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傍晚,姜檀心幾乎掃蕩了整樓的東西,才勉強消了肚中怒火,也終于接受身上這件艷麗紅袍。
她細有觀察,比起戚無邪的騷包紅,她還是比較矜持內斂的。再加袖口的金絲滾邊、襟口繁復的繡工也算合其心意,除了有人手段奸險,被迫遂了他的意令她有些反感外,其余的多瞧上一眼,便也打心底里接受了。
只可憐夷則捧著累得小山一般高的東西,一邊走路,一邊艱難地維持著平衡,從前頭看去,幾乎連臉都瞧不見了。
下了樓梯,走到最後的櫃台商鋪邊,戚無邪有些走不動道了,他盯著一罐兒唇脂瞧了半餉,似是猶豫非常,躑躅難抉。而此時的姜檀心向後一仰身,朝其笑了笑,給了他一個听似誠懇的建議︰
「督公風華絕代,便是女子也是自愧不如,在您面前,用這些的就是庸脂俗粉,哪及您魅惑無雙,俊美無儔?所以這等東西您不用,就由著別人糟蹋了,別怕猶豫,下手吧,絕不丟人!」
修長如玉的手指夾開瓷蓋子,他用不甚尖銳的拇指指甲,滑過了中指的指月復,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指下一擠,劃口滲出了幾顆殷紅的血豆子——豆子充盈變大,最後滑下一道血痕,準確無誤的滴落在唇脂瓷罐之中。
他無視攤主驚詫的目光,自顧自勾起一抹被血浸透的唇脂,對案台上的鏡子細細描繪唇形,抿了抿唇,直到一股血腥之氣縈繞鼻下,他才滿意地勾起唇角,拋下一枚金葉子,抖了抖寬袖離開案櫃。
掌櫃得呆若木雞,表情蠢笨,他暴突著眼珠子,就這麼呆愣愣看著戚無邪離開……
「走吧,嗅著血味本座有些餓了,去尋些吃食,你可有什麼愛吃的?」
「有……」
姜檀心模了模鼻尖,訕訕答了一句。她跟著戚無邪的腳步出了聞香樓,從後頭看著他獨行消瘦的身影,憶其方才的詭異之舉,她不由顫了顫,搓下滿臂的雞皮疙瘩,無奈補上一句︰「有也吃不下了」
醉姿樓隔間,三張八仙桌並成了一條長桌——桌上珍饈美饌,五色百盞,堪比御宴。
值得一提的是,戚大督公不管吃什麼,上哪兒吃,都堅持自我獨特的風格︰無論多麼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擺與眼前,他總會叫上那麼一小罐子細磨白砂糖,以備不時之需。
小碟子細筷子,要吃的菜得小跑幾步才夠得到,這頓飯姜檀心是越吃越不是滋味,不輕不重的擱下碗碟,她站起身推開了身後的大敞窗,伸出腦袋往下一探,朝著街邊的千里香混沌揮了揮手︰
「活計,上頭來一份!」
「好 !醉姿樓包間兒一份千里香……馬上來喲」
擦桌擺凳的小伙子,往肩上一甩麻布,端著滾燙的瓷碗,一路顛送著,小跑進了二樓包間,剛要像平日里一般吆喝,可抬眼瞅見里頭的情形,他素來利索的油嘴有點不管用了。
怎麼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這姑娘還要吃餛飩?
「接著,謝了」
接過姜檀心拋來的五個銅板,小伙計擱下餛飩碗,撓了撓頭,他偷偷瞄了一眼首座的紅袍男子,心中一悸,小聲說了一句「回頭我來收碗」便迅速腳底抹油,奪門而出。
「哎呀,真香,這餛飩叫千里香,京城獨一家,有些冒名的都不及他家的好吃,還有城北的豌豆黃,得認準了老豆子的牌子,水井胡同的油炸檜,必定是一對夫妻的小店門……」
姜檀心一邊舀起一只餛飩,呼呼地吹著熱氣,一邊如數家珍,把京城食圈子里頭她覺著好吃的全唱了遍名字。
「嘶……燙!」
饒是方才已經吹過了,她還是讓薄皮褶子里的肉餡燙了舌,吐不出咽不下,她急得直跳腳!她張著嘴,使勁往里頭扇風,未加咀嚼,囫圇而下,四處找了一圈,她一把搶過戚無邪手里的涼湯,仰脖子灌入口中,讓一股涼意追著食道里的肉餡而去,生怕燙壞了肚子。
抿了抿唇,心下吶喊︰怎麼有一絲血腥味,難不成是燙破了嘴皮了麼?
