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妻,本座跪了 053 捐納米商,試婚三日

作者 ︰ 糖元炖肉

所謂捐納,就是花錢買官。

除了現任官員可以通過捐納升遷議敘,士農工商皆可通過捐納邁入仕途。

但比起科舉正道出身的官員,捐納之途只用于少量的貢生、監生的虛名頭餃,並沒有泛濫,它受到朝廷的嚴格控制,一般只是一種地位的象征,並沒有太大的實缺權力,可即便是這樣,這捐納的魅力對于商人來說也是致命的。

士農工商,商人至末,與三教九流、奴役娼婦一列受人歧視輕蔑。商人平日里做起生意來,若沒個虛餃官帽掙個臉面,簡直要卑微到塵泥里邊,即便是金銀再多,也逃不出人口里「臭奸商」的惡名。

此番江南夏糧斷運,京畿缺糧,最要命的是戶部虧空的大案又在此事被人掀了出來,真是內外夾攻,好不煩心。

為了度過此次危機,內閣首輔馬嵩上奏天听,想了一招「以糧捐納」的法子來募集糧食。因是臨時救濟,所以批下了不少從前不可能捐納到的實缺官職,以此吸引了一大批商人攜糧來京捐納。

這事兒由戶部負責,皇榜告示各省州府縣,將原先捐納所需交上的銀子,以米市的價格折算成幾斤幾石的糧食。

米商可以從外地運糧進京,也可自行民間籌糧,反正只要交足了糧食,戶部便開出捐納執照,再入吏部銓選候補,開缺實放。

這是馬嵩上承天子,下順民心的一招妙棋,旨在蒼生,沒啥好駁的,可壞就壞在他心思匪淺,另有謀劃。

自從姜檀心指使京畿道御史劉慎上奏東宮借銀一案發生之後,馬嵩就在四處為太子奔走謀劃,想辦法籌集那一大批的欠銀,彌補戶部虧空大洞。

而這招「以糧捐納」也是名目由頭之一,起先戶部收的確實是糧食,可慢慢的,糧食變成了銀子,有些缺位更是連番叫價,搶的頭破血流,例如江南道府的縣令、兩淮鹽道衙門這些放屁都油褲襠的缺。

太子的補足銀有了,馬嵩可以先補進了戶部賬目之中,只等過了拓跋烈的那一關,這筆不知來處的銀子,他照樣可以私吞入囊,到時候,連太子也沒有底氣染指半分,不僅如此,他說不定還得恭恭敬敬向馬嵩道一聲「謝謝」。

這些就是姜檀心當初精細布局之後,引出的大蛇。

拓跋烈春狩多日,馬嵩在京絕不閑著,自然也叫東廠的人盯了個密不透風,現在龍駕回京,也該是收網的時候了。

姜檀心疑惑未解,一陣機拓轉動之聲已然響起,聲隱雷隆隆,滲透在磚牆之後,霎時包圍了整間石室牢房!

米商驚恐萬分,從草垛上霍然站起,都不敢靠近牆壁,他們仰著頭四處尋望,生怕哪個角落飛出一些箭矢刀片,將他們活生生剮成了肉片。

只听「 嗒」一聲,正北面的牆壁從中間兩分,一點一點沉到了地底之下,露出了牆後隱藏的一間石室。

石室燈火通明,人油燈燃著幽冥之光,跳躍在人頭骨蓋上,陰森寒迫之氣從地面吹來,猶如地獄餓鬼在地上挪爬,一手握住了活人的腳踝,連皮帶骨的寒意攀上肌膚,掀起鋪天蓋地的寒顫膽怯。

煉獄,不負其名。

房間寬敞的甬道,十二暗衛悉數到場,他們面上帶有黃金面具,只露出堅毅的下巴和薄情的嘴唇。

房間兩側並沒有放置刑具,只有一袋袋米糧,還有一輛搗槌粟米的石臼車。

細細一掃,在角落處還縮著一個人,他小廝小販的裝扮,面前擱放著一個屜籠擔子,似乎是大街攤販買春米餅的。

他的擔子上插著幾支木棍,上頭是好幾個栩栩如生的面人兒——街頭的小生意人都喜歡學這樣的手藝,好吸引孩童玩耍,以此招攬生意。

向前望去,東廠正主戚無邪,此時正臥躺在一座海南老檀八角羅漢床上,床雲頭臥龍雕繪,金粉走邊,紫貂絨坐褥為墊,奢靡萬分,堪比天子儀制。

他單手支著頭,屈膝側臥,血紅蟒袍下擺下垂,蓋住了琉璃制得踏腳玉案,遠遠望去一色愜懷舒適,閻王睡臥之姿。

手腕上是松垮的紫檀佛珠,他兩指間捏著一只五彩面人兒,頗有意味的來回拿捏把玩,眼眸不抬,他心不在焉道︰「各位老板多日不見,怎麼瘦了那麼些?可是東廠照顧不周,把你們餓著了?」

姜檀心躲在人間最後,她白了一張臉,心說︰冤家路窄,好死不死怎麼又踫上了?

