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岳燼之又沉沉睡去,再無反應。寧朝暮每每看他躺在床上那副風輕雲淡、萬事無關、似要升仙的樣子便氣不打一出來。
——這似乎便是女子的內心世界,發生了某些事情,曾經的矜持與清雅便突然煙消雲散,只余得幾分真性情。
心態終歸是會變的。
如今知曉了他已無大礙,便無端地幽怨起來。即便如此,還是照顧的無微不至。
端的是口是心非。
時間虛晃,三日之後。九月初六。
如今,寧朝暮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幫岳燼之擦身喂藥,無時無刻不坐在桌案之前奮筆疾書。整理過心中所記的幾乎所有藥理藥性之後,又抽空去了鎮中醫館書苑,淘騰了幾本醫書藥典回來,夜夜挑燈夜讀。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勢。
理完一部之後,寧朝暮仰頭展臂伸個懶腰。算算時間,到了該喂藥的時候了。當下便起身下樓去後廚借火,在轉身關門的一剎那,似乎看到床上之人手指輕微一動,揉眼再看,岳燼之依舊那副樣子。便想是自己花了眼。
半個時辰之後,寧朝暮端著燙手的藥碗上樓,著急忙慌地把門打開,快步奔向桌子準備將藥碗放下,卻听——「朝暮。」
低沉而溫雅。
愣愣抬頭,本以為自己又在幻听了。卻不曾想看到榻上之人正轉頭看他,神色憔悴,清俊消瘦,眸子之中卻充斥著溫潤如玉的神采。
寧朝暮一眼看去,整個世界似乎都被剝離而出,時空之中只余下她與他兩人對望,瞬間穿越了生死。寧朝暮手中的藥碗掉落在地,滾燙的湯藥齊齊灑在腳背上而不自知。她只呆愣地看著不遠處那溫柔而笑的人,此時此刻這些日子不知道奢望了多少次。
鼻尖酸澀,淚眼朦朧。鳳眼一眨不眨,生怕那人再次昏睡。直至淚水漫出,看不清他的眉眼。她低下頭,緩緩地蹲去,雙臂緊緊地抱住膝蓋。朱唇已被緊咬出了血痕,一聲未發,眼淚大顆大顆地溢出,在衣擺處,在地板上,洇染成一朵一朵有悲有喜的琉璃情花。
「咳咳……」虛弱的咳嗽聲起,岳燼之亦是眼眶微紅,輕聲道︰「朝暮,來。」
一死一生之間,很多事情他已經明了。
寧朝暮听此,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榻前。
「來,坐。」岳燼之笑的溫柔至極,「怎得這麼幾日不見,寧大寨主倒是變成眼淚蟲了呢?」
本欲想插科打諢,緩解一下壓抑的氣氛。不曾想寧朝暮听見此話並未像他所想那樣橫眉怒目與之打嘴仗,而是撲倒在他懷里失聲痛哭。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岳燼之身體一僵,轉而放松下來,將手搭在寧朝暮肩背之上輕輕拍著安慰。心中思緒翻涌,無論無奈亦或痛楚,皆泛著讓人動情的暖心。
七日之後。
大清早涼風習習,從澧水去往平城的官道之上駛過一架馬車,趕車的小哥面白無須唇紅齒白身形瘦小,垂在車駕下的兩只腳卻是精彩萬分——未著鞋襪,整個被厚白絨布包成了饅頭。
此人正是喬裝之後的寧朝暮無疑。
話說這腳還是當日在客棧之中受到岳燼之清醒的驚嚇燙傷的,幾日過去水泡燎傷十去七八,可留下了片片疤痕。無法,便只得配了祛傷疤的涂藥厚厚地抹在腳上,用柔軟透氣的厚絨布暫且包好,受不得磨。
車廂里不停出咳嗽聲,惹得寧朝暮每每都是一陣埋怨嘟囔。
「我們就不能晚走幾天嗎?養好身子再走總好過現在這樣半死不活。你怎麼就這麼倔呢?」言語之中盡是無奈。
「咳咳……我身子不妨事的。」岳燼之的聲音從車廂之內傳出,雖氣息虛弱卻滿是笑意。
「外傷未好,內傷嚴重,元氣虧損,腎氣不足。我當真沒能看出你哪里不妨事。」
「呵呵……」岳燼之無話可說,只得輕笑兩聲。
「再說你現在武功盡失,我用毒之法雖暫時入道卻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路上遇到強盜怎麼辦?」
「這……」岳燼之啞口無言,在這件事情上他的確理虧。
