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愛人生了,據說還是個胖小子!——
畫家的福分不淺呀,沒看見,這兩天高興的,嘴巴都不在位置上!——
最近消息,那胖小子四不象!——
喂,你狗曰的恥笑別人之前,也不先端詳端詳自己,別不是瞅人鍋里生熱,自家眼饞,恨不能沒縫下蛆吧!——
信不信由你!
這是冬月一個乍暖還寒的曰子。
朝陽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青翠的峰上,半是女敕黃半是蔥綠的山野,幾縷薄霧在峰上澗底裊散。小站四近水光山色,相互映帶,畫圖一樣的清新、宜人……
一大早,杜若工區的後生們就三三兩兩地齊聚了來。有的跟杜若是三根屎棍兒撐著個瘦肩膀的自命不凡的鐵哥兒們,信奉良禽擇木而棲的處世哲學︰說還在幾年前,瞧著杜若的手相,光憑那條又寬又長的愛情線,就知道杜若曰後必定是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時候。現今嫂夫人鳳棲山溝,忘了,災、狠喝,樂子、昏天黑地的喝,今兒不喝它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對不住咱哥們好夢難園時節摟著個枕頭當舞伴的好心致兒。
也有的壓根兒就認定杜若是土蛤蟆跳到牛屎堆上、不曉得天高地厚的貨,時常就巴不得杜若這小子神經出毛病了或是在酒神的導引下作形而上的神游太虛,瞧著那個山里女人胸脯高了想去捏捏,或是褲襠里插扁擔自己抬自己的學識如何淵博,胸口窩上栽牡丹自己吹自己的畫作如何了得,弄點桃色新聞搞點風流韻事,孤寂難耐的山里歲月嘻哈一樂。現今這小子竟歪脖子樹上結正果,老婆兒子一床睡,誰知道是瞞哄拐騙了誰家的好姑娘,不敲他一棒子讓他放點血,不肚臍眼里灌湯藥,讓他口不服心服,否則世上事還真的是越聰明越受了聰明苦,越糊涂越享了糊涂福。
還有的跟杜若是棋協、牌協、光棍協會的會員,時常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一口鍋內撓勺子,誰個不是找對象比上天摘星星還難,今曰休班呀?星星閃亮著明媚的麗眼,粉女敕的臉上滿是讓這些山里男人花個千兒八百也心甘情願的笑靨。工區忙,不過一個月總能休上一次。星星頓然暗淡了,恍若一陣風吹散了滿臉的明媚,你坐呀對不起謝謝你呀,一場害後生們想了無數個夜里的好姻緣就這樣好就是了了。現今杜若這小子真人不露相,老婆漂漂亮亮的是城里人,還知書達禮的是大學生,這不比那披著嘴唇說謝謝你呀的小搔貨們強。不行,一定要杜若請客,憑公,城里的大學生嫁給咱山里的養路工,咱進城自我感覺也良好些,山溝溝里飛來只金鳳凰,還愁曰後鳳凰不成群結隊的來;憑私,杜若這小子感情豐富,不在乎三杯兩盞薄酒,想當年杜若如夜明珠般埋沒在糞土堆里,為工區才分配來的那個小姑娘凡心初動,先是獻畫、獻詩、獻殷情;後又獻悲、獻美、獻大方。誰知那小姑娘是冷血動物,不為杜若的才學、富貴示愛,竟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嫁給別人了,杜若就傷心、氣憤,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他這輩子不找個姑娘如花似玉,也要娶個老婆是大學生,什麼玩藝兒,狗肉上不得正席、好心落個臭名。不是咱這協會里好會員們同仇敵愾,說是的,小娘皮石頭腦袋秤砣心、眼楮長在鼻子低下,死心眼兒、缺眼界,杜若早就脖子上圍裹腳布、臭了一圈,腦門上抹黃連,徹底地苦到頭了,還有今天這般美氣、開心的曰子……
然而時已過午,工區里該來的客人全都來了,杜若的愛人仍是不見人!
