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騫鼻下輕哼一聲,斜著眼掃了一眼馬淵獻,遂即便從喉頭溢出止不住的笑意。從細碎的壓抑到暢快淋灕的朗笑,笑聲貫徹天地,悠悠散開在這無垠廣闊的草原之上。
「為何幫我?」止了笑,拓跋騫眸色霍霍,亮如星辰。
「只為一件事,善待舍妹,她一心只有你」
馬淵獻說得很慢,他望見拓跋騫的眼里,想尋到一分他對于另一個女人的留戀,可惜沒有。
「……好,本太子答應你,明日便求母後放馬雀榕出來,她還是我的太子妃,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一樣少不了她」
金口玉言,不過一個太子妃的虛名,她要便給她。
馬淵獻面色淡若,他單膝點地,垂首懇謝道︰「如此,多謝太子殿下」
*
月高風冷,已近夜半,姜檀心環著手臂,一步一拐得往前挪著,除了手腕折了,她這只腳也崴了。
倒霉至斯,叫她不免生著悶氣,心中疑怪︰好賴自己是砸在他身上的哪一個,為何他毫毛未損,氣度如舊,自己卻如此狼狽不堪,手腳皆損呢?
馬兒跑了月兌,茫茫獵場,除了靠自己走回營地,並無二法,越想越窩火,姜檀心恨恨止步,回頭杏眸一瞪,怒色滿盈︰
「督公殿下,您要還是這麼拖拖拉拉的欣賞風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回行帳?夜晚森寒,凍死算了」
「是了,是本座盡使一些無賴手段,什麼踹馬、咬手、同歸於盡的,現在沒馬不說,還弄不清回去的方向,本座活該」
該死的聲音從後頭悠悠傳來,挾帶著一絲疾風,將所有的挪揄譏諷吹進她的耳廓之中。
握了握早已被指甲掐得紅腫的手,姜檀心未免泄氣,饒是她這樣百折不饒、堅韌不屈的意念頭,也經不起戚無邪他那厚如城牆的臉皮和尖銳矛伐的嘴皮子。
方才驚走了坐騎滾下草坡,待回神,那畜牲早就跑沒了蹤跡,茫茫闊原,除了大致的方向,行帳所在的具體位置根本無法辨別,夜涼如水,渾身挨著凍,手腳忍著痛,一瘸一拐的往回挪步,她走得異常辛苦。
「冷麼?」
「不冷!」
「本座說一件事,你就不會再冷了」
「有話快說!」
「魚上鉤了,京城加急五百里密報,東廠的封泥,是關于馬嵩……」話說一半戛然而止,戚無邪望進她認真的眼眸里,體會她一絲一縷的情緒變化,他享受這樣的掌控和操縱,她的期盼又渴望的眼神,比任何奏報都更能勾得起他的興趣。
「怎麼不說了?馬嵩怎麼了,說呀」姜檀心憋得很急。
「本座不是很欣賞你這個態度……」戚無邪豎起一根手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指節修長,膚色如玉。
狐狸也有被逼急的一天,寒風凍骨,胃肚空空,困乏交織,這樣狼狽至極的境地這個死太監還敢惹她!
