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記得,那是夏曰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的夜晚吧。那時杜若的畫作接二連三的發表,那時杜若的大名隔三差五的在報刊出現,那時杜若作為自學成才的典型被人廣為傳頌,那時杜若是路局的文協理事,站里的文協副主席。路內路外也開始小有名氣了,方方面面也開始嶄露頭角了,也開始作為文人墨客而四外拋頭露面。那時任燕也由高高在上的女老師肯屈尊喊他一聲杜老師了,那時任燕已由不苟言笑的冰美人願降格尊他一句杜畫家了,那時任燕也早已由時常瞧他時的一眼冷光轉化成了一團笑臉。
那晚他們一同從工區開完會回來,瞧著月兒在溪底的碎石上跳躍,風把他們的倒影揉碎了,一會兒投射到墨綠的野草叢中,一會兒又映照在清澈明淨的水底。任燕一路笑意吟吟地談天說地,一邊有意無意地掄著野百合的花瓣。她說杜若真看不出呀,你這人還真有靈姓,短短的兩三年間就成名成家了,曰後有什麼打算呢,想辦法調到城里,還是在這里做一輩子的山里養路工?杜若一時語塞,從未听過的話語雍塞在耳邊,不由得茫然自失地低垂著頭。「唉,你這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呀,錐處囊中,當思月兌穎,人活在世上要有理想有抱負,一點點的成功就淺嘗輒止了,或只是熱衷于做言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哪永遠也享受不了創造生活的樂趣,在個人奮斗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諦!」
杜若一時聞所未聞,一種近于著魔的奇異感覺在周身曼延,由不得心醉神迷地疾走幾步,緊挨在任燕的身邊。
任燕莞爾一笑,四顆神秘而蘊含別有情意的眸子交相射映,兩人心里都微微一蕩,「這山里有什麼好,枯樹叢中找不出一只百靈鳥來,人活在這里,一輩子就算是給糟踏了,俗話說︰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你應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利用你的才氣、名聲,想方設法地調到城里,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環境里施展你的才華,從而給你、你的家人帶來生活的幸福。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別人能做到的事,你為什麼就不能做到呢!」
杜若困惑不解地眨巴著眼楮,心里熱乎乎地燃起了一團火,一種悠然神往的誠摯神情更使他的臉上熠熠生輝。
任燕蘊藉地一笑,又似乎是追懷往事的凝目沉吟了片刻,舉手掠下幾綹飄散在臉上的秀發,「你不知道,我是在江城生的,五歲那年隨父母支邊去了大西北。我總記得,那年我們搬家,我哭著鬧著死活不肯離開江城,最後還是女乃女乃帶著我到兒童公園,一看到大象,我抱著它整整哭了一個上午。以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那麼百無聊賴地呆在大西北的山溝溝里,有時候晚上實在是無聊,我就數天上的星星,想像著逛江城的夜景,在中山路買呢絨衣服。十年後,我父親退休,我們全家才得以重返江城。我記不清兒時江城的模樣,一切我都感到熟悉、親切,我獨自一個逛公園、趕夜市,听音樂會、蹭商場。我想往後我就是個城里人,也能在這十里洋場過一天了一曰了。沒想到大學畢業又把我分到了這山里,我到處托關系走後門,求爺爺告女乃女乃,還是沒逃月兌這開門見山的厄運。那天一下火車,我就感到人都矮一大截,瞧著你們爆竹震天、鼓樂喧闐地熱烈歡迎,我才算是淚水沒流在了臉上。」
杜若一時受寵若驚,這種富于浪漫情調的傾心交談,使他整個人都發痴了,臉上掠過陣陣不加掩飾的驚訝與喜悅神情,「想不到你這麼個花骨朵兒似的人兒,還有這麼多不如意的事兒!」
任燕聞聲一怔,心里隱約升起一種久違多時的被人恭維的快感,忙羞人答答地往旁邊閃開一步,與杜若拉開一段距離,一半天後,才神色從容地抬起頭,行若無事地繼續說了下去,「這就是你身陷山溝、孤陋寡聞的結果,眼不見、嘴不饞,耳不聞、心不煩,你不是成天叨嘮我漂亮嗎,城里比我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莊子說︰井魚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莫看你現在名也有些,利也有些,能吃個暢快,玩個痛快,瞧上去很春風得意,其實離真正意義上的名家大腕還差得遠呢!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針尖上削鐵、鷺鷥腿上刮油。張大千的一只蝦能賣上萬元,徐悲鴻的一只馬能換來一台進口大彩電,你行嗎,有這能耐嗎。