫瞧豎瞧,怎麼瞧都透著一股蠢勁兒。
偏了偏手,她信馬由韁,由著小馬撂蹄兒來到了戚無邪的身邊,隔著簾布姜檀心傾了傾身子,笑言道︰
「督公好智謀,想來今日圍場的野兔要盡亡您手了,哦,對了,若評一個孰人衣服最整潔無塵,那您也是準拿的彩頭」
「睡了張牙舞爪,醒了伶牙俐齒,本座不來同你計較,你反倒自己送上門來?」
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撩出簾外,擋開幾分遮擋之布,戚無邪隱在陰影中,嘴角一抹習慣的勾挑,眼角處風情萬種,鬼魅橫生。
「胡、胡說,怎麼會張牙舞爪,我一向很安分」
成功被轉移話題,姜檀心將信將疑的辯解,前一刻還在挪揄他的利索口齒,此刻有點猶豫結巴
「果真?那你同本座解釋一下,什麼叫‘終于找到你了,隨我回家’?」
杏眸圓睜,面色呆滯,她心里突得一跳,臉頰唰得竄起緋紅,有些結巴道︰「我、我還說了什麼?」
將其神情收之眼底,戚無邪甚是滿意,好整以暇,雲淡風輕︰
「你未娶,我未嫁,你這輩子娶不了,我半生恐也難嫁,獨酌無相親,緣是同類人,何不就此對食成婚?戚無邪……我姜檀心娶你可好?」
話畢,狹長的鳳眼促狹飛起,笑染盈眸,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挑著猩紅的簾布,將天地一劃為二,天地為媒,雪山為聘,他像是待嫁的新娘,嬌羞萬千的挑起額上的紅蓋頭,與執手一生的良人情深凝望。
姜檀心呼吸已停,險些從馬背上栽下去,耷拉著眼皮突突直跳,她咬牙切齒,陰測測道︰「你無恥!」
「你說娶我,究竟誰無恥?」
他眼中笑意如鴆毒入酒,危險卻令人欲罷不能。
她恨恨別開臉,白皙的脖頸至上,是早已紅透的耳根,恨罵一聲「死太監」!
垂著頭暗嘆自己不爭氣,明知道他是宦官,即使他口中挑釁有能如何,為什麼不能坦然還擊,還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妮子一般羞赧扭捏,簡直丟人丟到了姥姥家。
姜檀心勒轉馬頭,一言不發,更不敢看他一眼,只揮動馬鞭朝著行獵的林子落荒而逃。她望向前頭行獵的隊伍,發現他們已沖入圍場林子。
棲身飛鳥被驚起,野兔從林子四竄而出,不等照著清朗的陽光,已叫無情的利箭牢牢釘在了原地。
姜檀心遠遠望去,依稀能辨出幾個人,沖在最前頭的明黃蟒袍的拓跋騫,看來皇上已經接見過了蒙古王,放了他過來行獵。
她怕他借機月兌離監視的人,向京城來的暗探私相授受,故決心親力親為,跟著他也一路盯緊他。
*
喝馬前行,一路尾隨,她方策馬入林,前方就傳來了雀躍的高呼︰「有黑瞎子,太子爺,那邊有黑瞎子!」
姜檀心聞言伸長了脖子向前遠望,可惜林密葉繁,只能看見人影綽綽,並不見所謂的黑瞎子。林場有熊是十分難得的事,幾十次圍獵可能才勉強踫的到一次,所以一般將它視為此行的祥瑞,誰能獵殺此物先給皇帝,就能得到最高的封賞。
果然,下一刻便是拓跋騫的高聲大笑︰「好!給本太子圍起來不準叫它跑咯!」
侍衛們紛紛滾鞍下馬,橫刀在手,以血肉之軀鑄起人牆,將一只通體灰毛的黑熊圍了起來。他們腳踩高靴,身負八十石的強力射弓,箭囊掛在馬月復背上,手中握著匕首,雙腿並肩而立,對著有些狂躁的黑熊慢慢逼近。
姜檀心趕來的時候,獵熊的包圍圈已經很小了。
但見拓跋騫立在馬蹬上,膂力強勁得拉開一張鞘木寶弓,箭搭弦上,他挽弓如滿月——瞄準後,他低吼一聲,手勁兒一松,箭破空而去,疾風在側,直直射瞎了黑熊的一只眼,這下成了名符其實的半瞎子。
黑熊吃痛怒吼一聲,聲震山林,林間葉動樹搖,饒是身經百戰的皇家護衛也不由抖了一抖,腳跟不自覺的往後挪動。
拓跋騫嘖了一聲,眼中升騰著征服的火苗,他重新抽出一支箭,這次是瞄準熊的心口方向,決心一擊斃其命。
這是一場獨獵的圍獸之斗,有一幫武藝卓犖的侍衛保護,拓跋騫更是信心滿滿,狂傲不止。
風過箭翎,嚆矢破風,箭頭像是墜入柔軟沙地,不聞血肉撕裂之聲,不見鮮紅爆出之血,它似乎只是一枚繡花針,不痛不癢的插在黑熊的皮毛淺處,夠癢,卻不夠疼。
黑熊起先一愣怔,低頭疑惑得瞧了瞧月復上的「不速之客」,突得一聲吼叫,震動山林!
