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知道,她和上官玄錦的人雖然在這里,心卻早已遺落在萬里之外的明城。愨鵡曉
何時是歸期呢?
答案不得而知。
她記起,太後頭七那日,夜幕降臨,祭拜完畢,汀蘭早已將晚膳準備好,她和上官玄錦卻沒了吃飯的心思。他對著那一桌膳食沉默良久,終是起身,徑自出了門去。
月華如練天如水,他坐在皎潔的月光里,一身月白色衣衫和月光融合在一起。襯托的一頭墨發宛若光滑的黑緞,在身後飄揚眭。
她緊跟著,站在他不遠處幾步之遙的合歡樹下,凝視著他立在月下的身影。
發絲低垂,遮住了他的容顏,她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卻是從他的背影感受到了極度的哀傷和憤恨。
月亮,就掛在他身後的天幕上,又圓又大,似乎也感染了他的心情,明淨皎潔的讓人感到哀傷氈。
人若痛到至極,便不會再落淚了吧?
身為人子,眼睜睜看著母後身陷囹圄而無可奈何、含恨離世而不能送終,淺淺知道上官玄錦心里的痛和恨,已經足以讓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所以,他才有了昨日宴會上的那一決斷。
國已傾,這片刻的安寧不過是得益于偏安一隅的保全罷了,又豈能長久?背負了國仇家恨,縱然想過安寧的生活只怕也是有心無力吧。
既不能苟且偷生,那索性放手一搏,為自己的國家和子民而戰,披甲上陣,趕走侵略者,這才是一個英明神武的皇上應有的作為。
淺淺知道,短暫的安靜很快要過去了。可是,為什麼所有的道理都懂,她的心里還是在隱隱擔憂和傷懷?
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淺淺還未回頭,一雙修掌已經圈住了她的腰肢,清淡的梅花芳香入鼻,她深吸一口氣,任身子緊緊偎在那溫暖的懷抱里,心中愈發眷戀起這片刻的安寧。
「我听汀蘭說,你已經站在這里好一會兒了,是喜歡那樹嗎?」
輕柔的話語蘊含著關心伴隨著溫熱的鼻息悉數落下,她愈發靠緊他,並不回頭,目光不離斜陽中的一叢碧樹。
挽碧軒里果然是連綿不絕的碧色,即使在這冬日,那墨綠的色澤依舊郁郁蔥蔥,吸引人的視線。
西羅地處南方,氣候溫暖濕潤,皇宮里到處可見這合歡樹。雖然早過了花期,但是墨綠的色彩依然給這蒼涼的冬增添了幾分生機。
「合歡,是西羅的國花,又被稱作‘夫妻之花’,是純美的象征,亦是幸福的維系。」上官玄錦將臉埋在淺淺的頸窩間,語音柔柔,「你若喜歡,等我和玄睿順利歸來,便親手為你栽下這樹,花開之時,陪你看盡夕陽。」
心里驀然一緊,淺淺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握住了他扣在自己腰間的修掌︰「你已經決定了嗎?你的身體才剛剛恢復!」
施加在腰間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卻還是溫柔的。
上官玄錦將臉頰緊緊貼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里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的身體已經恢復了,淺淺,你不用擔心!這一切,我遲早都要面對。」
是呀,這一切注定是躲不過的。
「不,不是你,是我們。」她靠在他懷中,目光鎖住那兩株緊緊相依的合歡樹,驀然加重了語氣,篤定地說道,「無論是福是禍,淺淺都會陪著你一起面對。」
「淺淺——」那聲輕喚竟然有些輕顫的出口,淺淺的身子被上官玄錦輕輕扳過來,滿是感動的神情映入眼簾。
「如今這一切苦難,都是拜青遠懷和青姝璃所賜,我必須去向他們討還!」輕輕吐出這句話,他的眼神冷冽如刀,竭力隱忍著仇恨。卻又在一瞬間溫柔如水,靜靜凝望著懷中人兒,深情款款,「等到復國之後,我就會還政于玄睿,和你一起退隱山林,可好?」
淺淺的心劇烈地顫了一下。
曾經,在剛剛失去孩子的剎那,她是多麼希望自己和他只是一對尋常人家的平凡夫婦啊!可是如今,當他真真切切允諾了她的心願時,為何她心中有的卻不是滅頂的喜悅呢?
