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道父親與自己同樣的倔強,這樣的性格注定了父子之間難以妥協、誰都不會做出輕易的讓步。
隆基心念若焚,感覺自己此時此刻就像一個快要爆破的熔爐那樣,似乎有陣陣滾燙的炭火正在漸次不斷的奔騰上漲、直沖天靈骨!
借著這一種素性的沖動,他忽然賭氣般的想開口將自己更深的籌謀、更進一步的行動告知父親!但他的理性還是有的,心口起伏、心念幾定之後,終于還是竭力壓制下去……終是不敢,不敢告知父親前些日子那場李唐宗室的浩浩大清洗,追根竭底其實是拜自己所賜。
他從來沒覺的自己做錯過什麼,他一心只為自家謀事,這個「自家」指的並不是李唐,而是他的父親李旦、還有他自己!
這次在上官婉兒的幫助下好容易又一次見到父親,隆基忍不住便將自己的打算告知了父親,且希望父親可以盡早做打算、鋪展心機手段為日後不可避免的權勢角逐未雨綢繆。
這與李旦一向對隆基的教導委實是沖突了!或者說其實李旦不排斥這樣的建議,且該怎樣做他心里也一直都有數。但這樣的建議他不願從兒子口中說出來,因為他一直都希望這個諸兒女里最是聰穎過人、多思善謀的兒子可以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但是隆基卻一次次的讓他失望,他越來越有一種惶恐,總覺的這個兒子越來越偏離著他的掌控,就像一架放逐到廣袤蒼天中的風箏、隨著不斷的飛高飛遠而隨時都有掙月兌斷線再也無法尋到的趨勢!
他是一個苦心的父親,他只希望自己所在乎的人,自己身後那有著千絲萬縷牽連的一大家子的人都能夠在這風波詭異、變化莫測的政治明暗中安然周成!
所以在當他听到隆基不僅不曾謹慎處世、且還說出諸如要他多加籌謀為日後早做準備等等這一番話,他心里自然起了抵觸、並著焦灼。
他對隆基重又耐著性子徐徐勸導與說教,但隆基卻越來越反感父親這似乎經久不變的一套。于是很自然的,這父子兩個今兒突然就死磕到了一起,誰也不做退讓、又都十分迫切的為對方焦灼擔心!到最後李旦氣結,便沒忍住打了兒子一個耳光。
守在進深處的上官婉兒早听到了內里的爭執,在那時便忙不迭的趕了進來。
前前後後就是這樣。
……
氛圍隨著經久的不見聲息,似乎變的更為緊密。這感覺十分逼仄而令人窒息。
又是須臾,李旦越過並肩立在一起的婉兒,抬步走向扶著櫥窗木稜穩身站起的隆基近前。
隆基抬目,與父親正投過來的目光對視在一處。
李旦的目光很是深邃,眼底一如既往的沉澱著許多深意,有慍惱、後怕、焦急、關切、還有心疼……
這令隆基忽然不敢再與父親直視了,這樣的目光令他心中百感交集,令他心疼、心痛,他幾乎就要妥協!
須臾輾轉,隆基抿緊了嘴唇錯開了父親的目光,轉過臉去看向一旁。心中那自以為會極堅定的信念,在這時忽而有了分崩離析的勢頭。原來在城府深沉、真正睿智且精于處世之道的父親面前,他依舊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孟Lang的孩子!
父子連心,三郎此時懷著怎樣的心緒,李旦隱隱有了些感知。他似是淺淺的松了一口氣,心中情感百結,但面目反倒出奇的鎮定而寡淡︰「我平素里對你的教導,全都白費了麼!」語氣貼合著心境,免不了起了些顫抖,額頭之上盡數暴起的青筋依舊明顯。
立在一旁默看良久的婉兒微搖搖頭,她明白這對父子再這麼死磕下去也不會有一個結果,且弄不好興許還會火上澆油、將原本就漸起的矛盾愈發的激化!她心里生怕李旦、亦或隆基脾氣沖頭之下再說出什麼過激的話來,他們父子見上一面本就不易,里里外外每一次都會費了她不少的心力,若是再引出怎樣的旁枝錯節,可謂得不償失!
「皇上。」邊心念著,婉兒邊邁步擋在了李旦與李隆基中間,抬目喚他一聲、遞了個勸慰的眼神。
須臾遲疑,李旦很快便解過了婉兒的用心,側了身子頷首一嘆,不再言語。
婉兒心念沉澱,復又轉身看向身後的李隆基︰「來,臨淄王先跟我出去。」一來一去的穩住這對父子可真不容易!婉兒心里忽然起了絲玩味的無奈。
而隆基心知自己這一次已將父親激怒,再怎麼滯留也是無濟于事。他須臾思量,便轉首對婉兒點點頭,立定身子向著李旦斂襟一禮,再不多話,便在婉兒的引領之下靜靜的離開。
感知到隆基與婉兒已經步入進深,李旦倏然回目,天光波及下,那雙一向內睿的眼楮里浮起微微的苦澀、與昭著的滄桑。
自己的心思是怎樣的,這個兒子心里應該是明白的;但孩子長大了,到底有了自己的主意,到底……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再也無法全然管顧的了!