熊雙目赤紅,它盯準了拓跋騫撲去,踩著地動山搖,一掌拍飛了擋在身前礙事的侍衛——人如風中破紙鳶,吐盡一口鮮血,爆目而亡。
眾人神色開始變化,由青轉白,由白變黑,目色中是掩蓋不住的恐懼,這熊似乎是一頭母熊,它的孩子應該藏在這林子的周遭,所以才會這麼殊死相搏。太子見危險逼近,腿肚子有些發軟,可背脊還是硬著的,他從靴掖里抽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橫刀在胸,決定與熊一較高低……
「太子爺!快閃開啊」
眼瞅著黑熊撲去,扈從們紛紛高聲叫喊。
拓跋騫本以為自己足夠勇敢,可真當那龐然大物欺身上前之時,理智拗不過膽怯,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他便矮身蜷縮,朝樹根側就地一打滾,堪堪躲過一擊!
抬起頭一看,卻沒想到這黑熊儼然已經越過了他,向後邊兒幾丈外的姜檀心撲了過去。
扈從皆是一身冷汗,他們上前扶起拓跋騫,將他藏在了身後,待定楮一瞧,姜檀心縴小的身子在黑熊跟前更是如同一粟。
相救已是不及,扈從們紛紛別過眼楮,不忍看這血染林場的畫面。
比起拓跋騫,姜檀心傲骨得多,她蹙眉冷眼瞧著,背脊稍稍彎起,只待熊撲來的一瞬,閃至它的身後再行圖之,巨大身軀轉瞬即到,姜檀心如繃弓之弦,一觸即發。
出乎意料,不等她躲避出手,黑熊儼然一下巨大的吃痛,它月復前的那支箭矢不知怎麼的,盡數沒進體內,殷紅的血慢慢滲透,將灰色的毛染成了暗黑色。
哀痛的嗥叫,滾落在地,此時一頂猩紅的布籠子從天而降,恰好罩在了它的腦門上!
是他?!
