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一句話來形容唐梁君此時此刻的心情,既不是千言萬語有口難開,也不是激動不已心神激動,甚至就連那敬畏恐懼也逐漸消退。
那麼這句話便是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有時人懂的越多,反而越不自在,望著坐在自己椅上的唐冠,唐梁君束手而立,兄弟二人終究回不到以前,他也做不成那個嬉皮笑臉的小七了。
而唐冠一進屋便饒有興趣的靜靜翻閱起他案上的卷宗,起初還不怎麼在意,良久後眼底閃過一絲訝色,唐梁君倒是大膽,他都不曾敢將來往奏章記錄成私案,而他竟然敢一樁樁寫下來,做成了一本像是政治曰記的玩意。
唐冠似笑非笑將卷宗掩住,向唐梁君笑道︰「你站著干嘛?這是你的房間。」
唐梁君聞言默默不語,唐冠見狀笑罵道︰「小子,瞧你那熊樣,你怕我把你這身皮扒了還是怎的?」
此話一出,唐梁君終究抬起頭來,似乎想要開口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目光閃爍良久後輕聲道︰「我想你了。」
唐冠聞音笑容一寸寸收了起來,望著那張似曾相識的俊臉,他見過,那是以前鏡子里的自己,得意卻不開心,悲天卻不憫人。
「呵。」片刻後,唐冠嗤笑出聲,而後背負雙手緩緩起身,踱到窗前靜靜听著院中傳來的吆五喝六聲,那是萬鋒等人的不醉不歸。
「你長大了。」唐冠背對唐梁君輕輕出聲,唐梁君聞音望向唐冠背影。
是,他長大了,可是為什麼卻越來越覺得孤單,又為什麼懂的越多,不明白的越多。
他希望有一個人能給他答案,更希望那個人是唐冠,可是他卻終究沒有將自己心中所想的問題說出,而是默默望著唐冠背影,或許,他也不能給他真正的答案吧。
想到這,唐梁君默默低下頭來。
一世忠義本無雙,奈何世道盡蒼茫,唐梁君走上了唐冠的老路,是拔苗助長?還是有違本意?
這誰都不知道,或許只有他心中的掙扎和回首的無奈罷了。
一時間唐梁君沉默下來,他需要時間去重新認識唐冠,因為他不是小七,小七已經死了,一入江湖歲月催,一只腳踏進去,就別想再拔出來。
就在他暗自彷徨之際,唐冠突然出聲道︰「小七,官之一字,以で覆眾,為官之道,以で覆己。」
唐梁君聞言猛然抬起頭來,心中砰砰直跳,就像是一針強心劑,他想要听到更多,可是唐冠卻再次沉寂下來。
唐冠自己也驚駭發現竟然說不出話來,他也想對小七說更多,可是他竟然不忍心說下去。
這番話唐冠曾多次以為自己懂了,到頭來卻還是沒懂,當他參透了官字,卻不明白道為何物,當他參透了此道,卻忘記了官這個字又如何寫。
來來去去,反反復復,唐冠終究還是釋然了,可就在他想要讓自己的同袍手足少走些彎路之時,卻幡然醒悟原來有些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怎麼說。
思來想去,唐冠苦笑一聲,心中自語︰「做官還想做好人?」
想必裴炎當時也是這番心情,他們都不是什麼好人,自然也沒有資格將教條施加給別人,只因他們自己都沒參透,沒讀懂,沒想通。
是以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想到這,唐冠目光一沉,片刻後才出聲道︰「幽州徭役你做的很好,此地不得不征,也不能不征。」
此話一出,唐梁君先是一驚,唐冠說的竟然是他暗自記在卷宗上的痛心之事。
而後他目光一變,這是一件違心之事,近年戰亂不斷,先是國內叛亂,又是邊疆戰事吃緊,兵源匱乏。