她身邊幾個商人素來膽小,東廠惡名如雷貫耳,未見戚無邪時已是膽戰心驚,此番見了那般架勢,又听人間閻王這樣「噓寒問暖」,更是各個如秋風落葉,怕得渾身撲簌簌的顫抖。

強忍著腿肚子的打顫兒,幾個人面面相覷,統一推了黃會長出來。

黃會長心中暗罵一聲,無奈之下,也只得一步一挪的向戚無邪跟前走去,誰料他也實在是個慫包軟蛋,自個兒左腳絆右腳,哎喲一聲撲倒在地,後頭的以為戚無邪對他下了手,那是怕的要死啊,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哭天搶地直喚爹娘,一時間鼻涕眼淚橫飛,嚎啕之聲如喪考妣。

不少暗衛冷汗流下,心中暗道︰主上英明,對于這樣的商人,實在不需要動用刑具。

跟著抱頭蹲在最後,姜檀心忍著笑意,也扯開嗓子嗷嗷哭叫了兩聲,但態度就比較敷衍扭捏了。

「督公饒命啊,草民都是奉法良民,有道米商啊,草民從未謀財害命,打家劫舍,還望督公明察啊!」

「各位老板哭什麼?本座不過請各位來吃一頓飯,何須如此呢?」

袖手一揮,袍擺唰得一聲逆風而動,不過一瞬,戚無邪已從羅漢床上仰身而起,長身玉立得站在高台之上,姿態魅邪。

「喬師傅,來張春餅,他們哭了那麼久,想來是餓了」

被點到名的小老頭顫顫巍巍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他從角落挪了出來,抖著手,模上了木台上的面粉團,灑水,搓揉,拉甩,像平日里做生意那般蒸起了春餅,將一張薄如紙張的大圓餅放入屜籠里蒸熟。

不消片刻,起開屜蓋,一陣撲鼻米香升騰而起,似是美味。

可喬老頭卻不這麼認為,他面色煞白,因為極度緊張而牙齒發顫,噗通跪在地上,他哆哆嗦嗦說︰「督、督公大老爺,我、我怕忘記放蔥花了,我、我這就重做……」

戚無邪輕笑一聲,如地獄升起的一縷削骨煙,冰涼無情的鑽入人心︰「不忙,怕他們也嘗不出蔥花的味道……黃會長?你先來試試,可好?」

沒人能拒絕,也沒人敢拒絕,黃會長面如死灰,被暗衛從地上一路拖到一把椅凳上,他的手被捆在了身後,半寸離不開身下的那把椅子。

戚無邪寬袖迎風,姿態綽約,一步一步徐徐走下高台,來到了黃會長的跟前。

伸出一根手指,挑上了他額上細密的汗珠,遂即又在他的領口緩緩擦拭,某人輕聲言道︰

「听聞黃會長從白丁一躍五級,現在已是正五品戶部郎中了?甚好甚好,本座還未曾恭賀上賓,實在太過失禮了」

「不、不敢,只是一紙憑據,還、還需等吏部銓選下放,我還不是、不是官呢」

「素問黃會長鐵齒銅牙,口才伶俐,一張嘴,就是金銀滿盆,人送外號聚寶金嘴,今兒怎麼結巴至斯?是太過緊張,還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督公,您別再玩兒草民了,草民實在、實在受不了了啊」

嘖了一聲,戚無邪稍稍傾子,笑意詭然︰「本座一向不喜玩,可你若相求,也總會滿足一二,太簇,你來」

被點到的名的暗衛上前取過喬老頭手里的春餅,跟著站在了黃會長身前,他揚了揚手里的餅冷聲道︰「黃老板,這是東廠的賀禮,賀您步步高升,榮升五品」

春餅之所以如此稱呼,只因它能將面皮 成薄薄的一張,這麼許多張疊起來,再撒上蔥花,猶如冰雪消融,青草冒尖,春之名由此得來。

衙門刑問一些特殊的犯人,如書生官僚,大多會用一些溫柔且不見血的法子,古有刑不上士大夫,正也因為這些人皮薄骨軟,挨不得一些酷刑。

如此,用得至多的要算是貼加官了,將油紙浸水貼在人的口鼻之上,一層一層加上去,官兒越大加的也就越多,若是想招供了就踹踹腿兒。這種一次次窒息之感,徘徊生死邊緣的體會,並不比沾著鹽水抽打的馬鞭子舒服多少。

