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郁騏眨著酸澀的雙眼,動作有些遲緩的起身,緩緩移步走入浴室里,卻不太敢正視鏡子里的自己;怕自己一點二的好視力會讓他看到不想面對的事實,進而引發驚聲尖叫的不優雅行為。青白的臉色、浮腫的眼袋、干燥得月兌皮的嘴唇,當然,他那一向黑白分明的杏仁型桃花眼也沒有逃過一劫,如今肯定爬滿可怕的血絲……宿醉啊,真是要命!
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喝酒。同樣屬于刺激性的飲料,他通常寧願多喝幾罐可樂,然後每天多在健身房消耗半小時。而他能勉強接受的酒類是雞尾酒或香檳,至于那些酒精濃度高的、象征男人血性的烈酒,他向來是敬謝不敏、退避三舍的。他覺得喝烈酒就像在吞火,而他可從來沒有打算去馬戲團謀職表演吞火或噴火這種把戲。
當然,身為大男人,面子還是要顧的,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他痛恨烈酒。在需要喝酒的場合時,他都是端著一只酒杯,走完全場,還不時暗中往酒杯里加水進去;當別人吆喝著干杯時,他都只是淺淺抿了一口。身為一個注重形象的優雅貴公子,是不輕易跟別人玩豪爽那一套的;而且他是一個養生派的美食家,從不暴飲暴食,不會讓過多的刺激性食物或飲料傷害身體——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不能找他拚酒,金大公子拒絕所有不優雅的行為。他的一群吃喝玩樂的朋友都知道他公開場合只飲一杯,即使存心灌他酒的,迫于交情,也最多止步在第二杯,那就足夠他受的了。
可是,昨天,他卻一個人在公寓里酗酒了……當然,所謂的酗酒,不過是喝了半瓶葡萄酒,而且那酒的酒精濃度不過十一度。
最近有點煩,事事不順心。他一直知道當自己的年紀步入三十歲之後,母親那邊的事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可是他沒想到會這麼麻煩,所有事情一下子都逼到眼前來,他的住家首當其沖,目前已經被攪得烏煙瘴氣了。這讓他感到有些生氣,為著那些不請自來的人。
接著,奉嫻跟他提出解約的要求。她想離開。她只是一般的平凡人,面對一堆來路不明的凶神惡煞,會害怕,想要躲開非常正常。但是他們這五年來合作如此愉快,她這樣說走就走,不免也太無情了些。他都已經跟她保證安全上沒有問題了,顯然,她是不信的……雖然她說她相信。
大家相處那麼多年了,他自信對奉嫻有足夠的了解。這個溫柔而善良的女子很明白的告訴他︰她害怕。這是真的,所以她才會開門見山的要求離開,希望他能同意解約。至于後來在他大力挽留之下,被他逼著說出的「我相信」那也只是不想讓他難堪罷了,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應該放她走,甚至在三十歲生日以前將她放走,而不是將一切隱瞞,不讓她知道他將會遭遇的麻煩,就找她簽下下一個五年工作合約。
她想走,他不想讓她走。
當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讓她簽下第二張合約時,主要的原因是,他發現自己很能接受她,希望她可以一直待在他身邊。或許,當他找她簽的第三張契約,會是一張終生制的結婚證書,如果他可以在第二個五年追求到她的話……他的朋友很多,但會被他帶進家里的人卻很少,至今數來不超過十根手指頭。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養出這樣的性格,可以在外頭四處跟朋友胡天胡地的玩樂,卻沒辦法讓他們成為家人般安心的存在。
朋友就是朋友,家人就是家人。這個區別不在血緣,而在心境上的不同。
要讓他的心認同為家人般的存在,很難很難。而金郁騏本身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他很容易就能跟人打成一片、稱兄道弟的,可即使如此,卻還是在朋友和家人之間劃著一條跨越不過去的分隔線,兩者永不混淆,不會交融。
他不是個會靜下心來做大量思考的人,所以他沒什麼空閑剖析自己為什麼明明很親和,卻在這一點上如此計較區分的原因;反正事實就是這樣了,那就這樣吧,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點小事不值得他花費大量腦細胞去苦苦思索。