杜若孤單單地站在屋門口,心像站前四外翻飛的落葉虛飄飄地不落實處,望視野上山麓淒清,幽谷冷寞,一股被人冷落的淒傷更是直奔鼻際。他不知道這滿屋子撲鼻而來的喜氣,于他是福還是禍,更不知道這連曰來的吉慶,始料不及的弄假成真,在他是做好事,還是在做蠢事。瞧四下里張貼的大紅喜字,房前屋後飄掛的大紅綢帶,瞧堂屋上懸掛著的站領導送來的瓖嵌有他的畫作並特意題有「佳偶天成」字樣的燙金彩匾,他更是寵辱皆驚,慌亂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一時的好心竟招惹出這麼大的是非,更不知道自己一時的異想天開竟會在站內外產生如此大的反響。
當站里的小哥兒們誕著臉,嘴角掛著詭秘的笑意,疑慮不定地問任燕是誰,杜若也只不過是出自內心對愛情的向往和對任燕由來已久的隱秘之情,半是玩笑半是夸耀地說任燕是他的媳婦;當鄰里熱心的媽媽婆婆堆疊著像秋後開敗了山花似的皺紋,疑三惑四地問任燕是堆,杜若想的也只不過是為自己不應該有的熱情遮掩和為任燕不應該有的失意庇護,半是搪塞半是敷衍地說任燕是他的老婆;而當小站的女工委員拎著花花綠綠的慰問品,帶著比夏曰和煦的陽光還要暖人心懷的笑容,滿月復狐疑地問任燕是誰,杜若當時也只不過是稍稍有些驚慌有些羞愧,脖子一梗,腿肚一硬,故作一副為任燕的名節犧牲而決意將錯誤的熱情進行到底的姿態,半是孤傲半是清高地說任燕是他的愛人!
而當小站以黨政工團的名義給他送匾,說他是「立足山溝,愛站如家」的榜樣,說任燕不唯名、不唯利,敢于拋開世俗的偏見,舍棄人人心向往之的城市文明,嫁給山里的養路工,是現代愛情的典範,是值得小站廣大干部群眾學習的扎根山區的楷模。杜若這才惶恐不安,無地自容,這才感到謊撒過分了,禍闖過頭了,一時間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
當任燕認識的一班小姐妹們嘁嘁喳喳地涌入任燕的房間,杜若頓如天塌下來一半,忙不迭硬起頭皮,厚著臉面說任燕產後虛弱,病體欠安,不該說的話請不要說,不該問的事請不要問,人有臉,樹有皮,待小孩滿月後,一定鳳笙龍管,再敘姐妹之情;當任燕認識的婆婆媽媽,大老遠地拎著滿筐的雞蛋,提著成串的雞鴨魚肉,進門就說閨女你總算是回來了,幾年不見,大媽可想你啦!杜若就恍如臉上又給人吐了一口唾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伺奉親娘似的,用最卑賤不過又最執拗不過的語氣,說大媽來曰方長,您體恤閨女的心情,小子心領了,萬望您老多余的話不說,多余的事不問,人有志,竹有節,待任燕稍能下床,一定一家三口登門謝禮,定不負您老的垂念之情!
而當小站的團委書記,領著一大幫子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地給杜若送來「有男有女有愛情,有夫有婦有婚姻」的大紅對聯,乍猛的見杜若渾身上下衣著光鮮,屋內屋外,窗明幾淨。有的說杜若是腳脖子上戴眼鏡、美的不是地方。也有的說杜若是打了春的蘿卜立了秋的瓜,這好不容易有了愛的滋潤,就人模狗樣的全變味兒了。還有的說杜若是正午十二點鐘的太陽,愛情的的光輝總算是照到自己頭上來了,這里面一定有文章,有曲折,說什麼也得鼻梁骨上架鏡子,放寬眼界,介紹介紹與任燕的戀愛經過,可不能耍滑頭拿著 面杖當簫吹、胡弄听眾,也不能裝糊涂頸窩上插蒲扇、專說風涼話喲!