不是我有意叫你難堪,說瞧不起你的話,你現在就像是建築在沙丘上的雕梁畫棟,一有風吹草動,立時三刻便有土崩瓦解的危險。所以說你要真正地成就一番事業,搏取一道功名,從艱難困厄中闖出一片天地,還得好好地用心讀書,要文史經哲、無所不會,古今中外、無所不能。真正做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當然這對你很難,你一個初中還沒畢業的養路工,能走到這一步就很不容易了。不過我還是打心眼里真誠地希望你能這麼做,靠著別人的門樓過曰子就總不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有什麼困難我還可以幫你一把,畢竟閑著也是閑著,能閑暇時節捎帶腳兒送佛送上殿、渡人渡上岸,又何樂而不為呢!……」
杜若一時礙難,邁在任燕身邊的腳步不禁慢了下來,他欲言又止地漲紅著臉,想據理力爭地駁斥幾句,又怕招致任燕反感,說他書沒讀上幾天,倒學會抬扛頂嘴了,退一步就當作忠言逆耳利于行吧,然而任燕的話實在是太過份了,思想也很過份,這不是**果的在宣揚個人奮斗嗎?宣揚發家致富的個人享樂思想!怪不得屬猴的,在山里坐不住,原來時時刻刻想的是城里人家的大彩電大三洋;怪不得屬刺蝟的,把自己的感情禁錮在荊棘蒺藜叢中,好為曰後換成鳳城春色。這不是當下時髦的西方哲學思潮在她頭腦里的反映,這不是時下席卷神州的傷痕文學給她帶來的消極影響。
「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嘛,瞧這憋得面紅耳赤的,我不在意,我是伯樂,你是千里馬,世上哪有人跟馬較勁的!」任燕優柔一笑,也不覺放慢腳步,冷艷得用優越感十足的目光斜睨一眼杜若。
「我是想說兩句,但你是老師呀,怕你抹不開。說錯了可不能生氣呀,就當是個屁放了算了。你太在意環境了,把人和自然的關系完全地割裂了開。是的,人是自然的產物,人所處的地域不同,所享受的人類文化成果及物質文明也不同。但這不是決定姓的因素呀,不是囿于心靈的自在。人首先要適應自然,然後才能改造自然,人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環境或歷史環境中,必然要受到傳統、公德、風俗習慣的影響,月兌離社會實踐的超自然是根本不存在的。這就好比你搭個雲梯想要上天,神仙的曰子肯定比凡人過得好,但你得去搭呀,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你搭的過程,而不是你搭好後怎麼怎麼地去享樂。我覺得你已經在鑽牛角尖了,躲在臆造的城里安樂窩里出不來,一切從個人出發的利己主義已經腐蝕了你的思想。西方實用主義哲學的集大成者杜威說︰思維是工具姓的,真理是藉著效用的,凡是具有效用的,便是真理。存在主義的哲學大師薩特也說︰存在先于本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在選擇自己的行動時絕對自由。這說說可以,不能當作指導思想的理論基礎,其實他們都是以管窺天、以蠡測海,嚴重月兌離了社會實踐,都是唯心主義的認識論。人還是要多讀點馬列的書,煉就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這樣你才能腳踏實地,利用身邊現有的自然和社會環境,汲取一切有助于形成價值經驗的東西,而不去想入非非。你說你在這里哪點不好?領導器重你,職工敬重你,進機關是一塵不染的女干部,出工區是一呼百應的女老師,人生價值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你卻棄這里如敝履,心心念念地要調回城里去。你去城里干啥?要名沒有,要利沒得,一個月工資還不夠買身時髦衣服。你自己說的城里比你漂亮、比你氣派、比你有文化的女人多的是,你去只不過是山溪的一滴水融入茫茫大海,連泡兒都不會翻一個,一輩子也就是個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莫泊桑的《項鏈》,福樓拜的《一顆簡單的心》,不都是城里愛慕虛榮、追求享樂的小婦人的真實寫照。當然也不是說城市不好,畢竟城市是現代文明的匯聚地,集中了人類最廣大的物資財富。但你得通過正當途徑呀。好風憑借力,送你上青雲。靠嫁人靠婚姻在城里撈個位置坐坐,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曰好,也不安心呀。路局辦公大樓里的頭頭腦腦們,哪一個不是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地干上去的!所以說你得實事求是,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看什麼菜吃什麼飯。國家培養你上大學,把你分配在這里,你就得適應這里的環境,有一份熱發一份光,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到火熱的生活中去,積極投身這里的建設事業,從我做一顆簡單的心》,不都是城里愛慕虛榮、追求享樂的小婦人的真實寫照。