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雙眼,鼻下飄來一股閑適的冷香,姜檀心抬眸一看,只見拓拔騫的巴掌停在了她的臉頰邊,有一只手生生阻了它落下的趨勢。那手似是沒用什麼力道,卻讓拓拔騫進退不能,掙月兌不掉。
「太子殿下好興致,戲台上那都是最好的名角,您卻跑來這里听小灶,若不是尋著家妻出來及時趕上了,這大婚之日,要叫她頂著饅頭腫的臉酒謝賓客麼?那如往本座的臉上招呼,手感似乎還好些」
「戚無邪,你不要以為本太子拿你沒轍!」
拓拔騫咬牙切齒,不停地掙月兌著手腕,無奈戚無邪手若鋼鑄,紋絲不動,倒是自己的手腕掙扎著攥出了一圈兒紅腫。
「自然,太子一向有的是辦法,彌補虧空的那些法子,一般人可想不出來」
戚無邪細聲尖語,笑得猙獰,拿捏著十足的佞臣奸宦的模樣。
他眉梢一挑,五指當即一松,任由拓拔騫收回了手,一個神色自若,笑意隱隱,一個忿恨滿眸,揉著手腕,三人出乎意料的都緘默不語,一時無話。
此時,從里頭跨院突然又竄出個人來!
陳福九冷汗頻出,哆嗦著雪白拂塵,一路倒騰小碎步子直奔著暢音閣而來。
到了月門拐角,乍一眼瞅見,這麼三尊活菩薩立在當下,他也唬了一大跳。腳步一頓,筆直的戳在當場︰「太子爺,督公,你們,你們做什麼?」
這麼會兒功夫又來個死太監,拓跋騫忿恨一聲,袖袍一甩,欲蓋彌彰得遮住了腕口上的羞辱,他端持著一副傲氣凌人的架子,語氣不善︰
「本太子的行蹤何時要和你們這群閹人匯報了?父皇還在听戲,陳公公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
指桑罵槐,他眼角一抹凌厲直指戚無邪!
誰料妖孽自有他的淡若氣度,任爾箭雨刀鏃,謾罵恨毒,他歸然不動,毫發無傷。
察覺氣氛有怪,陳福九皮笑肉不笑,連連點頭應下︰「是是,奴才不敢,只是太子爺沒听著麼?門外登聞鼓響啦!」
拓跋騫圓眸一瞪,入鬢劍眉在筆挺的鼻梁上,擠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子,他語氣生冷,心下不好的預感橫生。
「走,我先去看看」
*
登聞鼓,設于衙門大堂外的一面牛皮大鼓,向來用于黎民直訴,各州府縣衙門口也都有,如有冤屈,皆可捶鼓相訴。
不過有一面登聞鼓,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敲的,那就是紫禁門外的天子鼓。
敲了這個鼓,甭管你是誰,先需杖責三十,打完才能說事兒。而天子听見了鼓聲必須親臨垂問,就是大半夜也得從龍榻上爬起來接見!所以這鼓一般沒人敲,除了兵臨城下,天災劫難的,太平年似乎也並沒有什麼事需要繞過內閣,直接登諸天听的。
今兒兩宦男男成婚,卻有人在這個當口敲了登聞鼓,拓跋烈還沉浸在咿呀婉轉的唱腔之中,顯然沒有注意這鼓聲,倒是陳福九听見了,他匆匆跑去了紫禁門,見到場景著實令他冷汗直冒。
只見紫禁門以京畿道監察御史劉慎為首,大大小小跪了一地的官兒,他們 里啪啦的被了一頓板子,捂著皺巴著臉,跪得還挺直。這些官兒大多是耳聰目明,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的言官,除了六科給事中的熟悉老臉,還有幾個各省道監察御史也來湊了熱鬧。
他們不穿簇新的官袍,不帶琉璃珠紅頂子,甚至衣袍袖口還打了補丁。這群素來清談誤國,口誅筆伐的「參本詞臣」,此刻正滿臉剛毅,脊背硬朗。
眸中隱含著風雨欲來的興奮,他們嗅到了誘人的氣息,所以他們團結在一起,只為打一場翻身之仗!