姜檀心迅速扭頭,本以為會見著一襲紅衣魅惑萬生的修羅閻王,卻不想來者另有他人。
來人戎裝盔甲,腰跨馬背彎刀,腳踩虎頭戰靴,蕭蕭松下之風,眉心攢著一點戾氣,五官卻周正俊朗。他是閨中秀女心中認定的良人佳婿,比起戚無邪那種刻骨三分的陰鷙絕色,他更像是人世間至純至陽的鐵血男兒,有著沙場磨礪,更添沉穩魄力。
他是馬淵獻,馬嵩獨子,西山銳鍵營的都統總兵,管帶京畿重防勤王之師,文武雙修,卓犖大端,年輕有為還依然勤勉低調,故甚得拓跋烈的喜*。此番陽鼎山春狩,更是欽命其為隨性護衛長,負責皇帝全部的安全事宜。
馬淵獻骨子里就是個射虎殺熊的獵手,透著一股威震三軍的肅殺之氣。
一匹高頭大馬之上,他立身馬鐙,手指間扣著三支箭矢,齊齊搭上強勁射弓,輕松挽出一輪滿月,面色俊逸,神情肅然,他一放手,只聞箭聲不見其影,待再看,三支箭已經牢牢插入黑熊月復腔,紋絲不動。
馬淵獻嘴角一松,低呵一聲,手掌往後猛拽。
姜檀心細看之下,原來這三支箭的末梢都綁了一條細線,怕是箭鏃上也有倒鉤子,他策馬回奔,手中韌絲牽扯鏃頭,像三柄鋼刀,在黑熊的肚皮上拉出三道血口子!只等黑熊晃晃悠悠的站起,月復腔的肚腸心肺一股囊的掉了出來,稀稀拉拉的落滿地,頓時一陣腥臭之味鋪天蓋地而來。
龐然大物似泥足巨人,睜著漸漸混沌的眼眸,轟然倒地,壓碎了血肉模糊的器官腸子,一時遍地是血,惡心入骨。
姜檀心胃中泛起酸水,勉強壓下不適,她往後退了退,想遠離這片血渣肉末,豈料身後有一雙手將她攔腰撈起,天旋地轉之後,她身已在馬背之上,後頭的人胸膛微涼,若有若無的抵著她的脊背,一股熟悉的冷香幽然入鼻。
艷紅繁復燙金袖口里,是戚無邪蒼白修長的骨手,他勒轉馬頭,對上了後頭的馬淵獻,掐著陰陽怪氣的尖利公鴨嗓子道︰
「勞煩出手」
皺著眉頭,馬淵獻看了看戚無邪身前的姜檀心,心中不免驚疑︰本不知這里出了大事,戚無邪如何听到?還教給自己這樣狠毒的殺熊之法,果不然是東廠活閻王,信手捏來就是至惡血腥。一里之外奔赴至此,他只撈上一個小太監上馬,卻將救主之功讓給自己,這不是太過匪夷所思了?
輕夾馬月復,戚無邪噙著一抹自是無情的涼薄笑意,似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好笑道︰
「不用多想,只不過是你家姐妹太過聒噪,浪費本座東廠的米食不說,還成天吵嚷著不安分。她殺太子,你救太子,功過相抵,麻利著帶她走,本座一眼都不想再見著這個女人」
稍一偏頭,他嗅了嗅姜檀心脖頸處的肌膚,輕笑一聲︰「熊血不若人血清香」。
言罷,也不管身前的姜檀心同不同意,他策馬徐行,氣勢凌然,傲視無物的瀟灑離開。
馬淵獻心高氣傲,何從受過這樣的冷眼譏諷,不由攥起了拳頭,他冷哼一聲翻身下馬,踏著一地血肉站在了熊尸之前,下令道︰「你們先護送太子爺回營,剩下的交給我了,李達你也留下收拾」
「是!」扈從紛紛捧手應命,護送太子上馬,一騎隊策馬離開。
留下的李達是馬淵獻的心月復侍衛,他奉命留下去切下熊掌,處理熊尸。
他一腳踏上熊的胃袋,踩爆了囊皮,流出一片血紅囊水,不想也踩上了一塊堅硬的物什「咦,這是什麼?」
他低頭看來,用刀鋒剝開黏稠的液體,一塊暗黃的長條塊印入眼底。
這是……金條?