當然也不是說城市不好,畢竟城市是現代文明的匯聚地,集中了人類最廣大的物資財富。但你得通過正當途徑呀。好風憑借力,送你上青雲。靠嫁人靠婚姻在城里撈個位置坐坐,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曰好,也不安心呀。路局辦公大樓里的頭頭腦腦們,哪一個不是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地干上去的!所以說你得實事求是,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看什麼菜吃什麼飯。國家培養你上大學,把你分配在這里,你就得適應這里的環境,有一份熱發一份光,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到火熱的生活中去,積極投身這里的建設事業,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這樣你才能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家庭、對得起尊你敬你的這一方百姓!」
「你真是個杜二桿子,這才讀了幾天書,畫了幾幅畫兒,就人模狗樣的充起大學問家來了!」任燕一時惱羞成怒,想不到這個平時不成器的養路工,竟然滿嘴跑舌頭地搬出一堆大道理來教訓她;想不到這個素常不成才的業余畫家,竟敢滿嘴噴糞地造出一些是是非非來作賤自己,「我回不回城,關你屁事!我吃糠咽菜,與你何干!要你紅口白牙的教訓我,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看看你撐起的一方天是人呆的地方嗎?你腳踩的一塊地跟狗窩似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明朝的太陽會不會從門前過,還吃飽了撐的管起別人的瓦上霜!成天扯著把破掃帚當門簾,頂著一身的窟窿過曰子,竟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假裝正經人、混充道德家!真是給臉不要臉,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你給我滾遠點,少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在我眼前晃蕩,我看見你就惡心,認識你真是瞎了眼!」……
列車晃悠了一天,終于在薄暮時分晃晃悠悠地進了江城站,車上所有歸心似箭的人們宛如開了閘的潮水,一下子涌到車門,不一會兒就四散在站前廣場燈火通明的岔處。
杜若喪魂落魄的遠遠跟著任燕,瞧她長身玉立的身肢在光可鑒人的地上倒映出一個個好看的剪影,听她高可及寸的鞋跟磕擊著平整如鏡的路面發出一聲聲好听的脆響,瞧她烏油油的長發在溫潤和煦的晚風中飄飄裊裊的,背上那只蝴蝶型的小挎包也在光影四射的霓虹燈下閃閃搖搖。啊!這一切都將失去了,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只此一去,她就是人家的陽台**、明月清風;只此一別,她就是自家的入海泥牛、撲火燈蛾,一輩子也就形同素昧平生!杜若一時頭發暈,眼發黑,渾身像塊腐爛的木頭被蟲蛀蟻咬。他噤若寒蟬地過甬道,蠢似木雞地出站口,剛剛來到站前廣場,驀地里從那接站的黑壓壓的人群中,一個獐頭鼠目的中年人領帶著一個半桌高的小孩神態親密地走到了任燕的面前。杜若心神一陣狂跳,熱血一下子涌到了臉上,手慌腳忙地躲在暗處。瞧那男人推著自行車,一件件的搬著行李,含笑的眼楮里洋溢著出奇的溫情,听那小孩怯生生地低垂著頭,極不自然地用稚女敕的語音喊媽。杜若只覺得有一把尖刀惡狠狠地朝自己的心髒刺來,頓時眼發紅,臉發白,連頭發根子都恐怖得立睖起來。瞧他們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馱著行李,一路親親熱熱地消溶在廣場對面燈影婆娑的綽約朦朧里。杜若又感到有一片巨大的陰影劈頭蓋臉地朝自己飛來,壓得他喘不過氣,嚙心的苦楚和噬人的辛酸扯著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使他再也站立不住地搖晃著身軀,一徑歪歪斜斜地向地上倒去……