太簇手指靈活,他一張一張從側面撕開了春餅,在黃會長的臉上先蓋上了第一張。並不用往上頭潑水,因為餅上已經沾染著一層油水,在貼上他臉面的一瞬,滾燙的面皮就已經牢牢的粘住了五官,灼燒火燙之感滲透肌理,受刑之人痛苦不已的踹起腿來……

「您別急,還有四張呢,五品大老爺」

受刑的煎熬,觀刑的未必就會輕松,听著黃會長嗚咽痛苦之上,匍匐在地上的其他米商額頭冷汗如瀑,手指顫動,膽戰心驚,他們並不知道戚無邪想玩什麼花樣,或者說,他們很想知道他在玩什麼,只要他問,一定知無不言,只要他要的,一定傾囊相送……最可怕最無奈的是,他們對于他的心思,一無所知。

五層薄餅于上,光是燙得就能燙下一層皮,他不敢呼吸,因為每一滾燙的氣體沖入鼻腔,就是一次肺部的灼傷,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是痛苦的煎熬!從劇烈掙扎到偶爾踹腿,到漸漸起了痙攣,戚無邪終于下了特赦令,命太簇掀了貼加官。

油光滿面的鐵青色臉龐,黃會長兩眼翻白,口齒大張,他如擱淺在岸的魚,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饜食著久違的空氣,由著它灌洗經絡百骸,充盈肺腑,感覺自己又一點點活了過來,他淚下千行,痛不能己︰

「督公……只要您開口,要什麼我都給,統統給你,求繞過我這條賤命吧……或者、或者干脆一刀殺了我,求別讓我再受這一份罪了,生不如死啊!」

戚無邪眼風急轉而下,寒意一閃,接口相問︰

「黃會長,你會下有米商幾人?捐納者又有幾人?」

「加、加我在內,一共一百三十二人,捐納者就我所知大概……大概六十幾個」

「哦……」戚無邪拖長了音,靡靡上揚,音調婉轉,他袖袍一揮︰「你可先一邊休息了,下一個」

眾人睜大了眼楮,齊齊往後退去,不知是誰一腳踩在了姜檀心的腳上,惹得她悶聲一哼,這一哼倒是讓戚無邪駐了腳步,他眼眸一抬,清冷眸色流光溢然,越過眾人尋到了她,不自覺得勾起邪魅嘴角。

他伸出玉骨到裁的手指,輕輕勾了勾︰「你、還有你,過來」

被點到的除了姜檀心,還有東城米莊陳東家——陳爽,行市上的米價都向他家看齊,他也算是京城最大的糧米世家,除了不供官糧之外,生意遍布全國。今年夏糧未至,對他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損失,提高米價是無可避免的,即便他有心為民,可市糧缺失,一遭哄搶之下,必定水漲船高,節節攀升,這是他也無可奈何之事。

陳爽比起黃會長多了幾分骨氣,他勉強克制顫抖畏懼的心,挺直著腰板,腳步僵硬的朝前走了幾步,倒是躲在他身後的姜檀心,顯得十分猥瑣膽小。

迎上戚無邪涼薄的眼楮,陳爽肥著膽,振振有詞︰「督公有什麼招數盡管使來,我可不怕你!」

霍然欺身而上,戚無邪身形快似一陣風,朝著陳爽迎面撞去,後者嚇得縮脖子捂眼,險些蹲到了地上!

誰料想戚無邪不是沖他去的!

只見他腰身一扭,轉眼功夫,已然到了陳爽的身後,在紫袍少年的背後站了定。

姜檀心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後脊背涼意攀上,從脊椎直直竄上了頭皮,不等她回頭戚無邪已然上前一步,就這麼胸膛貼後背,半攏著將她虛抱在懷……

轟隆,天上一記閃雷,震瞎了所有人!別以為十二暗衛帶著面具就看不見人了,最先低下頭,肩膀聳動的明顯是身穿寶藍麒麟袍的夷則。

血紅的袍口輕抬,那一只戚無邪自行捏制的面兒人,毫無預示的撞入姜檀心眼簾——圓頭圓腦,連身體都是圓的,五官是用指甲刨出來的深坑,四肢是用指月復搓起來的面條,勉強看的出是一個人樣。