伸出舌頭去舌忝了一圈,姜檀心眸色流轉之際,無意間瞥見了戚無邪的臉色——她心中咯 一聲,扭轉有些僵硬的脖子,她尷尬的看了看手里端著的湯碗。
只見瓷碗壁上頭,有一個依稀可辨的紅唇印,一半已然被自己舌忝得差不多的,還有一半大概是戚無邪薄唇上的細小紋理,仍甚是清晰。
姜檀心琢磨著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麼,這次好像真的是自己不對,佔了他點便宜,不過那也只是一丁點!斟酌用詞,呃了一聲,姜檀心誠懇一笑︰「對……」
她話只一字,戚無邪便悠悠站了起來,他目不斜視,朝夷則道︰「吃不下去了,走吧」
「你!」
姜檀心目送他優雅起身,繞過了自己,直徑往外頭走去。
「主上,這下去哪兒?」夷則匆匆跟上。
「回東廠」
「……」
袖袍揚起,只在一個轉身之後,他便笑意盈然,嘴角抑不住的上揚,今日,還算有趣……
*
第二日,是戚無邪定得安排。
他管著自己在情花孽海中小憩打盹,她管著自己坐在石台階梯上嗅聞書香。
褪去了鞋襪,姜檀心赤著腳,高坐在石台之上。她游蕩雙腳,踢著情花池中的血水,將它當成明澈溪水一般戲耍,波紋粼粼,掀起黏稠的血腥之氣。
她的手里捧著一卷書,是一本違禁之書,被本朝所禁,寫得是大周朝的人文風物,禮儀周全。
自從鮮卑人定鼎中原之後,他們焚燒了一批不利于外族統治,關于思想教化類的書籍,禁了一些寫有人文風物的名家雜談筆記,只留下醫術藥理之類實用的書下來。姜檀心在馬府呆了那麼幾年,該讀得書一本不落,卻鮮有尋到那些珍貴孤本,沒想到戚無邪的離恨天倒是有不少。
情花瓣謝落,由著血水沖來,一片兩片沾上了姜檀心的腳尖,她莞爾一笑,繃起腳尖,伸出縴指取下一瓣來,瀝干了血漬,情花瓣褪去血色後是觸目的艷粉,她將花瓣夾在書冊的中間,輕笑一聲道︰血水落花春不在,地獄人間。
卷書在手,姜檀心螓首微偏,瞄向一邊側臥小憩的人間閻王爺,她心中一嘆,終究是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孽緣。
一如初見時的驚艷,他的姿容越完美,他的殘缺便越遺憾,兜兜轉轉,有時候,她甚至會忘了他是誰,忘了他是宦官奸佞、無根閹人,忘了他是叛國賊戚保的兒子……她只記得他一襲奪目紅袍,右手持著紫檀慈悲,左手攥著情花噬情,善惡一手,各是極端。
真得要和他對食麼?答案是否定的。
情花界,情海孽,她不是渡他的佛,她確定,他應該也不彷徨,這本就是一場荒唐,彼此心知肚明,卻為何還要糾纏不清?
暗自嘆了一聲,為了成全自己的乖張不羈,犧牲兩個人的半生,是,他無所謂,可她呢?
她自小在仇海中漂泊,獨自應仗,疲乏不堪,曾經信任的人一朝之夕變成了天大的諷刺,她漸漸心慌。她也渴望被珍視,被人收藏,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漂泊,可畢竟獨木難依,所以她更想找一個足夠強大的人,將脆弱的後背交給他,兩個人背脊相靠,四拳出擊。
這樣的搏殺才肆意暢快,沒有心驚,不會膽顫,這樣的復仇才肆無忌憚,沒有後顧,沒有猜忌。
姜檀心搖了搖頭,自嘲一笑︰如此想著,已然背離了初衷,這些戚無邪能夠做得,她為何還不願?
