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三年八月三日,唐中宗李顯加封尊號為「應天神龍皇帝」;與他伉儷情深的愛妻韋皇後亦加封尊號,為「順天翊聖皇後」。
這個舉措對于歷時幾代、但凡對高宗與武皇時期尚有映象的人來說,是何其熟稔?似乎歷史重演一般,儼然與當初高宗、武後二人自封的「天皇」與「天後」如出一轍!
這樣的幻似歷史重演,讓太平心里發慌……
公主府內,隆基倚窗遠眺︰「時今武三思不在了,這些年來深滋漫長積累下的根基,便都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皇上和皇後的。」他回身,目光落定在她顰眉難展的面孔上,「如此,時今皇上和皇後的勢力,是更加的根深蒂固了!」頷首沉聲。
這話委實大不敬,但是實話。
皇上與皇後的勢力越大,對于李旦、太平這邊兒就越是危險!即便他們並無異心與中宗爭奪什麼,但他們又不得不起了一段異心,因為待得中宗韋後二人勢力磐石堅固、無所顧慮的那一天,便是李旦、太平這些人被連根拔起鏟除的那一日!
歷朝歷代絕無例外,沒有哪位皇帝喜歡自己的權勢被臣子壓制、自己的風頭被臣子蓋過去的!功高蓋主、資歷雄厚的臣子們從來都沒有一個好的下場,似乎擺在這類人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麼是被皇上定罪賜死,要麼便是謀反叛變自己掌天下、當皇上……
「嘖。」太平把頭偏過去,微微嘆息一聲,「這樣的局面,實在令我害怕……我徑天連日、整晚整晚的做噩夢。」她甫又抬頭,眉目間積蓄著的隱憂與無奈愈發彌深,「所以我不敢睡去,可即便是醒著,那直白的現實也一向呼應著心中的恐懼,看似真實的這個世界還不也是一場噩夢?我……」只覺內里心思起的湍急,她已不知道該以怎樣清楚的表述來傳達自己的心情,只好就此緘默,把面額又側一側,低低的吁一口氣。
微光重重,她的模樣染就著焦灼、還憑添許多愁緒。這一朵漸失水分、枯朽的玫瑰花兒,看在眼里委實心疼。
隆基心念沉澱,太平心中怎樣思量、她在憂怕什麼,其實亦是隆基自己的憂怕。不同的是他不會說出來,不會讓任何人過度看到自己的這份憂怕。
本就安靜的內室因了這二人此刻的沉默,倏然變得更加安靜,似乎連流轉在周遭的空氣都是僵滯不動的。這感覺仄仄的壓人心魄!
一抹天光篩篩的在地面投下一圈圈斑駁的金銀紋絡,倏然好似闖入一場妝點的幻夢,一切看起來亦幻亦真,連心思都是惝恍的。
又須臾,隆基回身,抬步向太平走過去。
太平聞聲抬目,看向他的這一記眼波中有著化不開的柔和,邊動了思緒輾轉猜度。
他心一定,旋即貼著她的身子落座下來,抬手覆上她縴縴的玉肩︰「不要害怕。」這樣寬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勢而為、順其自然,總會有出路。」語盡後,重重一頷首。
四目相對時,他灼灼的目光便沉澱下來,流露出一脈不容置疑的堅韌與肅穆。這樣的神色沒有道理的就令太平安了安心,即便她那腦里心里的神思依舊動蕩沒個著落。
一時又無話,但二人咫尺相對時這一抹無聲的默契,卻撫慰了兩顆動蕩飄曳、無依無靠的心。
天光斑駁中,她側目重又看一看他,這些年來並不曾認認真真的細細瞧過他,她忽然發現三郎出落的愈發挺拔俊美、豐姿卓絕,他真是大唐最美的王子……靜好是無聲的,有這麼一瞬間,太平那縴縴而剔透的玲瓏心忽而恍了一恍,起了這樣一懷幽幽綺念,她頓覺,若是能與這樣一位男子相守一世,鐘晨暮鼓、明月松堂,靜靜然守得這清歡靜好、浮生半闌,想必也是極好的一件事情吧!
可是她很快又回了神,側目悄悄自嘲自己的念頭。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看來本就有兒時相依相伴的一份熟稔、後又加之這幾年來共為一營的默契謀事,他們之間那份難得的感情已經越積越深,深到一種不可言說的地步,有著一種頗為微妙的感覺了。
「在想什麼?」隆基的聲音突然溫溫的響起來。他察覺到了太平的心思異動。
倏然回神,太平轉眸笑笑︰「沒什麼。」側首淺淺,「只是覺的秋風灑沓,會有些冷。」聲音裊裊的,听來徐裊如風。
隆基默了一默,旋即喉結滾動、起了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可,即便金秋過後會迎來寒冷的冬,但當冬天過去、嚴寒盡退,等待這座美麗帝國的依舊會是一個百花綻放的嫵媚春天。」他的聲音于低沉里逐步溫和,一如他眼底一閃即逝的一道星光、一絲磷火。
這聲音充滿了對光與愛、朝露與春雨的企盼和憧憬,又不止是這樣,不止……還有一脈對于內心信仰堅韌不拔的篤定!