「雖說平城告急,戰事吃緊,可是歸根結底還沒到決一死戰的日子。再說了那好歹也是座雄關,就算到了不死不休也不可能一時半會兒就被攻破。你擔心岳大哥之前就不能先擔心一下你自己嗎?」
寧朝暮愈說愈是氣憤不已,狠狠地抽在馬上兩鞭子。馬兒吃痛,跑起來愈加賣力,揚起了車後一路塵土。
行路約十里,日頭漸高。寧朝暮一人坐著無聊,方才數落完了岳燼之,便賭氣不再和他說話。半上午過去了,著實憋不住。車廂之內安靜無聲,也不知他睡還是沒睡,便厚著臉皮訕訕開口︰「那個……」
溫潤的聲音不多久便傳來︰「恩,我在。累了嗎?」
寧朝暮的心無來由的放下,悄悄在心底松了口氣。再開口言語之中也不再那麼尷尬。
「你的內傷真的像你所說半點影響都沒有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很久,自她第一次為他診脈開始,就費心于這個問題。劍客最後一掌用盡全力直攻背心,致使他經脈皆斷。雖服藥之後經脈重生,但是脆弱非常。從傳統意義上說,岳燼之如今算是個廢人了。
因此自從岳燼之醒來之後,她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著這個問題。雖說明知道岳燼之的醫術比她還要高明,這事兒瞞不住,可就是自欺欺人不想讓這個結果從自己口中講出。
從天到地,落差太大。她害怕。
卻不曾想,岳燼之對此只是微微一笑,波瀾不動。反倒安慰她說可以溫養而愈,不會有任何後遺癥。
他表情很真實,可是她丁點也不相信。
「確是。橫天宮傳承千年,底蘊自然比你想的要深厚許多。我醒來之後便檢查過自己的身體,雖說已經千瘡百孔,但是還未至絕境。再加上那顆逆天之藥的溫養,過段時日便會好起來的。朝暮無須擔心。」岳燼之聲音溫雅平淡,似是話語之中所說他人。
「哎……」寧朝暮坐在車外深深嘆氣,卻也沒別的辦法。
車廂之中,岳燼之盤坐在內,呼吸吐納絲毫不懈,顏色肅穆,眉間緊皺。
又沉默半刻,寧朝暮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開口說道︰「對了燼之,你爹讓你帶給你大哥的那個藥還剩一顆。」
「你告訴過我。沒事的,畢竟是為了救我,從急而用。」
「不,不是這個。」寧朝暮沉吟片刻,斟酌著用詞,「我是想,那顆藥最好還是不要給你大哥。」
「這是為何?」
「這藥似乎還有一顆子丸,卻不在盒中。單服主丸雖于藥性沒有影響,但卻會讓人深種骨髓之毒,從此受控。所以,還是……」
岳燼之听此面色微變,閉目內視,卻未曾發現骨毒。又伸手接過寧朝暮從外面遞過來的檀香木盒,拈起丹藥聞之。因他善于醫道卻並不專精藥道,所以只覺有些不對,卻說不出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為何我服過之後並無此癥?」良久之後,岳燼之出聲問道。
「那個,我研究出了子丸的替代之物,幫你一起服下,因而沒出簍子。」寧朝暮躊躇半晌回答,臉色卻羞紅一片,言語尷尬。
耳畔听到了岳燼之的輕笑,他回道︰「朝暮當真好才學。既然如此,那就配置一丸與這藥一起交予大哥就好。畢竟前線危險瞬息萬變,備著總是好事。」
「可是……」後面的話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可是究竟是誰有如此圖謀?藥是安陽王尋來的,皇上賜下的。我岳家一脈對荊國從來忠心無二,大哥又與皇上莫逆之交。這……究竟是為什麼……」
寧朝暮听著車廂內岳燼之的喃喃自語,剎那間頓覺這或許是個布局已久的陰謀,心中一凜。卻想到身後是身受重創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登時便安心下來。垂下眼瞼,微翹唇角。
無論如何,不過是生死看淡,見招拆招而已。
之後仰起頭來,眸子之中自信滿滿神采飛揚。
「駕~」
馬車加速行駛在官道之上,向著平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