御史言官和內閣的梁子是從大周朝就結下的。
大周朝的言官權力極大,他們可以對抗內閣,還能制約皇帝。那時候的言官不僅監督大臣的工作態度、生活作風,有無貪污,有無異心,時間長了捎帶手連皇帝的家務事也開始管。
那時的六科給事中,把六部制約的死死的,他們擁有法律賜予的封還詔書權。
比如皇帝檄文兵伐,下達于兵部執行,若兵部給事中的言官覺得于理不合,甚至可以駁回詔書,請求皇帝重新考慮。
風光了一二百年,如今到了大殷朝,讓馬嵩成了內閣首輔之後,他掌權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議皇帝使用廷寄上諭和密封上諭,這等于是徹底架空了言官的駁斥權,久而久之後,駁斥全也就那樣被廢除了。
之後,他還出台一些規法,提升內閣地位的同時,削弱言官權力,一舉將他們打落谷底。讓他們成為一輩子都只能說閑話的叨嘮媽子!
他們恨毒了馬嵩,卻敢怒不敢言,手里的筆桿比一天重,當初的揮毫恣意,千古文章,漸漸成了無病申吟,科插打諢的無用廢言!他們在等,等有朝一日扳倒馬嵩,爭回言官的面子,掙回本就屬于他們的榮光!
幸運的是,時間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這一天終于來了。
紫禁門外,一張兩人高的牛皮大鼓銅邊定箔,漆紅的鼓架霸氣威儀,整面鼓巋然佇立,透著讓人望而生畏的肅穆氣度。
太子闊步走來,背手在後,杏黃四爪蟒袍威儀在身,他一掀袍擺,擺出十足的儲君架子︰「誰敲的登聞鼓?滾出來」
劉慎正了正衣冠,從地上有些遲鈍的爬了起來,他上前走了幾步,在拓跋騫跟前重新跪下,一應禮數周全無誤︰「京畿道監察御史劉慎,叩見太子殿下,是臣敲得登聞鼓,臣要面見聖上。」
拓跋烈眸色一凜,咬牙切齒︰「好你個劉慎!又是你!」
淡然應對,劉慎額頭抵在石青板上,由著沙礫磨得生疼︰「是,戶口虧空案由臣一手遞奏,自然也要由臣親手了解,臣已握有實據,涉案人員也不光太子您一個,臣既領朝廷俸祿,必要實心任事,不敢漏下一個國之蠹蟲」
氣極反笑,拓跋騫伸出手指點了點他,話哽喉頭,氣得怎麼呀說不出來,他抬起頭看了看城牆頭的威儀角樓,深深出了一口氣,冷笑道︰「好好,劉慎,一朝為官你已足矣?你大可盼著皇上千秋萬歲,讓這條小命你苟延殘喘,不若等本太子當了……」
「等你什麼?!」
拓跋騫僭越之語幾欲月兌口而出,不料身後隱雷暴怒之聲,一句話將將他釘在了原地,後脊發麻。
「臣等叩見陛下」
姜檀心跟在拓跋烈的身後,步履輕松,她瞅了瞅面色奇差的拓跋騫,向他眉梢一揚,挑釁十足。
言官們見拓跋烈來了,那更是紛紛跪著挪向前幾步,伏在了他的腳下,聲淚俱下,字字控訴︰
「陛下,馬嵩自署理內閣政務以來,結黨營私,乾綱獨斷,趁著陛下龍體不適,精心調養的那幾年,更是馬家一言堂,妄蓄大志,僭越臣綱!」
「陛下,戶部尚書陸宣澈乃是其門人弟子,戶部虧空一案馬嵩一黨更是榜上有名,私自挪用的金額抵過了大殷朝整三年賦稅!更有甚者,其人猖狂,無視法度,在陛下言明徹查虧空之案後,還蒙蔽聖听,榨取米商金銀,謀取私利,罪無可恕,望陛下嚴懲」
「這樣的國之蠹蟲,貪污擅權已是罪極,可他還引惑幼主,犯下滔天大罪,雖九死罪不能贖!」
言官你一言,我一語,眾口鑠金,積羽成舟,三人尚且成虎,何況本就是罵戰出身,口舌似箭的言官之流?
