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至天明。崔胤早朝才回,忽听門外一聲斷喝聲傳進門來︰「梁王千歲駕到!」崔胤听得喝聲,心中略吃一驚,慌忙整衣正冠,迎出門來。崔胤見得朱溫,老早地便拱手道︰「梁王千歲駕臨鄙府,尚屬首次,稀客,稀客!梁王爺屈尊降臨,崔某殊覺榮幸!請梁王千歲廳內用茶。」舉手肅客。
「哈哈,崔相爺,你、我同殿為臣,怎的如此客氣!」朱溫亦拱手還了一禮,口中發出大笑聲。他隨崔胤入得相府,眼中前後左右地瞧個不停,口中大笑道︰「崔相爺,怪不得人道‘人間宰相府,神仙也想來’了,今日朱某身入相府之中,方真正領會到了此言之旨。老夫身處畫圖中,倒實在是有幸得緊了,且覺妙趣無窮!」
「哈哈,梁王千歲取笑崔某了。」崔胤笑了笑,又道︰「梁王千歲如此才情大發,倒成了一個絕好的墨客文人了。」
說話間,崔胤便已然將朱溫引入客廳之中了。
朱溫才坐子,便拱了拱手,笑道︰「崔相爺,閑話說過,便該言歸正卷了。」
「言歸正卷?梁王千歲怎出此言?」崔胤愕然道。
「朱某無事不登三寶殿,崔相爺識得朱某何由而來麼?」
「崔某正要請教梁王千歲。」崔胤滿面堆笑道。
朱溫大笑道︰「崔相爺,本王下旨來了。」
「下旨,下甚旨?梁王千歲,下官才由朝中回來,怎的皇上此時便有旨了?」崔胤心中大感疑惑。
「崔相爺,聖意難測,皇上前時無旨,一轉眼便可能有旨了。難道本王還騙崔相爺不成?」朱溫大笑一聲,伸手入懷,取出一幅黃綾來,遞與崔胤,大聲道︰「崔相爺請看,此可是皇王聖旨麼?」
崔胤接黃綾于手,只一瞧,便識得乃是皇上聖旨無疑,又見上面端端正正地便蓋了皇王御印,哪里還敢再多看一眼,疾忙奉于朱溫,惶聲道︰「梁王千歲,下官哪敢懷疑聖旨有偽?請梁王千歲宣旨便了。」急忙命下人擺設香案,自己整衣正冠,跪听朱溫宣旨。
便听朱溫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崔胤身為宰輔之臣,位高權重,俸豐祿厚,本應盡心國事,赤膽為君,不想崔胤身受皇恩,不思圖報,反心懷二志,結黨營私,圖謀不軌。旨到時,著梁王拿辦問罪。欽此。謝恩。」
崔胤听朱溫宣罷聖旨,如遭雷霆擊頂,身子一軟,癱臥于地。他定了定神,抖聲道︰「梁王千歲,這、這、這又由何說起?」
「崔相,老夫只管奉旨行事,無權亦無法向您老解說,您老有話便見了皇上再說吧!」朱溫冷笑一聲,亦不等崔胤謝恩,便向了門外大叫道︰「將崔胤拿下了!」
朱溫「了」字才出,便听門外炸雷也似地答應一聲,見得由客廳外闖進二人來,沖到崔胤面前,四手齊出,鷹拿燕雀般將崔胤捉住,綁了。
崔胤雖是武功不弱,但身子在二人手中,卻是半點動彈不得。
相府武士見得相爺突然被擒,各個心中大吃一驚,齊聲吶喊一聲,向了朱溫三人蜂涌而來。
卻听一人尖聲細氣地喝道︰「爾等想抗旨造反麼?‘毒辣子’、‘至陰子’弟兄在此,看誰人敢動!」看時,發話者卻是一位相貌古怪、打扮奇異的缺了右眉的老者。亦不見他運功作勢,手一揮,輕發一掌,遙遙地向了院中的一棵大樹擊了過去。听得「喀嚓」一聲聲響傳出,見得掌風過處,合抱粗的大樹竟然被齊腰擊斷。
便在此時,卻听崔胤大呼道︰「弟兄們切莫造次,毀了崔某一世的忠孝之名!弟兄們若是意氣用事,不僅救不得崔某,只怕崔某‘謀反’之罪且是便要坐實的了!崔某隨梁王千歲去見萬歲爺,相信萬歲爺自會有公斷的。」
眾武士听得面前二人便是使人聞名喪膽的天下第一大魔派的掌門人「毒辣子」鄧進忠與「至陰子」鄧進思,又見得二人功力如此駭人至極,早已嚇掉了魂兒,哪里還敢向前?又听得主人如此說話,卻也一個個地散了去。