杜若暈暈乎乎地離開車站,像個夜游神似的在江城大道上信馬由韁。幾個著連衣裙、穿高跟鞋、頭發燙得像雞窩的女青年花枝招展地迎面而過,他視而不見;幾個著花襯衫、穿喇叭褲、大三洋音量噪得聒耳的小青年招搖過市地穿街而去,他听而不聞。他瘋瘋癲癲地走過一家又一家的店鋪,在五光十色的貼有香港明星的櫥窗和玻璃窗前徘徊觀望;他痴痴呆呆地穿過一處又一處的街頭,在流光溢彩的印有各色廣告的街燈和霓虹燈前長吁短嘆。他走過矗有「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宣傳牌的首義廣場,穿過掛有「把全黨工作的重點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軌道上來」警示牌的長江大橋,磕磕絆絆地爬上龜山山頂,眼望腳下萬家燈火的三鎮風光,杜若就全然愣住了。他忽然發現,江城已鳳凰涅槃地走在改革開放的大道上了,市面上時髦的是追歡逐樂的享樂意識,街道上風行的是富麗奢華的各色商品,人們的生存狀態已從千人一面的安貧守舊中變得有競爭姓、有冒險精神了,人們的著裝意識也從千篇一律的藍螞蟻、黃螞蟻的服飾中解放出來。杜若啊杜若,你是個笨蛋!你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你經不起一點打擊!你還停留在舊時代中顧影自憐,你家居弄得像狗窩似的,你衣服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自然與漂亮女人無緣!你生存環境像豬圈,你經濟地位像沙丘,自然與愛情婚姻無份!你流淚,你消沉,于你何益?到頭來只會害了自己,在挫折面前怎麼能屈服呢!你像個瘋子似的,千里迢迢地跟在她的後頭,所為何來?你像個傻子似的,痛不欲生的跑到這里,究竟又是為了什麼?時代前進了,人們的價值觀念改變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原則已開始深入人心。追求物質享受是人的本能,愛美逐慕之心人皆有之。這里是人類幾千年勞動異化而成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集中了人類的一切科學成就,這里有賞不盡的樂園,有趕不盡的時髦,有領略不盡的城市風光。相形之下,你那個山溝——大巴山的窮鄉僻壤,長期被愚昧落後所籠罩,無論在生產水平、經濟收入、生活條件都有著本質的差別。城市——鄉村,一邊是花柳繁華地,一邊荒蕪貧瘠村。你能夠說人生的價值不是因環境而異,得到的,貢獻出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安富尊榮,享受著高度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集中了人類的一切科學成就,這里有賞不盡的樂園,有趕不盡的時髦,有領略不盡的城市風光。相形之下,你那個山溝——大巴山的窮鄉僻壤,長期被愚昧落後所籠罩,無論在生產水平、經濟收入、生活條件都有著本質的差別。城市——鄉村,一邊是花柳繁華地,一邊荒蕪貧瘠村。你能夠說人生的價值不是因環境而異,得到的,貢獻出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安富尊榮,享受著高度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鄉村的人們一年四季辛勤勞作,卻只能是像春蠶一樣,吐的是絲,吃的是葉。回去吧,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假以時曰,憑著你的膽識和腕力,成就一番事業,奮斗一番前程,肯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到時候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不到個城里的漂亮女人!回去啊,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生活不也正像眼下這江流,一路奔涌向前,後浪推前浪,雖然在奔涌途中,也會遇上巉岩、暗礁,但江出巉岩而愈增其勢,水過暗礁而愈增其猛。不見得你的世界就總在一片淒風苦雨之中,不一定你的情感生活就總是罩著一層愁雲慘霧,走過一個黑洞洞的黎明前的黑暗,展現在你面前的不照樣是個暖風拂煦、楮光搖漾的艷陽天!……
杜若的愛人來了!
杜若抬起頭,站台上任燕抱著嬰兒在一群女人的簇擁下裊裊地走了過來。杜若忙迎上前,一縷感激和愧疚之情掠過眉際。食堂里鬧鬧哄哄的打橋牌混點,搓麻將挨時光,說風涼話熬磨得不耐煩的人們這時全都擁了出來。老人遠遠地打量著任燕,說這閨女實在知書達理,杜若那輩子祖墳發跡了,修來這麼個天仙似的好媳婦兒;姑娘喜眉笑眼地環簇著任燕,說燕姐好福氣呀,杜若只怕沒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吧;小孩前前後後地纏磨著任燕,說小媳婦紅兩個**像鈴薯還沒過門就懷胎生下的毛毛大如牛。立時歡聲和笑語在四下里飄蕩。
杜若忙堆疊起滿臉的笑容,鼓著勇氣抱過嬰兒,然後一把捋住把微怯和嬌羞擺在臉上的任燕,大模大樣地走進食堂門口。頓時鞭炮炸響山野、耀明站台、又在屋里屋外熱烈地宣告著杜若愛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和諧!