喘了幾口粗氣,她冷笑三聲,拼命壓制這心中暴躁的情緒,用手在胸前閃著風,似是熄滅那竄起的怒火,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熱了?本座早說,你不會再冷了,看來效果還不錯,你倒配合……」
忍無可忍了!姜檀心腦子一熱,霍然棲身上前,她高高舉起拳頭,朝著戚無邪的俊臉砸去……
魅惑的瞳孔笑意泠然,眸的深淵泛起不是往日的深不可測,而是由衷的笑意。那樣的笑太過寵溺,太過耀眼,它一瞬間融化了一座鮮血雕冰,只剩一泓淺淺無痕的春水,撩動所有人的心扉,誰說地獄之美懾人心魄,那是你們未曾見過這樣的戚無邪。
繡拳氣勢凌厲,卻在他的臉頰邊戛然而止,姜檀心別開眼,否認心底的那抹驚艷,她恨恨的閉上眼楮,暗罵一聲︰廢物
扭身便走,腳步踏得 之響,不想崴著疼意入骨,險些栽倒。
身後及時伸來一只手臂,扶住了她的腰肢,若有若無的將手移到她的骨折的手腕之上︰「留著力氣明天再打,忍住」
話畢,骨頭接位處傳來一聲「喀嚓」聲,姜檀心冷汗冒頭,悶聲一哼,險些疼得咬了舌。
「吁」
一聲馬哨響起,遂即便傳來一聲鷹鳴相和。
阿海振翅滑翔,從不遠處掠翅飛來,它的身後跟著一匹棕色大宛馬,疾風如電般朝他們飛奔而來。
還來不及表達接骨之情,姜檀心便又開始恨得牙癢癢,她陰測測道︰「早干嘛去了,白吹了一夜冷風,走了一夜泥巴路」
戚無邪對她郁悶之色視若無睹,只是瀟灑上馬,好整以暇,向下睇了一眼,他勾唇魅惑一笑︰
早說了本座在瞧風景,何時騙過你?」
仰望馬背的姜檀心實在欲哭無淚,欲笑無聲,她想,這大概是一種非投降不可的心境。
是了,這次是她服了他。
*
听聞姜檀心受傷了,拓跋烈當即給了她最高禮遇的照顧,把她從戚無邪那硬挪了出來不說,還直接安在了中軍天子帳中,就擱放在眼皮子底下,形影不離,茶水相遞。
手腕接好了,雖不如從前靈活,但自理生活總是無礙的,可拓跋烈顯然將她當成了沉痾病人,這個不許,那個不讓,說句粗俗的話︰就是拉屎撒尿都讓人守著,極盡呵護。
時過晌午,她終于盼到了拓跋烈的離開——他要帶著鮮卑貴族,文武臣工準備前往林場狩獵去
一時間整個駐扎營地人聲馬嘶,喧闐不堪。
拓跋烈戎裝在身,手握帝狩寶弓,雖鬢邊雖染有幾絲白霜,可依舊寶刀未老,氣勢傲天,氣宇軒昂、大步流星走至帳門處,還不忘回身向姜檀心交代一句︰
「譚新,你留下休息,休要胡亂走動」
「是,奴才知道」
躬身屈腰,送走了拓跋烈,她直起身子,稍稍懈了一口氣。
捏著拳頭往後捶著酸疼的背脊,她只覺另一只手酸酸麻麻的,讓繃帶一圈一圈纏成了蛹,癢熱難受,又叫一根布條拴著,松松垮垮的掛在她的胸前,不好抓撓。
眉頭一頓,頗有些無奈的審視自己的手,姜檀心朝帳外的扈衛兵揚了揚手︰「小哥,麻煩燒些熱水來,這布太厚實,包了這麼許久實在癢得難受。」
門外兩人面面相覷,一絲異樣眼色透著瞳孔傳遞,下意識的扎了眨眼,靠右的應了一聲︰「知道哩,姜公公要洗浴麼?屬下這就去備下」
「噯,我就擦擦手……」
不等她說完,那人就自說自話的殷勤跑開,從後頭的儲物帳里連拖帶抱的弄來一只大澡盆,倒走著將木澡盆子拖拽進了中軍龍帳。他扭了扭胯,將姜檀心擠到一邊,偌大的澡盆險些叫帳門卡了住。
帳中有一方羊皮屏風,上繪天子行獵圖,長約三丈有余,恰好將龍帳分割里外兩處,里頭是皇上安寢休憩,外頭一方紫檀龍紋牙子案,後尊設尊龍寶座,是拓跋烈召見皇子貴戚、隨駕文武的臨時天庭中樞。
侍衛托著澡盆直往里進,他眼珠子烏溜兒轉了一圈,撓了撓後頸訕笑道︰
「姜公公細皮女敕肉,瓷實著,不像屬下這般行伍出身,肉糙皮厚,撈起水赤膊就能洗,這澡盆給您送到里頭去,御駕還有會兒才回來,要是有別人來,屬下在外頭吭聲,您現在是紅人,誰也不敢拿您怎麼著的」
