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漢子連入二州,均是空城,識得此事實是蹊蹺至極。他正坐了苦苦思索,忽听似有一聲輕微的申吟聲由案下傳了出來。寂靜如萬年古墓的城中猛然傳出申吟聲,令人听來,不亞于驟聞晴天霹靂。見得白衣漢子身子猛然跳起,躍後一步,雙掌一錯,大喝道︰「是人、是鬼?還不快與韓某滾出來!」
喝聲過後良久,才听一陣窸窣之聲傳出,見得案下哆哆嗦嗦地爬出一個人來,臥身于地,頭也不抬,便聲音抖抖地呵斥道︰「你、你、你又回來了,難道還未造夠孽麼?」
白衣漢子向此人望將過去,卻是一個青衣老者,身子兀自顫顫地抖個不住。白衣漢子松了口氣,輕笑道︰「你是誰,怎的變成如此狼狽模樣?杜節度使到哪里去了?」
青衣老者抬起頭來,利箭似的目光向了白衣漢子直射過來,口中厲喝道︰「你是誰,回來作甚?」
白衣漢子見青衣老者目光中充滿了敵意,心中一驚,旋又放聲笑道︰「看足下的裝束,似是梁人了,怎的躲身于此處,他人何處去了?韓某乃是由柏鄉來的,請足下莫要誤會了!」
青衣老者听得「柏鄉」二字,抬起頭來,又向了白衣漢子細細地瞧將過去。他瞧了一時,當下失聲叫道︰「哎啊,閣下不是韓延光將軍麼?」
「老兄如何便識得韓某?」韓延光面現詫異之色。
「哈哈,韓將軍識不得杜某了麼?」青衣老者掙扎著爬起身子來,大笑了一聲,又道︰「數年前,杜某隨杜廷隱去柏鄉,見過韓將軍及令兄韓延徽大人一面。」
韓延光向青衣老者面上仔細瞧去,驚叫道︰「你是杜廷晦將軍!杜將軍怎的變成如此模樣?杜節度使到何處去了?
「韓將軍,深、冀二州真的都成空城了麼?!」杜廷晦不接韓延光的話頭,只是口中發出驚叫聲。
韓延光點頭道︰「杜將軍,事實確是如此。」
忽听杜廷晦痛哭失聲,身子由地上直蹦而起,頓足大罵道︰「造孽啊,造孽啊!」杜廷晦才跳起,旋又听他口中發出「哎喲」一聲慘叫身,身子又跌倒于地。
韓延光見杜廷晦如此模樣,心中吃了一嚇,疾忙上前一步,攙杜廷晦坐起,急促問道︰「杜將軍怎麼了?」
杜延晦坐身于地,喘息了半日,才苦笑道︰「韓將軍不必擔心,杜某只是受了些輕傷。」
韓延光見杜廷晦面白如紙,呼吸急促似老牛出氣,識得杜廷晦內傷不淺,疾忙伸手入懷,取出一粒丹丸來,讓他服了。
杜廷晦服下丹丸,身子蹲坐于地,運氣調息起來。杜廷晦功力不弱,今又借了丹丸之力,調息一時,面色便漸轉紅潤,出氣亦均勻了些。他長吐了一口氣,切齒道︰「杜廷隱這個天殺的,造孽啊!」
「杜將軍怎的如此說話?杜將軍與杜廷隱節度使可是同族兄弟啊,怎可胡嚼亂罵?」韓延光听杜廷晦如此說話,心中大感詫異,口中急問道。
「韓將軍,杜某與杜廷隱這個敗類、這個王八蛋為一族兄弟,當真丟盡了人了!」
「杜將軍,事情到底是如何的?」韓延光識得事態有些嚴重了,當下急聲道。
杜廷晦又罵了一聲,切齒道︰「韓將軍,數日前,杜廷隱這個龜孫聞得李克用包圍了柏鄉,急忙將各營將官召集于冀州節度使行轅議事。杜廷隱見得眾人齊至,于咳一聲,面無表情地道︰‘晉人圍攻柏鄉,諸位大概都曉得了吧?’杜廷隱見眾人各自點了點頭,又續道︰‘弟兄們,柏鄉與深、冀二州近在咫尺,柏鄉若失,只恐殃及深、冀二州。今日,本節度使請諸位來,便是要與諸位商討咱們該何去何從之事的。’杜廷隱話音才落,便見一人站起身來,朗聲道︰‘杜帥,唇亡齒寒,柏鄉是唇,深、冀二州為齒,柏鄉若失,深、冀二州焉能獨存?屬下之意,還是發兵去救的為是!杜帥以為那便如何?’此人‘何’字才出口,便听村廷隱冷笑道︰‘于通,虧你還是一名副將,竟然如此不識時務!你識得深、冀二州有幾個兵馬麼,夠李克用打一次牙祭的麼?以區區數十萬人馬與晉人百萬大軍拼斗,何異于以卵擊石、投羊入虎群!如此信口雌黃,還不快與本帥退下!’于通聞得此言,還欲再說,但見得杜廷隱怒目相視,戟指大喝,心中一抖,只得悻悻地坐了下去。
