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遠處的草原上,荒涼無際,滿天繁星在天上眨著眼楮,程錦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亮的星星,也從來沒有離星星這麼近過。睍蓴璩曉她的背影孤單落寞,半仰著頭,一腿伸直一腿彎曲,她的兩只手正好環住那彎曲的腿的膝蓋,終是明白背井離鄉的滋味。
王珺本是睡不著出來散散心,遠遠地就看到了程錦,那背影,竟然是讓他生出來了悵然的心緒來。軍人本就是離鄉的日子遠遠少于與家人團聚,在來的路上,王珺問過程錦,確實是第一次出遠門離開家,加上程錦性子單純,王珺早就將程錦靠著聖上「上位」為先鋒的事情,徹底粉碎掉了。更是因為,王珺看到過程錦練武時候的場景,他認為,程錦完全不是一個沒有靠走了後門而坐到這個位置的人。
撇開一切來講,王珺是十分喜歡和程錦接觸的,在來的路上,因為程錦年紀小的原因,王珺對其也是十分的照顧。程錦也從一開始的冷淡,活絡了不少。程錦本來年紀就小,王珺心思縝密成熟,跟在王珺的身後,程錦會有被保護的感覺。就像是,和夜臨冥多年生疏,熟稔起來之後的,那種被關懷的感覺。
「怎麼,也睡不著?」王珺在程錦的身側坐下來,整個人往後仰著,雙手撐地。這里的溫度不比皇都城,夜里的溫度比白天偏低很多。王珺在這里待過很長的時間,早已經適應,但是程錦呢,卻是第一次來。王珺的家里面也有弟弟妹妹,保護幼小的本能,他很早之前,就已經是做得駕輕就熟了。
程錦的目光依然是望著天上,聲音听上去悠遠而又飄渺,「早先听說,死去的靈魂,會化作天上的星星,不知這個說法是真是假。」
王珺一怔,這個話題,令他想起為國捐軀的家族先人們,如此想著,竟然是真的開始打量起來天上的星星。或許是帶了情感色彩的緣故,王珺覺得心曠神怡。
「小時候最喜歡窩在父親的懷里,在院子里面看星星,冬不覺冷夏不感熱。父親會說出每顆星星的名字,每顆星星的故事。我總是听著听著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竟是什麼都忘了。許是我少年時候過得太幸福,長大之後才會坎坷不如意。」又或者是,我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有父皇陪伴著的那些年里面。程錦攏攏身上的衣服,真懷念父皇懷里的溫暖啊。
程錦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嘴角一直噙著笑意,淡淡的,卻不容忽視。看在王珺的眼里,總覺得孤單無助。于是,卡在喉里的那句話,就月兌口而出了,「如今是哪里不如意?」說完這句話,王珺便是皺眉,他什麼時候,這麼收斂不住情緒了。
很顯然,程錦只是找一個傾訴對象,並沒有想到王珺會問自己,「不如意的事情啊,」她眨眨眼,沒了剛剛的寂寥,「在皇都的時候,我瞧上了一個姑娘,可是人家偏偏要嫁給別人。這不中了情傷,只得報效祖國了。」程錦扶著額,搖頭晃腦,很是滑稽。
王珺看著如此的程錦,程錦比王珺要小上近十歲,這番話從程錦的口中說出來,竟然是完全都沒有可信度。在王珺看來,程錦還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根本用不著為婚事著急。說起來,這幾年隨著年齡的增大,他被家里面催親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官宦之中的小姐們,也見過不少,個個嬌滴滴的模樣,沒有一個入得了他的眼。若不是因為邊境動亂,怕是又免不了被母親逼婚。久經沙場,王珺也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哪怕沒有愛情,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娶了妻,他也會對其相敬如賓。可是到底,有可能的話,誰也不會願意和自己不歡喜的人成親生子,然後攜手走一生。
王珺並不粗獷,相比較之程錦見過的其他將士,算是清秀的很。在出征之前,也听夜臨冥講過不少王珺的事跡,加上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程錦對他也有了不少了解,智勇雙全,凶起來卻也足夠讓全軍的將士為之臣服。程錦會想,這樣的人,是天生來做將軍的。
「程……小兄弟,」王珺話一出口,就尷尬了。
程錦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程小兄弟,這個稱呼還真是別致啊。看著王珺臉上不太明顯的暗紅,程錦發現,這個將軍是原來不經逗啊,
王珺的右手卷起,放在唇邊,干咳了兩聲,想要解釋一句,看著程錦雀躍的表情,卻又是不忍心打破。腦中有一個念頭閃過,他日後娶妻,性子一定要像程錦這般明朗大方。王珺如遭雷擊,眼神飄忽,再也不敢去看程錦一眼。這就像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被深埋起來,又忍不住挖出來瞧上一眼,然後再遮遮掩掩的偷藏起來,生怕被任何一個人看穿了這心思。
