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帳篷,發現外面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愛睍蓴璩
雖然已經是夏天了,但邊關要比京城冷得多。尤其是晚上,一陣夜風吹來,刺骨的冷,讓尹良燕不禁打了個寒顫。
樊清旭給她將披風攏了攏︰「這邊風大,你小心些。」
「我知道了。」尹良燕點點頭,便隨著他到了龍瑜寧的帳篷。
此時他的帳篷內外早燈火通明,幾名披著厚厚披風的軍醫守在里頭,正在來回踱步。
見他們進來了,這些人連忙行禮,卻被樊清旭攔下了。
「賢王爺現在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高燒,說胡話,怎麼也降不下溫。」一名老軍醫小聲道,又悄悄指了指里面,「龔大人正在為他診治呢!」
「好,本官知道了。」樊清旭點點頭,便帶著尹良燕往里走去。
帳篷內部倒是清靜了不少。只有兩名副官一頭一尾守著,萬俟林戴著面具,正坐在床頭,側耳听脈。
他戴著面具,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過,看他一直听了許久,想來事情肯定不怎麼樂觀。
尹良燕和樊清旭都靜靜站在一旁,等他左右都听完了,樊清旭才上前問︰「怎麼樣?」
萬俟林搖搖頭。「他受傷多日,沒有及時治療,現在傷口感染,情況不容樂觀。」
「都是我害得!」樊清旭不禁握拳低呼。
萬俟林搖頭。「這也是為了大局著想,我想王爺他不會怪你的。」
他怪不怪是一回事。但自己想不想就又是一回事了。樊清旭咬唇︰「可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萬俟林搖頭。「這種事情,一半看老天爺,一半看他自己。只要他自己想熬過來,說不定就熬過來了。」說著,似乎這才瞥見尹良燕的存在,頓時些微一愣,「二哥你怎麼也來了?」
「听說賢王爺發燒了,我過來看看。」尹良燕道,信步上前,果然見到龍瑜寧躺在床褥中,臉頰緋紅,雙眼緊閉,緊抿的唇瓣中不時吐出幾句呢喃,卻听不清是什麼。他的頭發早被汗水浸濕了,黏黏的粘在鬢邊,額頭上也滿布著一層細汗,身上的被子更是被數次掀開。
才剛近身,便覺得仿佛有一股火氣從他身上發散出來,要把整個營帳都帶得燒起來。
心里不由一揪,緩緩伸手撫上他的額頭,她立馬被掌心下的溫度給燙得一跳。
只是,沒來得及收回手,便听到躺在床上的人逸出一聲舒服的低呼,原本藏在被子下的手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了出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臉頰上,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的涼意給吸收過去。
尹良燕一愣,怔怔看著他仿若得到至寶的動作說不出話。
樊清旭和萬俟林均是一驚。萬俟林忙過來道︰「二哥,王爺他現在正病重,你就不要多逗留了,先回去歇著吧!這里有我就行了。」
「你覺得我現在還走得了嗎?」抽抽被龍瑜寧握在掌心里的手,龍瑜寧立馬將它抱得更緊,死死貼在臉頰邊上,尹良燕聳聳肩,一臉無奈。
萬俟林抿唇,還想說什麼,卻被樊清旭輕輕撞了撞。「她是我特地叫來的。」
「你叫她來做什麼?」萬俟林有些不悅。
樊清旭淡淡看著他。「你明知故問。」
是,他是明知道,可那又如何呢?他們分明都已經斷絕關系了,為什麼僅僅因為他的一場小病就有將她卷進來?他一開始想讓她和自己一同過來可不是為了這個!
只是這邊心里剛剛月復誹完畢,那邊尹良燕已經自動自發的掏出帕子給龍瑜寧擦汗,一邊朗聲吩咐下去︰「快去準備幾盆熱水,給王爺擦身降溫!」
「這個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萬俟林連忙道,「二哥你放心,現在是危急時刻,我也是讀過醫書的人,知道現在該怎麼做。」
「嗯。」尹良燕點點頭,便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專心為龍瑜寧擦汗——
龍瑜寧發現自己又在做夢。
是真真實實的做夢。
夢里,自己已經卸下了皇帝的蟒袍玉帶,他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衣服,手杵著拐杖,站在一幢高大的墓碑跟前。
墓碑上滿滿的刻著許多字,將埋葬在里面的人的平生悉數交代了一遍。可是,他卻沒有心情去關心太多,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那幾個字——愛妻龍尹氏良燕之墓。
這是他親手刻上去的,不顧禮部大臣的反對,親自在墓碑邊上刻下的自己對于她的唯一的理解。
當時將她下葬、將墓碑立起的一幕幕還近在眼前,可沒想到,一轉眼已經過去這些年了。
其實想一想,時間也並不久,也不過五六年,墓碑上的一字一句還這麼清晰,殘酷的歲月還在上面留下多少痕跡。他甚至還能記得她死去時的模樣,形容枯槁、面無生氣,一手垂下床去,無比的令人揪心。
而現在的自己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了?