糾其根源,兩字足矣,不愛。
問世間情為何物,鴛鴦白骨,不過三餐一宿,可他和她本是兩個世界之人,食有差,衣有別,怎麼愛,又如何愛?
收回復雜叢生的眼光,姜檀心停下了嬉水的踢擺,她靜靜垂首默想,不禁為自己感到好笑,她原以為自己和戚無邪最大的距離,是因為他是閹人,卻沒想到這一點比如生死兩線,人間地獄的距離,太過微小,微小得令她視若不見,置若罔聞……
暗息之間,只听戚無邪悠悠開口,他的聲音掠過情花叢,挾了情花的鬼魅誘惑,吹皺池波,撩動心弦。
「不用三天,你明天即可走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姜檀心听到了她想听得,卻不想心里生出了不一般的滋味,還未來得及辨清情緒,他又補上了一句︰
「宮里的姜檀心替你周旋了三天,本想你已逃之夭夭,至少不在京畿境內了,若他知道你這般辜負了他,不知道心情如何」
心中納罕,原來死狐狸打得是這個主意!倒也難為他了,身形與自己相差極大,做自己的替身還能瞞過兩天,不知費了多少心思,謀了多少個鬼主意,他這般的人精若想自己月兌身還不容易,怕只怕為了她,錯過了逃月兌的時機。
「他現在如何?」姜檀心追問。
「皇上交給東廠了,說剔骨剜肉盡管招呼,只有說出你的下落,才能給人一個痛快」
「你……你沒有這麼做!」
「呵,臣可不敢抗旨」
「戚無邪!」
姜檀心蹭一聲站了起來,赤著腳,她直奔白玉亭台,身後是一串腳掌印,金蓮縴足,殷紅血色。
闔著眸子,戚無邪周身淡薄的涼意,滅不了姜檀心此時的怒意,他抬眸一眼,不咸不淡的問道︰「他是何人,你早已無親無故,何必掛及外人?」
「外人?他是我的二師哥,從小陪我一塊長大,他就是我的親人,還有小五,昨天同我一起的那個小女圭女圭,還有我的師傅,您的上僚,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在乎,我心疼!」
「你既撕開了馬嵩的偽善面具,怎會不知馮釧何許人也,一丘之貉罷了,論起親疏來,馬嵩才是救你與山林荒野的恩人,如今你反要置他死地為父母報仇,這麼說起來,馮釧可不是你的親人,他應該是……下一個你要手刃的仇人」
戚無邪說得很慢,似是深思熟慮,又似乎是存心推波助瀾,促漲她的怒氣。
「這個不勞督公費心,我姜家的仇自有後人來報,孰人是仇家,我心中一本明帳,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如果扳倒馬嵩之事督公想要退出,我也絕無二話,一個人照樣可以叫他生死無門,既然督公已經想通了對食之婚,那麼皇上那勞煩您去交代,東方憲在哪,我現在就要帶他走」
「進我東廠門,何有活著出去的道理?」
「……」
「……」
「算我……求你」
她繡拳緊握,繃直的手臂,牽扯肩脊的力量。她躬下了身體,微微低首,肩下鎖骨深陷,本該是雪肌冰骨,一彎誘人的弧度,無奈生生曲成了一種叫卑微的屈服。
她從不屈服,從未認輸,為何變了?為何變了!
戚無邪陰沉著眸子,深潭無盡,吸納了她所有的不甘和隱忍,這樣的委曲求全,這樣的低聲下氣,叫他太不快活!他從未想過一個人便是一個人,她一直無謂不屈,狂妄叛逆,她一向如此,怎麼會,怎麼會輕易為了一個男人甘願做自己不齒不願之事?
可恨!
殺意已起,一凜騰空!
戚無邪想殺人,從不需如此認真,別人也從無察覺。可這一次,他竟藏不住他迫切且凜然的殺氣,如一陣低吼的風,掠過情花孽海,吹偃了情花睫葉!
