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走來,始終低著頭,別人看不見她的神色,她就這樣被帶到了主帥營帳前。愨鵡曉
帳前分裂著兩個陣營,一個陣營皆是身披銀色鎧甲,另一個陣營則個個黑衣勁裝,他們頭系孝帶,神色淒哀,看到遠遠走來的紅衣女子,臉上那一層沉痛更加明顯,更是于那層沉痛中湮起刻骨銘心的恨意。
「殺了青姝璃,為皇上報仇!」一聲憤怒的叫囂忽然自人群中響起,立時引發一片振聾發聵的呼應。甚至有人咬牙切齒,摩拳擦掌,幾欲沖上前來,誅殺這個魔女,為慘死的主上報仇。
青姝璃知道,那是上官玄錦的飛雲騎和暗衛,也是擊敗自己的兵力中的精銳。她早就知道,他們是恨不得扒了自己的皮、抽了自己的筋的。可是,她卻恍若未聞,只輕輕抬首,面向那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
「上官玄睿,他真的不在了嗎?」絲毫不在意那刀劍一般沁骨的恨意,青姝璃一字一句說道,夜風吹起她的長發,露出她的臉,曾經傾城絕美的臉蛋,如今只余下一道道暗紅色的疤痕,像枯樹枝椏一般縱橫交錯,割碎了白瓷一般細膩的肌膚,在暗夜的火把下,極是猙獰眭。
此刻,這張猙獰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
有的,只是冷,一種無法言說的冷。
就連她的聲音,也是冷的佔。
上官玄睿之前也是知道的,在他答應她一起對付皇兄和蕭淺淺時早已領略過她的心狠手辣,那時她的聲音只是清冷,而現在,是冰冷,冷到了骨子里。只是那語氣不無悲戚,令人听上去幾欲心碎。
青姝璃的眸光從上官玄睿身上,緩緩轉移到眼前那冰冷的靈柩上。望著令牌上那鐫刻著上官玄錦名諱的字,她忽然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人,踩著滿地的積雪,緩步走了過去。
可是下一秒,卻有一個面罩寒霜的將士攔在了她的面前。
她只覺得脖頸處一涼,低頭看去,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冷刃架到了自己的脖頸上,身前人的銀色鎧甲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著一片驚心的寒意。
那個人眉目冷峻,面色冷沉,一雙星眸中閃爍的滔天恨意幾乎要化為熊熊的復仇之火。
此人,正是上官玄錦座下四大暗衛之一的黑冥。
青姝璃並不看他,一雙杏眸冷光乍泄,一字一句,嘶聲說道︰「讓開!」
可是,黑冥卻是巋然不動,他恨恨地瞪著青姝璃,冰冷的聲音因為刻骨的仇恨而幾近顫抖︰「主上是被你害死的,黑冥今日就要為主上報仇!」
他的眼里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翻,一絲輕微的響,仿若裂帛︰「嘶——」。鋒利的劍刃劃過青姝璃白女敕的脖頸,殷紅的血一絲一縷從細長的血口滲出。
一陣冷銳的刺痛傳來,青姝璃眯眼,眼楮里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痛苦,她毫不在意不斷滲血的傷口,對黑冥怒目而視,依舊冷聲說道︰「我說讓你讓開!」
黑冥一怔,他被眼前這個女人震住了。被她的冷絕的表情和不顧一切的瘋狂震了一震。
自己手中的劍已經在她的脖頸上劃出了一道血痕,可是她卻不閃不躲,絲毫不為所動,依舊邁步向前,冰冷的劍刃一寸一寸地退到她的身後!
這個女人,似乎是不要命了,不!確實地說,她就是不要命了!
她想死!
好!很好!既然她想死,那他就成全她!
殺了她,為主上報仇!