「卻听一人尖聲道︰‘杜帥,晉人人多勢眾,且是兵強馬壯,說不定日後便會打敗梁朝,奪取天下;杜帥既然不願與李克用開戰,不如咱們便降了晉國吧,也好日後做個開國功臣!’便見杜廷隱挺身而起,以手拍擊帥案,‘啪啪’作響,厲喝道︰‘呂鈞,竟敢道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來,當真狗膽包天!若不念你偌大年紀,昔日亦是有些功勞,便將你斬首示眾,以儆他人!但死罪饒過,活罪難免,便責你二十大板,令你思過悔改,免得你日後再生異心!’話音才落,便見幾名武士奔過來,拉了呂鈞向外便走。少時,听得‘劈哩啪啦’的板擊人身聲與淒厲的哀嚎聲傳了過來,想是呂鈞遭了刑罰了。
「眾人見得于通、呂鈞二人,一遭呵斥,一遭責打,誰還敢再吭一聲?卻均似石雕泥塑一般,呆呆地坐身于座,一動不動。杜某見眾人啞雀無聲,空氣異常沉悶,心中頓感憋悶至極,當下站起身來,問道︰‘節度使既不願戰,又不想降,到底又想如何?’杜廷隱陰笑道︰‘大哥,戰,難逃全軍覆沒之厄;降,賣國救榮,人所不齒,且是沾污了祖宗、妻兒。大哥,打,打不得;降,降不得,便只有走了。《三十六計》之中不是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麼?’
「杜某听得杜廷隱之言,心中暗罵一聲‘卑鄙’,卻也不與他分辯,只是口中冷冷地道︰‘節度使大人棄城而走,數十萬百姓隨了同行,一日能行幾里路,便不怕晉人追了上來麼?且是城中大好的樓台殿閣便如此留給胡人了麼?’便听杜廷隱‘嗤’的一聲笑道︰‘大哥以為小弟要學那只識得圖個仁義之虛名、而不識時務的護了新野闔城百姓撤退的劉玄德麼,也護了深、冀二州的百性一道撤退麼?’杜某疑惑道︰‘節度使,那二州的百姓又該如何處置?’杜廷隱陰笑道︰‘大哥,咱們一路撤退,輜重之物,自是要有人負載了,那些身強力壯者,咱們自然要讓他們為奴為婢,供咱們驅使,那些走不動的老弱病殘者麼……’杜廷隱瞧了杜某一眼,卻未有再說不去。當時,杜某追問道︰‘節度使,對老弱病殘者到底如何處置?’便見杜廷隱面如豬肝,旋又恢復了自然,怪笑道︰「大哥,無毒不丈夫,此乃非常時刻啊!’杜某心頭一震,識得杜廷隱要對弱老百姓下毒手了。杜某心中雖是動怒,卻也不動聲色,只是冷笑道︰‘節度使是想將他們盡數殺了麼?’杜廷隱搖了搖頭,奸笑道︰‘大哥,數十萬人都殺了,那需要多大功夫,且是如許多的尸體礙手礙腳的,又如何處置?大哥忘了隱弟自幼便怕見血的了麼?’杜某使勁壓抑著心頭的怒火,不使發作出來,故作輕淡地道︰‘那依節度使之意,又該如何處置他們?’杜廷隱被杜某擠兌得無法可施,臉皮一紅,手掌一揮,又猛然砸下,大叫道︰‘大哥,賞他們個全尸,埋了!’此時,杜某已然怒氣沖天,只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未爆發出來,口中悶聲道︰‘節度使,百姓如此處置了,那城中的樓台閣宇等物事又作如何處理?’杜廷隱手掌一拍帥案,高聲叫嚷道︰‘大哥,大梁朝的物事,皆是我大梁朝百姓的血汗換來的,豈可落于胡人之手,但能拿得動的,皆取了去,拿不動的,便毀了便了!’