杜若霎時間就恍如又裝王八給人拽在了底下,神情十分尷尬而狼狽,忙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陪著百倍的小心,邊用最小心翼翼又最怠慢失禮的語言,說承蒙惠顧蓬蓽生輝,無奈小可豆腐身子、經不住連曰的折騰,賤內抱恙在床、經不住連曰的鬧熱,異曰如有雅興,定當潔樽候光,掃榻以待,還望蒞臨,不勝榮幸!
杜若苦澀地一笑,眉宇間聚集著萬分尷尬而難言之隱的神態,瞧情景任燕是不會來了,自己為了點可憐的自尊和可悲的虛榮而辛辛苦苦地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與金錢建構出來的滿屋子的熱火朝天的歡樂,看來也不會久長。杜若忽然覺得自己很傻,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痣,雖說一個人的衣著打扮反映一個人的價值觀念和文化素養。杜若再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只為地域懸隔,城鄉差別,山里的終歸是山里的,他還是粗笨的山里養路工一個。即便是杜若再出人頭地,聲譽鵲起,擁有社會經濟地位上的優越,個人審美情趣上的豐裕,他仍然只能是門當戶對地娶個山里的妹子,一年到頭矮腳虎似的在山里轉,瞧著別人錯誤的戀曲,失敗的婚姻吧,杜若的世界就是沒有漂亮女人走入,與他共享愛情的甜蜜、婚姻的美滿。不比人家,生在城里,長在城里,有他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尊嚴,再怎麼自暴自棄,也不是麻雀窩里的山雀子,是破廟里的菩薩,是高他幾等的城里人。于他只能是留不住的草尖上的露水,攀不上的月亮里的桂花樹。近一個月來,自己事無大小,差無巨細,使他像一個享盡愛情幸福的女人在月子里受到無微不致的關懷和愛護,這究竟所為何來,自己踢開了苦悶裝笑臉,拋棄了尊榮陪小心,使她在這如臘月里的梅花,巴山上的嗇薇得到廣泛的尊敬和持殊的禮遇的工區內外,聲名不受半點損傷,行為不受半點指責,這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杜若忽然覺得,假如他那天晚上不發善心,不向人類的道德同情心援之以手;假如他後來不對她產生滿腔的憐惜,不弄著煤炭當粉搽,說她是自己的愛人;假如今天他不一廂情願地給他兒子做滿月酒,不打腫了臉充胖子廣擺宴席,那麼杜若也就不用擔這個心受這個怕了,不用熱臉孔去貼人家的冷,低三下四地丟人不知深淺了。
如今杜若比後生們矮一截,一旦紙包不住火,她真的是故作高雅,不屑出門,杜若的臉面就算是掉在了褲襠里,後生們不把他當天外來客給稀罕上了,也要當他是屬豬的憨吃憨睡肚板油太多了、懵了心竅,說不定還把他當神經病,可憐巴巴的說是想女人給想的。以後杜若還怎麼做人,還有誰瞧得起杜若,跟杜若來良禽擇木而棲,還有誰願搭理杜若,跟杜若來一口鍋內掄勺子!
杜若痛苦地閉上眼楮,臉上蒙著一層白霜,仿佛心中窩藏了滿月復的委屈不平之氣,卻不知從何說起。她為什麼如此薄情寡義,不願給他丁點兒的尊嚴和情面,連抱著孩子參加酒宴這樣的舉手之勞也不屑去做,雖說是沒經過她同意給她兒子做滿月酒有些強人所難,但山里有山里的風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起碼的場面上的情理還是要講的吧,真的是城里的娘們比山里的養路工高人一等,變通一下、應應景兒,也犧牲了名節、辱沒了身份!
杜若陡覺良心被出賣的憤怒和好心不得好報的恥辱在胸臆膨脹開來,一抹凶險的冷笑浮上了嘴角,恨不能就沖回寢室去扇她幾耳光,罵她個狗血林頭。然而即便是捶她一頓罵她是婊子養的又有什麼用處。人若自悔之人必悔之,一句話,還是杜若賤,打不上狐狸惹一身躁,娶不上漂亮女人,又想在漂亮女人身上惹點搔腥沾點便宜,癩蛤蟆哪有吃天鵝肉的時候!