「可像你?」蠱惑一般嗓音極其輕聲,像呵出來的氣,輕柔飄著,在她的耳郭外打著轉。

「像……」她卻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聲音。

「那就拿著」

貼在身後的胸膛輕聲震動,姜檀心知道他在笑,還笑得十分樂呵。

她黑著臉,依著他的意思接過他手中的面兒人,手指相觸,冰涼的指尖偏生出一絲薄暖來,戚無邪頃刻眸色一黯,垂下眼簾,不著痕跡得松開了手,退身一步重新走到了陳爽的面前,他指了指不遠處的石臼車︰

「既然都是米商,這樣東西想來不會陌生,石臼搗糧米,面粉韌又生,陳老板一門的糧米買賣,不如親自嘗嘗這搗米團的滋味如何?」

戚無邪話音方落,暗衛便上前押上了陳爽,將他的頭按在了石磨槽里,偌大的搗石捶懸在上方,手柄只由著一根粗麻繩吊著,若是砸下,且不說性命不保,那簡直是要腦漿四溢,頭骨俱碎的!

暗衛松開了繩子,僅靠著膂力握著手柄,將石捶提在當空。眾人看著皆是冷汗連連,生怕那暗衛一不小心松了手,叫石捶砸了下來!

「穿紫色兒衣裳的,你過來來提著,本座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你提得住,他便可以不死」

由不得姜檀心猶豫,戚無邪話畢,便有人推了她一把,未等來得及站穩,重量不輕的石頭柄就到了她的手里,她一時不妨,由著手柄抬高幾分,石捶頓時砸下,驚起一片驚叫之聲!

堪堪穩住了手柄,石錘離著陳爽的頭只有三寸距離,冷汗從陳爽的額上滑落,他神色煞白,像剛從地獄門口回了一圈一般,絕望之色未有散去。

姜檀心也恍然魂魄離體,手心全是冷汗,她手臂酸疼,僵持著咬著牙,近乎抱上了石柄把自己周身的重量也一塊壓了上去,終于將石捶重新吊了起來。

一炷香已經燃了起來,一絲一縷的白煙消磨著兩個人的意志,一個堅韌不拔,一個幾乎奔潰……

而戚無邪卻半抱著手臂,一瞬不動的看著面前的女人,眸色深深。

他喜歡欣賞姜檀心拼了命去堅忍對抗的模樣,一如當日她身中媚毒,以金簪自殘的決絕抵抗︰當日她面色桃紅,目色凌然,隱忍而出的細薄汗水,散發的是比媚毒更能蠱惑人心的誘惑。今時往日,場景已變,可她還是她,齒貝緊咬,香汗淋灕,即便拼著未曾痊愈的手腕再度月兌臼,她也絕不會放手!

戚無邪知道,她並不是好人,心里絕不會想著「我不能害死他」芸芸,她只是不太喜歡受人擺布,這種猖狂極致的叛逆,太合他的胃口了。

香過半支,姜檀心漸漸體力不支,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戚無邪懶懶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心下一軟,便開口下了特赦令︰「陳爽,本座要你做一件事」

「做做做!一百件我都做,求求你放了我把,那位小兄弟快撐不住了」

將自己的命交在別人的手上,這樣的心理折磨,還不如給他幾百鞭子來得實在。

輕笑一聲,血袍衣袂翻飛,戚無邪扭身重回高台,一撩袍擺,倚靠在了羅漢床上,支著下顎喜怒不辨︰「自然,不用求本座,謝她便是」

暗衛送開了鉗制陳爽的手,將他早已僵得麻木的脖頸從石槽里挪了出來。

下一刻,姜檀心便松下了手,石捶咚得一聲砸到了石槽之內,撲起一陣碾米塵……

「黃會長,你也過來一塊兒听著,听好了,本座只說一遍,事情若是沒有辦好,下一會兒進東廠,本座可就不是同你們玩玩這麼簡單了……恩?」

「您吩咐!您吩咐!」

「黃會長,本座要你會同糧商會里所有花錢捐納的商人,拿著戶部開出的捐納憑證,月十五早晨去戶部衙門口堵著,就說捐納來的這批米糧生了蟲,不可以賣了,需要全部退回,只要是吏部還沒有銓選實放,捐納之事便可以注銷,沒有人會阻攔你們。」

清冷掃下一眼,他一字一頓道︰「听好,你們只要糧,不要銀,可明白?」

黃會長心里算是有些譜了,他們交的是銀,戶部開出憑證上寫的卻是糧,注銷捐納要回捐糧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朝廷哪里有糧,這不是捅簍子的事情麼?