朱溫見眾武士散盡,笑對崔胤道︰「崔兄眼下雖為朝廷欽犯,但老夫念崔兄二次去汴州報訊之功,法外施恩,便不再為難崔兄的家人了。崔兄,咱們走吧!」率先起步。
「至陰子」取過一襲大衫,與崔胤披了,與「毒辣子」一左一右挾持了他,大步而行,外人看來,倒也瞧不出是在押解人犯。
幾人一路的行來,卻已然到了五鳳樓下。崔胤見朱溫押了自己往宮中而來,心中便也稍稍一寬,卻又對皇上暗暗地生了些怨恨之情。
便在此時,忽見一位武士如飛奔來,將一個物事交于朱溫手中,大聲道︰「梁王千歲,皇上命小人將此物交于梁王千歲。」
朱溫心中雖是覺得有些詫異,卻也接物事于手,取開看時,卻又是一道聖旨。他仔細瞧得瞧,便大聲吆喝道︰「崔胤接旨!」
崔胤見得聖旨又下,以為乃是赦免自己之令,心中卻也完全放松下來,身子急忙跪倒于地,恭听朱溫宣旨。
卻听朱溫高聲傳旨道︰「崔胤陰謀謀反,事已查實,不須再審,著梁王就地正法。」
崔胤听得「就地正法」四字,卻已心頭雪亮,口中不由發出一聲長嘆之聲,喟然道︰「看來老臣是見不得皇上之面的了!老夫兩朝宰相,忠心耿耿,公正無私,料不得竟然落此下場。也是蒼天無眼,使忠良遭此劫難!」站起身子來,二目直視朱溫,口中冷笑道︰「梁王,崔某並未犯你,為何不給崔某留一條生路?便僅僅是因為崔某成了你纂唐的絆腳石了麼?」
朱溫老臉一紅,大喝道︰「崔胤,休得胡言亂語!皇上聖意,誰敢違抗?」又對了劊子手厲喝道︰「行刑!」
劊子手早持刀候于五鳳樓下,听得朱溫下令,暴雷也似答應一聲,鬼頭刀高舉,向了崔胤脖頸砍下。崔胤此時雖是雙手被縛,雙腿卻能運動自如,見得鬼刀頭斫來,身子一閃,口中大喝一聲,足出如電,向了劊子手踢了過來。听得「砰」、「撲通」「當啷」幾聲聲響發出,看時,卻見劊子手中招倒地,手中鋼刀月兌手飛出。趁得此隙,崔胤身子躍起,向前直掠過去,口中連聲大呼︰「皇上,老臣冤枉!」
崔胤「枉」字才出口,卻見「至陰子」已然立于他的面前。他心中大驚,轉過身子,才要向後跑時,卻見道路又被「毒辣子」堵了。崔胤識得自己今日難逃毒手,且是自己功力自不可與「毒辣子」弟兄相提並論,卻也不作無謂掙扎,身子退後幾步,又猛然躍起,一頭向了一根龍柱撞了過去。听得「砰」的一聲巨響傳出,見得崔胤已然是腦漿迸裂了。
朱溫見得崔胤氣絕身亡,心中亦有些悲傷,嘆聲道︰「崔胤啊崔胤,並非老夫容你不得,誰讓你、我二人生于同一時代!」命人收拾了崔胤的尸體,拉出城外葬了。
匆匆數日。一日朝畢,忽听皇上笑問朱溫道︰「朱皇兄,為何許久不見崔胤上朝?莫非崔胤病了不成?怎的不向孤家告假?」
「皇上怎的如此說話?才幾日功夫,皇上便忘了崔胤因犯大逆不道之罪、被皇上傳旨斬首了麼?」朱溫愕然道。
「什麼?朱皇兄,你說什麼?」皇上龍心之中大吃一驚,龍體竟然由龍座上直跳起來,大叫道︰「朱皇兄何出此言,朕幾時傳旨斬殺崔胤來著?」皇上「著」字才出龍唇,龍體便又癱臥于龍座上。
朱溫卻不說話,由懷中取出二幅黃綾來,雙手高舉過頂,呈于皇上龍顏前,莊嚴地道︰「皇上,現有皇上聖旨在此,請皇上過目。」又自語道︰「皇上怎的如此健忘?短短數日,如何便將如此天大之事都忘記了呢?」
昭宗皇帝接過黃綾,取開看時,果是聖旨無疑,字跡亦似自己御筆親,玉印赫然便蓋于上面。皇上仔仔細細地瞧得良久,卻未瞧出半點可疑之處來。他心中暗嘆一聲,龍口之中再也說不出話來。此時,以「啞子吃黃連」來形容皇上此時此地的心境,卻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朱溫見皇上龍目發直,龍體呆坐于龍座上,不言不語,心中亦覺不安。他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低聲道︰「皇上,朝中平安,用老臣不著,且是老臣離汴州已久,軍務在身,不可再留,還是早些回去吧。今特向皇上告辭,請皇上恩準。」