警惕的心思早已在肚中繞了個圈兒,姜檀心面若平常,和善一笑︰「有勞侍衛小哥,我只說洗個手,你連這麼大的澡盆子都準備好了,心思非凡,果然是給萬歲爺守門子的」
「哈哈,姜公公哪里話,快進去吧,熱水稍後就送來」
他顯然不願多談,眉宇處盡是焦慮之色,眸中隱含著迫切的期冀,等熱水一到,他單臂抬起,一桶桶全倒入木桶之中,一時帳中充溢著升騰的熱氣。
他立馬推著姜檀心的後背,將人送入屏風之後,用指骨敲了敲一紙之隔的屏風木框,笑笑道︰「那公公就好生享受,屬下不打擾了」
露齒一笑,他閃身出了龍帳。
姜檀心扎撒著手,半抱手臂,她懶懶得倚在屏風邊上,歪了歪頭見人貓身跑了出去,不免勾唇一笑道︰「一個字,笨」
外頭的人站立難安,就像憋著一泡黃湯,只顧抖著不安分的腳,極為不淡定。他豎著耳朵留心著里頭的聲響,直到水聲潺潺,還有姜檀心輕哼小曲兒的聲斷斷續續的傳來,他才捶拳在手心,心中吶了一句︰「成了!」
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他搓了搓手,向後偷瞄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快去找皇上,就說姜公公不好了,直嚷著疼,請他速速回營」
那人點了點頭正要離開,不料被他拉住了袖口,又囑咐了一句︰「還有太子爺,回稟太子爺,就說事兒成了,請他務必緊隨其後!」
听著里頭嘩嘩的水聲,他心如抓撓,也是奇癢難耐。他收了太子的五十兩銀子,說是只要在皇上面前拆穿姜譚新是個女人就成。乍听聞這事,他很吃驚,心說怪不得這小太監瞧起來清清秀秀,干干淨淨,行為舉止還有些娘氣,原來本就是一小娘們。
後仰了仰身,側耳一听,一陣水花撩起聲後,好像是悉悉索索的穿衣之響!這讓他心里一亂,詫異道︰這小娘們洗澡真夠快的,皮囊剛下水就想著撈起來,也不仔細搓搓泥!這等不上皇上回營,守株待兔的一番功夫算是要白費了。
他心焦氣急,伸出舌頭舌忝了一把厚實的嘴唇,娘的,豁出去了!
他一矮身,振臂一揮,擋開帳簾子後便沖了進去,繞過屏風,但見大澡盆子空空蕩蕩,毫無漣漪。
傻了眼,他睜著大環眼,嘴唇翕動無聲︰人呢?
「小哥,也想一塊兒泡個湯子?」聲調上揚,至末之音拖得老長。
他幡然醒悟,堪堪扭身回頭看去,迎面砸下的是一只洗澡舀水用的木瓢子,瓜殼踫腦勺,誰硬誰知道,眼前就那麼一擦黑,人像抽了力道的軟皮條,沒了春凳倚著,咚一聲砸在了地上。
揚了揚眉梢,將手里的東西往澡盆子里一拋,姜檀心開始解手腕上的繃帶,她看向地上的人,不由嗤笑︰「早說了我就洗個手,這不瞎耽誤工夫麼」
抄起一手心的水,由其從五指的指縫中漏下,澆淋在另一只手上,搓搓揉揉,她專心得自顧清洗起來。貪戀水溫暖意,她指入水面,似有嬉耍的念頭,擺動著手心,感受水波粼紋,卻不想心思彷徨游離間,揉碎了水面上那張陰沉的臉面倒影。
猛地手臂上竄起雞皮疙瘩,她還來不及扭身躲避,從地上爬起來的人已一把掐住了她的後頸脖!
他收緊指月復之力,晃了晃還有些犯暈的頭,吸著一口冷氣,嘴里是嘶嘶之聲︰小娘們下得好重的手!
他手托一用力,強按著她低頭,將她一把按進水中,頭上冠帽觸水即落,青絲如墨在水面大朵暈開……
「哈,果然是個娘們」
他拎著她的後頸,將人從水里提拉起,順勢撩起的一大片水花, 里啪啦打在羊皮紙面上,綻出一朵朵水漬小花兒。
姜檀心鼻腔入水,嗆得嗓子眼火燒火燎得疼,她睫毛浸水,鬢發滴答著水珠,靨容兩腮飛霞淺紅,除卻一身太監宮服太過礙目,實在是清水佳人,出水芙蓉的一副美景圖。
可美人淬毒,也堪比刀刃!