凜冽之氣在對上姜檀心的眸子時,戛然而止,它倏然消失了,消失得干干淨淨,不存一縷。
還是那一雙倔意的眸子,絲毫沒有半分祈求卑微,她只有一水的委屈。
情花重新傲然而立,周遭寂靜無聲,只有兩個人的淺聲呼吸聲,彼此交纏……
背過身去,戚無邪丟下了她,一步一步朝里頭走去,他拋下的話被衣袍撩起的風吹得四散,卻還是清楚得傳進了姜檀心的耳里。
他說︰回到拓跋烈的身邊,東方憲,三日後本座自會放人,毫發無損。
*
皇宮,上三殿內議政堂
庭外是旖旎芬芳的春草芳香,姜檀心站在璇璣露台之上,面對著議政堂敞開的一排六扇格字窗。殿頂上灰碌簡瓦龍脊首尾相餃,極目便是皇家的富麗堂皇,威儀大端,飛檐上肅穆駭人的神獸蹲像,在夕陽籠射下,露出漫漫嘲諷的目光,讓她生出片刻恍惚的錯覺。
又回來了……
重新換上一身司禮監太監的臨朝官袍,她整冠斂襟,好整以暇後,闊步邁上了通往大殿的漢白玉階梯。
「哎喲喂,姜公公,您留步留步!」
姜檀心回頭一看,喊住她的是拓跋烈身邊的陳福九,只見他手肘里掛著一只雪白的拂塵,搖擺著肥碩的腰肢,頗為艱難的一步兩個台階追趕姜檀心的腳步。
「陳公公有事?」
「有!自然是有,雖然陛下對姜公公甚是想念,可你要听咱家一句,千萬不要這個時候去觸他的眉頭,陛下正生氣呢!」
陳福九一臉焦急,左手捶右手,連帶著拂塵也抖上了一抖。
「生氣?出了什麼事了?」
「你是不知道哇,陛下正訓斥馬首輔呢,听說今兒早上戶部衙門丟人了,前陣子內閣批下了文書,同意撥下幾個肥缺實缺,用于戶部捐納,但前提是為了向買官兒的米商求糧,拿糧食來換捐納憑證!這本是好事,解一解燃眉之急,多出幾個肚里沒墨的商官兒也不稀奇,可壞就壞在,這幫狗崽子也不知怎麼的反水啦!」
他頓了頓,繼續道,顯然比拓跋烈還氣上幾分︰
「米商拿著憑證來戶部注銷,一定要拿回自己的糧食,誰料想原來戶部沒有收糧,私底下收人家的可都是真金白銀啊!這可叫人傻眼了,本就缺糧,朝廷拿什麼東西還給他們?還想著上米市買糧償還,好歹平了這場風波,可奇怪的事兒來了,就今天!全京城的米鋪都沒米了,說是讓一家大主顧花著低了三成的米價給收走了!」
姜檀心嗤笑一聲,心里暗自給戚無邪豎了個大拇哥,隨即追問︰「陛下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找馬嵩來問罪了?」
一拍大腿,陳福九恨恨道︰「可不是麼,這麼大一筆銀子,全讓馬嵩吞進私囊了,從前以為他是盛世宰相,心載萬民,剛正不阿的,想不到也是弄權舞弊,貪墨瀆職之輩啊!」
陳福九話未說完,殿里頭一只青龍鎮紙飛了出來,虧得姜檀心躲閃及時,堪堪躲過!