「陳老板,你也听好了,月十五之前的這幾日,你要大肆拋糧,把米市的價格壓低三成,月十五那日全行收糧,一顆都不許剩,如若讓本座在外頭買到一斗糧,唯你是問!」

陳爽愣怔了一下,方明白過來,雖不知戚無邪的目的,但這招妙棋他忍不住心底叫好。

全盤通透的怕要屬姜檀心了,馬嵩借糧謀銀,戚無邪就給他來個以退為進,逼他交糧,月十五糧商圍堵戶部衙門之時,馬嵩即便有心買糧相還,怕也在市面上見不到一顆糧食了……

「還有,剩下的人也不是沒事可干了,陳老板,你以十成的價格將收來的糧食賣與各位糧商,京城九門外有的是搭棚施粥鋪,十五後你們便去那里煮粥做飯,由著全城的百姓來吃,只準出熟米,不得賣生糧」

「是是是!」大伙滿口應下,本想說自個兒生意沒有也就罷,可單家收了糧不叫百姓吃飯,那可是要遭天譴的!既然可以搭棚施粥,救濟百姓,想來這人間閻王也不是那麼無情寡義之人啊。

眉梢一挑,手一攤,戚無邪懶意勾上唇角,淺淡道︰「如此……各自回家罷」

這句話來得太遲,可也來得太及時,方才哭嚎是假,此刻熱淚方是真,可以重回人間的滋味……真好!

米商踉蹌著跟著暗衛往外頭走去,姜檀心揉了揉手腕,一直低著頭,安如泰山,她等著戚無邪開口,卻不知道戚無邪也等著她。

「你……」

「你……」

清冷之音交纏相和,如激泉相撞,既刻意排斥,又點滴相融。

姜檀心別過眼,看著不遠處的青磚冷牆深出一口氣,再抬眼之時,她的眸色中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光輝,張揚被收斂,仿佛一盞熱烈的火燭罩上了紗罩,透著溫潤晶亮,寶光流動的靜美。

此刻的姜檀心很淡,不似朽木枯槁的那種淡,而是寫意山水中的靈動,她對于戚無邪一直是張揚極致的對抗,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溫順柔和。

因為她有話說,用一種極為認真的態度。

她目不轉楮,眸色流轉,淡淡開口︰「督公,那件事你是認真的麼,不覺荒唐麼?」

戚無邪靜默不言,持珠在手,一顆一顆撥動,一百零八顆丟擲了三顆,皆是為她,有喜有怒,有急有緩,他不知這份莫名的情愫始于哪里,又會去往何處……甚至他還沒有弄清楚一切代表的意義,他只是暫時隨性隨意,不急,心會告訴他,該去哪里。

「你是宦官,我雖是女子,可也是太監,這樁婚本就滑天下之大稽,是,我知道督公您誓以與天下正途背道而馳為榮,禮樂之道,形同狗屁。可你是否想過,對食,即使無關風月,你我也是一輩子同榻寢,同案食,我是一個人,我有臭脾氣,壞毛病,我睡覺說夢語,有時候還磨牙,我吃飯喜歡說話,燒菜不喜歡放糖,我喜歡穿綠色的衣服,最討厭紅色騷包的東西,督公,這一切,您真的能夠,也願意接受麼?」

上前走了一步,姜檀心鼓足了勇氣,蹲扶上了他的手臂,將手按在他的心口,輕聲問︰「這里,會為我而跳麼?如果不會,請放了我」

戚無邪疑惑了,那一份並不想去探究的情愫,如同舌上的一塊薄冰,冰涼中透著一絲寒意,它感受溫熱而漸漸消融,可火候畢竟沒有到,此刻,他吐不出,也咽不下……

握上心口處的那只柔荑,感受自己的涼意觸上她的溫柔,不自禁的滯留片刻,他才緩緩拂下了她的手︰

「留下三天,三天後,本座會給你一個答案」

放了你,或者,要定你……

*

雖然不想承認,但姜檀心還是管這個三天叫「試婚期」。

戚無邪瘋了,她竟也陪著他瘋,真當怪哉。

第一天的行程是她定的——逛大街。

她得讓戚無邪知道,她是一個女人,她喜歡胭脂水粉,綾羅綢緞,喜歡金簪玉鐲,瓔珞彩佩;她喜歡吃長街琳瑯滿目的小吃;喜歡重陽節的時候在護城河里放花燈,喜歡在天橋看雜耍皮影,甚至是胸口碎大石;喜歡閑來無事去賭坊小小怡情一把,鼓足錢囊……

她敢打賭,像戚無邪這種躲在地獄淵的孤傲之人,一定會排斥這樣喧闐吵鬧的街市,討厭那般俗氣之際的小吃戲耍,總之,她在人間,他在地獄,她不懂冷漠絕情,他不食人間煙火,這樣的兩個人,如何對食?

