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將耳環和玉佩拿出來,小心地用手帕包好,壓在枕下,再將其余的收妥。
俗話說,寶刀贈英雄,鮮花送美人。醫館里已經種了太多的鮮花,而只有像月大夫那樣的絕代佳人,才能與這絕世的寶物相配。
不會像她一樣落到這種男不男、女不女,過一日算一日,過一時算一時的地步,不知道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她躺在床上,憶起亡去的娘親、王上、女乃娘、以及冤死的月家人,心中酸楚難當,終于忍不住躲進被子里,放聲痛哭出來。等皇甫恪進屋,將她喚醒吃藥,她慌忙抹抹臉,都不曉得自己臉上未干的眼淚究竟是睡夢中哭的,還是睡醒後才哭的。
「來,吃藥。」皇甫恪假裝沒看到她臉上的淚。
「謝謝。」海棠接過藥,擱在手里,遲遲不送進嘴。
「怎麼?怕吃藥?」皇甫恪笑道︰「良藥苦口,吃了病才會好。」
「我……知道。」她打小兒就怕吃藥丸,怕苦味,又不會吞,每每都會卡住喉嚨,狼狽不堪。
「那快吃吧。」他催促。
「哦。」她應了聲。
「快吃吧。」
「嗯。」
「吃吧。」
「好。」
「吃!」語氣驀然嚴肅起來。這丫頭,敢情是在敷衍自己嗎?一口一個好,就是沒有將藥送進嘴里的意思。
「我……我吃!」她苦著臉,硬著頭皮也只有認命了。
「嗯。」這還差不多,皇甫恪的眉頭舒展開,遞過盛滿水的茶碗。
海棠把藥丸放在口里,接過茶碗,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水,再一仰脖子,果然不出所料!她又給藥丸卡住了喉嚨,這下是吐也吐不出來、吞也吞不進去,難受得她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紅,雖然隔著人皮面具,讓皇甫恪看不太清楚,但仍被她一手卡著脖子欲吐的慘狀嚇了一大跳。
「快喝水!」他趕緊又端來一杯水,朝她的嘴里灌去!
「咳咳……咳!」海棠喝下一大口水,好不容易才拼命把藥丸從嗓子眼里給硬生生地吞下去,邊不住地猛烈咳嗽起來。唉……皇甫恪心里一陣嘆息,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別的事情不會也就算了,怎麼連個藥都吞不好?這些年,她能在亂世里平安地活下來,還真得感謝老天爺。
「不要緊吧?」他伸出大手,好心地拍著她縴薄的背,想讓她好受些。
「呦,這病得好像還不輕!」窗外有人說話。接著,老板娘搖著桃花扇,和曲賬房一前一後走進來。
「你們怎麼來了?」皇甫恪的口氣不悅,顯然並不是特別歡迎二人。
「來看看咱們海夫子嘛!」老板娘笑嘻嘻地一坐在床邊上,隨便得跟自己家似的,就差沒月兌鞋了。
「老、老板娘。」海棠緊張地招呼一聲。
「什麼老、老板娘?」老板娘不樂意了,「我有那麼老嗎?其實配你也不算大嘛!」
「配、配什麼?」海棠更緊張了,拘謹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好了,你別逗了,人家是老實人。」皇甫恪出來替她解圍。
曲賬房將手里的幾包東西交給他,「喏,這是從元記當鋪弄來的一些補品,你這新夫子身體不好風吹就倒,得大補啊!」
「元記當鋪?」皇甫恪沒好氣地說︰「咱們元大公子又訛詐誰的東西來著?還有,不會又讓我拿私塾里的東西去當吧?」
「這次不會,老板娘的順水人情,不要白不要唄。」
「那就謝謝了。」皇甫恪也不客氣。
「我說,不止你這新夫子要大補,你這屋子也該大修了吧?過完這兩個月就入秋了,眼見就要過冬,你不怕這里漏風,我還怕你把人家海夫子給凍死了!」老板娘無比擔憂地建議著。「是啊,老板娘說的沒錯!」曲賬房也贊同道。
「行啊,等海夫子病好了就修。」皇甫恪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你這屋子大修的時候,順便把我那四通八達的破房子也修一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曲賬房加上一句。
「我說怎麼突然這樣熱心,原來這這等著呢!」皇甫恪一腳就要踹去,被曲賬房大笑著閃過。
「咱們走吧,不耽誤人家海夫子休息了,瞧咱們一來,唬得人家手腳都沒處放了。」老板娘起身告辭。
「老、老板娘慢走。」海棠趕緊道別,老板娘朝天翻了翻白眼,懶得糾正了。
「謝謝兩位的光臨指導,恕在下不遠送了。」皇甫恪將兩人送到門口,堅決不再朝前走一步。
「真沒良心,以後就算你這要生花,咱也不管了。」老板娘不滿意的哼了一聲,搖著扇子,與曲賬房離開皇甫私塾。
皇甫恪目送兩人走後,回到屋里,看到海棠仍在發著愣,安慰道︰「別多心,他們只是關心。」
「我、我知道。」她是真的知道,如果不是關心她,他們就不會送來補品給她了。
他們一如既往地、默默的關心著鎮上的百姓,包括月大夫、包括她。
可是萬一有一天讓他們知道,她其實騙了他們,她不僅是個女的,而且還是使月大夫慘遭滅門之禍的罪魁禍首,那是時候他們會怎樣處置她?