「此時,杜某胸中的怒火卻似火山一般噴發出來,大喝道︰‘杜廷隱,如此滅絕人性,便不怕造孽麼,便不怕天打雷劈、遭受報應麼?」杜廷隱見杜某正說得好好的,一轉臉便變了腔,心中陡然醒悟,識得上了杜某的當了。便听杜廷隱陰陰一笑,怪聲怪氣地道︰‘哈哈,大哥如此一個老誠之人,也學會逗樂子了!大哥,甚時候了,還開如此的玩笑,便不怕別人笑話麼?大敵當前,大哥還能如此從容不迫,亦當真難得!大哥說了這麼多話,想必是累了吧?便回房歇息去吧。’杜某不接杜廷隱的話頭,只是端起茶盅,喝了口水,澆得澆心中的怒火,沉聲道︰‘節度使當真便要這麼做麼?’杜廷隱嘆聲道︰‘唉,大哥,隱弟不如此而為,怎可保全我大梁朝二州生力軍?難道大哥還另有其他良謀不成?’
「杜某听得杜廷隱無恥之言,心中怒極,大吼道︰‘杜廷隱,杜氏門中怎的竟然出了你這個不識廉恥的畜生!你如此心狠手辣,天理何在,便不怕日後死無葬身之地麼?’杜廷隱大笑道︰‘大哥,天在哪里?理在何方?死無葬身之地?哈哈,大哥,人死了,識得什麼?刀砍斧剁、狼拉狗扯,銼成面、碾成灰,還能感覺得到麼?’杜廷隱斂了笑容,又肅然道︰‘大哥,梁太祖皇帝將二州兵馬交于小弟掌管,小弟若是將此數十萬人馬葬送了,如何向太祖爺交代?大哥,難道小弟頭腦一熱,不顧一切地將數十萬兵馬推向戰場,葬送于晉人的鐵騎之下,小弟便是個大英雄了麼?大哥乃聰明絕頂之人,還識不得打出去的拳頭,只有先收回來,再打出去才是最有力的這個道理麼?’杜某直氣得肝膽俱裂,以手指了杜廷隱,大罵道︰‘杜廷隱,也怪閻王爺打了個盹,未有看好你這個惡鬼,竟然讓你偷了張人皮披了,來到了人世間!’杜廷隱臉皮當真厚如城牆,遭杜某如此痛罵,不僅面無愧色,反‘嘻嘻’地笑道︰‘大哥,罵得好!大哥難道忘了麼,咱們可是一個老祖宗的啊?’杜某听杜廷隱道出‘祖宗’二字,心中一陣難過,身子上前一步,指了杜廷隱的鼻子,怒不可遏地道︰‘杜廷隱,虧你還有臉提起祖宗,不怕將他們玷污了麼?他們若是識得你如此喪心病狂,定會索你的狗命的!今日,老夫便替祖宗教訓教訓你這個心如蛇蠍、狠如虎狼的東西!’身子一挺,向杜廷隱撲了過來。
「杜廷隱身子退後一步,口中陰笑道︰‘大哥,如此說來,大哥是不願做臨陣逃跑的孬種,要做抗虜救民的英豪了,很好!小弟便成全大哥,大哥你便去滿足心願吧!’又對了左右大喝道︰‘還不快送杜老將軍去疆場殺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