春天會來,陰霾會過去,屬于他們的時代會來臨,一定會來臨!
身畔的太平好似自這之中讀懂了一些什麼,她心照不宣,軟眸瀲瀲的與隆基相視一眼,會心的笑意流轉在彼此的眼底、瓖嵌在心間。
浮動的光影起了一個突忽的躍動,忽然將溶溶的暖色倒影在雪白的牆壁上,大瓖大滾、金麗璀璨,映亮了心中那一點蕪雜、點燃了純真的希望!
但願人長久,但願一切都好,天能遂人願……。
前一遭重俊太子舉事,後中宗欲要趁機牽帶進早便欲除去的相王李旦、與太平公主。秋疾風緊的關口,是上官婉兒冒著全天下之大不韙的躬身朝堂、覲見中宗,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兒執意執著、體態從容而客觀理性的為相王與公主說了情,點醒了皇帝、也喚出大臣們的一份明白,適才保得了李旦與太平的周全。
但婉兒這樣的舉動委實大膽且突兀,真真是給了中宗一個措手不及、以及一個未為巨大的打擊!
這一切在中宗李顯看來,可謂是婉兒臨陣反水,致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定位起上官婉兒安于現狀、情願倒戈在他與韋後身邊的一重用意。
人心隔肚皮,這個女人的可怕與手段之凜冽勁辣,遠遠超乎了中宗可以涉獵到的想像範圍!
那之後,婉兒很自然的失了中宗、韋後的心與信賴。
但是中宗或是韋後並不曾如婉兒料想的那樣來找她談話,那件震撼了眾臣、波及了坊里坊間幾乎無人不曉的「娥眉朝堂大義進言」之事後,中宗與韋後對她的態度是一如既往的親切又疏離,甚至沒有人再向她提及關乎那件事的支言片語,一切的一切根本就還是原來的樣子,朝堂上那點兒不愉快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但是婉兒心里明白,皇上不可能當真將那樣一件大事兒輕描淡寫一筆掠過;鑄成的傷害、逆轉的過往,會永遠烙刻在心里,這烙刻永不會消散。所以皇上、皇後對她的態度越是這樣曖昧不明,恰說明這越不是一件好事!
帶著淺淺忐忑、些微思量的又過了一陣子,終于,婉兒等到了中宗在她意料之中的舉措。卻是明褒暗貶,她被賜府,允許她住在宮外、享受更廣闊的視野與更無拘無束的自在……
自宮中搬入自己宮外府邸的那天,轎子里的婉兒面色微白、神情肅穆。事情的真相是什麼、無上榮寵背後隱藏著的一段深意又是什麼,她從來清楚。
她心里明白,皇上和韋後此舉也並不全是猜忌,還是要通過這樣的方式進一步籠絡她的心。他們知道她向往廣闊的天地、猜度出她牽心著宮外的人兒……于是解除這座華美大明宮帶給她的束縛,得嘗她的所願。畢竟她這個人對他們來說,還也不是全無用處。
當然這只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她亦心知。便是皇上、韋後已經不再似先前那般信任她;放任她繼續留在大明宮、留在身邊,無異于為他們自己親手埋下一顆炸彈,這火藥味兒十足的炸彈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引爆,一如上次在朝堂上一樣……
不用多想,這個既拉攏、又解除憂患的計策,一定是韋箏想出來的!不短不長一段時日的交集,韋後是什麼樣的女人、韋後的手段及做派,婉兒已然模得清楚。
但在這同時還有一點是令她心覺不安的……皇上與皇後又有沒有,想利用她這個人來對付相王的意思呢?
這個想法是最能攪擾婉兒靜水般一道心河、且最令她心念燥灼的!
從前她在大明宮時,就怕中宗一干人會利用她與李旦之間的感情來鉗制李旦,所以她謹小慎微步步小心;時今突然將她在宮外賜府,給了她更廣闊的自由空間。這看似是一件好事,但正因她人已在宮外,那與李旦之間走動起來便更加方便了!
如果皇上當真從原本的蛛絲馬跡、以及後來朝堂相護一事中嗅出了她與相王之間一絲別樣的味道,故意設局使她更方便與李旦交集,然後由此來做文章,抓住其中一個把柄說她這個帝妃與相王yin.亂,而把相王順理成章治罪又如何是好?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依。婉兒決絕的認清了眼前堆疊在幻象美好中的那一點清明。時今出宮,必要比先前身處宮中時更加謹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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