鎮紙 當一聲砸在地上,裂成了兩段,宣示著主人此刻的滿腔怒火。
「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你,還有你!狼心狗肺之輩,滾滾當道,你一介內閣首輔,中樞首揆,也竟做出這種事來,寡人的大殷豈不是要廢國亡程了!」
「陛下息怒,此事都是微臣的主意,實在不關馬首輔的事啊,馬首輔開國首宰,分理天下庶政日夜操勞,嘔心瀝血,制衡六部京畿十二道監察御史,彼此頡頑更是未嘗懈怠,求陛下念起辛勞多年,寬恕這一次吧!」
說話的人姜檀心銘記于心,他是當年刑場監斬官陸宣澈,也是當今戶部尚書,更是馬嵩的門生,一同黨人,若沒有陸宣澈,馬嵩的這場「掛羊頭賣狗肉」的戲就唱不起來,拓跋烈把他一塊兒拽了來,也不無道理。
「陳公公,借一個人給我」姜檀心注視著殿內的劍拔弩張,神色淡然說道。
「借人,你要……」
「我要他去取一樣東西給我,在我屋內書閣第二個抽屜,一個漆紅木匣子,上了鎖的那個」
「這不難,小月子,你去取來,腳步子利索一點,不要耽誤了姜公公的事兒」
點到名的小個子朝前邁了一步,點點頭便迅速朝著東邊內院奔了去,只花了半盞茶的功夫,便把東西取了來。
倒了一聲謝,姜檀心將漆盒捧在手心,邁定步子走進了殿中,他無視弓著腰跪在地上的馬嵩,竟自打了馬蹄袖,點膝跪地叩首行禮︰「臣司禮監秉筆姜譚新,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是姜檀心,拓跋烈沉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回龍案後的盤龍金椅,軟了幾分口氣︰
「你的事無邪都和寡人說了,賊子既然已經咬舌自盡,你又平安無事,寡人暫且不追究了,若無事現行退下吧,寡人晚一些再來尋你」
叩首不起,姜檀心雙手舉著漆紅木匣高過頭頂,一字一頓,字字珠璣︰「臣有事要奏,臣要彈劾戶部尚書陸宣澈挪用戶部官銀三千五百二十萬兩,彈劾馬嵩……」
「慢著——」
姜檀心向後看去,戚無邪滿目刺紅,寬袖窄腰,行止隨風的邁進了金殿大堂。
「臣稍後再向陛下問禮,只是現在有幾句話想要問一問姜公公。」
戚無邪轉過了身,長身立在姜檀心的面前,他高高俯視,音色清冷,笑意全無︰
「戶部尚書陸大人挪用官銀可有詳細出入案目?這三千五百二十萬兩可有文結憑據?至于馬首輔,由本座來替你說,你想彈劾他斡旋糧米,玩權弄術,與太子黨同伐異,妄蓄大志,是也不是?」
緊握紅漆木匣的手一緊,姜檀心神色一黯,是,她承認戚無邪說的都對,這個匣子里裝的是戶部作假的賬簿總匯,她能尋得出錯銀數額,卻無法通天神算,得知挪用之銀的具體去處,更別提文結憑據了。
可機會只有那麼一次,兩個手刃父親的仇人近在眼前,她如何能忍得住不去添一把火,興許拓跋烈盛怒之下,能夠不問證物,直接砍了了事!
見姜檀心沉默不言,戚無邪眸色一凜,索性轉了話鋒,面向拓跋烈,稍稍屈身算是行過禮了︰
「陛下,太子心性頑劣,只因不過年小,戶部虧空一案他雖借銀甚多,但罪不彌天,懲戒一二,叫他還上便罷,至于馬嵩同黨妄蓄篡逆之志,全屬空談栽贓,陛下聖心燭照,臣言盡于此……姜公公由臣送回,您盡可安心」
拓跋烈點了點頭,揮了揮手,由著戚無邪帶走了姜檀心。
之後他不由得怒視跪在地上的馬嵩,恨聲開口道︰「寡人罰你革職留任,把這一爛攤子收拾了,再滾回老家種田去!還有你陸宣澈,官降三級原職留用,罰俸一年」
「臣謝主隆恩」
「老臣……謝恩」
馬嵩似是一夜白頭,蒼老了不止十歲,不復內閣首輔雄赳赳的精神頭兒,此刻的他,與一般市井的白發老人無異。
他謝了恩,掃了姜檀心一眼,這一眼包含的太多,也太過復雜,宦海沉浮半生,歷經兩朝官場傾軋,陰險狡詐也好,虛偽小人也罷,他為了自己掙得前途,哪怕犧牲漢人同胞的血也在所不惜。
可他還是做到了,他站在了一個官場之巔十年,操持權柄十年,整整十年,他累了,真的累了……
扶著膝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擋開陸宣澈上前欲扶的手,他向戚無邪捧了個手,彼此心照不宣。這個半截禮,並不是官階之比,也不是資歷相較,它只是一場時局博弈之後,輸棋的朝著贏棋的俯首認輸罷了。
米糧背後的推手是誰,馬嵩心知肚明,他卻沒了應對的招數,還是大意了,大意了!