沉悶的情緒被打破,程錦笑得正開懷,哪里知道王珺的想法。程錦一手搭在王珺的肩膀上,儼然是一個俠士的動作和神情,「大哥,你就叫我小錦吧。」
王珺本就藏著心事,被程錦一嚇,竟然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上陣殺敵,從來都不懼生死的王將軍,瞥過程錦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咳得更劇烈了起來。
程錦關切的詢問,想要為王珺拍打一下後背,誰知王珺擺擺手,猛然起身,程錦被王珺的這個動作撞得一個踉蹌,向後退後一步,才是站穩了。程錦疑惑的看著王珺,束起的長發有一縷長發飄到臉前,她本就白淨的臉上,與這黑發對比,更為魅惑。
王珺只覺得心底像是有一只魔獸,四處抓撓,飯前喝的那一碗烈酒起了作用吧,王珺頭暈,程錦今晚真好看,王珺的身形一晃,心底那只魔獸抓撓的更厲害了。看著程錦那一張過分精致的小臉,心想著,以後堅決要戒酒。對,一滴不沾。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王珺恢復自如,背對著程錦,說起話來可謂是鎮定無比。
程錦的本來就大大咧咧,根本沒有留意到王珺心緒的婉轉,很是自然的,跳前一步,又是很自覺地將對王珺的稱呼改了,「大哥。」
王珺的身形又是一晃,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明日一戰,程錦請命率先殺敵。」程錦已經是到了王珺的身前,定定地看著王珺,話語堅決。
王珺一時眼花,程錦的那雙眸子,在夜色下璨如星辰,不,比星辰還要亮上幾倍。他,不敢去看,又偏偏移不開眼。胸口像是有什麼情愫如快要破繭的蝴蝶一般,沖撞著本就發燙的身體,說不出口的拒絕,讓他鬼使神差的點了頭。王珺不安,王珺啊王珺,你莫要忘了,程錦是個男孩子。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魔咒,在王珺的心里面念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見他點頭之後的程錦,皓齒露出,于是,王珺剛築起的心防,瞬間就被推翻了。倒地的聲音那麼響徹,王珺听了,不知道為何,竟是心驚膽戰了起來。
恨不得歡呼的程錦,道了一聲「大哥早點休息」,便是跑遠了。
在程錦跑遠之後,突然回過身來,對著王珺喊道,「我發現,有你這個征遠大將軍做大哥,還不錯。」然後不等王珺有所回應,便是繼續跑了。雖說程錦是望月王朝的小公主,但是算起來,她所接觸過的男子,並不多。除卻那些皇兄之外,剩下的就是司懿軒了。更何況,這些年以來,她一直都是圍著司懿軒轉,哪里有心思去關注其他有的人啊。這次隨著程錦來這邊,程錦才是有機會接觸到各種,形形色色的男子。
王珺看著程錦的背影,思緒早就是也隨著飄遠了。靜如處子,動若月兌兔。程錦所帶給王珺的驚喜,似是越來越多了起來。那形容女子的句子,王珺也是覺得,放在程錦的身上,並沒有任何的不合適之處。
是夜,南征北戰了多年的王大將軍,抱著厚厚的棉被,翻來覆去,竟是難以入眠。這種情況,論起來,還是第一次發生在王大將軍的身上。守夜的士兵,更是幾次听到軍帳里面,王大將軍起身踱步的聲音。
而在王大將軍的心底放了一把大火的程錦,卻是睡得安穩而又香甜。
次日,程錦早早的就起來了,卻是得到消息說,已有小分隊出發了。頓時,程錦的身體里面,溢滿了被欺騙的感覺。轉瞬間,王珺就成了最不可信任之人。
「將軍,你答應過的,沖鋒陷陣的那個人,是我。」程錦跪在大帳內,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這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其實是一個女子,其實是一個才十幾歲的女孩子。本就是皇家的女兒,見慣了大場面,如今這氣勢,更是震驚了大帳之內的每個人,包括——坐在最上位的征遠大將軍王珺。
王珺默不作聲,看著跪在地上目光如炬的程錦,突然就想起來昨天晚上,他們坐在營帳外面的草地上,看過星星聊過天,那只手搭在他的肩膀笑起來顏面如花。王珺的手指,在桌案上的地圖紙上慢慢地摩挲著,余光卻是留在程錦那張精致的小臉上。
程錦與王珺較勁,雙目之中盡是不服輸,「將軍,常道,軍中無戲言,您這樣做,難道不怕落人口實嗎?」
外人只道,程錦這是年輕氣盛。可是,程錦再清楚不過,她答應過夜臨冥,要親手割下令狐君的首級來。她的父皇,便是因為那個人,而離開了她。若不是因為那個人,如今她怕是還享受著,父皇所給以她的寵愛。她對令狐君,恨之入骨。
王珺難得的,眼底出現了一抹笑意,才不過是這麼一會兒,他就成了「您」。王珺第一次,開始正視起來自己的年紀,真的有很大嗎?