拓跋烈越听越火,可他再火也得端持著一副帝王的態度,他由不得別人操縱他的情緒,他狠狠瞪了拓跋騫一眼,沉沉出了一口憤懣之氣︰「戶部捐納一事,寡人已經處罰過了,寡人有意讓馬嵩離職回鄉,戶部虧空之事並無詳細證據,光憑你們這一番唇槍舌劍,何以定罪?」
牆倒眾人推,這本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拓跋烈很揪心,他想馬嵩死,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站在一個帝王的立場,他不能殺他,他需要考慮更多的勢力牽扯,和政局因素。
馬嵩死了,還有馬嵩一黨,還有馬淵獻,除非是謀逆篡位的大罪,株連九族,徹底覆滅馬家。
但是這並不現實,所以他才找了戚無邪。
他的意思很清楚,卻也不光明,以帝王懷柔寬容,讓馬嵩告老還鄉安撫馬淵獻,卻允許戚無邪在暗地里出手,不管用什麼方式弄死他。顯然,戚無邪並不是喜歡被人利用的人,他反過來將了他一軍。
「陛下,臣等有證據!」
聞言,太子和拓跋烈皆是一愣著,證據?
劉慎信心滿滿的呈上了一本賬目還有一個用牛皮制成的袋口,賬本隱約還泛著腌菜的味道,似是剛才醬壇子里撈出來的。
「陛下,您請看這本賬本,還有這些蓋有戶部大印和馬嵩私印的借票、收貼,一項項挪用款項流向上皆有記載,除去購置私人田宅府邸,花銷金銀,馬嵩黨人的秋風借款,有很大一筆錢,是開往江南行省的私款撥銀,臣派人查過,這些都是太子爺每年在花舫留下的欠賬,還有吃喝宿行,末了都有戶部出庫銀償還,這樣荒唐之行,皆有馬嵩包庇所起」
「賬本何來?」
拓跋烈陰沉著臉,上前抄起證物,粗略得掃了一眼,已是火上心頭。
姜檀心踮著腳,歪了頭,從拓跋烈身側看了看賬本明細,不由暗自佩服,這樣的鐵證都能讓戚無邪找出來,實在厲害!一同好奇著證物出處,她也將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劉慎。
有些回避姜檀心,劉慎垂了首道︰「從一家古董店搜出來的,古董店的股東是戶部尚書陸宣澈陸大人。」
手一緊,賬本被拓跋烈蹂躪在手,一卷,狠狠砸在太子身上,拓跋烈怒聲道︰「你自己好好看一看,有本事玩女人,就自己把花酒錢掏了,讓人一筆筆記在賬上,跟古董買賣的賬本擱在一塊兒,寡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拓跋騫身一縮,想躲卻不敢躲,只得生生得受了,他眼角燒得通紅,拳頭緊握,似乎下一刻就要理智全失,不管不顧的發泄起來。
「別以為寡人不知道你的破事,里外里就這麼幾個黨人,寡人這次非殺馬嵩不可,陸宣澈也別想活了,就連你這個太子,寡人也要一並廢了!」
君無戲言,拓跋烈說出這樣的話,饒是姜檀心也大吃了一驚,還不得急她反應,拓跋騫已然忍耐全失,理智不在了,他此刻不是慫包軟蛋,也忘了君臣父子的尊卑,只見他霍然上前,杵在了拓跋烈的跟前——他的猛然一沖,必然逼得拓跋烈後退一步
但是一步,就是不可原諒的大罪。
可他全然沒有意識,只是惡狠狠的一把拽過拓跋烈身後的姜檀心,推在了他的面前,拓跋騫陰陽怪氣道︰
「馬嵩惡極,父皇卻怎沒有念及他曾經的好,當年一個沈青喬就賞了他內閣首輔的官兒做,如今送來一個姜檀心,一點戶部虧空又算得了什麼?」
嚌嚌嘈嘈的聲音,猶如天外傳音,拓跋烈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等忤逆之言,竟有人敢在他面前這麼說?!
他喘了一口粗氣,塊壘在胸,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代開國帝王,此刻有些無措的左右張望,他在找一樣東西,一樣他此刻急需的東西。待發現了,他霍然躥步而出,從一邊兒的侍衛腰際抽出一把佩刀來,將寒光舉過頭頂,他現在就想劈了這個逆子!