對于馬嵩之禮,戚無邪饋之一抹涼薄笑意,笑里隱隱蟄伏著一股殺氣,但一切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喜怒不辨。
馬嵩,你還是不了解本座,這種棋局本就不是本座的風格做派,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起手據邊隅,天元已布下天羅地網,你本就在劫難逃,這盤棋,你注定一子不留,滿盤皆輸,即便是一條爛命,本座也要你交代在這。
勾起魅惑嗜血的唇角,戚無邪漆眸流轉,心思坦然,他心中淺嘆一聲︰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姜檀心滿心不甘,她跪了安,隨著戚無邪一同出了議政堂。她快步走到了露台邊角,一掌拍上了白石雕成的獅獸柱首,冷風吹襲,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迎風而立,衣袍獵獵衣袂翻飛,在風中戚無邪是一襲刺目的紅,也是一抹扎根的烈,風吹不滅,張狂隨風一路高竄,似要燃透了這半邊天子蒼穹。
「急什麼?」
他淡薄的口吻,尾音拖得綿長,輕悠悠無甚力道,卻如一根疾鞭,揮甩有聲。
姜檀心扭過頭,望進他一如深潭,詭不可測的眼楮里,她知道,人間閻王並不僅僅是對他狠絕酷刑的贊稱,而是對他謀事後讓人生不如死,猶入地獄,絕望恨生的由衷詭頌。
「你有他挪用款項,私吞傾囊的細則證據?」
「沒有……」
戚無邪輕笑一聲,繼續道︰「本座沒有,不代表他們不會親手奉上,只要你不壞事,馬嵩必死,哦對了,還有陸什麼澈,既然他們師徒情深,黃泉路上一塊兒做個伴,也甚是不錯,你覺得呢?」
他說得極慢,又是漫不盡心的吐露,似乎這一句話的時間,已足夠他二人剜肉削骨,受幾千刀的凌遲極刑。
不知為何,姜檀心沒有絲毫懷疑,就選擇了相信他。因為他足夠強大,能夠做成她無法做到的事,她有謀略有小聰明,可只有孤身一人,但他不同,他是東廠督公,襲鎮國公爵,左手風右手雨,權柄無雙勢力滔天,他有最神秘強大的監聞情報系統,掌握著人世朝綱的一切風聞辛秘,當時與他談判,不就是看準了這一點麼?
淡了視線,她極目遠眺,輕聲問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戚無邪跟著向前走了一步,撫上白玉雕欄,意味不明中夾雜著笑意︰「你我大婚之日」
心下一跳,姜檀心猛地回首看他,心如擂鼓,一股不明攣動竄上背脊,鋪天蓋地的漫上寒顫,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吸附著他的話,牽動著她的心……
怎會……
他?……
我音邈邈,你心悠悠,緣分詭測,本座已做好了自食其果的準備,姜檀心,你若勇敢,跟著一起來。
望向他離開的背影,她不覺這個人離她越走越遠,她忍不住得後退,因為她知道,他已然迫近了她的生命之中,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
大殷朝開國快十年,從來沒有哪一樁婚事能夠掀起這樣的軒然大波。
京畿先且不論,光是全國十八個行省州府道縣,上至官僚貴商,下至黎民百姓,大到酒肆戲樓,小到街角茶寮,沒有一處不再談論這樁天子首肯的男男對食之婚。
戚無邪是誰?那可是大奸賊戚保之子,青出于藍勝于藍,這兒子更是一代奸佞之臣,傳說他為了迫害馬首輔,不讓夏糧進京不說,還買斷了全都城的米糧,讓老百姓都吃不上飯,你說他是不是大奸人?
姜譚新是誰?皇帝新寵太監,那是夜宿乾清宮,日日召幸在側,皇帝吃啥用啥,一份兒也少不了他的,縱是當年後宮獨獲天寵的劉貴妃,也不曾像他這般猖狂無忌啊,這小太監想來是會什麼攝魂**,要不就是什麼妖術,反正不是什麼善類!