甚至不用三天,說不定逛完一天街市他就會放掉自己,取消這一樁荒唐的對食!

……

戚無邪給她安排的小住所里,擺件別致,布局清雅,頗有竹林閑士,松下高臥之風,與門外離恨天的滿目血紅大相徑庭。

床閣上小五還睡得正熟,姜檀心替他掖好被角,決定晚上便送他回廣金園,一來將自己安全的話兒帶出去,二來也讓師傅打听打听東方憲的消息,宮里丟了個姜檀心,拓跋烈指不定怎麼鬧騰。

推開房門,走過一條寂寥幽深的甬道,拐門就是離恨天。

滿池的情花開得比之前開得愈加妖冶,戚無邪正在他的木輯小舟里,姿態悠閑得為情花澆灌養料,腳步聲入耳,他聞風而動,只片刻倏然而已,待姜檀心回過神來,但見水波微微蕩開,小舟卻已空無一人。

移目尋去,他已然立于石亭之中,笑意泠然︰「睡得可好?」

「勞督公掛心,我不認床」

姜檀心探頭瞅了一眼隨著水波擺動的情花,稍有挪揄之味︰「情花妖媚,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功勞,如此痴情用心,想來也是難得之人」

「酸」

輕笑一聲,戚無邪風輕雲淡的拋擲,一個字便堵了姜檀心的口。

稍稍別過臉,抿了抿干裂的唇,不比方才溫聲好語,她冷言道︰

「督公可還要忙?今日是第一天,去哪兒作甚都由我定,您若好了,那我們便即刻出發,需做的事可多著,哦對了,如果您嫌丟人的話,我看暗衛那些面具挺適合您的,可以帶上遮一遮臉皮」

寬袖迎風而動,血紅蟒袍惑人雙眼,戚無邪朝她徐徐走來,笑染妖冶雙瞳,她的肩頭擦過他的袖袍,帶起衣料摩擦的悉索之聲。袖袍之下,他的手指一勾,輕輕勾起她的小拇指,似有若無的力道,就這麼指尖相纏,在肌理處暈出了恆溫的暖意。

姜檀心愣怔不已,可等她回過神來後,已被他牽著走出了煉獄之外!

十層煉獄,她竟然都不知不覺……實在有些……危險

換了一輛不算太過招搖的馬車,趕車的依舊是夷則,姜檀心不禁莞爾,是不是十二暗衛皆有分工,恰好落在夷則身上的只是車夫而已?

麻利得上了車,搶在窗口邊的位置,姜檀心竟有些隱隱得興奮之情。

「這麼高興?」

一撩袍擺,戚無邪懶懶往姿貂皮坐褥上一靠,神色含趣,輕言問道。

探頭在外,姜檀心漫不經心道︰「從前是馬府的奴婢,端茶送水,鞍前馬後,哪有女兒家的閑逛時間,後來被督公您劫了去,那是再沒有太平一天的日子,算起來,我可有半年不曾逛過街市了」

簾布被玉手挑起,外頭街市紛煩雜亂之聲斷斷續續的涌了進來,有些碾碎在馬車的車輪底下,有些被迎面春風吹得四散飄零,總之,長長短短的叫賣,熙熙攘攘的喧嘩,她傾听入耳,感懷在心,他耐心習慣,意領神會……

一路,她和他相默無言。

在馬車將要拐過長街的前一刻,姜檀心發現了一樣東西,她眸色一亮,小狐狸的本性攀上嘴角,抿了抿唇,藏起張揚的笑意,她朝夷則喊了一聲停,回首對戚無邪說︰「有好東西,下去看看?」

慵懶抬眸,戚無邪眉梢一挑,不可置否的抬起下頷,往外揚了揚道︰「前頭帶路」

一緊一慢的下了馬車,姜檀心步履輕松得走向賣糖葫蘆串的小哥,可戚無邪卻在看見這紅彤彤玩意的剎那,不由腳步一頓,面色倏得就變了。

「小哥,這個怎麼賣?」

姜檀心仰著頭,挑揀著最大最紅的,她咽了咽酸出來的口水,食指大動。

「不議價,兩個銅板一串,姑、姑娘要哪串?」

小販仔細一瞧面前之人的裝束,一身紫袍男式長褂,有些不合身的穿在身上,發髻輕綰,顯然又是個大姑娘,這番奇奇怪怪的裝扮著實惹人眼。

扭過頭,姜檀心笑容輕拋,甜聲道︰「無邪哥哥,你要麼?」

戚無邪聞言,面色不善,他停了步子扭頭欲走,不料身後突然涌出了一批結伴玩耍的垂髫孩童,推攮著阻了他的路,連擁帶擠的把他也拱到了小販跟前。

賣糖葫蘆的哪有見過這等姿容氣度的買主,別說是買糖葫蘆,怕是大街上也是從來見不到的,他雙眸圓睜,半張著嘴,神情呆滯,喉頭咿咿呀呀了半天,舌頭就是捋不出半個字來。

戚無邪嘆了一聲,從懷里模出一片金葉子,塞進了他的嘴里,接過他手里的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拔腿就走。