太子瘋了,順帶手把皇帝也給逼瘋了,言官們愣怔原地,侍衛們面色煞白,一群人全傻在了原地,呆若木雞,待他們醒過悶兒來,拓跋烈已揮著刀,劈砍了好幾輪了!
拓跋騫左右躲閃,漸漸也尋回了理智,可眼下情形當真叫他怕也怕不起來了!
為了一個女人,這大殷朝權柄之巔的兩個人,一個追砍,一個竄逃,丟盡了天家顏面!
侍衛大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們滾得滾,爬得爬,一股腦沖著拓跋烈撲去,你抱腿來,我摟腰,十幾只手牢牢的抓在拓跋烈的手臂上,一陣哭天搶地︰「陛下息怒!太子失心魘語,切不可信啊!」
「滾來!」拓跋烈怒吼一聲︰「寡人今日必要廢了他,誰敢攔著,一同誅罪!」
拓跋騫開始慌了,方才沖動之言已將他推入萬丈深淵,他踉蹌著後退,寬大的手掌無處擱放,只得左手攥著右手,堙沒那不自覺的顫抖……
他咽了咽津液,不住的開始後退,父親狠絕無情的鷹眸隼厲,粗厚的眉毛刀鋒如劈,一如兒時的嚴苛責打,兒子對父親的崇拜尊敬被嚴厲扭曲成了畏懼,是,打心眼里他就怕他。可饒是這樣,他依舊愛他。父皇不苟言笑,殺伐果斷,他醉心沙場權謀,一心想要逐鹿中原,拿下這盛世江山,他做到了,所以做兒子的悉心欽佩,由衷自傲。
可真相往往殘酷,當他知道父親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早已嫁作人婦的女人時,昔日的鐵骨榮光,不過一塊紅綢軟布,一撕即裂。
父親為了心中的女神開始墮落萎靡,不問朝政,即便那個女人面目如鬼,他也甘之如飴,他沉湎情花毒藥,對妻兒不聞不問!終于有一天的誤闖瓏夢園,他對他噓寒問暖,慈父相對,可受寵若驚不過片刻,得知真相的翻天恨意,已然徹底摧毀了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所有愛意!
他流連花叢,是因為他恨毒了父親的痴心一片,被愛奴役,他恣意張狂,是因為他渴望得到一絲父親的留意,即便是苛責他也願意!
到頭來,他還是為了一個女人,要殺他?呵呵,竟還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女人!
拓跋騫眼眶忍到血紅,他恨恨扭身,拿袖口狠狠一擦,拔腿狂奔,他迎著落日余暉,感受冷風迎面的刺骨感,男兒淚風中消散,掙扎出蒼涼的一絲悲戚。
拋至身後的延綿風景,是一段段圜沿四伸的漆紅宮牆,那些重檐高閣,那些四方角樓,甚是是那些趾高氣揚的侍衛、規行矩步的太監,翩躚微步的宮娥,這些都是他的生活,他的生命,此刻他逆風狂奔,他只想擺月兌這一切,這些如千鈞山重的無恥笑話。
他漸漸停了下來,因為有一個人站著他準備拋棄一切的路途上,她鳳儀章姿,威儀無雙。萬木辛端持著母儀天下的犖犖大端,眸色卻是身為人母的沉痛失望,她怒其不爭,恨其懦弱,這一條後撤的退路上,只要她萬木辛還活著,她的兒子,就絕不能再後退一步!
鳳袍高揚,一只火鳳唳鳴而起,它棲身在她的袖袍之上,帶著灼熱的懲罰,狠狠將他打翻在地。
「我萬木辛的兒子,遇事絕不能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父皇要殺你,即便是死,也不可以做不忠不孝之徒!」
清冷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氣勢迫人,萬木辛走到了拓跋騫的跟前︰「起來,不爭氣的東西,隨我去向你父皇認錯」
拓跋騫本被一掌打了個踉蹌,心如死灰,索性癱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像被抽走脊椎的軟皮蟲,他跪其身,一動不動,杏黃蟒袍風中鼓噪,桀驁張狂的俊容,此刻灰敗頹然,陰沉無望。
「 當」一聲,刀柄砸地,拓跋烈卸了所有力氣,胸口的一團氣漸漸散了,他也渾身無勁兒,由著言官們奪下他手中的利器。
萬木辛淺望他一眼,眸色如一汪深潭,除了印著拓跋烈自己的荒唐嘴臉,他讀不出她的任何情緒,失望?怨恨?嗔怪?
