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是好藥。輕嗅之下,寧朝暮便如此斷定。
此藥不負奇藥之稱,制藥之人不僅用藥精準不惜成本,而且劍走偏鋒以奇制勝。乍一看似乎超乎一般藥理的範疇,細細琢磨卻也能前後左右想個通透。就藥性看的確有奇效,說是活死人肉白骨並不夸張。
但……
這些顯然不是讓寧朝暮面色大變的主要原因。
在記憶中,師父曾經提起過這類逆天的奇藥,此藥與其中所提之一略微相像。如若所記不錯,這藥還有搭配服用的一粒子丸,如今盒中卻不見其蹤影。若是就這樣服下,則會將藥中慢毒深埋骨髓,從此受制于有解藥之人。
寧朝暮一顆剛熱起來的心霎時間又涼透了半截。
此時大雨已停,山野之間彌漫著雨過之後的清新氣味。山風陣陣吹過,涼爽且柔軟。寧朝暮一身泥濘,披頭散發,臉上身上處處污漬傷痕,渾身透濕。相對而言,岳燼之要體面很多,玄衣遮蓋了暗色的血痕,被寧朝暮一路呵護身上幾乎沒有半點髒污。早先在江邊,寧朝暮便用隨身所帶未曾丟失的草藥為他簡單處理了傷口,止住流血,又含一片玉靈參在他口中,以保元氣不散。
寧朝暮身體發軟,搖搖晃晃跪坐在泥地之中。閉上雙眼,思索片刻,面上絕望之色倒是去了七八分,只有深深蹙起的額頭昭示著處理毒性的棘手。
所幸,還有救。
寧朝暮此時的心緒以雷閃般的速度運轉,她在回憶醫書藥典之上她所看過的所有與此藥之藥相關的藥性藥理。除了為妹妹歆兒續命那次之外,她第二次感覺自己所學如此淺薄,悔于當初沒能專注一點,再專注一點。
究竟是什麼?
到底該如何?
不,不對,不是這樣……
時空如同靜止一般,寧朝暮蹙眉思索,久久不動。以藥解藥,以毒攻毒,說起來看似容易,實則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藥性不可相沖,不可相抵,不可相悖。這藥中之藥林林總總幾十種,早已自成循環。若要在不改變藥性的前提之下加幾味藥進去解毒,難如登天。
可是為了他,這天再高,亦是要登的!
「以九靈芝破陰陽草,陰陽草與玉鴆果相悖之毒加芙蓉仙去解,芙蓉仙致使天行木藥性改變可以用冰水平衡,冰水與地仙枝成化骨之毒可加七星草調停,七星草雖與綠葉紫藤花相沖,卻可用九靈芝彌補……是了,這就對了!只需多加三片九靈芝,配之以方才推斷而出的藥物,便可一勞永逸,無須擔心丹藥之毒。」
寧朝暮憔悴不堪的臉上終于透露出幾分光彩,雖方藥不全,卻終歸是想到了解決方法。她艱難起身,蹲至岳燼之身側,撫模著他冰冷的臉頰,喃喃說道︰「燼之,我定能將你救活。如此這般,我才能還你所欠的恩、情。」
莞爾一笑,天地失色。
過了乾河往前十里左右,有座冷清的小鎮名喚澧水。寧朝暮一路背負著岳燼之從乾河岸行至此處,終于趕在天暗之前到了鎮上,尋了一間客棧安頓下來。這一路沒少遭人討論和指點。所幸貼身包裹未曾丟失,一路搜集的藥物雖浸水潮濕卻不曾遺落,有錢有藥,這稱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
面前桌案上,香爐一方,清水一碗,湯藥一盅。
檀香木盒之中有一紙箋,薄紙上書︰「斷氣三日之內,需保有一絲元氣不散,合者,可服之。服後需燃定神香穩定心神,切記。香盡,魂歸。」
拿起定神香在鼻端聞之,安定心神之用確確不假。
嘆一口氣,寧朝暮將丸藥捏碎,小心翼翼地融在水里,生怕掉落了一丁半點。端碗走到床前坐下,將岳燼之的上半身掀起靠在自己懷里,靠近吻上他的唇,柔軟地頂開牙關。之後朱唇微啟,湊至碗邊含了一口,托住岳燼之下頷,以唇渡之。
速度雖慢,卻也是別無他法。畫面旖旎,卻與香艷無關。
渡藥完畢,已過去了小半個時辰。這定神香雖說只有小小一截,燃了如此之久卻只去十之一二,煞是奇妙。寧朝暮將岳燼之重新平放在床上,被子蓋好,起身用袖子抹了抹唇邊殘存的藥漬,輕輕舒了一口氣,身上已是大汗淋灕。
時至半夜,寧朝暮稍加梳洗,坐在桌案之前托腮而思。自從遇到她之後,他似乎就總是劫數重重。從頭想來,所得結果都是——她太沒用了。
五年之前相救,他身中一刀,傷可見骨。因為她幫不上分毫。
五年之後再遇,他幫她尋藥,卻在落雁城遇到垂涎她美色的惡人,客棧之中他險境頻生。因為她幫不上分毫。
如今,惡人窮追不舍,在乾河設下必殺之局,起因是她,她卻仍舊幫不上分毫。
……
她會什麼呢?
識藥?配藥?
這些又有什麼用呢?這些可以讓他活過來嗎?