緩緩伸出手,輕撫著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仿佛又看到她出現在自己面前。卻不是那個病怏怏幾乎連床都起不來的女子,而是那個十五六歲的鮮活少女。還記得那一年百花宴上,她一襲白底紅花的披風,亭亭的站在那里,就仿佛一株翠竹,風吹不倒,霜壓不垮。明明只是個容貌中上的女孩兒,然而站在一眾年輕姣美的少女中間,她卻格外吸引人的注意,就仿佛被扔進銀堆里的金子一樣,不自覺的綻放著獨屬于她的金光,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那一位,便是尹氏女、尹家嫡出的大小姐,從小就極有主意十分受人尊重的。」還記得身邊的人是這樣和他說的。
其實,不用別人多介紹,他也早猜到她的身份了——想也知道,放眼京城,也就只有門風開放的尹家能養出如此特立獨行的女兒,也只有尹家的女兒能有如此卓爾不群的風姿了!
但他也知道,看上她的人不在少數。
看!他的四皇兄六皇兄七皇兄不都看上她了?還有許多在京城里都叫得上名號的男孩兒也都不自覺的將目光放在她身上,腳下悄悄朝她那邊移去。
可是,沒等他們靠近她的範圍之內,她便將腳一扭,轉瞬間都不見了蹤影。
他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他知道!
只是,依然當著那些人的面裝模作樣了好一會,他才佯裝悠閑的走開。可一等走出了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外,他立馬加快腳步,很快便來到那個假山中,果然見到她已經在那里了。
對他的到來,她仿佛很驚訝,但驚訝之余也不忘站起來行禮。
可是,即便是如此,她的後背依然挺得筆直,雙眼閃閃發亮。在這幽閉的山洞里顯得更加明亮惹眼。
兩人只隨便交談幾句,便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打開了話匣子。她見識不凡,妙語連珠。自己曲意逢迎,很得她意。不多大會,她便放松下來,和自己放縱談笑。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在假山洞里,她清脆的笑聲,她開心的笑顏,那麼美,那麼亮,就像天上的星辰,讓人的人都跟著明亮起來,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好生呵護。
後來,他也的確將他娶到手了。他猶記得當時的她多麼鮮活,多麼惹眼。可是,偏偏就是這麼一株鮮活的翠竹,就那樣在自己手上,被自己的不斷榨取、不斷壓迫,漸漸枯萎下來,最終一縷芳魂消逝,只留給他一座冷冰冰的墓碑。
「阿燕,阿燕……」
雙唇抖動半晌,他好容易才吐出她的名字。渾濁的淚花落在枯瘦的手上,抖抖索索的掉到地上。
哭了,自己終于哭了。是因為後悔而哭的。
可是現在,自己哭再多又能如何呢?她已經走了,因為自己的自私自利,將她硬生生逼死、讓她先自已一步不甘不願的走了!
「阿燕,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阿燕……」眼淚一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抖索著跪倒在墓碑前,雙手緊緊抓住那一方冰冷的石塊,哭得不能自已。
「阿燕,我後悔了,你知道嗎?我真的後悔了!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做那些事,如果我們只是如那些尋常人一般,成親、生子,然後討一塊封地,到了那里相親相愛夫唱婦隨,你肯定也不會這麼早就躺在這里了。我也不會,不會……」
「阿燕,我悔啊!我真的快悔死了!阿燕,阿燕……」
「皇伯父!」一雙手猛地從旁伸出,將他幾乎跌倒的身體扶穩。
他閉上眼,輕輕將那雙手推開。「皇上,您就不要管老臣了,您讓老臣一個人在這里靜一靜吧!」
撲通!