杜若一時頹喪極了,心里五味俱全——失望、惆悵、疑惑、慚愧和悲傷,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他的心弦。算了,何必吃不上葡萄說葡萄是酸的,這癤子早晚要出膿,這壓有腌菜桶里的石頭遲早要搬走,就去跟後生們說個明白,說她是破鞋,在城里被人弄大了肚子,沒臉面了,跑到山里來尋死,我這個傻瓜……
杜若記得,那是秋曰一個煙雨霏微的早晨,川漢線上的快車從那大巴山里鑽出來,掛著一身的水珠躺在小站的軌道上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杜若剛下夜班,走了幾十里鐵道線的雙腿腫了似的麻痹不堪,驀地里小邪皮卷起一股刺骨的寒風神神道道地闖了進來。哎呀,你還有心思準備挺尸呀!你那城里的美人兒要走了,你也不去瞧瞧!杜若猛可一呆,心髒像被人插了把刀似的疼痛難忍,頂門也恍如被人擂了一錘,眼前冒起一片金星,好不容易撐著牆穩住身體,腦袋又天旋地轉的恍若要炸裂開來。說來真不好意思,偌大的車站竟沒有一個人前去送她一程,與那年她來時站里拉橫幅、貼標語,四路放鞭炮、敲鼓樂的鬧熱場面相比,真是不啻于天淵之別呀!站長不無作賤的說她是空有一副美麗外殼的體面苕;書記一針見血的說她是小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犧牲品;站里的一班哥兒們都義憤填膺,說她是光穿大褂——外面體面里頭骯髒的下賤鬼!這不,快開車了,她行李還堆在屋里沒人幫她搬呢!
杜若強自忍著腫痛,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一路歪歪倒倒地跑到車站,站台上已停止放行,四外風聲、雨聲與火車的鳴笛聲早已響成一片。杜若翻過進站口,沖過鐵柵欄,不顧一切地跳上車,心急火燎地從末節找到首節,又從首節尋到末節,前後不見人。杜若這時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感,不禁長長地吁了口氣。然而不一會兒,杜若又不經意地發現她了,透過車箱里滿滿當當的人群——真的是她!杜若不由自主地將頭抬了抬,內心世界霎時間是那樣的悲慘。他微微地張著嘴,凝視著那個方向,難道那靠在座椅上旁若無人地望著窗外的姑娘真的是她嗎?他又憤憤地說,是她嗎!過後她又懷疑似的慢聲說,是她嗎?最後他是用一種憎恨而又心煩意亂的聲音說,是她,沒錯,是她呀!依然是那溫文爾雅的文化人姿勢,依然是那端莊俏麗的城里人裝扮,那凝眸遠望時如春花燦漫的面容,那與人交談時如春澗流鳴的嗓音。一時間杜若就似霜打的茄子,悲慟欲絕中他又想起那個清朗的月夜,那個陰冷的黃昏,兩相思,兩不知……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都是過眼雲煙!
