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睡得晚了,太陽高高升起才醒來。周文賓不在房中,她洗漱過替他整理了床鋪。
剛剛弄好,周文賓走了進來,手中還端著一碗紅豆粥,笑道︰「洗漱了麼?我讓大廚房留了一碗,用過我先教你論語。」
顧湘月愧得紅了臉,忙接過紅豆粥來,「公子,怎麼是你替我送早點來?讓人看到,我罪過大了。」
周文賓笑道︰「你還不知府上情形,府里這些丫頭,當著嫂嫂與母親不敢,背後誰與我生分?個個伶牙俐齒,我說兩句倒有十句回我。既是天性,便不必束縛,只嫂嫂嚴苛些,往後你便知曉了。況且我方才正從大廚房那邊過來,不過舉手之勞,便替你端來了。」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窗邊看著顧湘月洗漱吃粥,然後才抽出論語來,自己磨墨,在紙上寫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他用端正的小楷寫,這句太常見了,顧湘月自然認識,笑道︰「這句我知道!意思是,遠方的朋友來了,怎麼會不高興呢?不因為別人不知而生氣,怎麼不是君子呢?」
「好,那麼你寫一遍我看看!」周文賓將筆遞了過來,顧湘月一陣難堪,除了小學,她就沒用過毛筆。但既然來到明朝,說不定還回不去了,不學會用毛筆怎麼行?
在學校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學習方面她是不肯落于人後的,來到這里也一樣,別人都會的東西,她不僅要學會,還想做得更好。
她跟上刑場似的,深吸了一口氣,接過筆來就寫。
「握筆錯了!」周文賓伸手來糾正,兩人溫熱的肌膚一踫,顧湘月登時不好意思,道︰「公子,古時候不是男女授受不親麼?」
周文賓一愣,臉也騰地紅了,笑道︰「我是無心冒犯……」
「不對公子,」顧湘月笑道,「你應該說,放肆!本公子愛怎樣是抬舉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才符合你尚書公子的身份呢,電視……書上都是這樣說的。」
周文賓哈哈一笑,「哪來的歪腔邪調?休得嗦,今日若學不得半部書,看我不家法侍候。是這樣說的麼?」
他邊寫邊講,這一天下來,顧湘月竟學了一半還多,包括其中的繁體字。
她暗想︰倘若以前教我歷史的老師長成周公子這般,我也不至于對歷史那麼不感興趣了。他在旁邊教書,樣子好看,聲音好听,讓人覺得學起來很是精神。
她不是不識字,只是需要記住哪個簡化字相對應的是哪個繁體字便可,因此學得也快。
臨睡前,周文賓對她說︰「湘月,你我初次相識,我不曾有見面禮給你,送你一首詩罷。故人花下彈新弦,鄉音驚亂柳枝煙。月盈皎然如昨日,明朝送別又經年。」
「這是什麼意思?公子。」顧湘月不解,
周文賓笑道︰「這是藏頭詩,你且將每句第一字連起便知。」
「故-鄉-月-明!」顧湘月笑了,這里頭嵌有她的名字,她頭一次喜歡上「故鄉月」這個外號了。
她笑道︰「公子,你覺得我的名字好不好?我以前曾想改一個來著。」
周文賓微笑道︰「近清明。翠禽枝上消hun。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念楚鄉旅宿,柔情別緒,誰與溫存。空樽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翠玉樓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搖蕩湘雲。天長夢短,問甚時、重見桃根。這次第,算人間沒個並刀,翦斷心上愁痕。這是宋朝黃孝邁的湘春夜月,湘月嵌于其中,足見湘月二字是很風雅的。更何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名字亦是父母所取,寄予對兒女的厚望,如何能夠隨意更改?」