袖口由水浸濕了一大片,她嘴角噙著一抹冷笑,翻手之際,從腰際抄出一片薄如蟬翼,色若寒光的刀片,將它夾在指縫之中蓄勢待發。
肩膀向後一振,她長發一甩,浸水的頭發像沾鹽水的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臉上!水撞入眼眶,迫使他閉目側首,更是不自覺得松了手轉而去揉自己的眼楮。
就趁此時!
姜檀心迅速出手,寒光過後,一道血痕浮上他的臉孔,如蟻噬腐肉,癢著疼入面皮肌理。眸中寒意大盛,清冷之光與刀鋒一色,她冷言道︰「這一刀因為你輕薄,下一刀因為你害我,不在臉上,在脖前!」
話畢,她迅速欺身而上,揮手間疾風擦臉,一道凌厲的殺意劃過他的脖前,刀片似凝水為冰,雖閃爍著水色光澤,卻是寒意逼人,令人脊背發涼,生死畏懼。
他狼狽的後退一大步,仍是沒有躲過,只覺脖間一涼,隨後便有熱血噴涌,他手捂著傷口,濺起的血點子染紅了他整只手心,血還不住得往外溢流。
一擊斃命並不可怕,讓人見證生命的點滴流逝,卻無能為力的無措感,才是最大的恐懼。
勉強扶著一側屏風木框,他腿肚子發抖,喑啞著喉頭卻無力吐出一個字。
姜檀心上前一步,高高揚起了手心,她像舉起屠刀的女修羅,沸騰了體內叫囂殺意的情花血,嗜血的渴望一觸即醒,操縱著她的猶豫,主宰她的情緒,手起刀落,一念足矣。
「住手!」
清冷嗓音,語聲溫潤,這生死一線之間,拓跋湛不復平日里的淺淡如水,身為皇親貴冑的霸氣威嚴,此刻也彰顯無虞。
不知他在屏風一側看了多久,輪椅木軸吱呀轉動,推著他一點點靠近姜檀心。
「把刀放下,這樣的狠絕我雖見過,但你從不曾用在無辜之人的身上」
「無辜?不知九殿下是從什麼時候進來的,你若將這場戲從頭看至腳,你就明白他究竟是否無辜了」
「為利而已,實在不必拿命來抵」
「呵,我本以為他旨在拆穿我是女兒身,確實沒想殺他,一念善心險些讓我自己做了澡盆子的水鬼,這仇為何不報?」
「我也知道了你的身份,當日東廠的替身太子妃,你是否連我也要一並除了?」
字字珠璣,打在了姜檀心的心上,心口一絲一抽的疼,執拗的偏執 過情花血的翻涌。闔了闔眼眸,她深出一口氣,去盡污濁,待再次睜眼時,殺意已消,已然還復了原本的那片水色清明。
她指骨稍松,刀片 當墜地,沉在水汪子里蒙上了一層黯淡的啞光,沒有了方才的殺氣凌人。她顰眉長蹙,脊背發涼,有用力過猛後的心悸讓她有些無措,抬眸看向輪椅上的拓跋湛,她薄唇翕動,卻懦懦無聲。
「我曾尋過你,只知你是馬府的丫鬟,卻不想你扮成小太監的模樣進了宮,心有疑慮卻不敢相認,畢竟那日漆黑無光,模樣不辨,但我此刻認定是你,即使你變得……」
細不可聞地淺嘆聲︰「檀心,那日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我沒有,九王爺,我還是那一句話,未是身在局中人,切莫定言眼中事,這場戲你瞧得斷斷續續,真真假假,本就霧里看花、不辨分明,那你如何定下箴言,質問我、規勸我?或許我本就是這麼一個人,單憑那日一夕相處,你就懂我了麼?我該是如何,本是如何,我且不知,你又如何斷言?」
變了?那什麼是本初的姜檀心?是那個為恩人之女以身涉險的替身太子妃,還是那個為了維護馬雀榕的清白名聲,連刺自己三十幾下的情花**?
