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父子見一面委實不容易,那麼余下的短暫時光,便該說一些溫情的話句來訴訴心曲吧!
「記得在你很小很小的……嗯,應該是你周歲生日的時候。」退去了方才的嚴整肅穆,此時的李旦重又回歸到往日那般淡然的情態上來。他轉了話鋒嘮起家常舊事,沒忍住拍拍兒子開闊的肩頭,笑意溫暖,「為父一時興起,擺了滿桌古籍點冊、奇珍異寶讓你抓鬮。」眉心一展,他開始兀陷入到曾經那片回憶的海。
「那,孩兒都抓了些什麼?」隆基有意想把氛圍中濃郁的悲苦淡化開去,牽動發僵的唇角,氤了絲淺笑。
李旦愛憐的看他一眼,且笑且嘆︰「你小手停都沒停呢,就正對著被簇擁在中間的、一只羊脂玉磨出的白玉環直探過去,緊緊抓住,憑著怎麼哄逗就是不肯放開。」
這話听得隆基好笑,忍不住蹙眉搖頭︰「孩兒還以為,自個會抓寶劍亦或書冊呢!」
「那時你才多大,能有這個自知?」李旦起了個戲謔,旋即接口,「旁人開始指指點點的議論,說這孩子不抓古籍書卷,偏愛玉環,長大怕也是個風流放蕩的紈褲子弟。」言語至此,側目愛憐、寵溺不減的又看了眼近在眼前好容易見上一面的兒子,「我卻一笑而過,依舊對你疼愛百般、珍視有加。」一語徐盡,潭目恍而漾起一道別樣的鋒利,聲息微斂、正色暗生,「溫柔鄉如何,花天酒地紈褲放蕩又如何?人這一生橫豎都是一場殊途同歸的苦旅,過程不一,結果不都還是一樣的,誰也沒有分別、又何故生就分別心!」所有的郁結借著最後一句話的吐露而全部宣泄出來,李旦突然半是自嘲、半是湊趣的哈哈大笑。
有分別是識、無分別是智,李旦能生就如此心境,足見其佛禪之道修習已經甚是精湛。
只是听在隆基耳里,一字一句,忽然變得全然都是心酸!心酸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卻又偏生不知是為了什麼樣的緣故!
羊脂玉、白玉環,羊脂、玉環,羊……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樣持著凌亂心思狼狽不堪的拜別了父親,後逃也似的離開了在這光芒萬丈的盛世外殼之下掩藏、隱匿的極好的一隅囚室。
不過,當他出了內室重新步入小院,當凌亂的袍角在成陣的夜風里飄擺起伏之時,隆基的思緒、那些清明與那些自持便重又全都落回了這個身子。
一眼過去,他停住了輕靴足步、謙爾立定身子,對著守在門邊不置一詞的上官婉兒畢恭畢敬行下一個周全禮儀︰「上官姐姐,謝謝你。」神色聲息全然都做的溫潤周詳。
夜風忽起,繚亂了婉兒額前垂下的流蘇發絲,在這之余也渙散了她眉宇間微微掀起的一絲漣漪。
婉兒神色未變的點點頭,但這一來一去間對眼前這個年紀清淺卻已穩重、不失周全的孩子心頭一動。他對她的尊敬與謝意,在這同時清楚明白的點滴鐫在心里。
下意識回眸去顧,瞧見被湮沒在滾滾肆夜里、與這唐宮盛世里濃墨重彩的繁華那樣不相匹配的帝王幽囚處,便連殿宇間蹲坐的麗吻似乎周身都起了一層降下的寒霜,叫人跟著一個莫名的不寒而粟!
一層黯然浮上心口,微微的、坦緩涌動,卻極撓人。婉兒收了目光回來,定神斂緒,垂了眸子靜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