見王珺依然是沒有說話,底下卻是已經竊竊私語,程錦並不準備就此作罷,目光已經是咄咄逼人,「將軍,難道您不知道,該給程錦一個解釋嗎?」
王珺放在地圖上的那只手抬起,于眉心之處輕輕地揉了揉,說起話來多是無奈,「小錦啊,他們是去探路了呀。」就連王珺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聲音里面,還帶著寵溺。
程錦下一句話已經頂到嗓子眼兒了,待王珺這句話一出,程錦就憋紅了臉。
王珺看著慢慢低下頭的程錦,他坐上上面,正看到程錦的後頸的一小塊兒白皙。王珺頓時就心煩意亂了起來,目光掃過一圈兒,見也有人盯著程錦的後頸看,火氣瞬時就躥了上來。王珺的長臂一揮,桌案上的那張地圖紙,連帶著酒杯,就被掃過了地上。
眾人皆是一驚,不知道哪里出了狀況,紛紛看著王珺。尤其是程錦,本就是跪在地上羞愧難當,被王珺這麼一嚇,猛然抬起頭來,不知所措。這是王珺第一次在眾人面前發怒,而且,還發得這麼莫名其妙。
王珺看著程錦那雙已經略微紅了的眼楮,真像是一只小兔子。王珺這才是發覺,自己的反應是太過激了。既然如此,那再過激一點兒,也是無妨的。
于是,大帳之內的所有人,都被趕出去了。僅剩下,王珺和程錦。
「小錦,你還不起來嗎?」王珺敲著桌案,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面,從來都沒有過的惡趣味,被程錦這麼稍微一撩撥,就悉數爆發了。
程錦干脆跪坐著,整個上身也隨著懶散了起來,頗有一番無賴的模樣,程錦十分狗腿的笑著,「大哥,嘿嘿……」
王珺笑著搖頭,這時候的程錦,哪里還有之前的氣勢,暴露在他面前的,完全是孩子一樣的性子。王珺想笑,面上不顯,實則內心激揚,心里面有叫囂聲不停,多好,也只有自己,才可以看到程錦的這一面。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你留意的這個人,她有千百面,而旁人看得到的只有一面,剩下的所有都只能給他看。
程錦繼續討好道,「大哥,你長得真秀氣。」
王珺皺皺眉,秀氣,這個詞語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吧。
程錦見王珺皺眉,忍不住懊惱,怎麼辦,討好人原來是這麼難的事情。程錦眨眨眼楮,很是無辜,「我當時心急,這才是沒有問清楚情況,就來了大哥這里撒潑兒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是跟我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不是?」
「怎麼辦,我氣量一向很小。」王珺此時已經是站起身子來,他身子本來就高大,加上程錦現在是跪坐在地上,仰視都覺困難。
程錦干脆垂下頭來,揉了揉有些酸的後頸,小聲的嘀咕一句,「說到底,就是小氣啊。」
王珺已經是踱到了程錦的跟前,彎了彎身子,好听的嗓音在程錦的頭頂之上盤旋,「地上涼,起來。」
程錦下意識地抬頭,正撞入王珺那雙漆黑的眸子里面,他伸出的那只手上面滿是老繭,並不好看,程錦一下子就忘記了該如何反應。如此場景,像極了多年以前,司懿軒撞上的那個自己。只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沒有司懿軒的如沐春風,也比不了司懿軒的俊朗。然而,程錦依然是覺得溫暖。這個男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珍視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程錦不覺羞澀,別扭的撇過臉去,不去看王珺。
這輩子所有的耐心,好像全都給了眼前這個別扭的小人兒,以前弟弟妹妹哭鬧的時候,王珺每次都是默默地走開去練武。可是現在呢,王珺只想,將程錦的逆毛都給順平了,索性他干脆是盤腿坐在地上,與程錦的視線相平。