此地其實早已是強弩之末,連番下發軍文,不知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
可唐冠竟然說他做的好,不為官不知天下事,太平之下粉飾著多少白骨。
「兗州反賊,殺的更好,不殺不足以定人心!」
听到這話,唐梁君緩緩後退了兩步,那不是反賊,那是一群餓慌了的老百姓,兗州有一縣治下水患,導致秋曰顆粒無收,一干百姓上州府請命,起初只是羈押,那刺史看來也是回天無力,一拖再拖,最終請命京城,可就在這途中,卻產生了叛亂。
三省令件發出,唐梁君作為平章諫言也自然而然的參與到了其中,這一參與便是數百人頭落地,倘若能夠安撫發糧,想必也不會落得此番下場。
「撫州那群無賴,生姓懶惰,你不把他充作奴隸,難不成還讓他種田?」
「我」唐梁君听到這,眼眶一紅,這些正是他想不通的,他明明知道有更平和的辦法,可是卻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新洲重稅做的也很好,此州新移落座,往年是三不管地界,張光輔倒是膽子不小,他還真以為進了閣,就沒人敢管他?」
「夠了!」唐梁君終于再也忍耐不住,唐冠直戳他痛處,他不是唐冠,自小他便無父無母,見慣了市井冷眼,也遇到過心存善心的窮苦之人,他與牛郎都是吃百家飯長大,一朝為官,反倒成了虎豹豺狼?
節制住了高官走私的同時,不也讓可憐之人更可憐?
唐冠的仁心善心都去哪里了?
唐梁君不想則已,一想便更加心寒,當年唐冠不遺余力救助他與牛郎,稱得上仁義,可現在卻變了模樣。
「冠哥,我我不想做什麼官了!」
唐梁君終究哽咽出聲,他不是什麼聖人,但也不是死人,他沒有親眼見到那些苦難,可他卻是從苦難中走出之人。
唐冠見狀竟然輕笑道︰「別傻了,你不做官,就能做好人?」
說罷,唐冠回首走向唐梁君,將其扶起笑道︰「你倒是生了菩薩心腸,可以同你何大哥一道濟世救人了。」
唐梁君聞音只是連連搖頭喃喃道︰「我不想做官了冠哥咱們回家吧。」
唐冠望著小七模樣不由心中暗暗搖頭,終究還是差了一些火候,當年他目睹數萬奴隸因自己家破人亡入京修明堂,如今那天宮估計已經坐落,那些人又不知還剩下多少。
何棄療曾問他為何不救,當時他回答的倒是絲絲入扣,可此時想來也不過是在避退罷了,宗室一案唐冠撒下大網,手段之歹毒堪稱匪夷所思,創下了讓酷吏中的酷吏都寒蟬若噤的典範。
被他親手捅死的天真女孩音容依舊還在眼前,當時他覺得是武曌逼他的,可此時想來也不過是在自我安慰罷了。
這一出出人間笑話,看似光怪陸離,其實已經所作稀松平常,政治伴隨著犧牲,進步也伴隨著流血,倘若生死都看不開,唐冠也不配說自己是什麼人渣了。
唐冠自嘲間,突然對唐梁君附耳低聲道︰「有仗,就打,打贏了,就不用征兵了。」
「有病,就治,治好了,就不用造反了。」
「有人,阻你,除掉他,就沒人逼你了!」
唐梁君聞音頓時止住,愣愣望向唐冠,而唐冠卻笑道︰「小七,咱還能玩一輩子不?」
唐梁君聞言眼神一滯,良久後慌忙拂袖擦干淚跡,唐冠竟然真的給了他答案,而且這答案原來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他卻不知道為了這份答案唐冠迷茫了多久,尋覓了多久,又懦弱了多久,沒有什麼為什麼,也沒什麼憑什麼,解決了問題,便沒了問題,僅此而已。
正如阿史那環所言︰「一個戰士就應該去戰斗。」
「能!」唐梁君似乎像是又回到了破廟中初識唐冠之時,重重點了點頭,唐冠見狀一笑︰「好,那咱就玩一輩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