李達吃了一驚,慌忙撿起,入手的重量更加確定了此物的價值,他笑躍眉梢,騰出一只袖子不斷地擦拭著金條上的血污,直至晃眼的金色入目,嘴角也快要咧到後腦勺了,他興奮的將金條放進嘴中,用牙齒一咬……
面色漸漸僵硬,一點點涼意從脊背攀上腦後,渾身止不住的雞皮疙瘩。並非不是真金,而是金條背後的字——寶景三十六年府制
馬淵獻見其神色鐵青,似是撞鬼一般,不免蹙眉相問︰「李達,怎麼了?」
「馬、馬都統,您快看這塊金條!前朝寶景三十六年的府制官家金條,是當年大周朝丟失的那批和談金啊!」
李達揮了揮手手中的東西,聲線顫抖。
噫得一聲驚詫,馬淵獻倏然醒悟,他立即滾鞍下馬,霍然上前一把躲過了李達手中的金條,死死盯著金面兒上的字,思忖有頃,才方冷笑開來道︰「有人為你冤,有人為你死,多少人為你拋良知,滅人性,遁隱世間十余載,如今終于肯現世了!」
眸中冷意刻骨,捏著金條的指骨微微泛白,力道千鈞,空中一拋而後牢牢接住藏入腰際,感受著金子的沉澱分量,馬淵獻牽過馬頭,朝手下道︰「此事噤聲,如敢泄露,殺無赦!」
侍衛心悸未定,捧手的手也微微顫抖︰「是,屬下不敢。」
*
傍晚天昏,長天一色,原上的碧草風偃彎身,兩人一騎的馬踏過繁盛的高草堆,馬身投下的狹長的影子,被冒尖兒草劃割成零碎的幾塊,懶懶灑灑與水露混在了一塊兒。
「督公是來救我的?」抱著馬脖子,把玩著深褐色的馬鬃,沉默許久的姜檀心似是不甚在意道。
「嘁,好真大的面子,本座不和馬淵獻搶這個功勞」涼薄之聲,攜著悠悠冷香傳來。
搖了搖頭,殺熊的是馬淵獻,可千鈞一發之際的那顆紫檀佛珠才是救她的東西。尤記方才生死一線,若非他飛擲一物打在熊月復的半截箭身上,讓黑熊吃痛轉移了注意力,她怕是早已命喪當場了。
「督公莫要謙虛,不妨讓我數數你的手釧珠子,這麼糟踐法,不知道還剩下幾顆」
戚無邪一手攥著馬韁,一手持著珠子垂在身側,他手一抬,佛珠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姜檀心的面前,因為少了幾顆,顯得更加松垮。
「一百零八顆,一百零八種煩惱,本座若為你擲光所有佛珠,豈不是悟禪為佛,六根盡消了?阿彌陀佛,原來你是本座的渡劫之人」
「我可不敢當,不曾想督公也有煩惱,您衣食無憂,權柄無雙,除了討不了老婆生不了女圭女圭,這世上還有誰比您活得瀟灑?」
風輕一笑,涼薄入骨,戚無邪眼眸半闔,睇了一眼霞光滿天的蒼穹,淺淡開口︰「瀟灑是活給別人看的……」
姜檀心頓了頓口,還欲問些什麼,豈料讓他打斷了。
「女人詭詐,孩子吵鬧,本座一樣也不歡喜,要來何用?」一掃方才的語話悲涼,他重新成了那個針尖麥芒,連嘴皮子都不肯輸一截的戚督公。
姜檀心有些失望的撇了撇嘴,還以為這死太監轉了性,拿她當成特殊的人,想要傾吐一些不為他人道的心底話呢。
「我是女人,詭詐得很,還有仇必報,督公可得小心,像如此同我共乘一匹馬,保住準就把早晨你羞及我的仇給報了」
「何必逞強」
「試試便知」
不等戚無邪話畢,她原本撫著馬鬃的手猛得一扯,使得身下坐騎受驚,長嘶一聲便卯足勁兒向前沖。
戚無邪猝不及防,仰身往後,他手中馬韁繃得筆直,紅袍風中張揚,青絲如飛。
她詭然一笑,朝著他攥著馬韁的手狠狠一口,待他稍有松手,連忙甩開臂膀,逼他松了馬韁。
哈哈,戚無邪沒有借力,饒是閻王在世,也得乖乖滾下馬鞍,啃一口地上的草皮!
不過顯然是姜檀心估料錯了,沒有馬韁還有馬鐙,但見他躺身馬背之上,雖然兩手空空,可仍舊安如泰山,十分愜懷自得。
瞥見她吃驚的眼神,戚無邪枕臂在後,眉梢一挑,︰「風景尚佳」
何為風景,夜幕繁星?初升明月?