隱世福熙,隱世福熙,從他為她修建福熙宮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他心中也是對此產生了一點眷念和渴慕的。
然而,對于一個帝王來說,隱世福熙終歸只是一個奢望罷了。
如果,她和他的這份隱世福熙,要拿生命去換,那她寧願不要,就默默陪著他在這深宮之內終老又有何不可?
可是,這里,終歸不是他的家,他終歸要挑起屬于一個帝王的重擔。
是以,縱然她心中對隱世福熙懷了幾多的迫切和希冀,都比不得他的平安和康健重要。
是以,此時听到他如是說,她心里又怎會只裝得下喜悅,而容不下擔憂呢?
「母後走了,宮里便不再有我的牽掛。那高牆之內,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輪番上演,從未停息過,而我這一生所有的不幸卻都是從哪里開始……我不想再呆在那里,我想順應自己的心,和你在一起過逍遙自在的生活。」
慘淡的陽光映出上官玄錦的容顏,修長的軒眉深深凝結,似乎承載著揮不去的沉痛。而那張凌厲深幽的鳳眸,似乎被抽去了靈魂一般,空洞而茫然。
他低首,將淺淺緊緊擁住,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我失去了兒子,失去了母後,不能再失去你了。高處不勝寒,我忽然發現,坐在那個萬人敬仰的位子,是如此的孤獨……」
淺淺靜靜听著,凝眉不語。
皇權極致的背後,潛藏著怎樣的孤寂、無奈和殘忍,她是可以想象到的。可是,縱然如此,那種君臨天下、揮斥江山社稷的感覺還是令人趨之若鶩。
否則,當年的齊妃和魁王母子也不會為了皇位不擇手段,如今的青遠懷和青姝璃父女也不會為了皇位處心積慮。
「如今看著玄睿一步步成熟穩重,我相信他繼承大統,也會把夢華治理的國泰民安。所以,我決定和你歸隱山林,做一對神仙美眷,再也不過問紅塵俗事。」
上官玄錦的聲音低柔宛轉,可是隱約之間卻有一種凜然的堅定,帶著一絲欣慰,一絲釋然,更多的是期盼。
淺淺微仰起頭,那清俊的眉目間滿是美好的希冀,讓她心底竭力保持的鎮定轟然碎落。
玉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她抑制著心底激蕩的情愫,顫聲道︰「可是,若我們歸隱山林,你便要跟著我粗茶淡飯了,你是一國之君,本不該陪我忍受風雨淒苦……」
她說的亦是實話,縱然,她內心里無數次希冀,有朝一日能和他拋卻深宮繁華,只留俗世一場醉。
然而,在他終于親口允諾她的今日,她除了感動之外,更多的是擔憂和不舍。
有時候,心懷一份美好的希望是一回事,等到希望將要實現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回事,這兩種的感覺可能天差地別。
「可對我來說,能與你平安度日,才是我余下的一生所盼。」上官玄錦深深凝望著淺淺,星眸里的柔情更甚,眸華璀璨,承載了所有的決心,「只要是和你一起,哪怕是粗茶淡飯、浪跡天涯,于我而言,也是幸福快樂的所在!我只想擁有一份屬于我們的安寧平靜。」
這一刻,淺淺不再說話,只是緊緊摟住了他,將頭緩緩埋入他的胸襟,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雙清眸,早已充溢了點點淚意。
雖然,這淚,是幸福的淚水,可是交纏了離別的苦澀,她怎麼忍心,讓如此深愛她的人,再為她牽腸掛肚!
滿足地輕舒一口氣,上官玄錦緊緊擁住了淺淺嬌軟的身子,另一只手輕柔地撫著她的秀發,用極輕柔的口吻,緩緩說︰「等到這一切都了結之後,我們便尋一處世外桃源,和我們的孩子過幸福安逸的生活。我會在房前種滿合歡樹,等到花開之時,與你和孩子們一起賞花品茗。」
「還要栽上梅樹。」這是他最愛的花,她怎麼會忘記。
「好,栽上梅樹。」他輕聲附和,「還有菊花,也是你很愛的。」
雖然淺淺心里還殘留著幾縷酸澀,可是唇角還是扯起了一抹笑意。
真好,他們的一切,彼此都記掛在心里,任時光流逝,依然不會褪色。
從今天開始,她會虔誠地向上蒼默默祈禱,願天佑夢華,天佑玄錦。
暖暖夕陽緩緩落,花疏草暮淡月燻。
暮色里,煙雲迷蒙,一切都籠罩在如夢如幻的世界里。
------------------
夜色深沉,蒼穹似墨,月兒不知因何躲到了雲後,只有幾顆星子閃耀著稀薄的微光。
屋內,鏤空雕花的窗門緊閉,微弱如螢火的燭光灑了一室的昏黃。
淺淺乍然從噩夢中驚醒,翻身坐起,卻發現身邊的位置仍是空的。
她不由得輕嘆一聲,素手抹去額上冷汗。
後天,便是上官玄錦率軍出征的日子了,他此時未回,定然還在與墨辰皇兄商議詳盡部署。
思及此,淺淺便再無睡意,干脆披衣下床,在室內緩緩踱步,一步一步,輕巧卻也急促,一如此時,她跳動的心。
方才的夢境已然變得模糊,可是唯有她對著上官玄錦漸漸遠去的背影大聲疾呼的情景還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中。
霎時間,猶如亂刀絞著五腑六髒,痛不可抑,更襲來一陣前所未有的驚懼,背上虛虛地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那夢是否預兆著什麼呢?