那日的隱忍屈辱,慮及馬家,一切所受之苦皆是為了報當年收孤之恩,可現在瞧來不是太大的諷刺麼,當時有多痛,此刻便有多恨!有些事,憐憫勸慰太過輕浮,那是自我的錘煉,與人無尤。
如果你感同身受,請保持沉默,那是對我最大的尊重。
眸中千千語,口里淡笑聲,眼風掃過皺眉不語的拓跋湛,她涼薄一笑,旋身後步履輕盈的向屏風之外走去。
「姜檀心……」聲如清風,話在喉頭滯澀不出。
衣袂攜風,姜檀心止了步子在原地卻並未轉身,只偏了偏側首等他的下一句話。
可拓跋湛梗塞之言還未月兌口,門外太子拓跋騫已高聲叫了起來︰
「父皇!父皇,您趕那麼急做什麼,父皇你等等我!」
「你跟著來作甚?」頓了頓,遂即雷霆發怒︰「守帳之人都跑哪里去了?擅離職守,一個個膽兒肥,氣煞寡人!」
大手一揮,拓跋烈邁著闊步走進龍帳之中,從屏風後漫出的水已趟進了外帳,屏風上的羊皮也半邊濕著,黑呼呼得連累一大片。外頭已是如此,可想里頭該又是如何的狼藉。
死去侍衛的血順著水一並流出,迅速流到了拓跋烈的腳邊,他挪了挪明黃龍靴,愕然不已︰這該死的的究竟怎麼回事?!
姜檀心沒料到拓跋烈這麼快回來了,她堪堪回過神來,卻已經來不及藏起那傾下的墨發,她惶惶別開眸子,手指不停絞著,低下頭心思流轉,開始思忖著月兌身之法。
拓跋烈抬起眼,緊盯著眼前的女人,他忘了滿目狼藉的龍帳,也忽略了身側拓跋騫志在必得的自信笑容,他眼前天地俱混啊,只有她光彩耀人。
喃喃啟唇︰「青喬……」
聞言,姜檀心渾身一怵,身邊的太子更是面色不善,齊齊看向拓跋烈,目色膠著,寒光涌現。
拓跋烈眯著眼,緊盯她不放,他臉上線條剛硬,鼻子挺拔,雙眉濃重,即便上了年紀卻一點兒也不顯蒼老,有的只是歲月沉澱下的懾人魄力,曾幾何時他關山一越,戎裝鐵騎,是一代王朝的開疆闢土的逐鹿梟雄。
「父皇!」拓跋騫沉痛一聲,跪倒在地︰
「請勿怪罪姜檀心,都是兒子的錯,是我想了這個辦法將她留在宮中的!兒子與她早年便相識,鴛鴦同池,比翼共林,無奈和馬嵩之女盟有婚約,所以只得出此下策,將她扮成小太監的模樣送進宮。那日,她氣兒臣薄情寡意,所以誤闖瓏夢園沖撞了父皇,蒙您寬宏不棄,眷寵優渥,我也是滿心感激,本打算狩獵結束後就向您要了她!現在怕是不得不說了,請父皇成全!」
面容悲戚,言詞誠懇,這一篇雖字字謊言,但情誼卻未必不是真的。
姜檀心驚詫不已,她杏眸圓睜,花容煞白,雖不會捫心自問到底何時對他留情挑釁,收了風流太子的一顆真心,但這樣一席露骨的話,仍讓她心如撒豆,鋪天蓋地的亂成了一團。
秀眉緊蹙,逼仄的目光似劍擲去,拓跋騫看了看她,曖昧一笑︰
人間百媚千紅,我獨愛你那一種,我已閱盡千帆,賞遍群花,你姜檀心才是我欲罷不能的繞指情柔,至此後,誰與你共白頭,誰冠你夫姓氏,誰篆你墓碑名,只是我,拓跋騫!
拓跋烈本就沒有從虛夢中回神,听了太子的話,猶如當頭棒喝,兜頭涼水一盆。他用僅存的理智約束著狂躁的暴怒,可並不能遏制,反而推波助瀾,使理智徹底淪陷。
牙齒緊咬,字從牙縫中蹦出,他大喝一聲︰「逆子!」
他上前掄圓胳膊就是一個巴掌,太子猝不及防,被一掌打翻在地,拓跋騫驚詫不已,怎會引得父親如此動怒?