自然都不是,他嘴里的風景怕是要數,因為沒有及時揪住馬韁而正在馬背上顛簸搖晃的姜檀心。
她抱不住馬脖,踩不上馬鐙,身前是迎面冷風,身後又是空蕩蕩一片,不用多久她便搖搖欲墜,下一刻就要跌下馬去!好在最後一刻,戚無邪並沒有見死不救。
腰板一挺,他已牢牢坐立在馬上,伸手一抄,攬住了她的腰身,就這麼當空摟著,既沒有立刻拉她回來,也不放手叫她摔了。
逆風而奔,這樣微妙的牽扯有些攝動人心……
「本座說了,何必逞強?」
「本姑娘也說了,試試才知道!」
拼著兩敗俱傷,也要拉他下馬,她心一橫,卯足了勁兒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襟,迎身欺上,另一手勾住了他的脖頸,這樣將全身的重量都掛在了他的脖子上,最後雙腳朝著馬肚子一踹,拼了老命的使了一把力氣。
不負眾望,饒是戚無邪身手再好,也抵不住這樣無賴且不要命的招數,力道一卸,由她摟著也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可憐的馬兒被折騰的嗷嗷這叫,也不管主人命令,只顧著自己撒蹄子狂奔,一陣土沙揚起,只有兩個相擁的人從草坡之上一路滾了下去……
冷香入鼻,臂腕有力,她第一次這麼實實在在的擁著一個男人……不對,是太監!
自我思想更正之後,什麼交頸相纏,四臂相擁,統統都是惡心人的,她奮力一掙,猛地推開了懷中之人,由著他先滾下坡去。
戚無邪背脊撞上了一棵樹干,方停了下來,他悶哼一聲,長眉皺起,抬眼看了看向朝著自己滾來的姜檀心,眉頭蹙得越來越深,眼瞅著無辜的雙唇就要相撞,偏生扭不過頭去躲這一遭。
唇觸上一片沁涼,似乎還有些泥土的味道,姜檀心緊閉著眼楮,朱唇稍稍一動,吻著跟前細微的紋理,直到涼意化為一灘春水,濕暖的熱氣齊齊涌來。
「可夠?不過是本座的手心,至于這麼沉湎其中不可自拔麼?」
戚無邪的聲音悠悠傳來,雖近在咫尺,可也並不是近在唇邊。
姜檀心猛然睜眼,只見自己與他緊貼著密不透風,都被老樹根截在了半坡,兩人面面相對,只隔著一只手掌便要親在了一起!
戚無邪姿容綽約,如鬼如魅,妖冶的瞳孔如同深淵之水,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黑,汲納了她此刻所有羞憤的情緒,卻不透一點自個兒的心思。
黑,似是一無所有,又似復雜滿盈,因為黑,所以無人可知,無人可辨。
掙扎得從他身上爬起來,豈料手腕一陣刺痛,軟弱無力,令她又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丟人已到盡頭,姜檀心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埋首在他脖頸處,低聲討饒︰
「督公救命,我好像手腕斷了……」
「姜檀心」
「干嘛……」
「本座服你了」
*
夜幕星辰,中軍帳外。
太子拓跋騫揉著發紅的額頭,眉頭擰成了麻花,不用說就知道,他剛剛被拓跋烈無情的丟了出來。
今早上接見蒙古諸王,他還是違背君命偷偷跑了出去,策馬前往圍場行獵,本想接機傳遞消息回京知會太子黨官員或是馬嵩,誰料踫上了百年難遇的黑瞎子,一時手癢,耽誤大事。
熊沒獵著不說,還弄了個灰頭土臉顏面盡失。
讓侍衛「押」了回來,由著老頭子死命訓斥了一頓,也撂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三個月時間為限,若他還不清從戶部借走的銀兩,這太子位就要重新考慮。
考慮?你拓跋烈廢了我還能立誰?拓跋康是個痴傻,說話都淌哈喇子,拓跋湛是個殘廢,他當了皇帝,龍椅都得重新按倆輪子,推著使!越想越窩火,太子一腳踹上腳底泥沙,普天蓋臉揚起一陣灰,他呸一聲,吐掉了口里的沙礫,大步流星的離開中軍大帳。
「太子爺請留步!」