念及此,旦心口甫地一澀,忽有一種屬于自己的珍寶就此離自己越來越遠、卻又無能為力的淒涼感!他勾唇笑笑,對這一股子莫名的吃醋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自哀,眼前卻又浮起上官婉兒那道美麗縴柔的影像來。
只是婉兒,你雖識得我的大隱、我的以無爭為有爭、我的一切一切……可你終是知道麼?其實歸根結底,我唯心只願、唯夢只求,只求有朝一日可以與你擇一處真正與世無爭的好去處,金釵布襖、粗茶淡飯,過著那悠然閑適而再也不欺自己本心的日子!便是到了我們雙雙老去在斯夫歲月里,待得兩鬢斑白皺紋深濃,還依然可以靜看那松間明月、听那石上清泉,漸待繁華成空杳、只剩畫眉伴天荒!
幾只雀鳥在這時忽然落在窗外的小稜子上,撲稜翅膀、鳴音清越,喚回了李旦飄渺的委實久遠的思緒。
這時甫聞過道簾幕邊又是一陣泠泠足音,旦下意識轉目去看,可巧見上官婉兒抬手掀起簾子重又行了回來。
婉兒抬眸間剛好瞧見旦在看她,二人四目相對,微微一定神後,她便向他走過來。
「三郎回去了?」李旦已將心里積蓄著的那些脾氣收攏了住,此刻面上蒙著的一層鐵青色雖然還沒完全消退,但神色已經有了緩和。
婉兒心里明白他還是牽掛著兒子,頷了頷首,抬目間啟口輕輕的勸慰︰「臨淄王也是為陛下好……」
「為了我好?」旦含笑打斷了婉兒,卻沒再多說什麼。他要說的話婉兒都明白,他們之間彼此會心,自然沒必要再多費唇舌。
婉兒一默,一時不知該怎樣寬他的心。
「婉兒,真的很奇怪。」這時旦忽又啟口,兩道才舒展的眉彎復又微微的聚攏了起來,神色被溶溶陽光蒙了層不大真切的恍惚。
婉兒聞聲回目,心中不知李旦這句「奇怪」究竟指的是什麼。
這時的李旦似乎陷入到了自己的一重重心海中去,吐口的字字句句都有些自顧自的味道了︰「我從不曾對你隱瞞,哪怕是危及性命、危及一切的大事兒,也不曾過。」他沒去理會婉兒的詫異,頷首徐徐的念叨。
這話入耳的一刻便叫婉兒心念一動!仿佛久旱的枯井忽被一脈溫泉水潤澤而去。下意識的,李旦這話令婉兒心生動容,似乎是感動、似乎是驚蟄,又似乎是經久以來那些不覺的企盼、那漂浮無定的浮游般的心境有了一個權且的著落出。
旦聲色平淡,這樣的平淡重又為這位被軟禁在一處偏殿、帶著悲劇的唯美與命運之淒艷的帝王平添些許出世的禪味,他繼續又道︰「而你偏偏是母親身邊最倚仗的心月復女官,偏偏是我最應該去介懷的。」于此呵聲一笑,這笑的意味不明所以。
婉兒心口又一震!她心間涌起一股沖動,這沖動令她不能自持,且是唯獨于李旦這里才時不時浮起的沖動!
她下意識抬手,想要為李旦拂去肩頭一縷微微的褶皺,又在中途停住。
旦側首將目光定格在婉兒身上,靜看她抬手向自己的肩胛處伸過來,而那只瑩白的玉臂就那樣僵僵的停在半路。
他心中期待叢生,這樣的期待同樣是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浮現起來的、不會由自己控制的作弄的期待。這樣的期待,她給過自己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毫無意外的讓他重又墜入失望的囹圄;但下一次他還是會期待、然後再失望……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有對她絕望。
她在他眼里是最美的一抹燦陽,是最錦繡最繁盛的半壁江山。權勢角逐、利益驅馳都算的了什麼?與她比起來,它們便如塵泥一般失去了全部的色彩、也渙散了所有的吸引,對他而言全無半點兒零星的誘惑力!
他活著,不知道為什麼活;他厚積薄發、韜光養晦,但他總是時不時的陷入到一陣迷茫的境地,不知道自己這若許年的小心翼翼、那些沉澱與積累都是為了什麼?
但始終都有一抹信念一直在支撐著他,堅定不移的支撐著他,比之磐石還要有韌力!便是她……
如果連對她都失去了希望,那這漫漫生命對他來說便當真成了一種懲罰。最殘酷、最無力的懲罰!好似一道道薄且快銳的利刃在寸寸凌遲著他的身與心!
婉兒心潮起伏,一雙清眸漸漸凝聚了清晨霧靄般的神光。她知道李旦在期待著什麼,一定的。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該期待什麼!
終于那玉腕還是沒有撫上旦的肩膀,不曾順應著她的心意去為他撫平衣袍褶皺、撫去心頭恨、撫散眉間愁。
借著灌窗而入的光影,她頷首斂了眸子,唇畔微啟、似有似無的低低嘆息了一聲。
這又是在李旦的意料之內,因為心有意料,故而他並沒有覺的怎樣失望。旦錯開目光抿唇笑笑,重又忍不住向婉兒看過去,見她清冷的眉目間好似含著一抹淺淡的哀愁,這清愁莫名便撩撥著他的心曲,化為輕輕的澀、隱隱的疼。
欲罷不能、欲斂還迎,卻無法言語出口。
煢煢的,幾近成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