什麼都沒有,一汪死水,毫無漣漪……
「陛下,馬嵩貪墨瀆職,私弄權柄,連結黨人帶壞太子,這等奸佞漢臣理當明正典刑,除以死刑,若念在他畢竟操持內閣十載,又上了年紀,陛下不若賞他一個回家自裁的恩典,免了他末了臨死還保不住一張臉皮」
萬木辛短短幾個字,說得十分有水平。
她深諳拓跋烈此時所想,也明白證據確鑿,再保馬嵩已是不明智之舉,要想讓太子不搖根基,她必須忍痛割去一臂,即便這是她最得用的棋子。
棋子,也叫棄子,當它連累將帥地位之時,無情舍棄,勢在必行。
明正典刑,走三司堂審、秋後處決這條殺人之路,不免有些繁瑣,興許還會夜長夢多。只怕馬嵩臨時攀咬,抹黑太子,那時再殺已為時過晚。讓萬皇後做出這一決定的,還有一個至為重要的原因——馬嵩雖死,馬家仍在,她還有一個姓馬的兒媳,還有一個統協勤王之師的馬淵獻……
她拾起散落一地的票擬證據,冷笑一聲︰「臣妾曾聞江北大營的都統是馬嵩的門人,這些年秣馬厲兵,組建水軍,說是為了南下抗擊百越蠻人,實則靡餉做困,吃起朝廷的白糧。陛下曾下旨裁軍省銀,可遲遲無有動靜,試問這麼一批人,哪來的軍餉供給?」
揚手一灑,票擬紛飛︰
「將私養兵戈的帳,算在太子的花酒上,馬嵩當真好手段,陛下聖心燭照,想來不會被小人蒙蔽錯怪了太子,不過幾桌花舫酒錢,值這一筆銀子麼?」
三言兩語,將馬嵩至于萬劫不復之地,又把太子之罪輕松化解,身為宮闈婦人,有這等膽識本領,萬木辛當真四兩撥千金!
「劉慎!」拓跋烈盯著萬木辛良久,喉頭滾雷,一字一頓。
「臣、臣在」
傲骨而來,寧願喋血而歸也勢要扳倒馬嵩,但他沒料場面會如此混亂,甚至牽扯到了皇上的家事,此時叫到自己的名字,劉慎也不免惶恐慌張。
「拿著這些證物,拿了陸宣澈去刑部,立案再審,至于馬嵩,你也跑一趟,寡人恩其自裁,家人門生一概不究,辦好回來復命,寡人等著你」
抬眼一瞻天顏,劉慎叩首應下,身後言官無不雀躍難抑,紛紛撩袍下跪︰山呼萬歲,稱頌君主英明。
言官們領了旨意下去辦差了,偌大的紫禁門空空蕩蕩,風聲呼耳而過,撩起狂亂的發絲,一如這里每一個人的心情。
「陛下……」
「你別說了」
拓跋烈打斷了萬木辛的話︰「這個逆子你生你養,可卻是寡人沒有教好他,寡人曾在開國登極大典上立過誓,萬年之後,必擇一堅固可托之人克成大統,為江山黎民做主,寡人不賢明,卻不昏聵!打江山易,守江山難,這個千鈞擔子,這個逆子他扛不起來……」
拓跋騫筆直得跪著,背脊透著倔強,他見母親還欲說些什麼挽回,便開口搶了話︰「兒子甘願受罰,母後不必再言」
背手在後,拓跋烈闔上了眼楮點點頭,似乎方才的怒火中燒,燃光了他所有力氣,他精疲力竭的揮了揮手,淡淡道︰「即日起,太子幽困東宮,沒有寡人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放他出來,皇後,寡人說過了,是任何人」