太子不懂,拓跋烈又何嘗明白,他只知心里憋堵的慌,只覺本是天邊美景,從未有染指褻瀆的心思,只想靜靜守護,讓思念綿長,誰料想一朝可登攀九霄天庭,美景盡在執掌之中!征服是男人的天性,那一股熊熊火焰才剛剛燃起,就被自個兒兒子澆了個透心涼,他憤怒難當,卻絲毫不為這有違倫理的畸戀感到愧色,他有的只是氣憤、惱怒、暴躁。
「無恥逆子……你!你……」氣喘吁吁,明明滿腔怒火,卻罵不出一個字來。
「父皇……兒子知錯,望您息怒,只是兒臣真心想收了檀心,她也不過一介奴才,您從前也賞過我,這次無有不同啊」
捂著臉,拓跋騫重新跪下,低著頭漸漸想明白了︰他顧著姜檀心是姜徹之女,卻忘了她也是沈青喬的女兒,他只知鬼女是沈青喬,從未真的知道她的長相,沒想到竟是姜檀心的這張臉。
如今已觸了老虎,只有逼著他一口答應下來,否則自己必將一敗涂地。
「你、你還說!我……我」
拓跋烈燒紅了眼,他抬起腳,一腳將其踹翻,撈起身側高幾上的陶瓶就要往他腦門子上砸去。
「陛下!」姜檀心高聲一句,成功的勸住了拓跋烈。
「承蒙太子爺抬愛,檀心一介孤女又是四等賤籍,自然不敢高攀,皇上不必為了奴才傷了父子情誼,奴才身負欺君之罪,不敢奢求原諒,但求保全一條小命。」
姜檀心的話給拓跋烈靈感,他胸膛起伏,喘了幾聲,大聲道︰「是,欺君大罪……你竟敢如此欺君,膽大妄為,虧得寡人如此寵信你,這次一定要重重的罰你,婚嫁一事不得再議!」
後一句話顯然是對拓跋騫說的,只是事道如今的太子已如石 坡下,覆水難收了,一些違逆不當的話,他不假思索地就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父皇,世事皆從愁里過,月如無恨月長圓,您也從曾經年輕過,遺憾萬悔,失去難追,您難道想讓姜檀心做兒子生命中的‘沈青喬’麼!」
這話太有分量了,無異于朝著拓跋烈心窩里捅刀子,張狂暴怒一點一點消散殆盡,拓跋烈死一般的沉寂。
姜檀心一直沉默,她在找尋最好的時機開口回拒,太子和皇帝已到了瀕臨一線的地步,退則妥協,她將落入太子的手里,先前的一番布置心血付之東流;進則電光火石,漩渦詭譎,她勢必困頓這兩父子之間,不由自己。
抿了抿干澀的唇,她道︰
「人微言輕,弱若芥子,但檀心也是有心之人,我心有他屬,與他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所以恐要負了太子爺一片好意……陛下更不必為難,這門婚我不願」
「心有他屬,是誰?」拓跋烈聞言,心下詫異,他回過頭依依不饒的逼問道。
正當姜檀心思慮著想胡謅個竹馬的時候,有人替她開了口。
「父皇,是我」
一直沉默在側的拓跋湛淺聲說道,他的清冷如玉,將場面上所有熱烈都照拂了一遍,手撐在扶手之上,他吃力得挪動殘軀,從輪椅上下來跪倒在地,咚得一聲,由膝蓋重重砸在地上。
他並非截癱,只是無法同正常人一般行走,照例說只要能跪得起來,就省不了的君臣之禮。可他畢竟身份特殊,乃嫡親皇子,位列親王,皇上又一直子嗣綿薄,所以即便拓跋湛的生母卑微,拓跋烈照樣也免了他晨昏定省,三跪九叩的禮數,算對他的仁慈照顧,博天下子民的一分稱頌。
第一次見他如此鄭重的跪在地上,叩首行禮,拓跋烈心中極不是滋味,他面色鐵青,如鯁在喉。
姜檀心已無力應對此刻的混亂,她不知是不是姜家女子,生來命中就跟拓跋氏犯克,這天子行帳並無外人伺候,三個權輿之巔,江山在手的男人,兩個跪在地上爭著要娶她,一個站在跟前吹胡子瞪眼不肯放手。