她怕,她真的怕。
淺淺以手扶額,忽覺手心一片冰冷,她竟然忍不住,瑟瑟發起抖來。她轉身,走回床榻,將自己縮進厚厚的錦被中,希望借由被中的溫暖抵御身上的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淺淺在一片沉寂中听到了房門輕啟上鎖的聲音,睫毛如羽蝶般輕顫。緊接著便覺得一陣風吹到了床上,她抬首,眸光望進一雙漆黑的眸中,深不見底,滿漾著濃濃的溫柔和灼亮。
柔亮的燭光點亮了整個內室,屋內蕩漾著朦朧而旖旎的光影。
上官玄錦低首,見淺淺斜倚在床畔上,整個人埋在厚厚的錦被里,柔順的頭發如瀑布般服帖地披散在身後,淡黃色燭光透過帳幔,映照在她清美的嬌顏,宛如鍍了層薄霧似的光輝。
只是,她的嬌顏,此刻卻是有些蒼白。
「淺淺……」他溫柔地喚她,伸手將她裹著錦被的身軀擁入他溫暖的懷里,語氣帶著一絲擔憂,「這麼晚了,怎的還不睡?」
淺淺膩在他懷中,並不說話,只是用心地感覺著他溫熱的氣息,眷戀著他懷抱的溫暖和獨屬于他的梅花香味。
她微轉眸光,凝向帳幔外。
緊閉的殿門,鏤花朱漆填金,本屬極艷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里,映著燭火,卻是殷暗發紫,好似凝住的鮮血,落在眼里陡然分外地觸目刺心。
她閉上眼眸,不去看他,更緊地貼向他的懷抱。
她不要他擔心,畢竟,那只是一個夢,不是麼?
上官玄錦感到懷中人兒的反應,垂眸望向淺淺,她兀自垂首在他胸前,身上裹著厚厚的錦被,烏雲似的長發順著他的手臂泄滑下來,散垂著如墨玉流瀑,愈襯著露出的一小塊側臉蒼白的沒有半分血色。
他的心頭,頓時涌起一股濃濃的疼惜。
這幾日,雖她不說,他瞧得出,總有一件事,是擾著她的。
尤其,在昨晚,他擁著她在合歡樹前說出率兵出征四字後,更讓她心驚憂慮。
他忽然用力,更緊地擁住她的身子,他多想就這樣擁著她一生一世,仿佛,只有她在他懷里,他的心才能得到安然。
可是,他知道,這份安然,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所以此刻,他勉力壓下心中涌動的情潮,僅願這樣緊緊擁抱她,哪怕就這樣一夜,哪怕這一夜就是一世。
窗外,冰冷的夜風吹過樹梢,帶起一陣陣孤獨的婆娑聲。
----------------
黑夜。相比溫暖的室內,室外掛著清冷的月亮,星星零散的點綴在天空,夜風有些冰冷的吹過樹梢,帶起一陣陣孤獨的婆娑聲。
淺淺靜靜凝立在暮色里,任寒風吹拂起額前的碎發。她微微仰著頭,呆呆地看著近殿的那幾株合歡樹,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一天的時光快的令人惶恐。
再有五天就是除夕了,本是闔家團圓的好日子,她卻要忍受離別之苦。因為,明日,是上官玄錦揮軍北上的時刻。
這一天,終是來了。
淺淺知道,從策馬逃離明城、投奔到西羅國那一刻起,這一天注定會來的,只是她沒有料到,會來的這樣快。
兩日前,皇兄凌墨辰在朝堂上一錘定音,決定與夢華王朝永結同盟,調遣十萬將士,助上官玄錦復國。
皇權旁落他人、母後含恨而終,上官玄錦無論如何都會為他的國家和子民而戰,她縱然心中再不舍、再掛懷,也必須要體諒他。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燕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默默念著,淺淺微微閉眼,低嘆一聲,讓冷風帶走心里的惆悵。
身後,驀然傳來輕柔的話語︰「淺淺,外面這麼冷,你卻站在風里,會著涼的!」
沉沉暮色之中,淺淺定定凝視著上官玄錦的雙眸。上官玄錦的眼楮,夜空一般深邃,流轉間有一種超凡月兌俗的韻味。此刻,他定定凝望著淺淺,眼神出奇的溫柔,宛若暗夜的明月,江南的流水,都倒映在他明亮的瞳仁里。
他幾步走過來,伸出手臂輕輕一勾,淺淺的身軀便落入了他溫暖的懷抱。