「小錦。」王珺將這兩個字慢慢地吐出來,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一個組合,怎麼就是這麼能夠牽引他的心呢。細細綿綿的,砸在心上,像是有什麼東西都開始化開來了。那一年大雪封城,死傷了上前兄弟,幾經噩夢,于是心門也被關上了。誰曾想,日後的某一天,遇上這樣一個小人兒,就這麼輕易而又溫和的,將其打開來了。奈何,這小人兒是個男子。王珺不免,對其又愛又恨。
程錦這時候才覺察到,她昨天晚上提議讓他喊自己「小錦」,是多麼嚴重的一個失誤。被王珺這樣喚著自己,所有的脾氣都乖乖順順的被壓了下來,再無還擊之力。程錦回頭,惡狠狠地瞪著王珺,「你不要叫我小錦了。」語氣也是凶巴巴的。
王珺的嘴角噙上笑意來,「為什麼呢,小錦?」
程錦所有的毛都炸了起來,氣意更甚,瞪起的雙眼更大了,「不許叫!」
王珺的雙手往後一撐,模樣更是悠閑得意,「你要告訴我理由啊,小錦。」最後的兩個字,故意咬得格外的重。
「哪里有理由,我……我不允許了。」程錦的小爪子,也隨著飄舞了起來。
「可是,昨天的時候,你明明是要我這麼叫的呀,小錦。」王珺不依不撓,繼續「奮戰」。
程錦傾身上前,雙手掐在王珺的脖子上,「我都說了,不準叫。」要她怎麼說,被他這樣喚著,會有一種被人寵愛著的感覺。就像是,父皇曾經叫她——錦兒。可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你得到這樣的寵愛了。她,也不敢去承受了。她害怕,再依賴上一個人,後來這個人離她而去,本來就一無所有了的她,會變得更加貧瘠無用。說她是膽小鬼也好,說她懦弱也罷,或許她也正是因為明知得不到司懿軒,才會那麼拼命追求吧。
王珺整個呼吸都變得粗重了,他想要將程錦的兩只手移開,又擔心自己的大力氣扯疼了她,到最後只能夠是任由程錦「胡作非為」——在他身上。
等到程錦反應過來,自己的整個身子幾乎是全壓在了王珺的身上之時,正是左先鋒陳毅撩開大帳意欲進來之時。
陳毅站在營帳的進口處,整個人徹底懵了,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王珺最先看到陳毅,扯了扯程錦的袖子,「小錦,別鬧了。」
許是覺察到王珺的語氣變了,也或者是下意識的動作,程錦偏頭,正見瞪著雙眼瞧著他們的陳毅。程錦手下的動作一松,于是整個人便是落入了王珺的懷里。頭腦之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完了,這下清白全沒了。
王珺倒是氣定若閑,淡然的對著陳毅擺擺手,眼見著陳毅依然是呆呆愣愣的出去了,這才是撈起身上的程錦。
程錦的整張小臉都紅了,王珺身形高大,更是看到她脖頸處的粉紅,暗嘆一句,陳毅啊陳毅,這頓板子,你是挨定了。
「那個……我突然記起來,還有事情,沒有做完。」程錦心虛,話還沒有落地,就已經是溜出了主帥的營帳。
王珺看著逃跑速度極快的程錦,開始期待草長鶯飛的暖春時節了。輕笑聲入耳,就連王珺自己也是被嚇了一跳,原來笑起來,是快樂的。
于是這一天,左先鋒陳毅挨了三十軍棍。並不是因為他撞破了征遠大將軍和右先鋒的「奸情」,而是沒有通報就進主帥的營帳。不明所以的程錦,還偷偷地塞了一瓶金創藥在陳毅的枕頭下面,算是聊表了一下自己的愧疚之情。
當然,也正是在這一天之後,全軍的將士,在看王珺和程錦的目光上,發生了化學反應。有痛心疾首者,有一副了然者,也有暗自慶幸者。
當程錦怯生生的問王珺不應該有所解釋嗎的時候,大將軍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完勝了——為什麼說是誤會。于是,程錦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