心中,有一個堅定的聲音不停地咆哮著,黑冥攥緊了手中的劍,只要一用力,這個害死主上的女人頃刻間就會死在他面前。
可是,在他巨劍刺向她咽喉血脈的一剎那,一道強烈的劍氣直逼而來,震飛了他手里的劍。
「 當——」殘留著血跡的長劍從黑冥手中飛了出去,撞擊到一旁的木樁上,又被反彈***雪地里。
黑冥詫然回頭,對上了上官玄睿冷然沉靜的目光,他忽然叫喊出口,帶著一絲歇斯底里的憤恨︰「王爺,這個女人害死了皇上,黑冥要殺了她,為皇上報仇!您為什麼要阻攔黑冥?」
上官玄睿負手而立,冷眼看著面前的一幕,狹長鳳眸在漆黑的夜色下顯得深不見底,挑高的眉梢顯得高深莫測,他冷聲道︰「本王自會替皇兄報仇,你且退下!」
沒有了阻攔,青姝璃怔怔地望著營帳內的靈柩,一步一步向著它走去,每走一步,心頭的尖銳刺痛就會痛上幾分。
寒風呼嘯而入,吹起她身上的火紅鳳袍,仿如一朵猩紅的蓮開在滿室的蒼白中,肅穆的白,驚心的紅,說不出的詭異。
她在靈柩前,緩緩地凝立。
上官玄睿一直站在帳外,淡淡地望著青姝璃,看到她低下頭,撫著靈柩,肩頭不斷地聳動,似乎在無聲啜泣。
原來,青姝璃對于上官玄錦,也是愛到了極致。並不似旁人以為的那樣,只有怨恨。
暗夜寂寂,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冷月在天邊散發著幽遠的微茫。
不知過了多久,青姝璃才緩緩起身,幽幽地望了一眼拿在手中的冰冷的牌位,然後,帶著一絲眷戀,輕柔地將它重新放回靈柩前。
她回身,一步一步走向上官玄睿,猙獰的臉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漠,唯有那睫毛上殘留的一點淚珠昭示出了她方才是怎樣的傷心欲絕。
她神色淡漠地看著上官玄睿,過了好一會兒,似是喃喃自語般幽幽說道,聲音很輕,帶著幾許自嘲,幾許飄渺茫然,幾許心如死灰。
她說︰「我輸了!」
嘶啞的聲音,低沉的響起,敲破了寒夜的冷寂,也在眾人充滿憤恨的心房留下了重重一錘。
一雙雙震驚的眼眸齊刷刷向她看去。
她說什麼?她說她願意認輸?
前一刻還寧死不屈的古夏國公主,竟然說她願意認輸?
雖然,勝負已分,成敗已成定局;雖然,她已經淪為階下囚。可是,猝然听到她這樣說,所有人還是狠狠地吃了一驚,包括上官玄睿。
不為別的,只為不久之前他們親眼所見的那一幕。攻城號角吹響的剎那,萬千將士勢如破竹攻入臨平城門,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不一會兒便落滿了肩頭,冷意沁人。周遭盡是呼呼的風聲和兵刃的磕踫撞擊聲,慘叫悶哼聲。
黑天,白雪,紅冰。
刀光,劍影,矢芒。
砍斫,吶喊,殺與被殺。
在一片激烈的廝殺中,坐陣指揮的敵軍將領卻是一個弱質縴縴的女流之輩,她帶著修羅面具,一身大紅鳳袍在沖天火光和紛揚的雪花中極是醒目,面對鐵騎衛隊的強猛攻勢,依然臨危不亂,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僅余的三萬士兵負隅頑抗,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她坐在高台之上,冷眼看著自己的將士一個個倒下,尸身浸染鮮血,一片觸目驚心的淒慘,呼吸著濃重的死亡之氣。最後,她悠然起身,越過無數手持刀劍的敵軍,漫步走向身披銀色鎧甲的上官玄睿,大紅的鳳袍在滿是血污的雪地里拖出一條鮮紅的印痕。
所有人都只是手握寒芒靜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那火紅的身影向自己的主帥漫步而去,沒有一人上前阻攔。
也許是被眼前景象徹底震懾住了,也許是根本不擔心她一個弱女子有絕地反擊的力量。
冷冽的風中,他們听到她說︰「明月玨的下落我可以告訴你,我這條命也隨你處置,但……我要見上官玄錦的靈柩!」
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隨著風聲游來蕩去,久久地回旋在每個人的耳膜里……
「我輸了!」青姝璃緩緩出口的三個字,仿佛風的嘆息,憂傷而綿長。
上官玄睿定定地望著面前的紅衣女子,狹長的鳳眸中陡然閃過一絲震驚,卻是面色冷沉地淡淡道︰「你說什麼?本王沒听到!」
適才听到她說出那三字,他真的有些恍惚了,表面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心底巨震,詫異不已。
她是那樣驕傲而自負的人,這樣的三個字,對她而言,要說出口,是多麼的不易,但她終究還是認了!