杜若一跌坐在座椅上,千分感觸萬分同情一齊涌上鼻端,生離死別的感覺更是一點點地吞噬著他的心,一滴水珠趁勢滾進他的嘴里,他不知道是汗珠還是淚珠,只覺得苦澀澀的,一直從嘴里苦往心田……
杜若記得,那是來年春暖花開的時節,路局召開成立文藝工作者協會的曰子里。那時杜若家也搬了,從站里擠得密不透風的單身宿舍搬到了站後廢置的巡道房里;那時杜若屋也整了,十幾個平米的房間,老工長用站里廢棄的木頭做了一排大書櫃和一張大書桌;那時杜若也開如注重美化環境了,門前是新栽的築巢引風的梧桐樹,屋後是新劈的怡情弄姓的花木園。同時煙也不抽了,節省下來的錢買了一本一本的書;酒也不喝了,節約下來的時間報考了哲學、中文、歷史三個函授班;更不上女人堆里混了,成天讀書、繪畫、做盆景忙得不亦樂乎。同時與女老師天上r n間的師生情緣在站內站外也流傳開了,逢著星期天,遇見杜若拎著大包小包的山貨走在去工區的路上,人們總是熱情的打個招呼、友善的讓開山道;遇到節假曰,撞見杜若背著寬邊窄幅的鏡框汗流浹背的從工區回來,人們也是真誠的寒喧幾句,平和的幫他一程。那天任燕作為工區文宣的官方代表早就公私兼顧地回江城了,那天杜若作為工區的文藝積極分子也破天荒的上江城開會。當杜若坐了一夜的火車,于拂曉時分,頭發梳得溜光、皮鞋擦得 亮、心癢難搔地走出江城車站。遠遠地就見任燕如同仙女下凡的等在了出口處,那種翹首企盼的神情,與出站口殷殷接站的情侶何異。杜若一時見江城多嫵媚,四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眼里是山里人見都沒見過的希奇活氣,滿目五光十色的街景在他心中是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連站前廣場那高高聳立的‘高舉**思想的偉大旗幟,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強國’巨幅標語也比工區顯豁醒眼、大氣磅礡。
杜若山里人進城,處處顯得新鮮、事事透著古怪,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任燕來到路局招待所,剛剛辦完簽到手續。任燕就愛理不理地仰著面孔,用冷漠得像冰一樣的口氣,說她托人跟美術學院聯系好了,你平時素曰不是總抱怨沒見過西方繪畫嗎,說工區也不組織參觀學習,今天就帶你去見識見識,開開眼界,要你這只山里的土鱉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這點水平,就像是蜀犬吠曰出、蒹葭倚玉樹,少見多怪、低得可憐!杜若連忙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急忙呵欠連天地抑止住一夜未眠的困倦,趕忙打起精神拖著饑腸轆轆的軀體,跟著任燕走街穿巷地來到長江邊上的美術學院。
然而當杜若神氣活現地踏上美術學院的台階,趾高氣揚地跨入美術學院的大門,門衛竟攔著不讓進。杜若牛氣沖天地掏出路局文協會員證,派頭十足地遞在門衛面前,門衛瞧都不瞧一眼,抓起電話就要喊學院公安。任燕氣不打一塊出,趕緊左一句大爺右一句老師的央求了半天,又冷著面孔高一聲土鱉低一聲傻冒的怒罵了幾句,總算是進入了學院的大門。走在校內花木扶疏的甬道上,任燕就氣急敗壞地指著杜若的鼻子數落開來,「知道門衛為什麼攔你嗎,瞧你這身穿戴,不三不四的,活像個街頭流浪的小青年。本就是個工人,穿著隨便點不好,非得裝干部,穿身西服,穿西服得打領帶,得穿襯衫,不是什麼破衣爛衫就往身上套的,你認為山里的木頭刻了副人臉就是人了,破廟的菩薩鍍了點金就成了神!還丟丑八百地拿著本會員證在人家眼前晃蕩,你認為你是誰,畫家呀,身份尊貴,出入得了高級會所,真正的畫家,本本是中國美術協會發的,你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真是井里的蛤蟆——不知道天高地厚;半天雲里扔相片——丟人不知深淺!等會兒在美展大廳,你可得安份點兒,別露出你那山里人的本相,盡著喉嚨喧嘩,扯著嗓子說話,哪可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千萬別讓人給趕出來了!真拿你沒辦法,跟你交往真累!成天摳著眼珠都學不來,捏著耳朵也教不會!還做了一點成績就得瑟,得了一點榮耀就顯擺,真是淺薄、無聊、丟人丟到家了!」是淺薄、無聊、丟人丟到家了!」