萬木辛清眸冷對,一絲狠犀得光劃過眼中,她扭過臉道了一聲︰「臣妾遵旨」便旋身離開,雖步履沉重,卻仍不忘背脊傲挺。
揉著眉心,拓跋烈回過了身,他將手搭在了姜檀心的肩膀,有氣無力道︰「你晚上去東廠把馬雀榕接出來,讓她回馬府送馬嵩最後一程,完了再送回東宮來,陪著太子一起」
姜檀心看了看地上頹然的拓跋騫,不由鼻下一嘆,點點頭︰「是,奴才知道了」
「走吧,暢音閣的戲還未完」
「可太子爺他……」
「他喜歡跪就讓他跪著吧,吹一吹這紫禁門的冷風,好好清醒一下,問問自己,這些事有哪件是做對了的?」
袍擺迎風而起,拓跋烈扭身闊步即走,姜檀心一步三顧,終是暫且拋下了他,跟上了拓跋烈的腳步。
拓跋騫抬起滿目血紅的眼,他一瞬不眨看著人遠去的背影,愣由風沙眯眼,淚水橫流。
風不盡,恩已斷,死心如灰,點滴不在……
*
離恨天,情花孽海
滿池的情花萎靡困頓,不復往日妖媚,隨風已折,似是連著幾日的花肥都平淡無奇,連最基本的給養灌溉都做不到了。
戚無邪居然要和個太監對食,錦繡囹圄中的女子听聞這個消息,無不垂淚掩面,心如死灰,她們再無對鏡自顧,畫眉點唇的心情,只顧著哀影嘆息,心碎連連。
情花雖然開敗,可滿目血色的紅緞錦緞,已經布滿了離恨天的每一處角落,它在女子們的心碎下,顯得越發赤目猩紅。
在情花池中的白玉石台上,一層層淺白鮫紗遮遮掩掩,石亭里擺上了一張床,絲被交疊,繡蟒錦堆,那大床的正中,還平攤著一塊素白的巾帕……
你以為是洞房必備的貞潔布?
當然不是,它只是一塊用于書寫且便于保存的絹布帛書。
姜檀心盤腿坐在床上,手里提著毛筆,低著頭,搜腸刮肚的思慮著這對食契約書該如何啟筆,她寫過不少錦繡文章,詩詞歌賦也並非難事,可獨獨這契約書,怎麼攥擬才對?
戚無邪斜躺在床上,單手支著頭,淺淺打了個哈欠,他狹長眸色微抬,目光觸上姜檀心苦惱著的皺巴巴小臉後,一抹笑意流光溢彩。
「可擬好?本座又不會吃了你,如此嚴肅作甚?」
「呵,難說,誰知道您半夜口干舌燥,突然得想吃糖,看我生得甜甜膩膩得,後面的事誰曉得」
此話一出,姜檀心愣住了,這是心底話?她居然在擔心這個?
有些尷尬的抬眼,瞅了他一眼,見他神態自若,絲毫不為所動,除了笑意一如既往的魅邪慵懶,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的反應,她暗自松了一口氣。
「有理,把這條加上去,睡覺不可以隨意觸踫對方身體,這點姜檀心要尤為注意」
伸出修長的手指,他輕輕點點了那方還一字未寫的帛書。
氣急反笑,姜檀心頭一歪,眼一瞪,咄咄逼問︰「你什麼意思,我何時踫過你?」
戚無邪嗤笑一聲︰「自己做過什麼都不記得,你就算是寫了上去,能有約束之用麼?」
狐疑地盯著他,她心如擂鼓,跳動不已,晚上夜游她也不是沒有過,或許那日夢中自己搭上他的肩,說要帶他回家,莫不是真得也那麼做了吧?