在山寨之中偏安一隅度日,她的頭腦運籌可以安穩一世,如今卻身入江湖,直到血淋淋的教訓之後,她才真正意識到,唯有實力才是上者。
無論如何,我不想做一個需要保護的弱者!
更不想……保護不了我愛的人。
偏頭看著床上生死未定的岳燼之,寧朝暮玉指緊握,眼眸之中是耀眼的神采。
即便他就此……我也要有能力去為他報仇!
她提筆而書,落于紙上一字——毒。
墨跡深深,氣魄非凡。
以藥救世,用毒救人。醫毒同道,以毒入手,是讓自己盡快成長起來的快捷行徑!
……
一夜無眠。
紅燭燃盡一支又一支,桌上逐漸鋪滿了記著密麻小楷的箋紙。受乾河之戰的觸動,她著重整理所有相沖的藥性藥理,在記憶中翻找著師父留下的毒藥配方以及家族之中傳下的與後天之毒有關的用毒之法。
鼻端是定神香清幽的味道,心境逐漸平緩開朗。
待到朝暮寫完一頁抬頭,發現天色已大亮,天光透過窗戶照射進屋內,驅散了黑暗殘留的壓抑,讓心里稍稍有了些暖意。
回頭看看桌上的線香,一夜燃至六七之處,剩余小段仍在幽幽散著香氣,卻亦是讓寧朝暮一顆平穩一夜的心倏地懸空起來。
香盡,魂歸。
還余三四分。
會如願嗎?
深深呼吸,努力地平靜了內心的忐忑。寧朝暮起身活動,敲打揉捏著坐了一夜之後酸痛無比的身體。揉捏一陣之後,頓覺肚子餓了,便拎著錢袋子出門覓食。
出門一路嘴里念念有詞,盡是昨夜整理過的藥性藥理,卻也是因此沒看到路過之人無一不對她指指點點。直至咬著包子回到客棧,掌櫃的看不過去才出聲把她叫住︰「這位小哥,小哥?」
「啊?」寧朝暮听喚,恍然驚醒,「掌櫃的您有何貴干?」
「小哥,您看……您需不需要好好洗個澡打理打理?」老板臉上訕訕,雖覺說話如此直白不好不好,卻也看不得如此之人住在自家客棧上房污了桌椅被褥。記得他昨日似乎還背著一個昏迷的黑衣男子,不知死活。若不是他給的銀子讓人拒絕不了,自己是絕對不會松口讓人住進來的。
寧朝暮听老板如此說話,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依舊是昨日雨淋風吹泥里滾的那身破衣。抓過頭發聞了一聞,味道著實有些精彩。昨日精神緊繃,不覺身上黏膩無比異味重重,現下意識到了,真真忍受不了。
「煩請掌櫃的差人將熱水和浴桶送至房間吧。多謝了。對了,順帶捎個屏風上來。」
順手放下幾角碎銀便往樓上去了。
身後掌櫃的登時松了一口氣,江湖險惡,如此好人不多,以後說話還需謹慎啊。
寧朝暮推開房門,入內之後迅速回身將門關上,生怕逸出定神香氣。輕輕地走至床邊,探身看了看她,伸出手想模模他的脈搏,終究還是探了幾探,沒能落下。
回頭看看桌上香爐,只剩指甲長短一截,愈近,愈怕。
生與死,一九分成而已。
經歷了大起大落,心似乎已經麻木了。
寧朝暮直起身子,心中無喜無悲。
你若醒來,這是上天對我最大的眷顧。
你若就此而別,我會做完自己該做的事,隨你而去。
僅此而已。
「咚咚咚……」
此時敲門聲響起,小二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公子,您的熱水,煩請您開一下門。」
寧朝暮將門打開,客棧小廝們迅速地安置好浴桶屏風等物,給了賞錢之後便讓他們出去了。
插好門窗,兌好熱水,拿上昨日新買的衣物。站在屏風之後,寧朝暮散開束發,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月兌下,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直至身無寸縷。端的是縴足**,椒ru蜂腰,玉骨冰肌,世上無雙。
寧朝暮邁入浴桶之中,自肩部以下都浸在水中,朦朧著先前那幀絕美的風景。閉目仰頭,靠坐在桶壁上,被恰到好處的熱水包裹其中,舒服得幾乎要嘆出聲來。
記得上次如此沐浴還是在啟天岳府,那時溫水美婢,心緒舒暢,還未經歷這幾日天界至地府的波折輾轉。那時還深種著當初那位白衣公子的夢,如今白衣公子卻躺在屏風之外的床榻之上,生死未卜,全靠天意。
泡在溫水之中昏昏欲睡,寧朝暮恍惚之間想起了很多東西。想到十五年前的家族,想到十年前的師父,想到五年前的他,想到三年前的歆兒,想到馭龍嶺的兄弟們,想到……想到所有深埋在生命之中的過往雲煙。
想到了過去,又想到了將來。她想成就一身爐火純青的用毒本事,從此守住自己所在乎的一切。她想與他一起,鮮衣怒馬,飄蕩江湖,路見不平便拔刀。她想穿上大紅色嫁衣,在不久的以後做他的新娘。她想……
「撲……」
正在寧朝暮腦海之中一遍遍過著支離破碎不知前後的畫面之時,卻被外間某處重物落地之聲驚醒。
這是?
朝暮急忙從浴桶之中而出,寥寥草草穿好里外衣物,從屏風之後匆匆跑出。
屋內無人。
床上亦無人。
「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