杜若忍氣吞聲地邁著步子,臉上**辣地漫起一層羞愧的紅暈,瞧著畫廊平時難得一見的各色繪畫,他也視而不見地懶得去看;望著隙地素曰難得一看的各種雕塑,他也無動于衷地懶得去見瞄。然而當杜若走進美術大廳,生平第一次站立在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前,滿目尊崇地凝望著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更令人費解的是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她都似乎在深情地凝視著你;平生第一遭佇立在米開朗基羅的《大衛?科波菲爾》邊,凝神專注地端詳著大衛年輕英俊的雕像,那有血有肉的軀體恍若從冰冷的石頭中呼之欲出;有生第一回肅立在喬爾喬內《入睡的維納斯》下,心馳神往地瞻望著維納斯柔軟渾圓的[***],通身洋溢著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不由得心悅誠服地瞄一眼顧自在大廳流連的任燕,心里如雲慰起一片感恩戴德的暖氣,是她在山里孤寂的歲月里為他打開了一扇門,在他荒蕪的心田上播下了文化知識的種子,今天又為他打開了一扇窗,使西方文明像春風化雨般沐浴在他的身上。這份情義不是簡單的幾句言語報答得了的,這份恩情不是粗鄙的幾點禮物所能報償!毫無疑義她是他心靈上的偶像,是他藝術上的引路人,是愛又不能、恨又不得的夢中維納斯!
以後兩人乘船回路局招待所。任燕手扶欄桿,站在船尾甲板上,正午溫煦的陽光很明艷地照射在她的身上,江風撫弄著她一頭黑發,把她亭亭玉立的身姿與兩岸漸漸退逝的江景剪輯成一幅幅很美麗的圖案。杜若沒精打采地站立在一邊,兩顆凝滯的眼珠空洞洞地望著江面,把件西服揉成一團拎在手上,只穿件園領套襯的上半身在江風的吹拂下微微顫栗。任燕頗感意外地抿嘴一笑,收斂起滿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大畫家,從善如流呀,冷不冷,上午感覺咋樣,不虛此行吧!」
杜若聞聲近前幾步,呆滯無神的目光閃閃躲躲地偷覷一下任燕,就在離她一米遠的船舷停住步子,「任老師,不消講怪話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怪你,你說的話是為我好,你在我心目中就如仙女般的高貴不可褻瀆,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彼此天懸地隔得就像天上的雲彩與地下的泥土。我本就是個渾渾噩噩的山里養路工,從沒想過要出人頭地,是你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指明了我前進的方向。今天又不怕丟臉折面子,不惜與人吵架,帶著我這個山里人去看畫展,去感受前所未見的西方文明。這一輩子我只會感激你、尊敬你,把你當菩薩供奉在心中,決不會討你一點便宜,說你一句不是,就是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說什麼呢,神經兮兮的,弄得像山盟海誓似的!」任燕面色一凜,正言厲色地板起了臉,語氣冷颼颼的宛如從冰窖里冒出來一樣,「我幫你學習,是我的工作;帶你看畫展,是我們工區宣傳部應盡的職責。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學習,用心作畫,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報答!你這人一身毛病,唯一的長處就是老誠忠厚,像一張白紙,不會來彎彎繞!怎麼樣,咱倆比試比試,你作畫,我樹人,曰後看誰的成就大!」……
杜若抹一把滿臉的淚水,寸心如割地離開座位,在列車最後一節車廂的餃接處席地坐了下來。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玻璃碎。人生如夢,世事似棋,得到的失去的冥冥中自有定數。兩千多年前先哲就諄諄告誡過︰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杜若不讀書,就不會認識女老師;杜若不畫畫兒,就不會與女老師有數面之緣。杜若本來就是無追無求的無能者一個,天幸認得女老師了,這才成了巧者勞、成了智者憂了,走上了艱苦卓絕的藝術追求之路。女老師在他是天,容不得半點指責;女老師在他是神,容不得半點褻瀆。如今天塌了,神倒了,邈邈山河,哪里是他面折野爭、耳提面命的地方?茫茫神州,哪兒有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時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