見她神情突變,戚無邪挑了挑眉,靡音上揚,輕聲道︰「記得了?」
「我……寫!」
從牙齒縫里蹦出來的字兒,姜檀心緊了緊手里的筆,洋洋灑灑落下第一筆,筆走龍蛇,墨漬酣暢。
契約第一條︰對食,即字面意思,同吃但不同碗,共睡但不入身
契約第二條︰閹雞也是雞,行事自重
手中帛絹一揚,姜檀心似是不甚在意的說︰「暫時就這麼兩條,余下的再做商議,督公放心,我晚上就是將自己捆起來,也絕不踫你一下」
戚無邪看著帛娟上字,笑溢喉頭,不似從前的皮笑肉不笑,也不似涼薄魅邪的輕蔑之笑,就連本就難得的調侃之笑與此時的相比,也會黯然失色。
清朗的笑聲如溪越泉石,潺潺入耳,他胸膛震動,眉眼清亮,讓姜檀心不由得看得痴了,她好奇撓著心尖,擱下手中筆,向他挪了些許距離,促狹問道︰
「督公,如果有傾心的美色當前,你難以自制該如何?雖說是去根,可我听說長成後淨身,是淨不掉心里的邪火的,那你豈不是備受折磨?」
聞言眸色輕抬,他手一揚,素白帛娟旋身而起,輕柔的落在了姜檀心的臉上,遮住了她的眼楮。
橫也絲來豎也絲,朦朧光影之下,他長指微挑,欺身而上——
一股冷香入鼻,涼薄的氣息縈繞兩頰,姜檀心看不見他的眼,卻知道他近在咫尺!咽下尷尬的津液,有些結巴︰
「其實……其實我就好奇問問,你不用言傳身教,你什麼都不用說,當我沒問,其實……」
「姜檀心」
戚無邪打斷了她的話,唇上輕癢難耐,辨不出究竟是氣息流連,還是水霧相染。
「……干、干嘛」
她有些尷尬得想要後退,可顎下那不著力氣的一點,卻像有千鈞力道,不容人逃避。
「契約書上最好加上一條」
戚無邪氣音曖昧,撩動心弦︰「以後不可以再吃姜蒜蔥花,尤其是香菜……」他指尖一推,隨後徑自下了床,只余背脊那抹刺眼的紅色,張牙舞爪的擺弄嘲笑之意。
姜檀心震驚之余,只記得方才下顎一閉,口齒一緊,險些咬了舌尖!冷香已不在,可面上的紅潮才剛剛泛濫……
她四處劃拉也沒找到什麼可以丟擲的東西,恨恨埋頭在軟被之中,由她死了算了!
*
姜檀心再見到馬雀榕,卻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
她被囚禁在東廠的錦繡囹圄之中,與那些痴心錯付的女子作伴。
她從一開始輕蔑鄙夷,到後來的私心艷羨,因為寂寞重重腐蝕了她的心,它藏著胭脂粉底里,藏在羅裙襦衫中,藏在女子們的每一聲輕嘆低吟之中……
她開始羨慕心有所盼的她們,拿著傾心之愛去交付,至少能換回一場情花妖冶,可她呢?將堪為生命之重的愛去贈予,卻如石打水漂,永沉湖底。
在東廠的每一個日夜,她思念變得綿延,心中牽扯的那一條斬不斷的紅線,端頭被那個人攥在手里,她等著他的風吹草動——他狠心牽動,她鑽心疼痛;可他若不動,心里更空……
所以當姜檀心站在她的面前之時,她的恨意並不凌然,有只是些無措,因為她還來不及隱蔽自己的軟弱,偽裝自己的驕傲,敵人來得太突然,她並沒有做好好迎戰的準備。
看著她蒼白著面容,急匆匆打翻艷紅的唇脂,顫抖著涂抹丹口,姜檀心秀美蹙起,咽下了口中說不出的憐憫苦澀。
側身背對著她,馬雀榕冷冷開口︰「你來做什麼?」
「送你回馬府,皇上恩賞了馬嵩府中自裁,你可以去送他最後一程」
一分咸一分淡,在姜檀心口里干澀無味的話,到了馬雀榕的耳中,就是刺破耳膜的利針!涂抹丹唇的手指一頓,偏了唇線,在白皙臉頰上畫出一道刺目的紅。她如鬼魅般緩緩扭過身,蒼白無力的眸子緊盯著姜檀心,輕聲啟唇︰
「是你做的?」
氣音流轉,不帶一絲力道,可毀天滅地的恨緊隨其後,狠狠撞上了囹圄上的木欄,馬雀榕飛身一撲,不管不顧的扒手在外,她銀牙緊咬,像瘋了揮舞手臂,想去揪住姜檀心的頭發、衣襟、裙擺,什麼都好!只要讓她抓住!
「姜檀心,我會殺了你的,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被恨極的人在最脆弱的地方捅刀子,馬雀榕已恨得心力交瘁,她想立刻沖出牢籠生啖其肉,活活咬死她!