這兩大奸佞宦臣要成婚啦,真是聞所未聞,千古奇談啊!
人們聞後咋舌,驚詫不已,一時間街攤上關于他如何倆狼狽為奸,如何蠅營狗苟,如何迫害忠臣賢良的文章書冊漫天飛起,銷量火爆!
可如果您是女的,那書攤老板又會推薦你另外一類書,關于太監的言情小說傳,最暢銷的莫過于那本《何宦無妻》。
說得便是這男主角如何風華絕代,美色耀人,他開啟了宦官界無恥的對食之風,尋不見女人就朝著自個兒的同胞下手,追求手段極其狠絕,一時成了界內光明的風向標,至此後太監不再孤身一人,皆成雙出入,故名——何宦無妻
荒唐誕笑之事不勝枚舉,反正舉國為了一件趣事,大肆渲染,婦孺皆知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雖然人皆滿心嬉喜,等著看著一場千古難逢的好戲,可還是會有那麼幾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悲愁之中,連這麼大的熱鬧都顧不上的。
這個人這幾日連走背字,所以心情一直不大好。
他就是戶部尚書,陸宣澈
雖說是降三級留用,但他老大人還是穩坐戶部一把手,這麼些年操持下來,戶部一時間離了他還就真不轉了!
只要追回戶部虧空款項,解決米商注銷捐納一事,他還是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要做完這些事雖然會非常棘手,而且特費銀子,但話又說回來了,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那都不叫事兒!
讓他心情不佳,連戚無邪大婚的糗事都不能娛樂他的心情,是因為他家遭竊了!
偷得不是金銀玉器,而是他戶部的蓋章大印!
那日戶部衙門被米商堵了個水泄不通,他只得把戶部大印帶回府邸,在家辦理公文,誰料想半夜被賊徒盜了去,這可是要命的玩意啊!
陸宣澈實在是搞不懂那賊到底是誰,你說他不偷銀子首飾,古玩玉器,光要一個戶部的大印,難不成是政敵的陷害手段?可這個毛賊還偷了別的東西,就是陸宣澈他家母老虎的幾條水紅鴛鴦繡紋肚兜!
這不是耍流氓麼?
不能上報官府,怎麼上報官府?丟失朝廷官印,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丟了媳婦的肚兜,這是丟盡顏面的糗事,他只有一邊兒自個戳心,一邊派出家丁秘密找尋,好不心焦難耐。
想了急了,他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興許這小賊是個肚里沒干貨的,並不認得戶部衙門的大印,只是覺得這個大印的玉料不錯,所以順手偷了去,他剛好有一家自己開的古董店,連夜派人送去了消息,若有人拿著戶部大印來倒賣,必定將人拿下,絕不放跑咯。
*
且說戚無邪和姜檀心的婚事即可便來。
大婚之日,京城四品以上文武皆要當場相賀,儀制用度竟不比當日的東宮大婚差,也是皇帝主婚,鴻臚寺擺上三十二品婚宴禮制,金銀禮器,媒聘紅妝,皆按公主出嫁一應辦妥。
那日姜檀心需從乾清宮出嫁,由東廠花轎來接,繞城一圈兒後,在東廠煉獄的離恨天里頭叩拜天地,再入皇宮赴宴,當晚兩人便要住進浮屠園的新房。
這又是釘,又是鉚,還真有一套男男對食成婚的荒唐禮制,姜檀心認命之後,也曾向拓跋烈提出過一件事,為何對外她和戚無邪都是去了根的男人,她憑什麼就是嫁,他憑什麼就能娶?
拓跋烈聞言後哈哈大笑,對她說︰畢竟你是女兒身,戚無邪身殘至斯,好不容易娶一把媳婦,你就讓他過一過這個癮頭,不就是臉面上的事兒麼,讓他又何妨?再說了,你若真是男人,怕也是壓不住他的吧?