誰想那群小孩見狀,一個個都不依不饒的撲了上來,該抱腿的抱腿,該扯袍的扯袍,有一個小豆丁生得圓圓滾滾,看來是十分中意糖葫蘆的,一見這人想吃獨食,立馬就急眼了,上去一口咬在了督公大人的臀下,位置尷尬,疼癢難辨……

戚無邪震驚了,僵了身子有些無措,他不復平日慵懶閑適,從容邪魅,呆愣下三分招笑七分可愛,喉頭滾雷,他陰測測的啞聲道︰「姜—檀—心」

別問姜檀心哪去了,她已笑死在當場。

無奈分了糖葫蘆給孩子們,偌大的草靶子上只剩下光禿禿的兩根,看起來賣相還不怎麼樣,山楂小小的,糖漿也蘸得不多。

姜檀心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在牆根,她偷瞄了一眼戚無邪此刻,無比扭捏鐵青的臉色,又是噗嗤一聲,極不給面子的笑了場。

眼瞅著督公的臉越來越黑,她只得彎著腰垂著頭,向他捧手告饒,且三指並合,指天為誓,你我心照不宣——放心,這事哥們不會說出去的。

讓姜檀心拔去最後的糖葫蘆,戚無邪手一松,草靶子砰然砸地,他頭也不回的往馬車走去。

到了車邊,卻見夷則詭異地低著頭,肩膀微顫,死活不肯抬起頭來正眼看他,戚無邪隱忍之極的面具終于碎裂,他猛一抽手,拽走了夷則臉上的面具,面如寒霜得鑽進了馬車之內。

車外爆笑不止,姜檀心清亮爽朗的笑聲,恰如春風拂柳,夏花待放;車內戚無邪傲嬌一哼,半響後也不由得唇角高揚,眸色霍霍。

越是寂寞里的花,越是綻放懾人的光芒,它開了敗絮,香了晝暖,澈了心扉,傲然一支,突兀又驕傲,美得清冷決絕,不動聲色。

聞香樓

別以為是勾欄妓院,它只是一家天子號的商樓。

上下兩樓的大敞間,內里構造如寺廟寶塔,紅木樓梯聳在中央,買賣的鋪子背著窗,面朝著樓梯口,你挨著我,我粘著你的繞成了一個圈圈。甭管是金銀釵環、鈿頭玉簪、胭脂水粉,還是錦衣緞帛、口脂香粉,一個姑娘想買的,該買的,這里通通都有。

傳說聞香樓的老板擅制香,大堂里燃得是一種經過七七四十九種名貴香料調配而成的沉水香,秘方奇特,辨識率極高,在聞香樓賣的貨品讓這香薰沾染的久了,自然而來會帶有這特殊的香氣,便是外頭的小攤販想要模仿,也是不能的,別人一嗅便知真偽,故有「聞香樓」一名得來。

姜檀心慕名而來,興致頗高的一腳邁入大堂,她今日身後跟著一個冤大頭,不往貴得地方來實在太過蠢笨。

戚無邪已帶上了黃金面具,只露出筆直的鼻梁和涼薄的嘴唇,少了一雙幽冥魅邪的眼楮,這樣的戚無邪依然俊美無雙,風流天成。從十殿活閻王到雋秀美人,張揚和鬼魅靜靜蟄伏,他暫且收起了冠絕天下的無儔姿色,留給別人一條不太自卑的活路。

「貴客到了,有請」

上前招呼的人長身玉立,五官清秀,眉宇間有一分世故的老成,也有一分不卑不亢的人情。不似一般酒肆飯館,錢莊商鋪,他們的跑堂迎客總是卑躬屈膝,是低賤到塵土里的奴才,這個人非常懂得經營世故,拿捏賓客的心理,既不曲意迎奉,低了聞香樓的門檻,又不店大欺客,坐人口實。