李曄正自發呆,被朱溫之聲驚醒,龍口中「哦」了聲,面無表情地道︰「朱皇兄便不再多過些日子了麼?」龍心之中卻尋思道︰「哼哼,朱溫,你回去的越早越好!有你在朕身邊,朕便覺有如芒刺在背,一刻也安寧不得!」
朱溫听得皇上之言,笑道︰「皇上,老臣既為皇上掌管兵符,又哪里敢懈怠一時半刻?更不敢貪戀安逸了!還是早早地回去的為是。」
「朱皇兄去意既決,明日,寡人便為朱皇兄餞行。那便如何?」
「皇上,老臣怎敢受皇上如此隆恩?且是老臣不喜張揚與應酬,只圖清靜,還是悄悄地回去的好。」
「朱皇兄幾時動身?」
「回皇上,老臣眼下便走。」朱溫對皇上施過禮,去了。
昭宗皇帝便也啟駕回宮。他才入寢宮門,便將龍體上的龍袍一把扯了下來,摘下頭上的龍冠,狠命摔于地上,龍體跳起,以龍足于龍袍、龍冠上使勁跺了幾腳,龍口中發出吼叫之聲︰「皇上?哈哈,黃湯!荒唐!」他口中叫出「黃湯」,心中忽的想起那「杜康」老友來,當下「請」了過來,以大碗盛了,連灌幾碗下肚。他吃了幾大碗酒,卻又不敢同上次一樣找人發泄鳥氣,只是將龍爪之中的酒碗狠勁往地上一摔,龍體躺倒于地,滾來滾去,龍口大張,拼命號啕起來。卻似那潑婦一般。
昭宗皇帝正哭得起勁兒,忽听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皇上萬金之軀,怎可如此作賤自己?」皇上龍心一驚,疾忙止住滾動的龍體,睜龍目瞧時,卻見面前便多了個獨目宦官,且是年邁,喉間「齁」個不停。昭宗皇帝見得獨目宦官,直唬得龍體抖抖地縮成一團,口中連聲叫道︰「田阿父饒命!田阿父饒命!孤家從未得罪過田阿父,怎的田阿父的英魂尋孤家索命來了?田阿父是找錯人了吧?」
「唉,皇上是將老奴當成田總管了吧?別人也都說老奴相貌極似田總管,只可惜老奴只有田總管之像,而無田總管之命。」獨目宦官笑了笑,又道︰「老奴驚了皇上聖駕,請皇上恕罪!」卻也跪去,叩起頭來。
李曄識得自己認錯了人,雖是甚覺尷尬,卻也放下龍心來,只是口中狂笑道︰「萬金之軀?哈哈,豚犬不如!」
獨目宦官起得身來,喘息了半日,才平息了喉間的齁聲,語聲平靜的道︰「皇上不須煩惱,天塌下來有眾人頂著,還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麼?」
昭宗皇帝听獨目宦官出語驚人,又向獨目宦官瞧了一眼,澀聲道︰「勸人是勸不得心的,朕如此處境、如此遭遇,能不煩惱麼?」
「皇上,事在人為,老奴便可為皇上分憂。」
「什麼?分憂?你是說你可為朕分憂麼?」李曄猛然坐起龍體,龍目又向了獨目宦官瞧將過去,但見他鼻涕、口水直流,腰弓似蝦,頭頂光禿禿的已然不見一毛,雙腿細如麻桿,且是身子顫微微地發抖,想到如此「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之人,竟然發出如此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龍心之中頓覺好笑,卻又笑聲不出。皇上如此憋悶了半日,方冷笑道︰「瞧你如此模樣,也能為孤家分憂麼?別尋窮開心了!你又是何人?」
獨目宦官張了張干癟的老嘴,笑道︰「皇上,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皇上莫要‘門縫里瞧人——將人看扁了’!老奴辛奎倒真想為皇上效忠。」