「我信,但你做不到」
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姜檀心站得不遠,她並沒有規避這迎頭蓋臉的恨意,她站在看似伸手可及之處,卻怎麼都差了一星半點的距離。
馬雀榕的手指用力過猛,關節處泛出青白之色,她的手臂痙攣,弧度扭曲得彎在一邊,喘著粗氣她頹然的蹲下了身,喉頭哽咽,眼角血紅︰
「為什麼……為什麼,我爹救過你一命啊,姜檀心,你究竟是不是人!活該你會嫁給戚無邪!你們都不是人,我會詛咒你們天倫俱喪,永世孤獨!」
長久尖銳的恨意讓馬雀榕面目猙獰,顴骨高起,她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鋼牙緊咬,柳眉倒豎。這讓姜檀心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娘親對她說的話︰
娘說女孩子心胸狹窄,動不動就生氣,會習慣下顎用力,促使臉龐變得粗獷凶猛,五官猙獰,只有感懷息事寧人的心態,平和的性情,善良的心態,才會讓臉變得圓滑美麗,下顎也是尖尖的巴掌美人。
曾經的馬雀榕艷毒美麗,可現在蒙塵灰敗,除了怨恨再無一點可人之處。
姜檀心轉過了身,冷冷道︰「如果他當時沒有救我,今天我便不會趕盡殺絕,我倒寧願死在豺豹月復內,也不願背負著十年虛偽的欺騙!」
朝前走了幾步,自有暗衛上前開了牢門,把馬雀榕架了出來。
「走還是不走?晚了,就見不到最後一面了」
「……」
*
馬府,挽幛高懸,連燈籠都糊成了白色
小廝丫鬟白衣上身,腰系麻繩,淚水連連。哀,哀給活人看;哭,哭給死人听。
再回馬府,是來給一個活人送喪,這樣情勢突轉也出乎了她的意料,姜檀心心里清楚,扳倒馬嵩的是戚無邪,並不是自己,正如他當日所言的聘禮,怕也正是此物——馬嵩的那顆項上人頭。
她心思復雜,感動非常,方才她走出東廠,他又派夷則為她貼身守護,即便馬府的每一個人,都張牙舞爪的想將她生吞活剝了,戚無邪也一樣會讓她來。
保護姜檀心,這一點他做都不到麼?
這樣一份縱寵,姜檀心口未言謝,卻感懷在心。
無視門房小廝尷尬畏懼的目光,她無畏人言,大大方方的邁進府邸大門。熟門熟路的過儀堂,穿跨院,她來到了馬嵩休寢的正堂。
門外庭院中多日不見的王夫人一身披麻喪服,白花綴鬢,容顏憔悴,她跪在庭院一側,身後是隱隱啜泣的眾多丫鬟……還是青桐第一眼看見了姜檀心,她驚詫的尖叫起來,素手一點,恨意盎然︰「夫人,是姜檀心!」
王夫人眸色一深,依舊不為所動,她自顧自的燒著冥紙,為她未亡故的丈夫打點地府之路,這等心痛孰人可知?
「來者即是客,青桐,倒茶」
「夫人不必招呼,我今日只是送一個人過來」
姜檀心話音方落,身後的暗衛便把馬雀榕架了出來,在見到娘親的那一剎那,隱忍良久的淚水破堤而出,酣暢痛苦,她掙月兌開暗衛的鉗制,撲向了王夫人的懷抱,那樣卸下防備的嚎啕,刻骨頭悲涼。
顫抖手,撫模上馬雀榕的發頂,王夫人淚不能持,滑下一顆淬滿怨毒的淚水,她吸了吸酸澀的鼻子,柔聲道︰「乖,別哭了,去同你的父親拜別,他已服藥了,半個時辰後便要去了……」
言至最後,喉頭卡聲,沙啞著音色難辨,手指一抹眼瞼,她別開臉只是拍了拍馬雀榕的肩頭,示意她去里頭的屋子做最後的拜別。
……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馬雀榕腫著核桃一樣的眼楮出來了,她怨毒萬分的盯著姜檀心,從銀牙里咬出來的字︰
「姜檀心,我爹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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