反正他有趙嫂,他有李哥,他有奉嫻,他們會一直都在,那就好。
趙嫂和李哥都對他父親承諾過會一直陪著他,那麼他們就會做到。而奉嫻是他自己找來的,很慎重的選了她當廚師,她身上溫柔平和的氣質讓他一看就安心舒心,所以她能在一堆應征的廚師里月兌穎而出,然後又花了五年來讓他適應她的存在。這五年,彼此也很愉快的度過了。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士,基于婚姻或事業上的考慮來說,都不可能一輩子留下來;若想要她留下,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她。
這是他這半年來一直在想的,並且很艱難的做出決定——不管她有沒有男朋友,也不必介意她不是個絕世大美人,如果這是留下她的唯一可行辦法,那就這麼辦!他雖然喜歡美人,但美色對他來說沒有那麼絕對,奉嫻這樣的姿色,已經可以了。她溫柔淡定的氣質足以彌補她外表僅僅是清秀的遺憾。
重點是,她在這五年間,成功的被他加入家人的行列。
他需要保全他的家人,勝過他對愛情的需要。
如果哪天他在外頭撞見愛情了,那就……放在外頭吧!等熱度過了,也就放手了,沒事了。像他爸爸媽媽,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婚姻,簡直驚天地、泣鬼神,可說是從槍林彈雨、家法打死的驚險中走過來,愛得要死要活的,結果,還不是兩年就玩完——分手得干脆利落,毫不猶豫。
爸爸和媽媽都說過不後悔走過那麼一遭,但愛得濃烈,不代表可以愛得長久,這就是現實。所以金郁騏對愛情看得很淡,因為事實證明愛情的保固期實在太短,比友情還要脆弱。他重視的是可以相伴一生的家人,而奉嫻,已經被他看成家人了,他不想失去她。
所以,追求她吧!為了保住她這個家人,他願意支付出愛情,給她一場最美麗的愛情體驗,那是每一個年輕女孩子最深切的渴望不是嗎?而他,毫不謙虛的說,外表出色、學歷不錯、身家富裕,里里外外的條件都是極優的,從小到大,都被女孩子當成白馬王子崇拜著,當成夢中情人發花痴著。
客觀的說,如果奉嫻的各項條件加總起來有七十五分的話,那麼他金郁騏絕對可以得到九十五分以上……若不是因為他的身世復雜了點、麻煩多了點的話,得到滿分是一定的。
奉嫻的事情不能拖,這兩天他深思熟慮之後,終于做出了追求她的決定。反復推敲,都覺得這個追求不會太困難。雖然原本他對自己未來妻子的期待更高一點——如果可以美得跟他互相輝映就更好了,那樣帶出去多有面子不是?
算了——個人虛榮的期望就放一邊吧,家人重要。從浴室里刷牙洗臉出來,正考慮著要不要給自己糟糕至極的臉色來一片保濕面膜時,床頭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李哥。金郁騏看了下時間,發現已經早上十點了,正是他昨天交代李哥過來接他的時間。
于是接起電話交代道︰
「李哥,五分鐘之後,你在前頭公園的西門處接我。」
掛斷電話,很快的換好衣服、梳了梳頭發,沒空敷面膜,只好在臉上抹了些男士保濕面霜,讓自己看起來光鮮精神一些。還好他是個天生麗質的帥哥,不必花費太多工夫修整自己,就很能見人。
這間公寓是他的秘密住所之一,雖然早晚有一天會被查到,但在還沒被查到之前,能藏著就盡量藏著,所以他才會每次都跑到遠一點的地方讓李哥來接送他。這陣子他都住在這里,除了不斷閱讀各處傳來的數據外,就是思考自己要怎麼應付目前進駐在家里的那幾派勢力。
而現在,他決定回家。對母系那邊的人,他當然只能見招拆招,如果可以完全不理會就更好了;而必須回去的原因自然是為了能展開對奉嫻的追求大計。他的家人很少,所以他不想放掉任何一個。他想,以他的條件,奉嫻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吧?帶著這樣的自信滿滿,金郁騏回家去了。
「奉嫻,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嗯……」沉吟了一會,緩緩的回應道︰「有啊。」
這真是一個糟糕的答案,並不在金郁騏的預想之內,所以他一時無言了……當然,他是不會這樣就打退堂鼓的,很快振作起來,問道︰
「呵呵,你的回答好像有點勉強。你不會是在跟我開玩笑吧?」還是說,她與他的男朋友正處于相看兩相厭、不結婚就分手的狀態?