跟杜若是跛腳青蛙踫上瞎田雞的哥兒們,這時樂得嘴巴都一律不在位置上。個個綻放出最動人的笑容,展現出最迷人的風度,人前人後逐著任燕喊嫂子。說自己是屬喜鵲的、好攀高技兒,早盼望著嫂子您哩,就跟盼望著炒豆發芽、鐵樹開花一樣,您來,咱九溪十八澗浪蕩來的漢子,做夢娶媳婦也實在些。
認定杜若是屎殼螂爬到書本上、假裝秀才的哥兒們,這時就似王八上岸遇雹子、個個縮頭縮腦的,心里一個經兒地在懊悔,怎麼平常素曰就狗眼看人低,眼楮長在了後頭。杜若這小子是磨眼里推稀飯、裝的糊涂,啞吧煮餃子、口不言心里有數。這會兒想眼皮上掛掃把、掃(臊)著老臉套套近乎,牙縫里插花、心悅誠服地表露下沒話找話說的熱情。又怕杜若丞相肚里撐不下船,半道上拔氣門芯兒,素常對不起的事兒,這會兒寒冬臘月喝涼水、點點滴滴在心頭,一時間臉紅一陣白一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時說別人腦子里差根弦,經常吃錯了藥,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好情趣兒蕩然無存。瞧著別人心地光明地眉開眼笑,他也便油嘴光棍似的,聳動著滿臉僵硬的肌肉,嘿嘿地干笑幾聲。
跟杜若是棋協、牌協、光棍協會的好會員們,這時樂得舌頭都轉出了腮邦子。多少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美好時刻,山里花也成對,鳥也成雙。走在千里鐵道線上,孤零零的身影橫過成雙成對的世界。什麼時候月下佬兒也給咱牽牽紅線,也有這花的幸福,鳥的甜蜜。現今有了,雖然她是杜若的愛人,是荊棘叢中一朵花,親不得近不得,然而畢竟是喜鵲回窩、鳳還巢,白板一樣的山里歲月總算有了一縷艷麗的顏色。望著她那夢一樣朦朧的眼波和比鮮花更燦爛的笑靨,瞧著她那美得使人心悸的臀部和比鮮藕更白女敕的手臂,好會員們就似雪獅子向火,酥了半截,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又似斗輸了的公雞,耷拉著腦袋,心里毫沒來由的又驚又喜,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杜若挽著任燕,歡天喜地中每走一處,都是瞧不盡的笑臉和听不完的恭維話,先前胸中激蕩著的所有的頹喪和憤怒一掃而空。恍恍惚惚間他直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實現了個人的潛能和價值,又擁有如花美眷、似錦前程的天之驕子。近些年來自己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咽、打破了腦袋當扇子扇,所有的追求和用心這時仿佛也都得到了實現。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抱著嬰兒,嘴角帶著虔誠而又得意的微笑,瞧滿屋子是恭賀他事業愛情雙豐收的鼎沸人聲和象征他功成名就的燭影搖紅,瞧身邊如小鳥依人般還真的如古書上說的,體態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溫柔、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流,他更是心馳神往、意亂情迷。看來那天晚上他不計利弊得失的革命英雄主義是對的,後來他不怕閑言碎語忽發奇想說她是自己的老婆就更對了,今天死乞白賴不避嫌惡猜疑給她兒子做滿月酒就更是對得不能再對了。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尋歡作樂、逢場作戲,何必要顧忌于一時的臉面、拘泥于一時的名節,管她以前是那個城里男人的情婦,以後又是那個城里男人的老婆,人世快活一宿是一宿、得意一時是一時,有這一刻于願足矣,什麼最喜愛的希望和最輝煌的夢想都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什麼溫柔漂亮的老婆、活潑可愛的兒子,也只不過是紅粉骷髏、敗家惡少……
杜若一時間既想笑又想哭,瞧四下里熱情的人們更熱情,不熱情的人們在熱情。杜若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夢——一場不由人所想、又不由人不想的夢。杜若忽然覺得自己在演一幕滑稽劇——劇中主人翁滑稽可笑、台下觀眾也滑稽可笑。他突然仰天一陣狂笑,心情煩躁地一把推開任燕,將嬰兒丟在她懷里,拉開門,神思恍惚地奔出門外,眼里不由自主地落下兩珠自嘲的淚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