她心中暗嘆一聲,好在拓跋湛出來的甚是時候,他的這一跪,暫且緩和了劍拔弩張、非進即退的局面,讓拓跋烈也有了轉圜的余地。
「拓跋湛,你打哪兒冒出來的?」太子又氣又好笑。
「白清雅婬禍後府,兒子已作休離,為顧全皇室顏面,不曾布告天下,咸使聞之。兒子欲以嫡妻之位聘娶姜檀心,太子哥此番一言,可是效仿那日梅林戲語,但凡是臣弟之妻,您必要沾染?」
清風之言,字字剜心,拓跋騫狠狠捶拳在手,卻愣是擠不出反擊的話來。
拓跋湛拋出這茬,饒是拓跋烈也為難的揉上了眉心,那時九王妃梅林偷歡,不休這是打兒子的臉,休了這是打皇家的臉,當日他與萬皇後商定,先由著拓跋湛自行休離,只是要等一年之後再驅人出府,那時再以七出無後之條告示萬民,可少許多流言蜚語。
深出一口氣,拓跋烈看了這兩個兒子一眼,頹然的坐上將軍案後的龍座之上,單手撫額,他指了指姜檀心,威嚴冷聲︰
「姜檀心,寡人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未來的皇帝,一個願意以正妻之位娶你,你不過四等賤籍,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他在問她,也在問自己——你曾給我一剎那的寄托,只是那麼匆匆一瞬,你將屬于寡人的兒子,一條陌路之後,依舊是幻夢一場。一想到你要枕著別人的臂膀淺笑入夢,一想到你要為別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一想到……
生同寢,死同穴,寡人不會要你,也絕不許別人要你,你是沈青喬,你不是姜檀心,不是!
袖袍一揮,涼風已至,他若磐石般開口︰「來人!先把她給寡人扣起來!」
「父皇!」兩兄弟異口同聲。
「你們兩個都給寡人滾出去!」
他抄起手邊的瓷瓶,就地猛得一擲,只听 當一聲,迸裂滿地,誰也不敢再去虎口拔牙,有人不甘,有人松了口氣,總之這一場爭妻鬧劇暫時休停。
*
拓跋烈病了,躺在龍床之上水米不進,氣若游絲。
逢此變故,狩獵一行大臣無不憂心忡忡,膽戰心驚,誰也不敢再去行獵尋歡,都守在龍帳之外挖空心思打听聖體的安恙。
帝子突染惡疾,消息對外層層封鎖,所有隨行的一概人等都有御前侍衛監視把控,一只送信的鴿子都飛不出陽鼎山。
此時最過吃香的便是那御前伺候的宦監陳福九。
他耷拉著兩腮橫肉,生著一對綠豆王八眼,其貌不揚又是漢人,能坐上御前侍奉的位子,並不是偶然,而是靠著他一顆體察上意的八面玲瓏心,還有一張無人能敵盡說好听話的嘴。
狗掀門簾,全憑嘴功夫,他不似一般層次的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什麼盛世昌盛,海晏河清,什麼野無遺賢,四海歸一,他不說這些,他只由著拓跋烈的話兒來說。拓跋烈說一,他說三減二;拓跋烈說二,他便說一加一,總是主子是個點,他便是說破了天去,也是揪著那個點轉圈圈兒、打旋磨兒。
而且陳福九十分清楚拓跋烈的軟肋和想法,不管是劉紅玉還是情花丹,都有他的一份九曲心思,那個柯三良比起他來,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他正手提八寶食盒,邁著太監特有的細碎小步子,小心得避過帳外的幾處水汪子,朝門外侍衛點頭打哈,貓身進了龍帳里。
「陛下……」
他繞過屏風輕聲一喚,將食盒擺在了一側的梨花小幾上,抽出食屜,端出一碗白粥和幾疊小菜來︰
「陛下,這可是今個的第三熱了,您龍體金貴,好歹要吃上一些的」