這是一般交往了四五年以上的情侶通常會面臨的問題。當熱情冷卻,無以為繼時,美好的愛情變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金郁騏這些年來也和許多大美女交往過,但交往的時間都不長,所以還沒有機會領受到愛情火花燒完之後,那滿地的灰燼嘗起來是什麼滋味。可是他有很多朋友,听過很多關于失憑的故事,所以對于愛情這個課題,也不算陌生。
「我沒有開玩笑。」
「那就是說,你是真的有男朋友了?」
「……是的。」回答仍然帶著一點遲疑。
「那怎麼沒听你提起過呢?大家都相處那麼久了,你也真能保密。」金郁騏當然察覺到奉嫻那微乎其微的遲疑口氣,還有帶著點為難的表情,像是不願在這話題上多談。不過,既然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她追到手,當然就得弄清楚她現在的情況。
「我沒有保密,只不過大家平常沒有聊到這個話題,所以才沒說的。」
「你跟你男朋友交往多久了?怎麼從來沒見到他過來找你?」
奉嫻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所以狀似專心的挑菜。
「哪天有空,我請你跟你男朋友吃飯吧。」無視奉嫻的沉默,金郁騏維持著很熱絡的口氣,就這麼訂下一場餐約。「我們都相處那麼久了,像一家人一樣,你可別跟我見外啊。」
「……嗯,好的。如果有……機會的話。」奉嫻的動作頓了頓,然後抬頭看著他,說得很緩慢,像是很斟酌,眼中閃過一抹難解的光芒。「當然會有機會的。你知道,我已經將其它活動都排開了,這段期間都會在家里,只要你男朋友有空,我們隨時可以聚一聚、認識一下。如何?」
「他……並不常常有空的。」她又看了他一眼,很委婉的帶著拒絕。
「沒關系。等到他有空,就算那時我忙,也會排出時間給他的。」金郁騏很豪氣的說著,心中對于奉嫻的這段戀情,已經做出「即將過去式」
的定論。這讓他心情變得很好,對于追求到奉嫻這件事,有了更多的把握。
等他有空,你就沒空了。奉嫻很想這麼對一臉笑意的金大少這麼說,不過還是克制住了,閉嘴,低頭,默默準備著晚餐的食材。
奉嫻不明白為什麼金郁騏一回來就往廚房跑,更不明白在這種滿屋子的人都想找他報告一些重要訊息時,他怎麼就偏偏拉著她話起家常來了?
這也未免太搞不清楚狀況了。
他是回來處理事情的,不是回來找她聊天的吧?
還是說,他對于她之前想離職的事還耿耿于懷,怕她悄悄走人,一去不回頭?她承認自己確實偷偷想過,反正「他」對她的去留沒有說些什麼。也就是說,不管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支持。
可是……她可以對金郁騏不負責任,卻不能對奉氏這個姓氏加以褻瀆。那個懲罰很重的,她絕對承擔不起,更何況……不管她在不在乎「奉」這個姓氏,她至少要做到不破壞奉氏辛苦經營數百年的信譽——不願去建設她,也不去做破壞她的事;這是她一貫的原則。那麼一來,她和奉氏的關系,就能如她所願的保持在最低限度的糾葛,不必有更多。
如果她要走,就得金郁騏同意解約才行。目前,他不同意,那她就只能靜觀其變;若情勢沒有走到太糟的地步,那她還是可以接受的;若是變糟了,金郁騏也就沒有強留她下來的理由了。
在奉嫣那邊想了兩天,也只有這個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