顧湘月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那時的她,討厭文言文,更不喜歡「所謂「的文人,認為他們迂腐非常,動輒便講大道理。誰知自打來到這里,每天耳濡目染,卻意外地發現有很多可愛之處。也許是環境所致,之乎者也更顯得如同天籟。
記得考語文時,她最怕的就是文言文與詩詞,想必那時候是沒有燻陶的氛圍吧。
古文就像是一扇向她敞開的大門,里面的世界她只是看了一眼,卻已經被迷住了,希望能走進去得窺全貌。
周文賓是幫她開啟大門的鑰匙,剩下的路還得靠她自己走。
周文賓每日里耐心地教她讀書寫字,還找來許多字帖給她看。周文賓擅長寫隸書,教她的也多是這個,他還很會彈琴,有時顧湘月練字,他就在旁邊彈琴,顧湘月不懂音律,卻覺得很悅耳。
他若出門訪友,她就在房中練字,窗外湘竹沙沙輕響,間有清脆的鳥鳴,就連那綿綿細雨亦是如此詩情畫意。
這樣的日子似乎太過平淡,飲而無味,卻正是她在短信中向朋友形容的那種生活。
回去的念頭一天比一天淡了,除了父母,不再有她的留戀,她離那個喧囂的世界漸行漸遠。不知不覺,在周府已是半年,早已錯過了上大學,她索性也不再想了。
她曾拿著唐寅畫的那把折扇問周文賓,「這是唐伯虎畫的麼?是他送給你的麼?他畫得真好!他是個怎樣的人?」
周文賓道︰「子畏自幼天賦異稟,很小便表現出異于常人的才華來。他出身屠酤,家里尚有一個妹妹。因是三代單傳,唐伯伯對他很是重視。在他十一歲時,衡山的父親文伯伯見他極具繪畫天分,便將他薦于沈石田門下與衡山一同學畫。他十六歲應蘇州府府試時,童髫中科第一,自此揚名江南。他嗜書如命,因才華橫溢,也頗有些恃才傲物。」
他又微笑道︰「他聲名在外,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你會見到他的。下次我若前往蘇州,便帶你同去。」
顧湘月道︰「屠酤是什麼?」
周文賓道︰「就是酒家。湘月,我覺得你的家鄉應該是個民風非常淳樸的地方,大概不比江南京城這些過于注重出身門風。子畏雖天賦異稟,但因不是書香門第,他才更加希望得到功名。」
顧湘月嘆了一口氣,道︰「注重,我們那邊也注重。想不到什麼時候都是拼爹。」
「此話怎講?」周文賓道,
「就是比誰父親的地位高呀。」顧湘月笑道︰「你就是個官二代,高富帥!老爺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你還不是官二代麼?」
周文賓還待再問,家僕周清在門口說道︰「公子,文二公子來信了。」
他去拿了細細一看,笑道︰「可巧!衡山與子畏、老祝約過久同游太湖,正好帶你去。想必你沒去過太湖,那真是煙波浩渺,無盡無窮。衡山有首七律說得好,島嶼縱橫一鏡中,濕銀盤種紫芙蓉,誰能胸貯三萬頃,我欲身游七十峰。天闊洪濤翻日月,春寒澤國隱魚龍,中流仿佛聞雞犬,何處堪追範蠡蹤。你一定會喜歡那里的。」
「我看看行麼?」顧湘月近三個月都在練字,也看了不少不同的筆跡,現在習慣見字就看。
周文賓將信給她,她只看了一眼開頭寫︰「逸卿兄雅鑒,中秋作別,今數月矣……」寫的是行書,字體飄逸俊秀,尖鋒收筆,流暢通透,落款是「明頓首」。
這就是江南四大才子另外一位文徵明了。
信中的字體並不太像拙政園中她看到的「香洲」二字,可那兩個字明明也是文徵明寫的。
她奇道︰「寫信來的文公子可是拙政園中題匾‘香洲’的文徵明文公子麼?」
周文賓微微一怔,道︰「寫信的正是我的好友文徵明。但我不曾听說過拙政園,不知你說的是哪里?」
顧湘月懵然發呆,心想莫不是這時拙政園還沒建起來,她又問道︰「公子,難道蘇州沒有拙政園這個園林麼?」
周文賓搖頭道︰「大概你記錯了。蘇州並無拙政園這個地方。」
她嘻嘻一笑,又低頭看著信中字,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她對這些字一見鐘情了!拿著愛不釋手。
