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長龍只身來到小漁村,那時,肖 已經出海,正在船上做漁工。
段長龍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鄉村闊少,頭戴一頂精致的巴拿馬草帽,身上套件嘻哈圖案的圓領t恤,大花褲衩,腳上非常意外地穿了雙雪白的襪子,襪子外面更意外地套雙黑皮鞋,鞋是部隊干部四年配發一雙的三截頭皮鞋。
肖 看見段長龍腳上皮鞋,忍不住樂。
段長龍手里端著一杯冰啤酒,虛眯了眼楮望著肖 ︰「小子行,沒堆碎,還會樂!」
「我在船上掙到錢了,」肖 指著段長龍腳上皮鞋說,「給你換一雙?換雙休閑鞋,牌子你選,耐克?阿迪?干脆,我放一次血,整一雙ecco?」
段長龍不說話,仍然端著啤酒,虛眯了眼楮看肖 。肖 讓他看得心里有點發毛。
「挺貴吧?」段長龍開口說話了。
「當然,」肖 說,「丹麥皇家指定用品,世界三大休閑品牌之一,標準鞋王,海水里泡九個小時不變形。」
「貴吧?」
「一千多吧,兩千多的也有。」
「你還是留著吃飯吧。」段長龍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鞋尖讓沙子磨起毛了,「回去我打打油,一擦, 亮。」
自始至終,段長龍不問肖 的情況,也不講肖 離隊後部隊的反應,更不提讓他回去。段長龍也不說他是怎麼找到這里的,只是說他是來療養的,軍區在海邊有個基層干部療養院,旅里把今年唯一的一張療養證給了他,老婆孩子也跟來了。他在療養院待煩了,隨便出來瞎逛,就逛到了這個小漁村。肖 明知道他是撒謊,段長龍就是來這里找他的。不過有一點段長龍沒有騙他,從療養院來這兒找肖 ,不是公差是私活兒,完全是他的個人行為。
「你還是留著吃飯吧」──段長龍為什麼不說「你能買得起一雙ecco嗎?」段長龍不是傻瓜,來之前他肯定把肖 查了一溜夠,像分解輕武器一樣,把他拆得稀巴爛,但絕對把每個散件都熟記在心。來之後,也一定在村里做過調查,一個低等漁工的工資標準他怎麼會不清楚?身上那點兒錢早花得差不多了,萬般無奈跑到船上混飯吃,竟然咋咋呼呼要買什麼鞋王,純粹是苞米葉子上墳,在糊弄鬼。這叫什麼?走夜路踫上鬼打牆,乍著膽子高唱革命歌曲,要的就是心虛臉壯,標準的硬挺。他迎狂風戰惡浪掙的那幾大吊,用來喂肚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喂飽。看來,段長龍是把一切都爛熟于心了。
既然不差錢,你就在這兒呆著吧──段長龍臉上清清楚楚寫著這句話。
肖 心里涌起一股細碎的波浪。他知道那是一種感激,其中還裹帶著一股恨意,感激並恨著段長龍來看他。感激並恨著他大老遠來這和自己一塊吃海鮮,喝啤酒,觀海景,聊天。感激和恨著的還有「你還是留著吃飯吧」──這樣捅腰眼兒的重話都說出來了,就是不搭肖 缺錢這個碴。
哪是不差錢啊!不是差吃飯的錢都快沒了,他能上船做漁工?
肚子決定腦袋,眼前,他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吃上一頓飽飯,能夠吃上一口應時的熱飯菜,最好吃上豬肉炖粉條子。豬肉炖粉條子,他老家最平常不過的大鍋菜,胃渴了解饞,肚子餓了頂飯。眼下,如果能談到願望,肖 有三個,第一吃豬肉炖粉條子。第二個還是吃豬肉炖粉條子。第三個,他想有更多的願望,那樣他就能得到更多的豬肉炖粉條子了。在船上,一切以魚為中心,以打魚為基本點,休息和吃飯,那是要在打魚的縫隙中完成的。特別是吃飯,搶一樣,和時間搶,和魚搶,有時還要和人搶,吃飯時下手慢一點,葷的干的稠的就輪不上你了,統統跑到別人肚子里去了。飯是個好東西,可是,飯是個不講江湖道義也不懂創建和諧社會的好東西,它沒有階級立場,從不憐貧惜弱,誰對它狠它就捧誰的場。可見,在這個世界上要混得開,要快、準、狠,這樣,你才能吃上一口飽飯、一口熱飯、一口好飯。可見,吃飯問題,才是人的基本問題,是輪船的壓艙石,不能輕漫,更不能廢棄。
「你還是留著吃飯吧」──顯然,段長龍比肖 懂得吃飯問題的重要。「吃飯」,沒錯,段長龍這次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看也看了,聊也聊了,其實就是圍繞這兩個字擺八卦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