淺淺靜靜靠在他懷中,聞著那陣陣清幽的梅花香味,忽覺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她努力咬唇,將心中的酸澀悉數逼回去,才輕輕開口︰「我想在這里等你回來。」
只一句話,心里的酸澀和傷懷又被勾了出來,可她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哭不得的。她不能讓他在千里之外的沙場上浴血奮戰之時還要為她擔憂不舍,她不可以成為他的負累。
然而,上官玄錦卻敏感地捕捉到了淺淺的難過,遂輕輕撥轉淺淺的身子。
一雙星眸靜靜凝望著她,里面疼惜溫暖的神色之後卻隱隱藏著一抹憂愁。
院內高挑的琉璃宮燈映亮了淺淺的容顏,她唇邊帶著一抹笑意,頰邊的梨渦若隱若現,好似能將人的心溺死在里面。波光瀲灩的雙眸,襯著白玉般的臉龐,如一朵滾著露珠的清蓮,令人目光再也移不開。
這一剎那,上官玄錦覺得自己的心竟有一刻的停頓,呼吸也瞬間急促起來。他深深吸了兩口氣,再深深呼了兩口氣,這才壓下心底的蠢蠢欲動。
在他眼里,淺淺是最美的,雖然遠不及青姝璃那種令人窒息的傾國傾城之美,卻是清麗雅致、不動聲色,往往會令人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一顆心已經深深陷落在她水樣的眼波和迷人的梨渦里,沉醉在她堅韌的性情和理性睿智之中。
「淺淺,這一仗無可避免。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宿命。」上官玄錦緩緩說道,平淡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可那明亮的眼神里卻滿是堅定,「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會平安無事的回來。」
雖然僅有這一句,淺淺那悸動不安的心卻在這柔柔的話語間安穩下來。仿佛,只要有了他這承諾,戰爭結束後,他便會安然無恙地回到她身畔。
原來,她想要的,只是他這一句承諾這樣簡單。
上官玄錦靜靜望著面前的合歡樹,雙眸晶亮如寶石,聲音里充滿了堅定︰「我們曾在這合歡樹下許過誓言,等到復國之後,我就會還政玄睿,然後與你退隱山林、攜手逍遙。我答應過你的,就一定會做到。」
他將淺淺從懷中稍稍分開,修長的手指捧起掛在腰間的青白玉同心結就,無比深情地說道︰「這同心結是你親手所制,我必然不會離身,它也會保佑我平安歸來的。淺淺,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
「嗯!」淺淺靠在他懷中,重重地點頭。
「你或許已成了青姝璃心中的魔障,我怕她會因愛生恨,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要千萬小心她!」
她輕聲地提醒道,感受著他圈在她縴腰上的手以著輕柔卻堅定的力道一點一點收緊,卻不敢抬眸看他,深怕自己的決心又在他的溫柔凝視中轟然坍塌。只是默默將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怕自己一沖動,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拉他。
「我知道,我會小心謹慎的,放心吧。」上官玄錦猛地俯下頭,吻住淺淺的紅唇,綿綿密密的吻帶著溫暖浸潤到她心里。
「玄錦,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她緩緩伸出手,緊緊圈上了他的脖頸,在心底輕聲呢喃。
明月如鉤,翩然于合歡樹上,映得周遭的一切,仿似仙境一般。
-----題外話------
「話嘮」微瀾播報︰文文寫到這里,馬上要迎來本文最後一個大高/潮了,這個高/潮啊有點虐,可能會戳中淚點,親們看的時候要準備好紙巾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