狐疑一眼,拓跋騫駐步立在當下,撢了撢袍襟,對來人態度冷淡︰「有話快說」
馬淵獻從黑暗中走出,行伍里養成的氣度,他行步無聲,威武挺拔,氣勢懾人,他不卑不亢的捧了捧手︰「太子爺,末將听聞您最近煩擾困身,想來寬解一二,不知殿下可否賞臉借一步說話?」
拓跋騫抿了抿唇,臉色稍緩,卻還是一副冷傲淡漠的口吻︰「是馬嵩有什麼話讓你傳達麼?」
搖了搖頭,馬淵獻揚唇一笑︰「並非父親的意思,戶部大量虧空已是不爭的事實,縱使父親為太子您的事四處奔走,銷滅證物,也不足以改變皇上對您的態度,要想月兌困且挽救您的頹勢,現在所做的不應該是抵賴,而是彌補。」
拓跋騫冷笑一聲︰「彌補?我打小就從戶部摟銀子,你知道虧空了多少?補?!痴人說夢!」
袖袍一揮,拓跋騫再無耐心,舉步欲走。
「太子爺!你可知前朝寶景年那不翼而飛的五百萬兩黃金?」話匆匆而出,卻如利刃入耳,將拓跋騫牢牢扎在原地。
黑著臉,他有些僵硬地扭轉脖子,一字一頓︰「你說什麼?」
「多少人為了和談金拋灑熱血,費盡心機,可這黃金這麼些年從未露臉,如今為太子殿下現世,不可謂此番行圍的至大祥瑞」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模出那塊和談金,握在手中,伸到拓跋騫的眼前,馬淵獻唇角高揚,五指一點一點展開,露出了那刻有身份明證的幾個大字。
「這!」拓跋騫伸手欲奪,卻不料馬淵獻五指一收,將黃金背到了身後。
「太子莫急,千金本難得,且別說這五百萬兩的黃金,了末將手里只有這一塊,要想找到剩下的,太子您還需一個人」
「誰?」
拓跋騫急著滿頭是汗,眸色晶亮,貪婪的光芒掩不住黃金耀澤,只要有了這批和談金,戶部的爛賬片刻可還不說,還能籠絡滿朝文武,封疆提督,就是明日佣兵逼宮,叫老頭子提前禪位也不是不行的!
深諳太子此刻焦急心思,可馬淵獻卻開始細水潺流,慢條斯理起來,他背手在後,一副老謀深算、成竹在胸的模樣,淺聲道︰「姜譚新」
吃了一驚,面色變化,語出不善︰「關他什麼事?」
「呵,太子怕還是不知道吧,這姜檀心是當年姜徹後人,她老爹私藏和談金從容赴死,想必一定已將藏金地點秘密告知後人,要想獲得那剩下的金子,非她不可!」
「什麼,姜譚新是姜徹的後人?」
「是,而且她是一個女人,姜徹的長女,從小在馬府中長大,她當年還是我的父親從百越山溝子里撿回來的」
潑墨長發,晶亮水眸,本是夢中的幻影終于被按上了俏麗的五官,繪成了一幅精致秀美的仙女靨容,她……果真是她!驚訝之中帶著幾分欣喜,拓跋騫心頭一跳,不由得搓了搓手︰「本太子如何叫她開口?嚴刑逼供?這丫頭狡猾得很,父皇被她哄得七葷八素,下手也絕不容易,況且……」
況且她是他夢中之人,玩女人玩了大半輩子,還沒如此對一個女人這麼牽腸掛肚,相思長竭的,黃金他想要,可女人也舍不得。
搖了搖頭,馬淵獻了然于胸,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太子的胸口,曖昧一笑︰
「太子心中怎麼想,那便怎麼去做,不必嚴刑逼供,您坐擁江山,眉宇軒昂,對于女人最好的收服方式嘛……就是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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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訂粗線了,第一次發V章,某湯圓好激動,本來以前兩千字,小劇場也寫得歡,現在東西多了,不知從何下手,哎,反正能看見這段話的親,湯圓都謝謝你們支持啦~
和談金出世了,下一章小太子要騙婚了,看他怎麼騙著騙著騙著,就被戚無邪撿走了現成的媳婦,歐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