那身穿龍袍的少年重重跪地︰「皇伯父您何出此言?如果不是您讓位給我,我此生此世都不可能登上皇位。現在皇伯母已經仙逝,說不定已經轉世投胎,您就不要再惦念了。您現在身子骨不好,本就不能多勞累,更不應該一路奔波到了這里來傷心。皇伯父,此地風大,您就不要過多逗留了,快快跟我一起回宮去吧!」
「回宮?皇宮?」他轉過頭,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悔意,「我還去那個地方做什麼呢?我從小就在那里長大,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妃。後來又在那里失去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兒,現在我還回去那個傷心之地做什麼?讓我更傷心嗎?」
「不回去了,不回去了。」連連擺手,他似是自言自語的道,「那個傷心之地,我再也不回去了!」
「皇伯父!」聞言,少年臉上染上一抹焦急,「您不回去皇宮,又該去哪里呢?您身子骨不好,身邊又沒有兒女奉養,便讓佷兒承歡在您膝下,奉養您終生吧!」
沒有兒女奉養?
這話跟無數根針一樣扎進心里,讓他疼得快要呼吸不過來。
可是,疼過之後呢?卻是更深更多的悔意襲來。
原因無他——只因為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啊!
他唯一的寶貝女兒被自己遠遠的嫁了。其他兒女為了爭權奪勢,互相陷害推諉,甚至有人不惜對其他兄弟下毒手!到最後,他竟是連一個能養老送終的兒子都沒有留下!自己這輩子能混到這個地步,這也算是千古奇談了!
龍瑜寧,你完全就是自找的!你活該!
「不必了。」他搖搖頭,再次推開少年的手,「我或許就命中注定活該孤獨終老。皇上你就不要再來找我了,當心我又克了你。」
「皇伯父您說什麼呢?您還是趕緊跟我回宮去吧!車轎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您快跟我走吧!」
「不用了,我不回去了,真不回去了。」他搖頭,再搖頭,「那個地方,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
「可是,不去那里,您又能去哪里呢?」
去哪里?是啊,他能去哪里呢?
眼前忽地又浮現一幕。
他記得那是尹良燕第三次流產後了。
外面白雪紛飛,寒風呼號,屋內帳幔低垂、門窗緊閉,濃重的中藥味燻得他頭暈腦脹。
然而,本著心疼她的心思,他屏住呼吸來到床前,便見她慘白著臉斜倚在床頭,好容易將一碗黑漆漆的藥喝下,人便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精力一般,幾乎坐都坐不住了。
這模樣,和兩人初次見面時幾乎判若兩人。如果不是每個月都會來見她幾次,他都快要不信她就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了!
秀兒將空空的藥碗拿走,他便迎上前去,拿起絲帕給她擦去嘴角的藥汁。以自己最溫柔的語氣問︰「今天覺得好些了嗎?」
她閉著眼楮點點頭,卻忽地睜開眼,眼楮里閃現出一抹和她慘白的臉色極不相稱的亮眼光芒。
「王爺,你還記得當初先帝登基時,太後想賜你一塊封地,讓我們一起去那邊養老嗎?」
「我記得。」他點點頭,心情卻莫名的低沉了下去,「你怎麼突然想起說這個了?」
「我記得是豐城。」她卻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悅,還在喃喃自語,「豐城雖然地處偏北了些,然而卻是北邊種植稻子小麥的地方,也算是魚米之鄉了。你說,如果我們當初去了那里,現在已經過上夫唱婦隨的悠閑日子了?」
「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做什麼?」不知道怎麼回事,听她說著這些話,看著她滿臉的向往,一股怒氣油然從心頭竄了出來。他向來不會在她跟前掩飾脾氣,這次亦然。
她似乎被他的怒喝嚇了一跳,單薄的身子也不禁往床鋪內側縮了縮。「其實也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了,便隨口一說。」
「便是隨口一說,你也該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明知道她現在身體虛弱,自己不該這樣和她說話。可是他就是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或者說,自己是被她給寵壞了,也習慣了在她跟前展露出自己的本性,便依然冷著臉道,「你應該知道我們能走到今天,已經付出了不少。半途而廢是最要不得的!」
「我知道。」她點點頭,眼底的神彩咋不翼而飛。
見她這樣,他才松了口氣,終于緩下臉色給她掖了掖被角。「好了,我知道你現在身子不舒服,心里也難受。但有些事情你明知道不可能的,就不要再多想了,好好為接下來的事情做打算才是最要緊的。」
「嗯。」她點點頭,眼皮已經酸澀得合上了。
他也便體貼的站起身。「你累了吧?那好,我不打攪你了,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說完,便轉身離開。
掀開厚重的門簾,漫天的雪花撲面而來,冰冷的空氣讓他不禁一個哆嗦,腦海里猛地跳出她剛才說過的話——
你說,如果我們當初去了那里,現在已經過上夫唱婦隨的悠閑日子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應該是的吧!以他的勤懇、她的聰慧,如果他們只有這點追求的話,這一點是很容易達到的。
慢著!