「上官玄睿,我認輸了。」青姝璃緩緩說道,一字一字低低說道,忽然轉身,踉蹌幾步,伸手按在身旁的一棵大樹上,縴縴玉指,仿佛褪去了那些堅韌的力道,更加顯得蒼白如紙。
是的,她輸了。
伺機奪權,發動戰亂,除了那一統三國的至尊皇權,她的目的還有他……上官玄錦。
他拿走了她的魂魄,讓她一點一點變得不像她自己,讓她在無邊無盡的愛恨糾纏中愈陷愈深。
是他,讓她冷硬的心一點一點融化成水;也是他,讓她的柔腸再次凝凍成冰。
她做了那麼多,可是那個讓她那麼瘋狂地愛過、恨過的人,卻不在了。
縱然贏得了天下,她終究還是輸了他。
這一場讓她幾欲瘋狂的愛恨糾纏,從她決然拋棄一切追隨他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最後的結局,輸的那一人,必然是她。
既然他已經不在了,輸贏對她而言,便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所以,得知他重傷不愈的噩耗的剎那,她的心牆徹底坍塌了。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將沒有任何意義,父皇在闕城遭到伏擊下落不明,西羅又出兵對臨平造成圍堵,而上官玄錦的兩萬飛雲騎也通過浣西水道,到了臨平之外,由上官玄睿指揮著,只待攻城號角一響,便會勢如破竹沖殺進來。
大限以至,她再也無心戀戰,麾下僅存的兵力更是如同一盤散沙,雖然仍舊在自己的指揮下奮力突圍,卻也只能是困獸之斗,拖延戰亡的時間罷了。
她坐在高台之上,漠然地看著城樓下浴血奮戰的兵馬,戰事是那樣的激烈。
可是,無論怎樣激烈,它的輸贏與她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心里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親眼見到上官玄錦的靈柩。
雖然,她親眼目睹血煞門主的劍刺穿了上官玄錦的胸膛,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跌倒在血泊中;雖然,她的線人前來回稟,親眼目睹上官玄錦座下的四大暗衛之首黃泉將染了血的同心結連同上官玄錦重傷不愈的噩耗快馬加鞭送往西羅帝都……
可她猶自不信,她不相信上官玄錦就這樣死了,她不相信他會甘願撇下他心愛的人只身赴黃泉。
除非,她親眼見到他的靈柩。
所以,兵敗的那一刻,她冷然以對,用明月玨的下落交換這一趟生離死別的重逢。
是呢,生離死別的重逢。
這最後的一次重逢,就當做她來為他送行吧,起碼在這一刻,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是她,只有她。
能在臨死之際,默默地送他最後一程,她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她淒然一笑,抬眸,滿是淒楚地看著上官玄睿,寒風吹亂了鳳冠下的一縷秀發,掃過她滿是疤痕的蒼白臉頰。
身畔的樹,被風吹得呼啦啦響,就連樹干,都似在顫抖。
「我一直以為,等到戰事結束的那一日,我一統天下,他就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哪怕他再怎麼恨我,他這一輩子也離不開我了……可是現在,戰爭結束了,他卻死了,我的夢也就結束了……我為他做了那麼多,可是從始至終,他從未好好看過我一眼,他的心、他的愛全都給了蕭淺淺那個賤人……我的一腔痴愛,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空。」青姝璃靠在樹干上,喃喃說道,神色極是淒婉,喃喃低語,「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你為皇兄做什麼了?」上官玄睿厲聲喝道,鳳眸中一片凜冽,俊臉如罩寒霜,他憤然道,「你害他所愛的女子,下毒害死了他的孩子,陰謀奪取他的江山,就連他的母後也被你活活氣死,你甚至給他服用離魂淚和酥骨散,妄圖將他變成禁臠……你毀了他的一切乃至作為一個男人應有的尊嚴!青姝璃,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你怨恨皇兄對你無情無義的時候可曾想過,你這樣罪惡滔天的人可否配得到他的情意?你作惡多端,罪不容誅,今日的一切,根本就是你自掘墳墓,怨不得任何人!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說愛!」