姜檀心沉默無言,她手撫過滿目刺紅的婚袍禮服,雖是男式對襟長袍,但是細節處無不透著精心裝點的鳳紋刺繡,金花蟒緞,貂皮內襯,細柔的領毛潔白稀疏,呵氣似風,輕輕顫動。
不禁回憶起當日替嫁馬雀榕時,她自問的那句話︰她已出嫁兩次,第一次是拓跋湛,第二次是拓跋騫,那麼第三次呢?她不再是替身新娘,而是宦官之妻,戚無邪難道就是曾經許諾的白首良人,他才是與己執手一生之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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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霞滿天闕。
姜檀心端坐與並蒂蓮鎏金銅鏡之前,手中握著的是一柄黃楊木梳,比起象牙或是牛角梳,她更喜歡木梳細膩的質地,柔潤的紋路,在心亂意迷的當下,她可以疏出發線上分明的經緯,梳出隱匿深處的心之所向。
尤記得小時候,娘親為她梳頭的時候,她曾天真地問過,為何新娘子都要梳頭?
那時娘親滿眸含笑,嗔怪小丫頭不害羞,才這豆丁得年紀便尋思著夫婿婚嫁,娘說等她出嫁那日,要為她梳一梳頭,這是每個做娘的最欣慰也是最不舍的時候,她會帶著由衷的祝福,溫柔的在耳邊唱念︰
一梳白發齊眉,二梳花開富貴,三梳吉廝守合歡,執手共白頭,舉案相依守……
黛眉輕描,朱唇一點,姜檀心身著醬深紅色小雲龍紋喜袍,領緣織金,色彩繁復又端艷,是江南最好的繡坊手工,金絲穿逢,細密的逢進大紅喜袍的艷目奪光。
門外響起了篤篤得敲門聲,百子炮已然點響, 里啪啦一陣作響,掩蓋了宮娥小丫頭們的嬉鬧尖笑,還有賓客們不斷的喧闐雜鬧之聲。
不需要頭頂鴛鴦紅繡的喜幛,姜檀心清清爽爽的就邁出了房門。
東廠暗衛已然分列兩旁,他們換下平日里陰沉詭鷙的麒麟官袍,穿起了暗紅錦袍,頗為喜慶,臉上更是卸下了黃金面具,素顏示人,各個風流俊朗,玉璋柄姿。
地上鋪就的,是離恨天猩紅的錦紋絨毯,入目情花招搖,妖冶無度,她一腳踏上了紅毯之端。
一如往昔,她紅衣著身,下擺逶迤,以宦妻的身份,淌著一腔艷毒的情花之血,再次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命定糾葛不清之人——戚無邪
……
姜檀心從住所一路走來,她的面前是御花園的龍渠方池,這方池連通著皇城外的護城河,波光粼粼,魚游濠水,並不是一般園林里的死水之池。
此刻但見池水邊戳燈已亮,燈火明輝,來往宮娥放飛的紅紙孔明燈,發出幽幽明光,那池面兒上從遠處不斷地涌來盞盞花燈,似繁星滿天,又似燎原星火,風過塘池,光點搖曳閃動,簡直美極。
待河燈緩緩飄至腳下,姜檀心才瞧了真切,那並不是平日里所放的蓮花燈,而是仿照著情花的模樣做成的河燈。
水竹篾的架子,碧紗紙糊的花瓣罩子,蓮花底座上插著描金蠟燭,搖曳著幽幽明光。
百盞情花燈悠悠飄浮……
此時,一艘紅綢披掛,富麗奢華的花船靜靜駛來,它破開波粼閃閃的河面,排開熒光盞盞的花燈,一應裝飾金銀玉砌,騷包之極。
姜檀心嘴角一抽,她萬萬低估了戚無邪在力求乖張極致,特立獨行,極盡人事這方面鋪張造勢的能力!
------題外話------
哥哥我坐船頭丫丫,妹妹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節操掉悠悠~
報仇戀愛兩手都要抓,作者本來還考慮到底誰先動心,誰先開口,但是真的寫了之後,就由不得我了,真心的!我感覺我也像個旁觀者,一邊寫一邊笑,太曖昧的時候我還會先捂會兒臉再繼續寫!所以~嘿嘿,我是一個開明的親媽,感情的路數由他們水到渠成吧~親們覺得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