姜檀心客氣的朝他點了點頭,開口道︰「我想買成衣」

「姑娘請二樓走,左手第二間成衣鋪,丈量了大致尺碼便可」

「好」

淺聲應下,本想著自個兒奔上前了,不料只邁了一步,身後就有一道寒意目光投來,她不由麻了頭皮,訕訕退至一邊,擺了一個請勢,恭敬道︰「您請先」

寬袖迎擺,戚無邪徐步上前,一個正眼都沒留給她,頗為傲嬌的登上了拾級而上的樓梯,花梨紅木扶手被擦得縴塵不染,光滑 亮,卻還是生生受了他的一記輕蔑打量,薄唇輕吐︰「換個紫檀的才多少錢?」

姜檀心與夷則面面相覷,心思各異,緊隨著提步跟上,蹬蹬蹬,一同往二樓而去。

成衣鋪迎上來的老板粉頭油面,丹鳳細眉,他緊搗騰著小碎步,腰肢輕擺,風一般卷來。往姜檀心身上一靠,呵氣如蘭︰「小妹妹,做衣服還是買成衣?」

戚無邪早已尋了軟榻坐下,正喝著夷則奉上的汀溪蘭香,那茶香似幽蘭,回味干爽,誰曉得倏得讓粉頭男一惡心,竟覺著香茗有些燙嘴……

擱下頗有些無辜受怪的茶盞,戚無邪半著闔眸,寒光一凌,他雖依舊喜怒不形于色,但周遭的空氣還是頃刻冷下來的。

自然,誰心虛,誰知道。

退開一步,姜檀心笑笑︰「買成衣,湖綠色的挑一件我就帶走」

「好叻,兩尺六,一尺九,兩尺一,湖綠色時新裝一件」

粉頭男只掃了她一眼,便丈量出了她的周身的尺寸,還,還大庭廣眾的念了出來,一尺九!明明只有一尺八,難不成最近胖了?還有,還有胸應該有長啊……

「等、等,老板,你過來一下」

也顧不得戚無邪生得哪門子邪氣,她一把揪過粉頭男,拽到了角落,輕聲輕語︰「當然,我不是懷疑您的專業眼光,只是就這麼一眼,難免會有看走眼的時候,我這身袍子大了一些,該勒的不緊,該松的不松,你要不胸加兩尺,腰減一寸?」

「開什麼玩笑,胸加兩尺,腰減一寸,且不說你穿不進,便是硬塞進了,哪里還有衣服的樣子,太糟蹋衣服,萬萬不可!」

粉頭男驚叫一聲,大聲渲染了出來,姜檀心恨不得立即堵上他的嘴,從二樓窗口直接丟下去!

戚無邪清了清嗓子,笑意滿眸,優哉游哉的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此時這茶溫正好,清香撲鼻,恰能一飲。

姜檀心想掘一條地縫鑽進去,她一把推搡粉頭男︰「快將衣服取與我,我先去試衣處」

三面牆圍,一面是用一塊氈布擋起來的狹小空間,姜檀心迅速鑽了進去,解開了身上東方憲的衣袍掛在了氈布之上,隨後捏上了自己的腰,一手一托的慢慢丈量起來,不禁喃喃︰明明只有一尺八的啊……

「小妹妹,衣服給你」

粉頭男抽走了她掛在氈布上的姿色衣袍,遞上了一件艷紅刺目,張揚至極的血色長裙。

「老板,我要湖綠色的,不是紅色的」

「抱歉,小店沒有湖綠色的」

「……那你把我方才自己的衣服還我」

粉頭男扭頭看了看愜懷飲茶的戚無邪,吞了吞口水,嘿嘿一笑︰「抱歉,扔了」

戚無邪聞言,嗤笑一聲,只覺杯中茶水愈加香甜了。

「刷」的一聲,氈布被里頭的人大力掀了開,姜檀心面色如霜,傲骨錚錚,架著滿目猩紅,威儀萬千的徐步而出。

一如初見,她眸色流光溢彩,如火酴,燎人心 ,她適合湖綠色的淡雅清冷,卻更適合艷紅的張揚叛逆,不許隱藏,不要偽裝,你本就是燎原的一把火,何不燦然焚燒這寂寂塵世,與我共進一尊遺世醴酒,共享一場盛世孤獨。

四目相覷,各有眷心,那日,你我一色紅袍,誰曾想,只一次回眸對視的默契,便成牽扯一生的白首姻緣。

放下茶盞,戚無邪立身而起,步態輕乏行至姜檀心的身前,他撫上她衣襟上的暗金繡花,一水並蒂千瓣蓮,拋聲輕淺︰「本座喜歡,就是這件」

------題外話------

叉腰笑,小兩口試婚的日子是不是很歡樂很哈皮呢,昂哈哈哈哈

今天不寫小劇場啦,正文滿滿都是小劇場,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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