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一個人,寫的字體卻不同。她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脾氣,想了想說道︰「公子,我以前在一些地方似曾看過文公子的字,為何與信中的並不相同?」
周文賓一笑,道︰「我還道你好奇什麼,你不了解衡山。他時常臨摹別人字體,從中創新,從幼年到如今,他的字寫得一年比一年愈發佳妙,字體也稍微有些改變。你看過的想必是他早期的字,故而不識。」
顧湘月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送了我吧。」
周文賓笑道︰「給你便是。你眼力不淺,衡山的行書楷書在江南數一數二,受人交口稱贊。你既喜歡,看看也不妨,只是切莫盲目臨摹,隨人腳踵,終是不能成事。」
顧湘月笑道︰「我也不做才女,只需寫得入眼點就好了,哪里指望做個書法家?文公子的信拿來做書帖倒是不錯。我學你的隸書,學文公子的行書。對了,周清喊他文二公子,文伯伯不止他一個兒子麼?」
周文賓點了點頭,「楷書你也可以學衡山,他的小楷是極為精妙的,下次去蘇州我替你找他討一幅來。衡山尚有一兄一弟,兄長文奎年長三歲,他大伯父文森一直膝下無子,便將他兄長過繼給了他大伯父,弟弟文室因病早故,故而稱衡山文二公子。他父輩也是三子,分別為文森、文林、文彬,文森先生官居太僕寺丞,文彬先生為弘治二年榜眼,任御史,但過世得早。衡山少時名壁,字明,後改為文徵明,字徵仲,伯仲叔季,他排第二,由此而來。」
顧湘月道︰「文壁?牆壁的壁麼?」
見周文賓點點頭,不僅咕噥道︰「文伯伯怎麼給兒子取這樣一個名字?公子,你說要是和氏璧的璧也好,是不是?夠土的,不過文徵明就很好听。」
周文賓笑道︰「休得背後論人長短,古往今來,豈有以姓名論功過是非的?又有甚要緊?」
顧湘月吐吐舌頭,笑道︰「原來果真有族譜這麼一回事,他三兄弟都有土字,文伯伯三兄弟都有木字。」
周文賓笑道︰「周氏也有的。到我這一輩須有文字,下一輩則是俊字。」
顧湘月道︰「可為什麼他要改名字呢?你不是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麼?還有他為什麼字衡山?你們的字都是什麼來由?」
「我該說你是好學善問還是喜歡家長里短呢?」周文賓笑道,「我從來不曾見過像你這般好問的人。」
顧湘月嘻嘻一笑,道︰「人無好奇心,不知其可也!」
周文賓啼笑皆非,道︰「你這丫頭!衡山祖上原是衡山縣人,後遷到江南來,他取衡山為號,是不忘祖籍之故。他原來名壁,字明,後來改字為名,更字征仲,至于他為何要改,我們也不曾問過,明也是文伯伯取的,他將字作名,算不得違孝。至于子畏,又字伯虎,只因他與衡山同歲,俱是寅年所生,故名唐寅。但伯虎他如今已不常用,他另字六如,這是偈語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還有一個稱號叫做逃禪仙史,也是他自取的。子畏其人,風流俊雅,清揚疏狂,取這些也不足為奇。衡山還有一個外號,是老祝取的,叫做四行書生。」
顧湘月奇道︰「是指他有四個優點麼?」
周文賓搖頭笑道︰「衡山何止四個優點?只不過這個外號與此無關。五行乃是金木水火土,而衡山自幼性情溫和,缺少火氣,故稱四行。老祝曾言衡山有金之強硬、木之呆訥、水之溫柔、土之敦厚,偏無火之炙烈,雖說是老祝調侃之意,但傳揚出去,人人皆道符合衡山,待你見了他便會知曉。」
顧湘月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她想看看唐寅——這個聞名古今的江南才子長什麼模樣,她也想看看文徵明與祝枝山。
來到明朝,四大才子只見其一,豈不是太可惜了?