皇上龍體由地上直跳而起,又瞧了辛奎一眼,龍口啟動,想說什麼,終于沒有說出龍口來,只是問道︰「辛奎,你入宮幾年了?」
「回皇上,老奴自幼便在宮中。」
「咦,怪哉,辛奎,朕如何便識你不得?」唐昭宗詫異道。
「皇上,奴才乃是一個不起眼的下人,怎能輕易便見得皇上之面?便是皇上見過奴才,又怎會引起皇上注意?」辛奎老臉浮上微笑。
「倒也說得是。」皇上龍首點了數點,又問道︰「辛奎,識得朕為何煩惱麼?」
「皇上可是被梁王氣的麼?」辛奎壓低聲音道。
「辛奎放肆,不想活了麼?」昭宗皇帝見自己聲色俱厲,只怕嚇壞了辛奎,又放松了一下語氣道︰「辛奎,誰人不識梁王乃國之棟梁,朝廷重臣,功高蓋世,你如何便敢誹謗于他?莫不成是因為梁王斬殺宦官,令你記恨于他麼?」
「哈哈,皇上莫要將奴才想象得如此一文不值!」辛奎大笑一聲,又道︰「皇上,宦官與世上各類人等一般,亦是有好人、壞人之分的,自是不可一概而論的,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者,便堅決該殺。且是朱溫所殺之人均與老奴無關,老奴怎會替他們說話?朱溫濫殺無辜,老奴心中雖也氣憤至極,卻也不會誹謗于他,老奴只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而已。皇上,朱溫此時已然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皇上又何必為他遮掩?皇上日後便不想過上幾天平安的日子了麼?」他說了這些話,卻已然累得咳嗽起來。
李曄見得辛奎慷慨激昂之態,又听他說得如此入骨三分,心中卻也感動,尤是听到「平安的日子」幾字,心中卻似打翻了五味瓶,諸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他沉思片刻,嘆聲道︰「辛奎,非是朕膽小怕事,不想除掉朱溫老賊,只是怕朱溫老賊權傾朝野,勢大遮天,若是不慎,出了差錯,丟失性命事小,毀了祖宗的基業,李曄豈不成了千古罪人了麼?是以朕便不得不謹慎行事了!」皇上龍顏上浮上一絲笑容,又道︰「辛奎,你道能為朕分憂,想是胸中有甚錦囊妙計的了?」
「皇上,奴才一個不中用的下人,哪有什這策那計的?……」
「哼哼,辛奎,如此說來,你前時所言,不都是些廢話了嗎?」昭宗皇帝大失所望,不禁龍心微慍,不待辛奎說完,便截口打斷道。
「皇上好急的性子,奴才還未說完哩。」辛奎笑道。辛奎獨目圓睜,射出一絲亮光來,大聲道︰「只是皇上當事者迷,竟然忘記了一人了,此人定能為皇上效忠!」
「辛奎,卻是何人?」昭宗皇帝一下子來了精神了。
「李克用。」
「辛奎,沙陀人驍勇善戰,倒可一用。」昭宗皇帝點了點頭,旋又搖頭道︰「只是李克用與先皇有些過節,只怕李克用不肯為寡人效忠了。」
「皇上,汴州封禪寺一役,李克用被朱溫所害,不唯丟掉一耳,面容被毀,且是‘鴉兒軍’全軍被殲。如此深仇大恨,李克用能不報麼?皇上若以誠相待,解說當年先皇之事,並陳說利害,老奴以為,那李克用是會遵奉朝命的!」辛奎面容一肅,莊聲道。
皇上神情一振,大笑道︰「辛奎,如此,寡人便試它一試,看那便如何?功成之後,寡人倒要好好地封賞于你了!」
辛奎笑道︰「皇上,你看老奴如此模樣,還能活得幾日,還能干些什麼?老奴要封賞何用?只要日後不挨餓受凍,不死無葬身之地,老奴也便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