拓跋烈面色蒼白,一手擱在額頭之上,氣息不穩,聞言他只是手指輕擺,將人打發了去︰「拿走,寡人不吃」
「誒」
應了一聲,陳福九眼珠子提溜一轉,一邊將米粥收進去,一邊嘆氣道︰「陛下您龍體抱恙,米食不進,奴才們感同身受,別說吃飯了,是連口水也喝不進去啊,聞著肉香就渾身難受……陛下您是知道奴才的,這一天不吃肉,簡直比死了爹媽還有難受」
拓跋烈鼻下輕哼一聲,並不理他。
陳福九習慣了,自顧自言道︰「奴才有兩個徒弟,這兩兔崽子心思毒,見奴才吃不下肉了,就當著奴才面烤了只狗腿,那個叫香,奴才本想聞著舒坦一些也好,沒曾想這兩小兔崽子為了那只腿搶了起來」
他頓了頓,探首瞧了瞧拓跋烈的反應,見人皺起了眉頭,于是坦然一笑繼續道︰「奴才心想,老子自個兒吃不上,也輪不上你們兩個來沾葷腥,陛下您都病成這樣了,這樣搶著一只狗腿吃,像話麼!所以,奴才就想了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拓跋烈顯然是听懂了,但陳福九不說破,他也樂得成全,前面一通皆是廢話,後面的才見真章。
陳福九嘿嘿一笑,重新將粥碗端了出來,他笑道︰「奴才把那只狗腿賞給貓吃了,皇上若喝不下這粥,大可賞給奴才喝罷」
拓跋烈稍一愣怔,遂即哈哈大笑起來,身子骨一時吃不消,笑到至後他猛烈的咳了起來︰「哈哈、哈,給貓吃?哈哈,虧你想的出來!這粥寡人會賞!但是不是賞給你」
陳福九上前給他順氣,嘴里噙著笑,輕聲問道︰「陛下有人選了?」
由他攙扶著從床上坐起,此時的拓跋烈一掃方才病容,眼眸光彩煥發,精神奕奕︰
「戚無邪如何?」
陳福九眨巴眨巴綠豆眼,欣喜道︰「陛下英明」
貓不吃狗肉,太監不用女人,自己吃不下,別人也休想染指半分。將姜檀心賞給戚無邪,不過稀松平常的對食罷了,他既不用讓兩個兒子傷了兄弟情誼,又不會傷了父子感情,更重要的是,他的沈青喬依然是雲端的不可褻瀆的光,他可以時刻看見她,感受她的溫暖,沉溺與她的香氣之中。
貞潔的女人是一塊璞玉,她清風逐月,猶如女神,破身的女人只是一塊頑石,她油鹽醬醋,痴心嫉妒,雲泥之差,令人心痛。
這是拓跋烈的真心話,也是男人的劣根性,自古如此,誰都無法避免。所以,將姜檀心賞給戚無邪,絕美無雙的辦法,一至到他死,她都會是他的女神,不染一絲塵埃……
可悲的帝王之愛,自私的男人之心,一切始于荒誕,也必將終止于荒唐。太監何其多,為何只選戚無邪?拓跋烈並無太多考量,他只覺戚無邪美艷,姿容無雙,不至于委屈了姜檀心去,若換成陳福九這般豬頭小眼的,他怕是心里又要難受了。
「陛下那這粥……」
「拿來寡人喝」
翻身坐起,誰說病去如抽絲?一場心病而已,心結散了病自然也就痊愈了。
「那奴才現在去請戚公公前來?」
「不用,陳福九,你去帳外傳旨,就說寡人明日拔營回京,姜檀心的事回京後再說」
「那姜檀心還是囚車押送麼?」
喝粥的手一頓,拓跋烈抬眼思忖片刻方道︰「對,寡人要她知道,寡人能給她最好的一切,也能全部沒收,沒有寡人,她就什麼都不是」
袖手一揮,粥碗碎與地,雪白的粥米鋪灑在氈毯之上,任由灰塵侵染……
------題外話------
戚無邪︰靠,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媳婦啊
知情人士捂臉悲嗥︰陛下,這是您這輩子做得最蠢的事了!
一堆篝火前,戚殿穿花斑套頭衫,兩只貓耳朵咕嚕轉動,他手舉狗腿緩緩扭身,陰測測道︰本座是貓,你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