她突然想到了田琳兒,那個與她一樣無家可歸的姑娘,便道︰「公子,我能不能有個不情之請?」
周文賓笑道︰「你且說來听听,是怎生不情。」
顧湘月躊躇片刻,道︰「公子,我在客棧做苦工的時候,認識了與我同屋的田琳兒,她是安徽人,比我小一歲,她三歲時被壞人抱走的,爹娘不堪悲痛,相繼病故,我想案子一結,她從此就無家可歸了,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處,她是個好姑娘……」
周文賓微笑道︰「你要我接納她到府中做事麼?」
顧湘月低聲道︰「可以麼?她很勤快心地很好的,我可以把我的工資……應該說月餉分她一半,不用周府另給了。」
周文賓點頭道︰「待我讓人尋她來,無非也只是多添一碗之事,難為你有這番憐惜之心,當要成全。正巧小廚房管事的倩珍家中要讓她去換親,讓田琳兒頂了倩珍就是。」
顧湘月奇道︰「換親?」
周文賓嘆了一口氣道︰「倩珍有一個出生便痴呆的兄長,如今年近而立,仍未成親,她家二老百般周折,尋了一家人,那家也是家中有一兒一女,兒子三寸丁一般,女兒倒是高挑出眾,只說若是將女兒嫁與倩珍兄長不難,但也須倩珍嫁給他家兒子。我原想倩珍好端端一位姑娘,才華也過得去,往後給她許一位儒生諒也不難,問過倩珍意思,她肯委屈自己成全孝道,那也無法。」
顧湘月道︰「公子你也別為她操心了,若是那男子雖然個頭小,但能夠待她體貼,為人穩重些,倒也能過得安寧幸福。」
周文賓微笑道︰「因此我並未在此事上斡旋,由她去罷了。她若不願,我是一定要幫她的,怎奈萬般抵不過一個孝字。」
顧湘月道︰「公子,我還能不能有一個不情之請?」
周文賓笑道︰「願聞其詳!」
顧湘月道︰「我才到溫州的時候,是一對祖孫收留了我,後來送我到溫州城,還給了我一兩銀子。他們家很窮,如今我有了賣身契換來的八十兩銀子,在周府好吃好穿,半點用處也沒有,我想拿去送給祖孫二人,行麼?」
周文賓點點頭,道︰「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你有這心意,我豈能不成全?你的銀子也別動了,我拿出一百兩讓人送去便是。」
顧湘月道︰「報恩是我要報的,怎能用你的銀子?」
周文賓笑道︰「何必如此涇渭分明?你是我的貼身丫頭,每日服侍我好不辛苦,算我報答你又如何?那八十兩是家中給你的,與我無關,況且我便做不得這好人麼?你不要親自去,一趟往返也不知多少時日,我身邊缺不得你,明日你繪個大致路徑給我,我自會派人送去。」
顧湘月道︰「那你一定讓人送去。」
周文賓認真地點頭,道︰「往後尋隙你見了那祖孫二人,若是未曾收到銀兩,我任憑你責罰便是。」
「謝謝你,公子!」顧湘月高興地說。
這一晚躺在床上,她翻來覆去地看文徵明的信,她始終相信字如其人的說法,文徵明一定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他的字剛柔並濟,也許正是他是個溫和有底線有原則的人。
雜七雜八地想了半夜文徵明,不由失笑︰「這是做什麼?我怎會想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用去大半夜?」
睡著後,便夢到周文賓帶著一個書生回來,告訴她這就是文徵明。她看那文徵明膚色黝黑相貌丑陋,不由好生失望,再看他寫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不禁指著他大聲道︰「你肯定是假冒的文公子!文伯伯那般風度翩翩清 斯文,怎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醒來後,回想起這個夢,又是好笑,當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