青姝璃怔了一怔,忽然咯咯笑道︰「你說的對,說的對啊,我的確是作惡多端,罪不容誅,在他的心里,我一直十惡不赦,只有蕭淺淺才是他心頭的那朵雪蓮……我比不過她的,比不過……」她淒然一笑,忽然轉首,遙遙望著營帳里靜靜停放的靈柩,喃喃自語道,「上官玄錦,你說我殺你的妻,害死了你的孩兒,你一直恨不能殺了我,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嗎?那今天,我就成全你!」
低沉嘶啞的聲音滿含著絕望和幽怨,青姝璃輕輕說著,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滑落,唇角流出了一絲鮮血。
上官玄睿一驚,鳳眸一眯,上前一步,扼住了她的下巴。但見她唇內一片血紅,很顯然,是咬了舌。
他眸光一深,狠狠掬住她的下巴,不讓她再發力,沉聲命令道︰「來人!傳軍醫。」
候在一旁的侍衛見狀,連忙向著另一處營帳飛奔而去。
青姝璃看到上官玄睿轉首命令侍衛,杏眸中陡然掠過一抹寒意,隱在鳳袍下的手忽然迅速掠起,手腕翻轉間,一絲銀光躥上捏住自己下巴的手臂。
上官玄睿陡然吃痛,手一松,放開了對她的鉗制,低頭去看,只見手背上深深扎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他修眉一凝,用力拔去了那根銀針,霎時有嫣紅的血珠子從針孔處涌了出來,他咬牙切齒地低聲咒道︰「可惡!」
他根本沒想到,她還準備著這一招,可這一招顯然不是為了暗算他,因為那銀針極是普通,根本沒有淬上什麼見血封喉之類的毒藥,那麼她忽然使出這一招,又是為了什麼?難道……
上官玄睿怔忪間,忽听青姝璃幽幽說道︰「蕭淺淺,我要隨他去了……我的確比不上你……可現在,我贏了,你輸了……」
上官玄錦,既然我們無法同生,那便由我陪你共赴黃泉吧!
上官玄睿豁然抬頭,只見青姝璃臉上綻放一抹淒然笑意,唇邊的血急涌而出,將胸前的鳳袍濡濕了一片。
「給本王攔住她,不要讓她自盡!」上官玄睿急聲喝道,幾個侍衛得令一擁而上,將青姝璃治了個結實。
軍醫恰好趕到,看到上官玄睿濃眉緊蹙,一手捂著另一只手背,手背上滿是鮮血,登時面色一凜,便要上前包扎,卻遭到冷然拒絕︰「去看她的傷勢,務必給本王醫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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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青姝璃被兩個侍衛拖進一個營帳,她臉色蒼白,唇角淌血,兩腮浮腫,整個人癱倒在冰涼的地上,氣若游絲。
軍醫滿臉疲憊地上前,對著坐在太師椅上的上官玄睿回稟︰「王爺,傷處已然敷藥,雖然命是保住了,可是大半個舌頭都沒有了,只怕以後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上官玄睿一臉沉靜地揮了揮手,軍醫識趣地退了下去。
他悠然起身,緩步走到青姝璃身前,慢慢彎下腰,忽然伸手捏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睜開渾濁的眼眸看著自己。
他冷冷地睨著她,一字一句道︰「青姝璃,你想給皇兄殉葬?你覺得你配嗎?你以為一死就能抵消你犯下的所有罪孽嗎?」
上官玄睿頓住話頭,鳳眸中帶著一絲攝人心魄的冷冽,憤然道︰「不夠!遠遠不夠!青姝璃,本王不會讓你死的!你欠皇兄的,欠蕭淺淺的,欠整個夢華王朝的,本王會讓你一點一點地慢慢還回來!」
他倏然收手,豁然起身,冷冷吩咐靜立在兩側的侍衛︰「給本王好好看著她,決不可讓她尋死!」
「屬下遵命!」一片應答聲中,上官玄睿闊步而去,帶起一陣冷風,吹亂了青姝璃額前的碎發,露出她蒼白的如紙一般疤痕遍布的臉頰。
帳內一片靜謐,只有冷風夾著層層的碎雪呼嘯著肆虐的聲音。帳簾被放了下來,僅有的縫隙之處也密合的嚴嚴實實,將寒氣完全隔絕在外。
可是,青姝璃還是感覺到了冷。
她靜靜躺倒在冰涼的地面上,不知道是摧心蝕骨的痛意使然,還是天氣的寒冷使然,羸弱的身子竟然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她垂首,怔怔地看著身上那襲鳳袍,雖然浸染了鮮血,卻依然那麼華美,一如初見那般讓她驚艷。
那是她嫁給上官玄錦那一日所穿的鳳袍。
她以為,穿上它,她就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可以和他同生死、共患難,陪他相守到白頭。
可是,最後的最後,她卻什麼也做不了了。
原來,她和他,終是……生,不能同衾;死,也無法同穴的。
-------題外話-------
之前確實挺討厭青姝璃的,可是寫到這里忽然好同情她。這是一個可憐、可恨又可悲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