猛地又一怔,他趕緊回神,用力擺擺腦袋。
自己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認真考慮起她的這個建議?分明他們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帝位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他傻了才放棄這一切去那個鬼地方當一個普普通通天天就知道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平庸王爺!
深吸口氣,將腦海里的旖旎思緒全部拋開,他挺起胸膛,昂首闊步走進書房——
在那里,有他這些年精心從全國各地挑選來的幕僚們正在等著自己。
哈哈哈!
當再度回想起這一幕,他突然好想仰天大笑!
龍瑜寧啊龍瑜寧,你這就叫做自作自受!明明那一次,她都已經萌生退意了,她都已經那麼清楚明白的將心中的向往表達得那麼清楚了,可你為什麼不答應呢?你明明就該知道那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了啊!
如果那時候自己答應了,那麼她肯定不會越病越重,就更不會因為又一次的流產導致身體崩潰、再也無法受孕。那樣的話,或許自己也就能有一個和晴兒一樣聰明能干的兒子來繼承自己的一切了。
可是,如果……如果……
這世上沒有如果。
一切已成事實,他因為自己的一己私利失去了她,也失去了所有!
早知如此,他真應該答應她的!
如果那時候就走了,他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樣孤零零的境地,只能對著她的墓碑老淚縱橫。
「皇上,你可知道豐城這個地方?」轉回頭,他低聲問著身邊的少年。
少年眉頭微皺。「我自然知道。那算是北方重鎮,乃是齊集我大周朝北方糧食的產地,有北方糧倉一稱。那里的糧食又多又好,我們京城里的糧食也大都靠那里的來供應。」
「當初,先太後是想將那塊地方當作我的封地封賞給我的。」
「皇伯父?」少年微微一愣。
他已然轉身,雙膝重重落地︰「皇上,現在老臣也別無所求,就求您將這塊地方賞給老臣吧!讓老臣在那里養老,也算是全了老臣一個心願了。」
「皇伯父!」少年連忙也跪下了,「北方寒冷,那里又不比京城,您的身體不好,何苦去那里受凍呢?您就留在京城不好嗎?您若是不想回皇宮,那就住在宮外好了,我一定讓人為您建造一座王府,保證讓您接下來的時光高枕無憂!」
「不,除了那里,我哪里都不想去。」他搖頭,一心只想往那個地方去。
少年苦勸許久無效,只得答應︰「好吧,既然皇伯父您堅持如此,我答應你便是了。」
「微臣多謝皇上!」聞言,他死寂了許久的心才終于重重跳躍幾下。
再回頭,看著那一方冰冷的墓碑,他最後一次輕撫上面的字句,哽咽輕聲道︰「阿燕,你听到了嗎?皇上他把豐城給咱們了。咱們可以去那里,夫唱婦隨,悠閑度日了。阿燕,你听到了嗎?阿燕……」
「王爺,王爺……」
她是听到了他的呼喚嗎?
久違的呼聲響起,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一聲一聲,鑽入他耳朵里,一直抵達內心深處,將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孤寂和迷茫統統打碎。
「王爺,不要再睡了,你醒過來呀,王爺,王爺……」
聲聲呼喚還在繼續,越來越清晰了!
是她!就是她!沒錯,他的阿燕!
早幾乎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也開始加速跳動,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更猛,他渾身都仿佛蓄滿了精力,即便是手腳枯萎,也止不住他的精神勃發!
「皇伯父,你怎麼了?皇伯父你要去哪里?不是說好了去豐城的嗎?」少年的呼喚還在耳邊,卻仿佛離他原來越遠。拉著他的雙手被他輕易甩開,他急切的將他甩在身後,「我不去豐城!我要去找阿燕,她在叫我,她在叫我!」
說著,再也不管少年的呼喚,他昂起頭,直沖聲音傳來的方向奔跑過去。
最終,循著聲音,他猛地睜開眼,果然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這張臉出現在了眼前!
「阿燕!」
心里猛地一陣激動,他一把將她抱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