海棠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全身發冷,腦中一片茫然。
還有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會像現在這樣,用這雙清朗的眼,溫和地看著罪孽深重的自己嗎?她不知道。
烏龍鎮的鎮民們一向熱衷于自娛自樂,他們舉辦各種各樣的賽事,以及各家各戶評選出來的榜單。
譬如︰「鐵血丹心英雄榜」、「財大氣粗富豪榜」、「帶屎失業榜」、「心狠手辣毒婦榜」以及「千秋萬世痴情榜」。
最近在「千秋萬世痴情榜」獨佔鰲頭、榜上有名的,居然是常居「帶屎失業榜」皇甫私塾里的新夫子海華。
這一條消息傳出來,立刻叫全鎮人民大跌眼鏡。
「是海華?有沒有搞錯?那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個屁來的個性,居然會喜歡女人?」
「話也不是這樣講,雖然說機靈無罪,但老實也有理嘛,海夫子再不濟也是個男人,喜歡把女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對了,他到底看上誰啦?說不定咱們還能去幫忙說個媒?」
「不會吧,你還不曉得?勸你把這媒妁之言的打算趕緊死了心,他瞧上的可是人家月大夫!」
「這下沒得搞頭了,月大夫天仙似的人兒,他怎麼配得上?」
「可是,有人說,海夫子跟月大夫最近走得近!」
「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海夫子隔三差五就入月家醫館跑,幫著干活打雜,弄得高老他們都快沒活干了……」
「這才叫天公疼憨人呀!」滿鎮子三姑六婆七大姐八大姨們,每天圍繞著這個最火爆的新話題進行著不眠不休的討論,火熱程度簡直跟這流火似的天氣有的拼!
正在大樹蔭下乘涼的涼茶攤子里納涼的皇甫恪,一面跟人下棋、一面豎起耳朵听著這話題,越听越惱火,手下的棋也走得越來越快。
「皇甫先生,您讓我緩口氣、緩口氣嘛!」被殺得大敗的袁木匠連連求饒。
「你輸了。」皇甫恪謗本不給人家緩氣的機會,直接將軍,站起來將卷起的袖子放下,再彈彈長衫,打算走人。
「喲,皇甫先生,您這就走啦,剛才看到海夫子又往月家醫館去了,看來不久,私塾就該辦喜事!」牽著孩子的桂花姐,很熱情地打著招呼。
「哦?又去了?」皇甫恪一眯眼,臉上似笑不笑地反問。
「是呀,我剛才帶著孩子去月大夫那,正巧踫著,還別說哦,那兩個人可真默契,一個問診,一個就負責配藥;一個開方,一個就負責跟病人解釋。」
俊雅的臉上,嘴角挑起的弦度並非愉悅,而是怒焰,一向清朗的眸閃動著懾人的冷冽光芒。
他搞不懂,為什麼一向害怕與人接近的海夫子,突然會對另一個陌生的女人產生情誼,這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花了這麼久的功夫,才讓海夫子在對著自己時不會戰戰兢兢,不會結結巴巴手足無措,誰知僅僅是在病中見了月大夫一面,第二天人剛好一點就跳下床直奔月家醫館,從此樂不思蜀起來。
說好听點,這行為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難听點,就是「狗皮膏藥,死纏爛打」,雖然現在外表是男的,但骨子里還是個女的,難不成,海夫子愛上了女人?
皇甫恪的額角隱隱作疼起來,萬一她真的愛上了月大夫,那他怎麼辦?想想那處境還真得欲哭無淚,求救無門,老天爺不會白目到這種程度吧?
他又在看她了?海棠的頭越來越低,那道灼人的銳利視線正不偏不倚地隔著數排座位,從學堂的最後端落在她身上。
果然,他還在看她!以一種很仔細、很審視的目光,帶著意味深長,還有一點詭譎,一瞬也不瞬地看她。
她沒做錯什麼事啊,最近她學會了熬粥,而且熬粥時沒引起火災;她還學會了園藝,在他的帶領下修剪院里的花花草草;她甚至在青綾的指導下,學會了簡單的針線活……
她一直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教書、做人、過日子,照理說沒理由惹火他,為什麼他要這樣看她?
不僅是這兩天,最近海棠就發現皇甫恪有事沒事就盯著她看,戴著人皮面具的她一點也不美,有什麼看頭?這樣一天到晚看得她心驚膽戰、食不下咽,一顆心猶如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還是,他發現了什麼?自從一個月前在河邊踫到醉酒的他,被他抱著又親又啃又模的,她簡直快嚇死了,趁他一時不備,推開她逃掉了。誰知那晚就因為受了涼引起發燒,然後就見到了青綾。
她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月家後人的身上,根本沒空去回想那晚自己是否漏了餡?甚至她也沒察覺,沒過幾天,皇甫恪就請袁木匠將院落的一角修建成一個小小的浴室,讓她再也不必擔心洗澡的問題,雖然他對她說是因為自己懶得天天跑去游泳,她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這樣。
但想想也不大可能吧?她自認沒有露出馬腳,若是被他發現了什麼,他怎會讓她平安渡日到今時?而他看她的目光里,更多的是高深莫測而非,換言之,他完全在以研究的目的看她。
這讓海棠想起舊年在蜀國後宮,听聞到有一種男子,有龍陽之好,不喜女人,偏愛男子。
皇甫恪,年近三十,並未娶妻,雖說窮,但也不至于娶不上老婆,會不會只有一個解釋,他喜歡男人?
這個念頭使海棠一下就慌了,撫琴的手指輕顫了下,錯了一個音符。
天哪,如果他真喜歡男人,那自己豈不是羊入狼口?可問題是,她是個假男人,不是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