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廟古剎,老林深深。北風漸起,吹起了地上沉積多日的碎雪。
窗稜殘破,四面透風。在這古剎大殿佛桌之前,另有一八仙小桌,兩尊矮凳,如今皆是坐著人。
一男一女。
「不曾想,你會尋我到這里。」
良久之後,那須發全白的男子開口道之,聲音低啞。細細看他,卻見他面相不過中年而已,可這須發全白之色,想必定是有些波折的過往。
對面女子一襲白衣,白紗覆面,鳳眸冷清卻隱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少頃,她開口說道︰「廬陽,我還以為你早就死了。」
這人居然是三十年前便少年成名,五年之前便徹底銷聲匿跡的廬陽真人。亦是寧朝暮的恩師。
「你還如年輕時一般,無華。這麼多年過去,一點未變。」
「心里有對你的怨念,我如何能變?」
女子的身份更是讓人意外至極!緣是那日雨無華從豐邑與葉篇遷交代過之後,便到此處來了。
「廬陽,枉我當年如此深情,卻真真是看錯了人。你與那賤人,真該早早死了,入了那十八層地獄,受盡天地間苦楚!」雨無華拍桌而起,聲音大變,話至結尾竟隱約有些撕心裂肺之意。
廬陽真人嘆了口氣,解釋道︰「無華,你從未听過我給你的交代。我與你姐姐,並無私情。當年,不過是因得一場意外……」
「然後她的肚里,就有了那兩個賤種是嗎!」
「不是如此,他們不是……」
「好了,廬陽,我尋你並不想殺你,因為那遠遠不夠你這些年對我的折磨。」雨無華打斷了廬陽真人的話,冷冷說道,「這里是柔腸百轉的解藥,你服過之後,可如常人一般兩月。兩月之期,我希望你到幽雲山北峰找我。我會帶著你與那賤人的兒女一雙,在我們兩人定情之處,做個了斷!」
「你欠我的,欠我月復中無端殞命的孩兒的,我會全部討回來!」
————————————————————————十一月二十,荊國平城。
平城岳府一片淒哀之色,自得收到岳宿之戰場遇刺、生死不明的消息之後,岳府便充斥著這番景象。
若是岳將軍真的如此去了,那一夜之間,不知荊國大地要有多少人必會一夜白頭。畢竟荊國此代文興武衰,惟有岳家一門獨當一面,十余年來將荊國護得面面俱到。若是沒了這一根頂梁柱,怕是不消多時便被周邊那狼子野心之徒瓜分殆盡。
岳宿之,不能死!
待得最後一個大夫搖著頭從屋內而出之時,碧月夫人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瞳仁之中最後一絲希望亦是破滅了。岳于誠紅著眼眶跟在她身後,那日見到英勇無雙的父親被滿身鮮血地送回來,確是對這個丁點兒大的孩子最大的打擊。
碧月夫人搖搖晃晃地從內院走出,一步一蹣跚。她伸手捂著高高凸起的肚子,在心底默默地說︰「孩子,娘親對不住你。這一世,娘親怕是不能讓你看到這大千世界的樣子了……」
正當府內哭聲漸起之時,沿著門前大路,一輛馬車疾駛而來。車駕在岳府門口停下,自車上下來一白衣女子,細細一看竟是半月之前去西山慈悲寺奉佛的周舞衣。
周舞衣匆匆自大門而入,過了七道門才至內院門口。
碧月夫人見得周舞衣回來,登時便淚如雨下,抱著她的腿,跪倒在地痛哭︰「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大帥吧,求求你……」
岳于誠見到自家娘親,一把便抱住了她的腿。粉女敕的臉蛋上淚痕交錯,眼楮已經腫成了桃子。
周舞衣黛眉緊鎖,俯身將碧月從地下扶起,輕聲安慰幾句,又將岳于誠交給了貼身丫鬟。之後便不顧外間如何嘈亂,徑直入了內室,轉身鎖上了門。
甫一入內,便看到了床榻之上岳宿之偉岸的身形。可此時,這位荊國的年青一代軍神,卻如同死人一般,無知無覺地躺臥在床上,面如金紙,唇白無血。
周舞衣顫抖伸手,即便早先做足了心理準備,可觸踫到他冰冷的肌膚之時,卻還是不能抑制地流了眼淚。
片刻之後,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她探手張開岳宿之的口,見得舌下如她吩咐被放上了一片雪靈芝存魂固魄,當下一顆心便放下了一半。之後她轉身行至矮櫃旁邊,將抽屜拉出,取出了最內一只檀香木盒。
伸手顫顫巍巍地將盒子打開,只見內里有兩顆丸藥,下層還存著一截線香。
周舞衣淒淒然一笑,喃喃自語道︰「宿之,活著總比死了要好。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死在你手里。」
說罷便將線香燃起,把丸藥依次含在嘴里,送入岳宿之唇間,又含了水幫他將藥沖服下去。
這一番折騰,便花去了不少時辰。待得這兩顆丸藥全都入了岳宿之的肚里,周舞衣額頭之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可那另外半顆心,卻依舊沒能落地。
雖說主上來信言明,這丸藥確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可如此逆天改命之事,著實超出了她的認知範疇。
如此盡人事,剩下的便是听天命了。
周舞衣站起身來,禁不住眼前一黑,過了許久才緩過來。她開門而出,見碧月夫人仍舊紅著眼抹著淚、挺著大肚子帶著眾人在門外等候。當下她便下了令,讓這些人該做什麼便去做什麼。為求安心,只對他們搪塞說了一句岳將軍雖重傷在身可還有救,讓眾人似信非信地散了去,之後才又回了屋。
關門落鎖,周舞衣走至岳宿之窗前,俯身靠坐在床頭,玉手一下一下撫模著他的臉。這個場景,是她夢回之時多少次曾奢望過的,不曾想卻在此時成了真。
多麼諷刺?
她知,那麼多陰謀橫亙在兩人之間,他們兩人注定沒有任何結果。她只是一枚棋子,只能受制于人,只能愛著他卻又害著他。她不敢想,若是他須得死在她手里,那又將是如何的一番光景。所以她所求,便是讓她,死在他手里。
如今他生死未卜,她的心通透明了。她是萬般不能看著他去死的,即便讓他活過來的帶價是從此將他送上一條同樣受制于人的路。
她愛他。
可是今生無能,只能愛得慘烈。
很多年之後,之于岳宿之而言,周舞衣之名,仍是一道不能踫觸的傷口。
反而岳燼之回想起此人之時,無悲無喜,只是千帆過盡塵埃落定之後的微微一笑,似是追憶,似是緬懷。
他轉身,對一旁哄著孩子睡覺的寧朝暮說︰「這世間,總有些人是悲情的。」
眸色之中,盡是溫柔綿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